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或者幾個月。
身體會像燃盡的燭火,一點點暗下去。
「利息的話。」
我指指他手裡那盒小麵包,
「把這個給我行嗎?你再給你老婆重新買一盒吧,剛剛沒吃飽。」
他眼神複雜地看著我。
「好。」
地鐵到站,人潮洶湧。
北京的夜,寫字樓依舊燈火通明,地鐵永遠人滿為患。
「再見,江臨川。」
我轉身匯入人流。
忽然被猛地擠了一下,手腕一陣劇痛,差點摔倒。
一隻有力的手穩穩扶住我。
「小心。」
是他跟了上來。
「人太多了。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他語氣硬邦邦的:
「林桑榆,我一個有婦之夫沒有出軌的興致。你大可不必覺得我對你余情未了。」
「我沒……」
他不由分說,拉著我的胳膊,將我帶離擁擠的人潮,塞回車裡。
6.
一路安靜。
突然的一個剎車,我抬眼,愣住了。
後視鏡下,晃晃悠悠掛著一個陳舊褪色的符牌。
是我們當年在紅螺寺求的。
他側頭,順著我的目光看去,聲音沒什麼起伏:
「我記得你也有一個?」
我心口一刺。
「不靈的。」
當年我們跪在佛前,求幸福美滿,把寫著誓言的紅絲帶系得高高的。
他嗤笑:
「確實不靈。」
是啊,神靈若有求必應,這人間哪來那麼多苦厄。
自我生病,我媽就吃素了,她拜遍了各路神仙。
五台山朝台 1080 個台階,她一步一叩首,磕得額頭血肉模糊。
也沒給我求來一條生路,自己也走了。
我扭過頭,看向窗外。
忽覺不是回住處的路。
「其實,我也沒吃飽。」
他解釋說,
「請你吃頓飯,算利息。」
車子停在了我們過去最常去的那條小吃街。
依舊人聲鼎沸。
「你在荷葉甑糕這排著,」
他語氣自然地像回到了過去,
「我去牛肉餅那。」
從前,我們總是這樣兵分兩路,這條街好吃的太多,都想第一時間吃到。
發工資的日子,會奢侈地去吃一頓銅鍋涮肉,點菜時還要精打細算。
運氣好碰到超市榴槤促銷,19.9 一斤,我倆就蹲在那兒像開盲盒,開出一個好的,能高興半天。
吃完再去後海吹風,聽沿河的酒吧傳來隱隱約約的音樂。
沒多久,他拎著金黃的牛肉餅回來。
「走吧,去吃涮肉。」
「太多了,這些就夠了。」我輕聲說。
他看著我,眉頭擰緊:「林桑榆,你看看你現在瘦的這個鬼樣子!沒人告訴你這樣並不好看嗎?」
我垂下眼:「是嗎……」
他語氣更沖:「丑得要死!」
說完,卻把一盤盤肉下進鍋里,嫌棄似的推到我面前,
「多吃點。」
我埋頭吃肉。
「味道還和從前一樣。」
「是,一點都沒變。」
他說完,我們都沉默了。
一切都沒變,只有我們,面目全非。
許久,他問:
「這些年,有再來過這嗎?」
我搖頭:「沒有。」
來北京治病很多次,但從不敢靠近這些舊地。
怕自己受不了。
他聲音低了下去:
「臨出國前,我回了一次出租屋。你還有不少東西沒帶走……我帶不走,又捨不得扔。最後……捐了。」
他頓了頓,喉結滾動。
「一共 32.6 千克……」
他緩了緩。
忽然抬頭,死死盯著我:
「林桑榆,這些年,就從沒找過我?」
我指甲摳進掌心。
「沒……」
他驀地冷笑,眼底猩紅:
「你有種。」
其實我找過他。
打針太疼,做骨穿太疼,難受得要死的時候,想他想到發瘋,後悔騙他後悔得整夜失眠,枕頭哭濕一遍又一遍。
有一次,實在受不了,跑去找他。
卻正撞見他抱著他媽的骨灰回來。
他憔悴得脫了形,整個人像被抽走了魂。
我沒敢再上前。
我想,如果後來……我也變成了一捧灰,他該怎麼辦?
