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偏逢連夜雨。
幾天後,我正在公司心神不寧地處理郵件,HR 和我的直屬上司一起把我叫進了會議室。
HR 總監是個笑容甜美的女人,此刻她的笑容卻帶著疏離的客套。
「Vivian,最近公司聽到一些不好的傳聞,關於你的一些......私人債務問題,好像還牽扯到一些社會上的不良人士?」
她語氣委婉,但字字如刀,「你知道,我們公司非常注重形象和員工的穩定性。你最近的狀態也確實不太好。」
「公司經過考慮,希望你能主動離職,這樣對大家都好。補償金方面,我們可以按照 N+3 來談。」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
他們知道了!
催債的電話還是打到了公司。
或者,是那些催債的來過公司前台。
我試圖辯解,試圖保證。
但上司避開了我的目光,HR 的笑容無懈可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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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
網際網路行業日新月異,她早就想換掉我這個「昂貴」又「年長」的總監,換上更年輕、更便宜、更能熬夜的新血。
這只是一個完美的、無可指摘的藉口。
我失去了最後一份體面,也失去了最後的收入來源。
我在辭職協議上籤了字。
抱著紙箱走出那座熟悉的、燈火通明的寫字樓時,深圳的天空下起了小雨。
冰冷的雨絲打在我臉上,和眼淚混在一起。
我一無所有了。
工作,家庭,積蓄......全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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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之下,一股前所未有的憤怒和狠勁涌了上ťû₄來。
我不能就這麼算了!我要告!告那個該死的「生命量子匯」,也告我那個昏了頭的父親!
哪怕只能追回一分錢,哪怕只能讓他們付出一點點代價!
我聘請了律師,收集了所有證據:合同、轉帳記錄、錄音、微信聊天記錄。
一紙訴狀,將「生命量子匯」公司告上法庭,指控其涉嫌詐騙。
同時,也將父親林國棟列為被告,要求確認那些我不知情的擔保債務與我無關。
庭審那天,是我人生中最後一場,也是最荒誕的一場噩夢。
對方公司的律師巧舌如簧,把一份份我父親親手簽字的合同、產品體驗報告、甚至還有他拿著身份證笑容滿面地舉著「生命量子匯」錦旗的照片,都作為證據呈堂。
他們把自己包裝成一個合法經營、自願交易的科技公司。
然後,輪到我父親作證。
他坐在被告席上,佝僂著背,不敢看我。
我的律師問他:「被告林國棟,你購買這些產品時,是否知道它們並無宣傳效果?你是否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個騙局?」
他沉默了很久,搖了搖頭。
我的律師又問:「你偽造你女兒林薇的簽名作為擔保人時,是否有想過這會給她帶來巨大的經濟和法律風險?你是否感到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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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激動起來,猛地抬起頭,混濁的眼睛裡充滿了某種被洗腦後的狂熱和固執,他指著我的鼻子,對著法官,聲嘶力竭地哭喊。
「她懂什麼!她除了給我錢,給過我一天陪伴嗎?我給過她生命,她給我錢不是天經地義嗎?!」
「那張床墊會發熱!會在我睡不著的時候給我放音樂!那個賣床墊的小張天天叫我乾爹,比我親兒子還親!她呢?她除了罵我老糊塗,給過我什麼?!」
「法官大人!那張床墊比我這個女兒更貼心!更像我家人!我憑什麼不能買?!我花我女兒的錢,買我的健康,買我的開心,有什麼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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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庭上一片死寂。
法官愣住了。
對方律師的嘴角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譏諷。
我看著他扭曲的面孔,聽著他嘴裡蹦出的每一個字,整個一界都失去了聲音。心臟的位置,傳來一陣尖銳的、徹底的刺痛,然後變得一片麻木。
原來,我這麼多年拚死奮鬥,給他錢,給他買房子,給他最好的物質生活,在他眼裡,比不上一張會發熱的破床墊,比不上一句騙子虛偽的「乾爹」。
他親手,Ṫû³用最惡毒的語言,否定了我作為女兒的全部價值,殺死了我心裡最後一點關於父愛的幻想。
我的心死了。
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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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對方律師臉上那抹譏諷即將化為勝利的微笑時。
就在我萬念俱灰,準備接受這荒誕一切時,法庭的後門被輕輕推開。
一個身影走了進來,安靜地坐在了旁聽席的最後一排。
是我的前夫,陳明。
他風塵僕僕,臉上帶著疲憊,但眼神卻是我從未見過的清澈和堅定。
他對我微微點了點頭,然後用口型無聲地說了兩個字,「別怕。」
那一刻,我死寂的心湖仿佛被投下了一顆石子,盪開微不可察的漣漪。
他不是帶著孩子離開了嗎?
