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請了假,甚至來不及跟陳明解釋,開車瘋了一樣沖回老家。
四個小時的車程,像開了一個一紀。
我的大腦一片混亂,無數念頭閃過。
錢怎麼辦?
工作怎麼辦?
催債的真的會去公司和學校嗎?
陳明知道了會怎麼樣?
我爸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10
到家時,已是深夜。
推開家門,一股混合著老人味、藥味和某種奇怪的、類似金屬和塑料加熱後產生的氣味撲面而來。
客廳里,只開著一盞昏暗的燈。
那張巨大的、白色的、看起來廉價無比的電動床,一直發出嗡嗡的低鳴,散發著幽藍的光芒。
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怪物,盤踞在客廳中央。
我爸,就蜷縮在沙發里,在那詭異的藍光映照下,顯得格外瘦小和蒼老。
「你回來幹什麼?」他看到我,先是一驚,隨即露出戒備和牴觸的神情。
「那五十五萬八千塊,是怎麼回事?!」
我竭力控制著音量,但聲音還是尖利得嚇人。
他的眼神瞬間慌亂起來,不敢看我,聲音也低了八度,「什......什麼五十五萬?你胡說什麼......」
「高利貸!電話都打到我這裡了!說你還不上錢,要去找我兒子!!」
我徹底失控了,把手機摔在沙發上。
他嚇住了,身體縮了一下。
沉默了很久,他才囁嚅著開口,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他們......他們說有個以舊換新的補貼活動,現在下單,只要再補十萬,就能升級到至尊版,能量場強一倍,還能成為縣代理。」
我爸說到後面,聲音越來越低。
「我......我一時拿不出......那個經理小張說......他們有關係,可以快速貸款,利息很低。」
「擔保人呢?合同呢?!」我逼問。
他哆哆嗦嗦地起身,從臥室床頭櫃最底下,翻出一個文件袋。
我一把奪過來,抽出裡面的合同。
貸款合同,產品購買合同,加盟代理合同......
厚厚的一沓。
在擔保人那一欄,赫然寫著一個名字——林薇。
那筆跡,拙劣地模仿著我的簽名,後面還按了一個紅手印!
偽造簽名!
11
我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我踉蹌著後退兩步,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不是他的女兒。
我只是一個工具,一個可以無限提取現金的 ATM,一個可以隨時拿來抵押、甚至不需要知會的物件。
「爸!這是詐騙!是犯法的!你偽造我的簽名!」
我抬起頭,看著他,眼淚奔涌而出,不是因為傷心,而是因為極致的荒謬和Ţû₀憤怒。
他被我的眼淚和指責激怒了,那點可憐的愧疚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罐破摔的蠻橫。
「父債子還,天經地義!簽你的名怎麼了?你的命都是我給的!沒有我,你有今天嗎?你能賺那麼多錢嗎?你就說這錢你還不還?你不還,他們就要去你公司鬧!讓你丟人現眼!讓你老闆開除你!」
他怕那些催債的流氓,遠勝過怕我。
他甚至和那些騙子、高利貸站在一起,結成同盟,來吸干我的血。
絕望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
我知道,跟他說什麼都是徒勞。
他的三觀已經被徹底洗腦重塑了。
在他的認知里,騙子是好人,是給他帶來健康和希望的天使。
而我,這個不肯出錢的女兒,才是他幸福路上的最大阻礙。
12
為了保住工作,保住我那點可憐的、不堪一擊的體面,我再一次屈服了。
我動用了給孩子存了多年的教育基金,掏空了家裡所有的活期存款,又咬牙賣掉了手裡一部分大幅縮水的公司股票,湊夠了五十六萬,打到了那個指定的帳戶上。
錢轉出去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半條命也跟著一起轉走了。
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回到深圳的家,已經是凌晨。
陳明和兒子早已睡下。
我站在漆黑的客廳里,看著這個我辛苦打拚換來的一切,巨大的虛無感和恐懼感攥緊了我。
我該怎麼跟陳明解釋?
