反正農村女娃,付出再多也不如天生帶把的。
「吵什麼吵!」我蹭地站起來,一把將洋叉拽到手裡。
我媽踉踉蹌蹌地睜大雙眼,她怎麼也不會相信,一向沒脾氣的女兒竟然敢吼她。
「陳向明是什麼香餑餑?離了他我就活不成了?你要是喜歡下跪,自個去跪,讓我和他結婚?絕不可能!」
「我看你是瘋了!」我媽蹲在地上又哭又鬧。
我聽了心煩,揣了兩本書趕緊跑出屋子。
春夏之交,陽光正好,我一路小跑,直到看到村後的大槐樹才停下。
以往一有心事我就會來這裡坐坐,卻沒想到這個秘密基地還有別人。
林默言靠著樹幹坐著,眺望遠處的群山和白雲。
平靜的臉上有些許悲傷,腳邊是他用樹枝寫下的雋秀詩句。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一轉頭,他看到我的身影,下意識地急忙站起身,然後用腳把詩句抹掉。
我笑了笑走上前。
「我看到了,你的字寫得可真漂亮。」
「胡亂寫的,讓你見笑了。」林默言的耳尖微微泛紅。
我從懷裡掏出一本用舊布仔細包好的書:「喏,這個給你。」
他遲疑地接過,解開布包,眼裡迸出驚喜。
那是一本《代數習題集》,書頁雖已泛黃,卻保存得十分完好。
我看著他,認真地說:「整個村子只有你懂這些知識,我留著也沒用,你可以沒事解悶。」
「無論環境多麼艱難,多學一點,腦子裡的東西就多一點,這些,才是人前行的底氣。」
林默言的手指輕輕撫過書封:「謝謝……這可太珍貴了。」
「書只有被讀懂了,才有它的價值。」我看向他的眼睛,「村裡要辦夜校了,正缺老師,我覺得,你完全可以勝任。」
他愣住了,隨即下意識地搖頭:「我不行,我的成分……」
「知識無罪。」我打斷他。
「村裡那麼多孩子、那麼多想認字的鄉親,他們需要有人引路,你的才華,不該被埋沒。」
一陣風吹過,槐樹葉沙沙作響。
林默言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要拒絕。
終於,他抬起頭,鏡片後的目光不再閃躲。
「我……我試試看。」
陽光落在他清瘦的側臉上,那雙憂鬱的眼睛裡,第一次有了光。
但那時我沒想到的是,不遠處的文雁書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5
沒了婚約的束縛,陳向明像是脫韁的野馬,把所有心思都明晃晃地捧到了文雁書面前。
天還蒙著灰,他就扛著鋤頭下了地,將文雁書份內最累人的活計先攬去一半。
家裡母雞新下的蛋,他一個也捨不得吃,全悄悄塞進她的窗台。
文雁書不過蹙眉說了句「井水澀口,總有沙」,他便日日往返幾里地,從山澗為她挑回泉水……
村裡人瞧在眼裡,雖私下議論,卻也不好再明面說道。
畢竟,一個未娶,一個未嫁。
可奇怪的是,陳向明越是殷勤備至,文雁書反倒越是反應平平。
她那雙上揚的丹鳳眼裡,先前因將我比下去而閃爍的得意光彩,漸漸黯淡了。
我心中瞭然。
從前她享受的,不僅是陳向明的好,更是將我踩在腳下的優越感。
如今我抽身離去,不再因她的得意而痛苦,甚至懶得多看她一眼,她這齣戲,自然也就唱得沒了滋味。
重活這一世,我早已明白,與爛人糾纏,只會蹉跎自己的人生。
遠離他們,讀書、勞作,把握住未來的機遇,才是頂要緊的事。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6
村裡的掃盲夜校終於開課了。
林默言如約站在了講台上。他特地換了件半舊的白襯衫,眼鏡擦得乾乾淨淨。昏黃的煤油燈下,他握著粉筆的手指修長,一筆一划地在黑板上寫下工整的字跡。
「這個『人』字,一撇一捺,相互支撐……」
他的聲音清潤,講解得格外耐心。
台下坐著的多是村裡不識字的鄉親,如今我雖認得,卻仍裝作初學,混在人群中認真聽講。
幾節課下來,原本對林默言成分有微詞的村民,態度也軟化了。
畢竟,能真心實意教他們知識的人,值得一份尊重。
相比之下,文雁書的課就冷清多了。
她講課漫不經心,村民多問幾遍便不耐煩地拉下臉。
沒過幾天,她班上的學生就溜了大半,都擠到林默言的教室窗外聽課。
