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剛在夜校學會認字的大娘率先喊出來。
「是啊!林老師的字可工整了,這字跟狗爬似的!」
「不是林老師的,那更不可能是周小棠的,她才認字多久?這肯定不是她寫的!」
鄉親們你一言我一語,夜校里受過林默言恩惠的人都站出來為我們說話。
眼看輿論開始反轉,文雁書臉色越來越難看。
「這書就是林默言的!」她強撐著喊道,「誰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換了一種字跡!」
「文知青。」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農開口,「林老師每天晚上都在夜校教書,哪有時間寫這些?倒是你,今天帶人來搜家,怎麼一進門就直奔床鋪,像是早知道書藏在哪裡?」
這話一出,眾人頓時譁然。
文雁書見狀,一把奪過我手中的書:「你們等著!我這就去找領導!這書就是證據!」
「我們也去!」幾個夜校學員站出來,「我們要給林老師作證!」
「對!這事太蹊蹺了!」
我媽在一旁一邊抹著眼淚一邊道謝。
最終,這件事鬧到了公社。
由於證據不足,加上眾多鄉親為我們作證,領導也無法斷定書的來源。
但為了平息事端,還是給我和林默言各記了一個處分。
林默言做不成夜校老師了,文雁書終究扳回一城,她又得意得像只孔雀。
但我知道就這麼點戰績,她是不會滿足的。
9
那晚,月上中天,田埂上的露水打濕了褲腳。
我快步往公社趕,剛到村口就看到了林默言。
「你也是有急事去公社?」他問我。
我點點頭,不禁冷笑:「也不知道有什麼大事,非要半夜把我們倆叫出來。」
「我們倆?文知青和我說的是所有社員都要去。」
「那倒沒錯,所有社員都會過來。」我看著不遠處急速過來的燈火,「不過,他們是來看熱鬧的。」
「什麼?」林默言問道。
話音剛落,文雁書尖銳的聲音就傳來。
「好哇!周小棠,林默言!可算讓我逮著了!」文雁書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深更半夜在這私會,真是傷風敗俗,不知廉恥!」
「我就說你怎麼這麼快就答應解除婚約?」陳向明立刻幫腔,咬牙切齒地指著我,「原來是早就和這個臭老九勾搭上了!周小棠,你真讓我覺得噁心!」
「沒有!我們是收到文……」
「又在狡辯!」文雁書打斷林默言的話。
圍觀的人群發出嗡嗡的議論聲,探究的目光在我們身上來回掃視。
「周小棠你怎麼不出聲?沒臉了是吧!」文雁書揚起手,我錯身一躲。
這時一道稚嫩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來。
「姐,咋這麼熱鬧啊?發生什麼了?」十歲小弟睡眼惺忪道。
「是啊,大半夜的,你們這是在幹啥呢?」我媽拎起煤油燈。
「捉姦」這個詞一出來,我媽就徹底怒了。
「是文知青通知小棠讓她半夜去公社,天黑路遠,我們怎麼敢讓她一個姑娘家出門?『捉姦』?捉哪門子的奸!難不成我們全家老小一起出來搞破鞋?」
我媽拍著大腿叫道。
幾個社員忍不住笑出聲:
「誰家姑娘偷人還帶著老娘和弟弟來把風啊?」
「我看是有人存心要敗壞人家名聲!」
「就是,這栽贓的戲碼也太假了,我就說文雁書哪裡來的消息呢。」
當收到要半夜去公社的通知,我就知道這是文雁書的陷阱,她想和前世那樣害得我和林默言不得翻身。
既然如此,我索性將計就計,讓我媽和弟弟一起陪我過來,我倒要看她這盆髒水怎麼潑!