他不是恨透我了嗎?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法官正準備敲錘宣布休庭,陳明舉起了手。
「法官大人,抱歉打擾庭審。我是原告林薇的前夫陳明。」
他停頓了下,又接著開口。
「我這裡有一段昨晚剛剛取得的錄音證據,我認為它直接關係到本案的定性,尤其是關於被告『生命量子匯』是否構成欺詐的關鍵證據,申請當庭呈交。」
法庭再次譁然。
對方律師猛地站起來,「反對!證據提交應有時限,此人身份與本案無關!」
「反對無效。」法官推了推眼鏡,目光銳利地看向陳明。
「陳先生,請說明證據來源及其合法性。」
陳明冷靜地走到前面,將一個 U 盤交給書記員。
「證據來源合法。我是以潛在投資者的身份,與『生命量子匯』所謂的『劉博士』進行洽談時錄下的。在錄音中,『劉博士』親口承認了所謂的量子共振技術並無科學依據,床墊成本僅為售價的百分之一,其主要功能就是加熱和播放網絡下載的輕音樂。」
「他還詳細闡述了如何利用話術篩選像我前岳父這樣孤獨、有一定文化、渴望被認同的老年人作為優質客戶,並鼓勵他們貸款消費甚至發展下線。」
U 盤被當庭播放。
一個熟悉的、油滑的聲音響徹法庭,不再是講座上的慷慨激昂,而是充滿了酒足飯飽後的炫耀和得意。
「老弟,跟你投緣我才說實在話。什麼量子?那叫『遇事不決,量子力學』!忽悠傻子的!」
「那床墊子,義烏小商品市場批發的,加個加熱片和藍牙音箱,成本不到兩千!」
「......秘訣?秘訣就是找對韭菜!那種退休的、兒女有點錢又不常回家的老知識分子,最好騙!清高又怕死,稍微捧一捧他們,叫幾聲老師、教授,他們就能把養老錢都掏出來。」
「林國棟?那可是我們的明星客戶!自己掏空家底不說,還能把他那個年薪百萬的女兒拉下水擔保,哈哈,這種優質韭菜可不多見了......」
錄音里,還伴隨著那個「劉博士」和幾個男人猥瑣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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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庭安靜得能聽到呼吸聲。
父親臉上的狂熱和固執,像破碎的玻璃一樣,一點點裂開。
他張著嘴,眼睛瞪得極大,死死地盯著音響的方向,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劉博士說那是美國航天局的技術......」
「他騙我?他騙我?!不可能!」他喃喃自語,聲音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歇斯底里的咆哮。
「騙子!都是騙子!啊——!」
他猛地站起來,想沖向被告席,卻被法警攔住。
他像一頭困獸,發出絕望而痛苦的嚎叫,然後癱軟在地,老淚縱橫,嘴裡反覆念叨著,「假的......都是假的......」
那一刻,我沒有感到快意,只有無盡的悲涼。
但看著對方律師ṭů²灰敗的臉色,看著法官恍然大悟的神情,我知道,這場官司,出現了決定性的逆轉。
陳明走到我身邊,低聲說,「我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樂樂。我不能讓他有一個被貼上『老賴之子』標籤的媽媽,更不能讓他未來有一個因詐騙罪而坐牢的外公,順便,我也希望能拿回屬於我們的那部分錢。」
儘管他的話依舊冰冷,但我知道,他內心深處那份正義感和對家庭的殘餘責任感,讓他做出了這個選擇。
他暗中調查,甚至冒險去接觸那個騙子,錄下了這關鍵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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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陳明還是離了婚。
房子賣了, 還了第二筆高利貸的一部分,剩下的錢他拿著, 作為孩子未來的教育和生活費用。
他帶著孩子離開了深圳這個傷心地,回了老家省會城市。
我賣掉了特斯拉,租了一個離市區很遠的老破小單間, 開始瘋ƭú⁽狂投簡歷。
38ṱü₉ 歲,前大廠總監,這個身份不是光環, 是毒藥。
沒有公司願意要一個「年紀大」、「薪資要求高」、「有複雜家庭負擔可能影響工作」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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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帖子不知被誰匿名發到了網上,標題被改得更加聳人聽聞。
《年薪百萬總監被親爹吸血逼瘋, 法庭上父親哭訴,一張床墊比女兒更親!》
它火了,火得一塌糊塗。
無數媒體找我採訪,無數網友在下面留言。
有罵騙子不得好死的, 有罵我父親老糊塗的, 有同情我遭遇的。
但也有很多聲音, 冰冷而刺耳。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還不是她自己慣的?」
「伏弟魔見過,伏爹魔還是第一次見。」
「說白了就是自己蠢,活該。」
「賺那麼多錢有什麼用?情商為零, 連自己爹都搞不定。」
「她老公離得好,這種女人就是坑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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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量子匯」最終被立案調查了, 上了新聞。
但就像所有類似的騙局一樣,主犯早已捲款跑路,只剩下一個空殼公司和一群什麼都不知道的底層業務員。
錢,一分也要不回來。
昨天,我爸又給我打了那個電話, 問我要三萬八, 買「宇宙能量水」。
我掛了電話後, 收到他一條⻓長的微信語音。
點開,不是罵我。
而是他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異常認真甚至帶著一絲懇求的語氣說。
「薇薇,爸知道,以前可能花了你一些錢。但這次不一樣,王院士是真正的科學家!這個能量水真的有效!爸喝了感覺渾身都熱乎乎的!老毛病都好了!」
「你就當是投資!爸喝了好了, 就能出去找工作,把錢賺回來還你!爸以前是老師, 還能去給人補課!爸不想成為你的負擔......」
「爸, 求求你了, 就這最後一次, 好嗎?」
我看著那條語音, 笑了。
笑著笑著,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
看, 他甚至還會用「投資」和「最後一次」這種詞了。
騙子們的話術庫更新換代,連帶著我父親的騙術和演技,也一起升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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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是這個城市璀璨的燈火,曾經有一盞屬於我。
現在,只剩下一片黑暗。
我耗盡一生, 爬出小鎮,爬上高樓, 原以為看到了最美的⻛景。
最終,卻被我最親的人,一把推了下去。
碎得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