他怎麼能承受得住兩次?
「出國第三年,我遇到了許顏。」
他打破沉默,
「她很好,性格好,脾氣……也好……總是她照顧我……」
我接話,聲音啞得不行:
「挺好的……」
「是呢,」
他扯起笑,
「說起來,還得謝謝你。」
我張了張嘴,發不出聲。
熱氣熏得眼睛發酸。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姐姐,你聚會結束了嗎?我去接你,你不要一個人坐地鐵,太擠了。】
我扯起笑:「我男朋友要來接我。」
江臨川猛地抬頭,眼神瞬間冷冽。
「是嗎?」
他扯了扯嘴角,
「正好,讓我瞧瞧你現在的眼光。」
十分鐘後,晏陽到了。
他快步走來,很自然地站到我身邊,看向江臨川:
「姐姐,這位是?」
「江臨川,我……同學。」
晏陽點頭,伸出手:
「你好,哥。」
江臨川沒動,目光冷冷掃過晏陽全身。
突然用力抓住晏陽的衣領,憤怒質問他:
「你穿得倒是人模狗樣!她還穿著五年前的舊衣服!」
「你是怎麼照顧她的?她能瘦成這樣!」
我急忙拉住他:
「江臨川,你放開他!」
江臨川甩開我的手,冷笑:
「這麼多年,眼光真是越來越差。」
他丟下一句話。
拂袖而去,沒有回頭。
7.
回去路上,晏陽安靜開著車。
「姐姐,再見前男友……什麼感覺?」
我看著窗外飛逝的流光:
「感覺……好像離我很遠了。」
「五年了。」
晏陽說。
「是啊。」
我笑了笑,
「他都要結婚了。」
只有自己,還困在五年前的原點徘徊。
晏陽自嘲:「我前女友孩子都會跑了。」
我和晏陽是病友。
他確診後,那個曾深愛他的女友,不到半年就離開了。
「你得的是絕症,就算治好了身體也完了……家裡人不同意……我還年輕,不想賭一個不確定的未來。」
分手後,晏陽一度輕生。
是我和其他病友把他勸醒的。
「帥哥,小帥哥,你死了我找誰開黑呀?」
「你看,姐比你還早確診,現在不還好好的?你是整個院區最帥的招牌,你要是死了,我們每天看誰養眼去?大家都不想治了。」
他那時眼神灰敗:「真的嗎……」
「當然了!這個病能活,在我之前好幾個都臨床治癒了。你這麼年輕,肯定沒問題。」
漸漸地,他不再求死。
後來他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夫妻還大難臨頭各自飛呢,更別說戀人了。
他想開了。
後來,成了病房裡的開心果。
「今天全場消費由晏公子買單!」
「護士,給隔壁床林小姐來一瓶 82 年葡萄糖,記我帳上。」
一群人在絕境里相互打氣。
有走了的,也有活下來的。
晏陽是幸運的,第二年就配型成功,接受了移植。
他年輕,恢復得好,現在已和正常人無異。
他是本地人,家裡條件不錯。
來看病的異地病友,大多被掏空了家底。他總是安排他們住自己的空房子,陪大家看病。
在無盡的灰暗裡,像一小簇燃燒的火苗。
8.
