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人十年。
70 歲的陳向明日夜守在我身邊照顧。
人人都嘆他的忠貞不渝。
是世間難得的真愛典範。
只有我知道,每個深夜他伏在我耳邊的詛咒:
「是你對不起雁書,是你欠她的!」
成婚 50 年,陳向明始終忘不了當年那個下鄉女知青。
他的精心照料,只為吊著我一口氣。
替他心尖上的白月光泄憤。
一場地震,我和陳向明雙雙重生。
剛睜開眼,我就看到他奔向文雁書,奪過她肩上的擔子。
而我只是默默看向隊伍最後那個纖弱的身影。
陳向明有白月光。
我也有。
而他,這一世,絕不會因我而死了。
1
「陳老,您都守了十年了,也該讓護工搭把手了。」
護士的聲音在病房裡響起。
監護儀的滴答聲里,又是一陣感慨。
「十年如一日,陳老對髮妻這片心,真是沒得說!」
「是啊,多少男人半路就當了逃兵,妻子一走立馬新人換舊妻,哪能像陳老這樣親力親為,不離不棄。」
「這才是真愛典範,讓我又相信愛情了!」
陳向明抬起滿是皺紋的臉,滄桑一笑,溫柔地將我的頭髮捋到耳後,嗓音沙啞卻堅定:
「別人照顧她,我放心不下。」
病房裡又是一陣讚嘆。
只有我能感受到,陳向明默默掐紅了我的手心,那張剛才還是一副憨厚老實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只剩下深深的恨意。
她們哪裡知道,眼前的「真愛典範」,在心裡裝了另一個女人,整整五十年。
我艱難地轉動著瞳孔,看向眼前滿頭白髮的男人。
我好想質問他一句:「陳向明,當初明明是你求我嫁給你的。」
當年文雁書為了回城名額毅然離開,他跪在我面前,求我嫁他,說會一輩子對我好。
我信了。
我陪他吃盡苦頭熬過荒年,為他生兒育女、伺候公婆,用一生的辛勞撐起這個家。
可他卻用五十年的冷暴力,將我一點點熬干。
每次喝醉後,他總是哭著尋找文雁書,把家砸個稀碎。
每個午夜夢回,他總是一遍遍喊著「雁書」,是我從未聽過的繾綣溫柔。
他甚至執意給女兒取名「思雁」。
他皮夾里珍藏著一張泛黃照片,上面是扎著麻花辮的二十歲的女孩。
背面是用鋼筆反覆描摹了無數遍的名字。
文雁書……文雁書……文雁書……
文雁書成了他心頭的白月光,而我,是他褲腳永遠擦不幹凈的泥點子。
直到十年前,我因車禍重傷,醫生宣布我成為植物人,可能終生臥床。
那時我還能聽見聲音。
陳向明在病房外撕心裂肺地哭喊:
「醫生!求求您!無論如何都要救她!我不能沒有她啊!」
那一刻,我殘存的意識里甚至生出一絲荒謬的慰藉。
原來五十年的相伴,他心中終究是有我的。
可這絲慰藉,很快就被現實碾碎。
他以止痛藥會影響神經恢復為由,一次次拒絕簽字。
每次做完手術,躺在病床上,我帶著麻木的身體,看著頭頂的燈,眼淚一顆顆無聲掉落。
陳向明俯在我耳邊,用最溫柔的語氣說著最殘忍的話。
「疼吧?雁書當年下鄉時摔的那一跤,比這疼多了。」
「你得活著,把人間的苦都嘗一遍。」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
他娶我,不是為了過日子,而是為了替文雁書折磨我。
他照顧我,不是出於愧疚,而是要把我變成祭品,獻祭給他永不能圓滿的初戀。
意識模糊間,我仿佛聽見地動山搖。
也好……
陳向明,如果真有來世,你的白月光還給你,我們兩清。
2
再睜眼時,灼熱的陽光和青草氣息撲面而來。
我怔怔地看著自己布滿薄繭卻年輕的手,耳邊是喧鬧的人聲和清脆的鳥鳴。
一道身影猛地從我身旁掠過。
我抬頭,看見年輕的陳向明,沖向知青隊伍前列那個穿著碎花襯衫、面容清秀的女知青。
陳向明在她面前猛地剎住腳步,那雙總對我冷若冰霜的眼睛裡,此刻翻湧著失而復得的狂喜。