這徹底激怒了文雁書。
這晚下課,我和林默言結伴往家走。
月光清亮,他卻仍固執地提著煤油燈,小心地照亮我前方的路。
這細微的體貼,陳向明從未給過,讓我不禁心頭一暖。
正走著,一道身影從後面閃現。
「周小棠!林默言!」
文雁書怒氣沖沖地從後面追上來,陳向明緊跟其後,一把攔在我們面前。
「是你們在背後搞鬼對不對?」文雁書指著我的鼻子,「到處造謠說我教得不好,讓學生都跑到你們那邊去!讓我當眾出醜!」
我平靜地看著她:「文知青,課是你自己上的,學生是用腳投票的,教得好不好,大家心裡都有桿秤。」
「你胡說!」她猛地指向林默言,「一定是你!是你故意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討好他們!還有你周小棠,裝什麼好學?不就是想接近他嗎?」
林默言皺眉:「文同志,請你注意言辭。」
「我怎麼不注意了?」她一把搶過林默言手裡的煤油燈,狠狠摔在地上,「裝什麼正人君子!狗男女!你們就是一夥的!」
煤油燈碎裂,火光在地上燃燒著。
「文雁書,你給我賠!」我上前一步大聲道。
陳向明卻立刻用身體護住她。
「周小棠,你想幹什麼?雁書難道說錯了?你們就是合夥排擠她!林默言,你一個成分不好的人,憑什麼在夜校教書?」
我正欲反駁,林默言上前半步,不動聲色道。
「文同志,如果你對教學有疑問,我們可以一起探討改進。但請你向小棠同志道歉,你剛才的話很不妥當。」他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句句認真。
「小棠同志?」
陳向明被這個稱呼驚得一愣,然後猛地揪住林默言的衣領:「你算什麼東西,也配叫她小棠?」
「陳向明!」我厲聲喝道。
「你想幹什麼?你要是敢動他一下,我現在就去大隊部,請隊長和書記來評評理,看看你怎麼動手打夜校老師的!還要告訴大家,文知青是怎麼把鄉親們罵哭的!」
陳向明的手僵在半空,臉色鐵青。
他死死瞪著我,終於不甘地鬆開了手。
文雁書見狀,冷笑著挽住陳向明的胳膊:「行啊周小棠,現在有人給你撐腰了是吧?」
「我看你們能笑到幾時,你們乾的事我一件都不會忘!我們走著瞧!」
她一腳踢滅地上的火焰,拉著陳向明揚長而去。
我當即抓住她的後領,一字一句:「賠!錢!」
我手抓得極緊,憤怒的表情在月光下格外滲人,文雁書嚇得直跳腳。
陳向明順勢將她摟到懷裡安撫,抬頭冷聲道:「小棠你別難為雁書,煤油燈明天我賠給你!」
他掰開我的手,看了看我,又看了眼林默言,轉身摟著文雁書離開。
林默言默默蹲下身,小心地收拾著碎片:「村裡赤腳的鄉親不少,要是把腳扎傷了就不好了。」
月光落在他清瘦的背上,顯得格外單薄。
「對不起。」他輕聲道,「連累你了。」
我搖了搖頭。
「該說對不起的不是你。」我蹲下身幫他一起收拾。
「是林老師教得太好了,有人眼紅了。」
林默言聞言微微一怔,隨即低頭笑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笑得這樣真切。
7
那天之後,我依舊每天白天去田裡幹活,晚上去夜校學習。
文雁書班上的學生越來越少,投訴越來越多,她索性辭掉了老師的工作。
一切風平浪靜,可偶爾文雁書瞥來的眼神告訴我,沒這麼簡單。
沒過幾天,陳向明竟提著一包點心上門了。
我媽喜出望外,連忙把他迎進來:「向明來了!快坐快坐!我就說嘛,你們這麼多年的情分,哪能說斷就斷?」
她一邊說,一邊使勁給我使眼色。
陳向明笑得有些勉強,把手裡的點心放在桌上:「嬸子,我就是順路過來看看。」
我冷眼看著他這罕見的「殷勤」,心裡警鈴大作。
半句話沒說,轉身鑽進了自己的屋子。
沒過一會兒,木門被推開。
陳向明走了進來,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搓了搓手。
「那晚煤油燈的事,是雁書不對,我代她向你道歉。」
我坐在床邊納鞋底,眼皮都沒抬。
「小棠,你可真絕情,你我五十年的感情,你說斷就斷?」
「就算是我,現在半夜還會夢到你呢。」
他這話一出,我差點沒噁心吐出來。