到家後。
我把那盒蜂蜜小麵包遞給他:
「吃嗎?」
他拿了一個,咬了一口:
「還挺好吃的。」
我也拿了一個,慢慢嚼著。
麵包還是涼透了。
「感覺……沒有以前好吃了。」
也許,它一直是這個味道。
只是當年陪在身邊的人,讓一切都加了分。
「人或許也不是原來的人了。」
晏陽打趣道,
「你當年啊,沒必要瞞著他,要是他知道了,興許和我前任一樣。」
我沉默了一瞬,只說:
「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人。」
爸媽離婚那年,我抑鬱症,整夜失眠,他就抱著手機陪我聊一整夜:
「林桑榆,還有我呢。」
高考成績他比我高 20 分,我以為他要去更好的學校,他卻興沖沖喊:
「林桑榆同學,把你志願給我抄一下。」
在一起後,我喜歡什麼,他都會悄悄攢錢買給我。他從不讓我做家務,他說:
「我老婆跟著我是要享福的,而不是吃苦受累的。」
太多太多……
我也是第一次那麼喜歡一個人。
晏陽輕哼一聲:
「戀愛腦沒救了。」
我沒否認,笑嘻嘻岔開話題:
「馬上就要新賽季了,我還沒上王者呢,快帶帶我!」
他皺眉:「姐,你明天得去醫院輸血小板,今天早點睡。」
「不行!死之前我必須上王者,要不死不瞑目!」
晏陽不滿盯著我:
「林桑榆!不許說那個字!」
我無所謂地擺擺手:
「哎呀沒事噠,我現在已經不怕了。我底下那麼多人脈呢,去了還能和他們鬥地主。」
我們這群人,早看開了生死。
活著就儘量開心,死了也不怕,多活一天都是賺來的。
晏陽沉默著沒有說話。
9.
第二天,我去醫院輸血小板。
現在身體幾乎不造血了,每周要靠兩次輸血維持,否則連走路都喘。
輸完出來。
卻意外在走廊撞見了江臨川。
北京真大,大到一個轉身就是五年不見。
北京又真小,小到越想避開的人,越會猝不及防地遇見。
我下意識想低頭躲開。
身後卻傳來他的聲音:
「林桑榆?」
我僵住,慢慢轉身。
他皺著眉走過來:
「你怎麼在醫院?」
我攥緊手指,努力讓聲音平靜:
「貧血,來看看。」
他眼神裡帶著審視。
剛要再問,一個女孩走了過來,親昵地挽住他的手臂。
「老公,我們的體檢報告應該出來了,你去取一下好嗎?」
我趁機說:
「朋友還在等我,我先走了。」
那女生卻叫住我,笑容甜美:
「林小姐。挺巧的,我們來這邊做婚前體檢,沒想到遇到了你。」
「說實話,我一直對你挺好奇的。從前只在他手機里見過你,但今天一見,還挺……失望的。」
她上下打量我,眼神輕蔑:
「說實話……感覺挺普的,也不知你哪來的自信,覺得他會為你回頭?」
我臉色蒼白:「我沒有……」
「呵,」她輕笑,「同學會不是故意去的嗎?你同學說了,過去幾年你從來沒參加過,這次聽說江臨川回來,眼巴巴從老家趕過來,不就是想舊情復燃?」
「你以為他真的還喜歡你嗎?一個因為錢,在他最困難最需要你的時候拋棄他的女人,他怎麼會要?」
「況且,這些年,往他身上貼的女人多的是。見過小三,沒見過老三。有空照照鏡子,一個又老又丑的 30 歲女人,還想上位,真是笑話。」
我打斷她,聲音發抖:
「我想你誤會了。我沒有任何打擾你們的意思。我可以保證,再也不出現在他面前。」
她挑眉:「裝可憐裝病這招我見多了,大姐,別費心思了。他江臨川馬上就要和我結婚了,而且,他更不會放棄我家背後的利益資源,別把自己太當回事。」
她輕蔑笑了笑:
「一個嘗過山珍海味的人,怎麼會對多年前的路邊攤念念不忘呢?」
我站在原地,聽著他未婚妻一言一語的嘲諷。
甚至,不知如何再去解釋。
就在這時,江臨川拿著報告單從不遠處走來:
「說什麼呢?」
她瞬間變臉,笑得溫柔:
「剛和林小姐說,我們結婚她一定要來。」
「正好今天還有張多餘的請柬,」
她從包里拿出大紅的請柬,塞到我手裡,
「老公,我們體檢結果怎麼樣?」她關切地問。
江臨川點頭:「都正常。」
她立刻依偎過去,聲音嬌嗲:
「嗯,那我們就抓緊時間備孕吧,爸媽都等著抱孫子呢。」
江臨川頓了頓,說:
「好。你先去車上等我。」
11
他支走了未婚妻,目光落回我身上:
「你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