陳向明見文雁書吃癟,急忙站出來強辯:「就算……就算今晚是誤會,但她周小棠和林默言平時就走得近!我就是看出她心思不幹凈,才解除婚約的!」
「陳向明!」我立刻高聲反駁。
「你摸著良心說說,從定親到現在,到底是誰整天圍著文知青打轉?誰把家裡的雞蛋、臘肉往知青點送?誰為了人家一句水不好喝,就天天跑幾里地挑山泉水?!這些事,村裡誰沒看在眼裡?!」
我這話如同冷水滴進熱油鍋,立刻引爆了大家的記憶。
「周小棠說得沒錯!陳向明給文知青挑水的時候,咋不想想自家未婚妻?」
「可不是嘛,農忙時自家地里的活不幹,跑去幫文知青掙工分,當我們都是瞎子?」
「現在倒打一耙說小棠不幹凈,到底是誰心裡有鬼?」
在眾人的指責聲中,一直沉默的林默言上前一步。
煤油燈的光勾勒出他清瘦卻挺拔的身形,他扶了扶眼鏡,聲音清朗如玉:
「文同志,陳同志,我與周小棠同志在此相遇,是因為我們都接到了通知要去公社,你們不分青紅皂白,便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他人,散布不實言論,這不僅是對我們人格的侮辱,也是在肆意踐踏社會的公序良俗。」
他這番不卑不亢、條理清晰的話,讓不少人點頭。
我趁熱打鐵,上前與林默言並肩站立。
「今天當著各位的面,我把話說明白!我和林默言同志男未婚女未嫁,光明正大!就算我們今晚真是在這田埂上約會,那也是正經處對象,輪得到文雁書你來『捉姦』?!」
林默言顯然沒料到我會如此直白,他猛地轉頭看我,鏡片後的眼睛裡滿是驚愕,但借著月光,我看到他緊抿的唇角彎起了一個細微的弧度。
他並不討厭我。
陳向明卻被我這番話刺激了。
「周小棠你什麼意思?我們才分開多久?你怎麼可能這麼快就愛上別人?五十年的感情,你難道都是騙我的?!」
他這話一出,連他自己都愣住了,村民們更是聽得雲里霧裡。
我媽再也忍不住,衝出來指著陳向明的鼻子罵道:
「我呸!陳向明你還要不要臉!是你心裡裝著別人,對不起我家小棠在先!現在婚約都解除了,你還管得著她跟誰處對象?難不成我家姑娘還得為你守一輩子活寡?你當我們老周家好欺負是不是!」
我媽的潑辣在村裡是出了名的,一頓連珠炮似的痛罵,噎得陳向明面紅耳赤,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文雁書見大勢已去,狠狠瞪了我一眼,又嫌棄地瞥了一下身邊不成器的陳向明,跺了跺腳。
社員的議論越來越熱烈,她終於受不了大叫一聲逃跑了。
一場風波,以我全勝而告終。
我看著月色下的林默言,這一次,他再也不用被流言糾纏,再也不會承受不白之冤。
夜深了,曙光就在前方。
10
雖然丟了夜校老師的工作,但我還是鼓勵林默言認真學習積累知識。
高考恢復的日子近在咫尺,我們絕不能失去這改變人生的機會。
而經過那兩次陷害的風波後,村裡的社員和村民都看透了文雁書和陳項目的嘴臉,處處不待見他們。
前世文雁書囂張跋扈,現在只能用眼神對我表示不滿。
陳向明自然還是非她不可,甚至因為他們同受排擠,他反而更高興了,因為文雁書能依靠的人只有他一個了,他完全確定,這一世他一定可以和她走入婚姻殿堂。
11
冬去春來,夏初時節,恢復高考的消息終於傳來。
全國上下的年輕人們一下子都躁動起來,為即將到來的高考全力準備。
林默言身邊是最熱鬧的,他本就是京市來的,受過良好教育,眼下他就是村裡最淵博的老師。
每天他都很忙,忙著給村民和社員輔導學習,但每天他都會特意抽出兩個小時當我一個人的老師。
有他的幫助,我進步神速。
在考場上拿到卷子時,看到試題竟絲毫不感到吃力。
果然放榜後,我考了一個可以進入重點大學的高分。
林默言自然是全縣第一,不光是全縣,也是市裡的狀元。
放榜那天,村書記帶著一眾幹部前去他的宿舍慰問,林默言站在人群里不自在地和大家一一握手,那雙眼鏡下明亮的眼睛,不時帶著笑看向我。
至於文雁書,她考得也不錯,足以上名校。
而陳向明就不行了,哪個學校都沒有考上。
公示欄前,文雁書激動地跳了起來,她知道她終於可以離開這個小村子了。
陳向明看出了她的心思,當即抓住她的肩膀,在眾人視線下發了瘋般地質問。
「雁書,你不會又丟下我一個人回城的,對吧!」
文雁書厭惡地看著他:「我的家就是滬市的,你總不能不讓我回家吧?」她厭惡地嘀咕著。
「自己沒本事考大學,還想攔我的路?」
陳向明瞬間就炸了,他當著書記的面猛地將文雁書箍在懷裡,一遍遍呢喃:「這一次,我不會放你走的,不許丟下我,不許!你說了要和我結婚的!」
「滾啊!」文雁書尖叫著,「救命!這個人瘋了!」
其他社員趕忙衝過來把陳向明拽開。