「陳向明,有話直說,別來這套。」
他臉色一僵,隨即坐到我身邊。
我趕緊站起身和他拉開距離,誰知他竟一把捉住我的手。
他盯著我的眼睛,語氣竟然帶著不甘心。
「小棠,你告訴我,那個林默言,他到底有哪裡好?一個成分不好的臭老九,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難道就真比我強?」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當然!他比你乾淨,比你有良心,比你更懂得怎麼做個人!他哪裡都比你好!」
陳向明的臉瞬間漲紅。
「你在心裡藏了文雁書 50 年,如果我說我對林默言也一樣呢?」我從門後拿起掃帚。
「你說什麼?」陳向明猛地站起身,目眥欲裂。
「你的心裡不是一直只有我嗎?他林默言算什麼東西?」
「前世,他被你的好雁書陷害,因我丟了性命,我念著他五十年怎麼了?」我盯著陳向明,顫著雙瞳,眼裡的淚不住落下。
這不是為他流的,是為林默言流的。
「收起你這副假惺惺的嘴臉,滾出去!你我早就散了,再也別來我家,我嫌噁心!」
陳向明咬著牙,從齒縫裡擠出話來:「好!周小棠,你好得很!那我倒要看看,這次他能怎麼救你!」
他摔門而去,留下我媽在一旁唉聲嘆氣,數落我不識好歹。
我心裡那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果然,第二天文雁書就帶著浩浩蕩蕩的隊伍來到我家。
8
「你們……你們這是幹什麼?」我媽在門口嚇得幾乎站不穩。
男隊員揚出一張紙厲聲道:「我們接到匿名舉報,說周小棠和林默言私藏禁書!」
林默言和我被團團圍著,他低著頭臉色慘白,眼含歉意地看向我,不動聲色地為我擋住駭人的視線。
文雁書使了個眼神,高聲道:「給我搜!」
一大幫人在我家翻箱倒櫃。
文雁書瞟了我一眼,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笑,隨即徑直走向我的房間。
掀開床單,在稻草墊上抽出一本《紅與黑》。
「看!證據確鑿!」文雁書舉起書道,「這是林默言那天在大槐樹下給你的吧,我全都看到了。」
人群立即騷動。
「果然是成分不好的人家,這才安分幾天就原形畢露了!」
「林老師平時看著挺正派,沒想到背地裡搞這些!」
「周小棠也是,剛跟陳向明散了就跟這種人攪和在一起,能有什麼好事?」
「我早就說過,城裡來的知青心眼多,咱們農村人玩不過他們……」
文雁書聽著眾人的議論,嘴角的笑意越發得意。
她走到我面前,將書扔在我的臉上:「周小棠,這次我看你們還怎麼狡辯。」
而我一眼不發,只是看著人群後方的陳向明,他覺察到我的目光,立刻垂下眼神,不敢看我。
「陳向明!!」怒氣在心中壓著,我紅著眼睛,推開人群一巴掌甩在他的臉上。
「你陷害我!為了文雁書你想要我和林默言的命!」
我媽也立刻反應過來,連哭帶喊揪住陳向明的衣領。
「我就說你怎麼會好心帶著點心過來!」她指著桌子上那包沒捨得吃的點心,嚎道:
「你們看啊,這是他昨天帶來的,是他把書塞在我姑娘床下,我家姑娘都不認識幾個字,她要那種東西幹什麼?是陳向明在害人啊!」
文雁書剜了陳向明一眼,陳向明立刻推開我媽,高聲道:「你們瞎說什麼?自己心術不正還要拉我下水?書就在你家裡,和別人有什麼關係?」
他快步走到林默言身前,猛地掐住他的脖子:「臭老九!自己不幹凈,還連累小棠,你對得起她嗎?」
就在眾人以為林默言會退縮時,他卻默默地扶正了被撞歪的眼鏡,迎上陳向明兇狠的視線:
「陳向明同志,暴力解決不了問題,也掩蓋不了真相,我和周小棠同志清白做人,不怕調查。這書,絕非我們的!」
「你還在狡辯是吧!」陳向明揚起拳頭。
「住手!」我的聲音在土屋中炸開,「這書不是我和林默言的!你們看!」
我快速翻動書頁,上面密密麻麻的藍墨水字跡暴露在眾人眼前。
「這字歪歪扭扭的,跟林老師板上的字根本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