他顫抖著伸出手,似乎想將她擁入懷中,卻在觸碰到前硬生生收回,最後只化作一聲哽咽:
「雁書……」
他一把奪過她肩上沉甸甸的擔子,動作急切又討好。
「雁書,這麼重的活哪能讓你干!我來!」
文雁書眼皮一翻,嗔道:「現在知道獻殷勤了?剛才看我肩膀都快壓斷了,還站在那兒發獃!」
陳向明也不辯解,只摸著後腦勺嘿嘿傻笑,那副憨厚的模樣,是我前世五十年都未曾見過的溫柔。
他蹲下身將扁擔放在肩上,挑起稻穀就走。
隊伍里的議論聲頓時像炸開了鍋。
「這陳家小子明明自己有娃娃親,還上趕著去幫別的女人。」
「眼瞎的都看得出來,他那魂兒早被城裡姑娘勾走了!」
「人周小棠也不是傻子,她這段時間對陳向明特別上心,又是幫他幹活,又是給他送飯,生怕他跟城裡姑娘跑了。」
「要我說最可氣的是那文知青,明知人家有主了還吊著,這不是存心噁心人嗎?我要是周小棠,早把她嘴給撕爛!」
「撕爛了又能怎麼樣?你沒見陳向明那護犢子的樣?周小棠真要動手,怕不是要被當場退婚!」
大夥挑著擔子嘻嘻哈哈,眼神瞟到我身上,似乎在期待我掄著扁擔上去和那對男女大戰一場。
但我並沒有,而是回頭看向隊伍最後那個男人。
他落在最後,身形在沉重的稻穀前顯得格外單薄。
一副老舊的黑色圓框眼鏡滑到了鼻樑中段,鏡片後是一雙明亮的眼睛。
汗水浸濕了他的黑髮,扁擔深深勒進他的肩膀,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可他依舊固執地、沉默地嘗試著,不願求助。
我知道他,京市來的,因為家裡成分不好被孤立的下鄉知青,林默言。
前世就是他,在我被文雁書欺辱、最孤立無援的雨夜,遞給我一方乾淨的手帕。
因為這次幫忙,我們的關係近了些。
可村裡卻傳起了流言蜚語,文雁書不想我好過,便設局誣陷他對我「耍流氓」。
在那個名聲能逼死人的年代,他被所有人唾棄。
最後,有人在水塘里發現了他的屍體。
撈上來時,他那副破舊的眼鏡還死死攥在手心,鏡片碎裂,如同他從未被這個世界溫柔對待過的人生。
想到前世種種,酸楚直衝鼻腔,視線瞬間模糊。
在周遭所有看好戲的目光中,我沒有半分遲疑,走向那個艱難前行的身影。
「林默言同志,我來幫你。」我伸手托住擔子。
林默言抬起頭,汗水順著清雋的臉頰滑落,黑框眼鏡後的眼睛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動。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所有戲謔和議論都戛然而止。
就連一同重生回來的陳向明都睜大了眼睛。
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只是看著林默言,看著他眼中閃過的慌亂、戒備。
「重量分擔一下,走起來才省力。」我平靜地開口。
「互相幫助,不正是我們該做的嗎?」
這一次,流言蜚語、陰謀構陷,都休想再近他分毫。
3
收完田裡最後一捆稻子,夕陽已將天邊染成橘紅。
一整天,陳向明都像不知疲倦的陀螺,圍著文雁書打轉,肩膀磨出血痕,也甘之如飴。
而我始終與林默言並肩勞作。
以往他清瘦的身軀在稻浪中顯得格外單薄,卻固執地不肯落後分毫。
如今有了我的分擔,他的眉宇終於舒展些許。
收工回村的路上,林默言快步追上我:「周小棠同志……今天,多謝你!」
夕陽餘暉照著他的側臉,勾勒出金光。
我粲然一笑:「別客氣,我力氣大,這點活不算什麼。」
聽到我的答覆,他抿唇淺笑,那笑意讓他整張臉都明亮起來,可鏡片後的眼眸里,陰霾與戒備依舊難以抹去。
我知道,那是被一次次傷害後烙下的印記。
看著他清瘦的身影,我暗暗握緊雙手。
這一世,我定要親手拂去他眼中的憂鬱,讓這雙好看的眼睛,重新裝滿星光。
就像他前世遞來的那方手帕,也曾短暫地溫暖過我。