文雁書皺眉將衣服撫平,轉身離開。
她沒注意到背後那雙盛怒的眼。
12
林默言回城的批准終於下來了。
我們再相見,是在第二年的京市。
彼時他家已恢復了應有的名譽與待遇。
那是在一場文化館的講座外,我正要離開,卻見一群人簇擁著一個身影從台階上走來。
被圍在中央的年輕男子穿著一件妥帖的白襯衣,身姿挺拔,氣質清貴。
他微微側頭聽著身旁人的話語,金絲眼鏡後的目光沉靜而從容。
我幾乎沒能認出那就是林默言。
直到他的視線越過人群,落在我身上。
那雙眼睛裡的沉靜瞬間被點亮。
他朝身旁的人略一頷首致意,便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徑直穿過人群向我走來。
近看之下,他身上的變化更加分明。
如今的林默言不再是那個在田埂上被汗水浸透的落魄知青,而是從畫軸里走出來的清貴公子。
「小棠。」他開口,嗓音沉穩了許多,卻依然帶著我熟悉的溫和,「我一直期待再見到你。」
13
在京市,我在一所重點大學攻讀醫學,而林默言則進入了頂尖的京大學習文學。
每個周末的午後,他總會準時出現在我的校門外。
白襯衫的衣角被風輕輕掀起,金絲眼鏡後是盛滿笑意的眼眸。
他帶著我走過青磚灰瓦的胡同,領我穿過繁華的長安街,我們在落滿梧桐葉的人行道上談論理想和未來。
當我們相戀的消息傳開時,意料之中,他那些朋友紛紛表示反對。
但林默言只是當著所有人的面,握緊我的手。
「沒有小棠,我可能永遠走不出那個村莊。」
他轉向我,鏡片後的目光溫柔而專註:「但這些都不是理由,我選擇小棠,不是出於感激,而是因為……」
他的聲音忽然輕了下來:
「在那個被偏見淹沒的歲月里,只有你看見了我靈魂原本的模樣。」
我的眼眶微微發熱,在那些不滿的注視中,張開雙臂,緊緊擁抱住林默言。
14
時光荏苒, 我在醫學院的實驗室里解剖標本、鑽研藥理, 他在京大的圖書館裡埋首古籍、撰寫論文。
每個周末的相聚, 成了我們最珍貴的時光。
那年深秋,我去找林默言查資料,在校門口遇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陳向明穿著沾滿油漆的工裝, 頭髮凌亂,正蹲在馬路牙子上啃饅頭。
見到我, 他慌忙站起身,手足無措地在褲子上擦了擦手。
「小棠。」他怯怯地喚我,「我在城裡工地幹活, 聽說你在這裡上學……」
我平靜地看著他,這才知道這一世文雁書還是利用完他就扔了,如今她早已嫁作他人婦。
「她不要我了……」陳向明聲音哽咽,「小棠,我們還能不能……」
「可笑!!」我冷冷道, 快速和他拉開距離。
「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那文雁書就是個白眼狼,我以為我能留住她, 可是她眼裡從來都沒有我!」陳向明弓著身子追在我的身後。
「夠了!陳向明, 你以為這是小孩子過家家嗎?一句知道錯了,就能抹去前世幾十年的折磨?」
「上天給了我們同樣的機會重生, 」我的聲音在秋風中格外清晰, 「我選擇了救贖, 而你卻執迷不悟。現在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錯,和任何人無關!」
說完我背著書包快步離開。
秋風捲起滿地落葉, 陳向明站在原地絕望地哀嚎。
15
從醫學院畢業後,我成了⼀名醫⽣, 而林默⾔選擇繼續讀書, 最後留校任教, 成了京⼤最年輕的文學教授。
一個春⽇,我們舉⾏了簡單的婚禮。
婚後的⽣活平靜而充實。
直到某個值班的深夜, 我在醫院休息室的電視上看到了一則觸⽬驚⼼的社會新聞。
「本市昨⽇發⽣⼀起惡性傷⼈事件。犯罪嫌疑⼈陳某因感情糾紛, 攜帶硫酸潛⼊文某住所,導致文某面部嚴重灼傷……」
畫面里,陳向明被押上警⻋的側臉一閃⽽過。
曾經那雙明亮的眼睛, 此刻只剩下瘋狂與空洞。
畫面里陳向明反覆重複著:「都是⽂雁書害了我, 都是她!」
「如果我得不到, 那誰也別想得到……」
回到家時,林默⾔正在書房備課。
晨光透過紗簾, 在他專注的側臉上投下溫柔的光影。
聽⻅我的腳步聲,他抬起頭,微微⼀笑:「今天下班這麼早?」
我⾛過去,從⾝後輕輕抱住他。
「怎麼了?」他放下筆, 握住我的手。
「只是突然覺得,」我把臉貼在他溫暖的背上, 「能和你這樣平靜地⽣活, 真好。」
他轉⾝抱住我:「嗯,真好。」
我輕輕呼出一口氣, 看向窗外。
海棠花開得絢爛,街頭熙熙攘攘。
陽光透過簇簇花枝,在書桌上灑下細碎的光斑。
春日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