這五十六萬,幾乎是我們所有的現金儲備了。
我還不知道,這一筆錢,根本不是結束,它只是打開了潘多拉魔盒。
真正的災難,正張開黑洞洞的大口,等著將我,和我的整個家庭,一口吞噬。
錢轉出去後,我過了幾天提心弔膽的日子。
手機一響就心驚肉跳,生怕又是催債的。
我不敢告訴陳明,只能一個人默默承受這種恐懼和巨大的財務窟窿帶來的窒息感。
我天真地以為,破財消災,事情到此為止了。
我甚至開始自我安慰,錢沒了可以再賺,只要工作還在,家庭還在,總有翻身的日子。
我太低估了人性的貪婪,無論是騙子的,還是我父親的。
13
那五十六萬,像一滴水落入沙漠,瞬間消失無蹤,甚至沒有讓我父親清醒片刻。
相反,它釋放了一個更可怕的信號,無論他捅出多大的簍子,他這個有本事的女兒,都能給他兜底。
「生命量子匯」的「劉博士」和小張等助手們,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
他們對我父親的「服務」更加殷勤了。不再是推銷,而是「回饋核心會員」、「分享最新科研突破」。
於是,「量子艙」之後,又有了「高頻共振水杯」、「宇宙能量口服液」等一系列能忽悠我爸的產品。
於是我爸徹底瘋了。
ẗű̂ₔ他不僅花光了剛剛由我「報銷」回來的、所剩無幾的退休金,再次把手伸向了高利貸。
他堅信,只要集齊這一套「神器」,他就能「百病不侵,返老還童」。
這一次,催債的電話來得更快、更凶。
而且,直接打到了我丈夫陳明的手機上。
14
那天晚上,我們正在吃飯。
兒子嘰嘰喳喳地說著學校的趣事,陳明笑著給他夾菜。
畫面溫馨得讓我幾乎忘記了現實的殘酷。
陳明的手機響了。
他看了一眼,陌生號碼,皺了皺眉,還是接了。
「喂,哪位?」
.........
「對不起,你打錯了吧?」
.........
「林國棟?那是我岳父,他怎麼了?」
.........
對方的聲音很大,即便沒有開免提,我也能依稀聽到一些零碎的詞,「欠款...逾期...擔保...林薇...」
陳明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了,從疑惑,到震驚,再到難以置信的蒼白。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我,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和冰霜。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聽著,偶爾「嗯」一聲。
最後,他說,「好的,我知道了。我會核實。」
15
他掛了電話。
餐廳里死一般的寂靜。
兒子也察覺到了氣氛不對,乖乖地閉上了嘴,看看爸爸,又看看我。
「怎麼回事?」
陳明的聲音低沉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爸欠了高利貸?人家說,他之前借的五十六萬,是你還的,現在又欠了三十萬,擔保人還是你。」
陳明不可置信地盯著我。
「林薇,你告訴我,是不是真的?」
我知道,我瞞不住了。
天塌了。
我張了張嘴,想解釋,卻發現喉嚨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
眼淚先一步決堤而出。
我的沉默和眼淚,就是最好的答案。
陳明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和地板摩擦發出刺耳的噪音。
他胸口劇烈起伏,像是下一秒就要爆炸。
「五十六萬,加上現在的三十萬,足足小一百萬啊,林薇!」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崩潰和憤怒。
「我們所有的現金,孩子的教育金!你一聲不響,就全給你爸填了那個無底洞,你跟我商量過一句嗎?在你心裡,我到底算什麼?這個家到底算什麼?」
「對不起,明哥......我也是沒辦法......他們威脅要來找你和孩子......我怕......」我語無倫次,泣不成聲。
「怕?你現在知道怕了?!你當初幹嘛去了?我早就跟你說過,爸那邊不對勁,讓你多管管,多溝通!你就是不聽!除了給錢,你還會幹什麼?」
他像一頭困獸,在餐廳里來回踱步,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碗碟震得哐當作響。
兒子被嚇壞了,「哇」地一聲哭起來。
陳明一把抱起兒子,赤紅著眼睛看著我,那眼神里的失望和決絕,讓我如墜冰窟。
16
「林薇,這日子沒法過了。」
他的聲音突然平靜下來,那種死寂的平靜比咆哮更讓我恐懼。
「我們離婚吧。」
「不要......我知道錯了,錢......錢我會賺回來的......」我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他猛地甩開我,眼神冰冷又失望。
「賺回來?拿什麼賺?你以為你還是那個年薪百萬的總監嗎?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你還有心思工作嗎?這個家,已經被你拖垮了!我不能讓你爸,把你,把我們這個家,一起拖進地獄!」
「孩子我帶走,房子......賣了還債吧。剩下的錢,留給樂樂讀書。」
他說完,抱著哭喊的兒子,頭也不回地進了臥室,「砰」地一聲鎖上了門。
我癱倒在地,整個一界在我眼前分崩離析。
婚姻、家庭、丈夫、孩子。
我以為堅不可摧的一切,原來如此脆弱。
一百萬,和我那個走火入魔的父親,就輕易地把它砸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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