林默言道謝完又慢下腳步,落到隊伍最後,和每個人拉開距離。
我走到村口岔路,沿著巨大的梧桐樹回家。
猝不及防背後傳來陳向明的聲音。
「周小棠,你也重生了,對吧?」
驀然回首,我看見二十歲的陳向明。
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粗布馬褂,夕陽勾勒著他寬闊的肩背和緊實的腰腹,古銅色的皮膚上汗水晶亮,隨著他粗重的呼吸微微起伏。
汗水的氣息混雜著稻草的清香撲面而來,那是前世曾讓我深深迷戀、最終卻令我窒息的味道。
此刻,陳向明雙手抱胸,濃黑的眉毛緊擰著,看向我的眼神里沒有半分前世的愛戀,只有歷經半世沉澱後的刺骨恨意。
「我們談一談吧。」他說。
我望著遠處沉落的夕陽:「有什麼好談的?」
「你不會以為我變成植物人的那十年,什麼都不知道吧?」
陳向明的瞳孔猛地收縮。
「陳向明,我雖然不能動,不能說話,但你的每一聲詛咒,每一次拒絕使用止痛藥,讓我生不如死,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他的臉色在夕陽下變得蒼白,眼裡閃過一絲慌亂。
「你過來不就是想說解除婚約嗎?」我平靜地看著他。
「不用你費盡心思,我也是這麼想的,這一次,我不會再纏著你了,明天我就去找村長作證,我們的婚約就此作廢。」
陳向明的表情從震驚立刻轉為難以置信的喜悅。
「你說……你說真的?」他抑制不住笑容道。
「周小棠,你最好記住今天的話!這一世,不要再打擾我和雁書。」
看著他眼中的光彩,我忽然笑了。
他是不是忘了,前世他是如何被文雁書利用完後像破布一樣扔掉的。
「陳向明,你就這麼確定,文雁書這一世會選擇你嗎?」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隨即又恢復了自信:「這一世不一樣了!我知道她想要什麼,我知道該怎麼對她好,我不會再讓她離開我!」
是嗎?
前世,文雁書親口說像陳向明這樣的鄉下人,只配得上她的利用,永遠配不上她的真心。
這一世,陳向明真的可以得償所願?
我不想再多說,徑直回家。
陳向明的聲音再次從身後響起。
「周小棠!你突然對林默言那麼好,是不是為了氣我?」
這句話荒唐得讓我幾乎要笑出聲。
「陳向明,你是不是覺得,我被你吊著一口氣折磨了十年,醒來後最該做的事,就是繼續圍著你轉?」
陳向明被我的話噎住,眉頭緊皺,那張曾經讓我痴迷的俊朗面容,此刻只顯得可笑又可悲。
「那為什麼?林默言那種成分不好、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能給你什麼?」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你!!」前世我半句話都不敢反駁,陳向明顯然還沒適應我的改變。
「我對他好,只是因為他是林默言,這個理由,足夠了嗎?」
說完,我不再理會他怔在原地的身影,大步向前走去。
4
我和陳向明解除婚約的事兒,在村裡掀起了軒然大波。
雙方父母都想不通,好好的婚事怎麼就黃了。
尤其是我媽,她氣得拿著洋叉抵在我面前。
「你個不知好歹的東西!向明這麼好的後生,你往日不是上趕著纏他嗎?怎麼說散就散了?」
「你現在就去陳家磕頭認錯!這事還有餘地!再晚……再晚他可真不要你了!」
我靜靜蹲在地上整理床底的破書和泛黃的筆記本,還有兩年就要恢復高考了,這些都能用得上。
「快去給向明賠個不是,就說你一時糊塗!他心軟,肯定會原諒你的!」我媽手腕一抖,冰涼的叉尖擦過我脖頸,留下一道紅痕。
在他眼裡,我不光比不上家裡那遊手好閒的弟弟,更比不上她那個准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