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想到,沈晉會舊事重提。
更沒想到,他竟然還覺得我會喜歡他。
「不可能!你怎會不喜歡朕?你若不喜歡,為何屢屢冒死搭救我!為何要忍下王沁的汙衊,甘願去邊疆受苦!為何要對我不離不棄!」
我仰著頭:「陛下,難道女子就只能有男女情愛,沒有忠君愛國了麼?我只是個臣子,便盡臣子的本分罷了。」
沈晉捏緊拳頭。ṱŭ̀ₙ
手掌似想要攏住什麼,但最終只有空空如也。
我沒說出口的是,沈晉以為我同王沁之間產生罅隙,只不過是女人們為爭奪他在扯頭花。
他以為Ṱŭ₎自己只要稍稍一哄,便能將二人都哄好。
給這個留些情,給那個又說些愛。
曖昧交織,便能讓兩個人都為他所用。
可他卻不知道,這些糾葛如蛛絲馬跡,早讓我嗅到了令人極為不安的預兆——
他從沒把我當作臣子看待。
若和親既成,再無外敵威脅。
我的將軍之位,恐怕也難保了。
偌大京城,便再也容不下一個「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女將軍。
臣子要忠君,但前提是,君王也要將你視作臣子。
沈晉將我視作鳥雀,我便不得不為自己找尋出路。
「你、你再想想。一安,這是țü⁺朕為你謀劃的最好出路。」沈晉重重擰眉,「你難道想重蹈覆轍,走你爹的老路?也被風霜欺凌,草草落個馬革裹屍的下場嗎?」
我輕聲說:「在臣心中,京城雖花團錦簇,但口蜜腹劍之輩極多,同大漠刺骨風沙比,並沒有什麼分別。」
沈晉終於意識到,我是認真的,他似乎快要失去我了。
儘管,他還沒察覺會以何種方式失去我。
他咽了下喉頭,梗著脖子,終於露出色厲內荏之相。
「糊塗!」
他依舊不肯低頭認錯。
錯在誤以為我喜歡著他。
9
入秋,天氣轉涼。
後宮亦瀰漫著一股肅殺之氣。
禁足期滿,可翊坤宮無陛下授意,宮門依舊緊閉。
王沁屢屢稱病,求陛下召見。
可這次,她屢試屢勝的招數卻難得碰壁。
沈晉在乾清宮沉寂數日,忽得擬出道旨意,要重新徹查當年皇后中毒一案。
只是,他還是晚了一步——
月國十一皇子找到了。
與此同時,本朝女將軍不見蹤影。
10
......
我睜開眼,看著馬車外穩重的俊朗男子。
他洗去鉛華,滿身矜貴之氣。
內斂又疏冷。
和往日那個低頭淺笑,笑得很居家,居家到似乎一彎腰就能奶孩子的男媽媽,宛若二人。
雖然看了整整三日,但我仍然沒看習慣。
皇甫慈察覺到我的目光。
他停住對下人的吩咐,轉頭看我。
故意露出一分怯意,笑道:「霸王可是還有什麼手段要往我身上使?」
霸王。
指的是霸王硬上弓的霸王。
我難得心虛,別開眼。
三日前。
我和皇甫慈著實有些不為人知的隱秘尷尬。
比如,
巧設計謀、意圖試探的我,曾蹲在門口,等到顧平ṱũₗ將小虎子哄睡著。
又如野猴般鑽入他的繡帳。
我對天發誓,當時只想試探顧平,絕無旁的心思。
月色朦朧。
顧平低下那張老實溫斂的臉,驚訝地看著陡然闖入、宛若登徒子的我。
「將軍這是要做什麼?」
我咳了一聲:「顧平,本將發現你的手怎的這麼滑?」
當時還化名為顧平的皇甫慈莞爾一笑,打蛇隨棍上:「將軍說笑了。這麼糙,哪裡滑了......不然,將軍再摸摸?」
我咬牙挺住。
決計要和他演到底,逼他露出破綻——
若他真是十一皇子。
堂堂一個皇子,再不濟也不會為了計謀,把自己清清白白的身子都搭進去吧。
我如此一想,覺得分外有理。
連顧平握著我的手,帶我鑽他領口時。
我都多了幾分理直氣壯。
我指腹摸到他胸口肌肉上的傷疤。
我頓時打起精神,「你是農戶,怎的身上還有箭傷?」
顧平笑得含情脈脈,「是了,的確難得。這是先前草民託大了,以為自己是極其出色的獵人,光專注著打兔子,結果被旁的獵人一箭命中。」
他嘆道:「那時草民才知道,自己這雙慧眼也並非能料准世間萬物。比方說,我就料想不到,世間竟真有人能百步穿楊,如此厲害,如此意氣風發......」
他柔弱一倒,栽入我的懷中。
連同我那隻搭在他胸口的手,也不受控制地下落了幾分。
滑到更不為人知之地......
我咳嗽得越發厲害。
瞪著他。
顧平裝沒看見,雙手摟住我的脖頸,「那時,我受了重傷,才意識到身邊有個威武的好人有多麼重要。好在我遇到了將軍,收留了我和小虎子......將軍,你要是找到那傷我的惡徒,會替我討回公道嗎?」
真相已如隔窗之紙般,一觸即破。
我同顧平對視。
很不巧。
我的確還記得——
對戰時,我曾隔著兩方軍馬,拉開重弓,一箭射入皇甫慈的馬車。
當時隔得太遠,沒想到,確實射中了。
我低語:「你想怎麼討?」
顧平眯眼笑,那摟著我脖頸的手,不知何時解開了我的貼身軟甲。
「讓那擅射者同我醉生欲死,如何?」
他壓了過來。
我翻身,將他反制住。
顧平微微抬起下巴,那張俊朗至極的臉埋在凌亂長發之中,多了一份艷麗。
「將軍?」
我右手摁住床頭的劍。
看著那張臉,忍不住咽了下喉頭。
鬼使神差開口:「試試,但你先來,我先看著。」
顧平愣了一瞬,不由失笑。
這是他重重面具之下,唯一一個沒有被矯飾,純粹到有點露蠢的真笑。ťű₅
他說:「將軍,那本王獻醜了。」
至此,圖窮匕見,再無遮掩。
他傾身而來,吻住了我。
那晚,殺心、戒心與慾望糾葛在一塊。
試探變成了一種更加純粹的進攻。
在這種曖昧的進攻中,我們心照不宣,達成了一種極其微妙的盟約。
11
「真不和我去月國?」皇甫慈停下馬車時,仍不死心地問了一句。
我跳下車,鬆了松筋骨。
沈晉不知發什麼瘋,傾其所有也要追查我的下落。
我只好整日窩在馬車中,著實難受。
「不去。」我笑著開口。
皇甫慈嘆道:「我本以為你會對我心軟,要不,讓小虎子求求你?」
那曾喬裝成顧平兒子的小孩,如今正緊緊跟著自己的親爹。
我當作沒聽見。
轉開頭,看向遠處隱約可見的邊關城牆。
「情愛不過浮塵,皇甫慈,我要的是太平,要的是永無戰亂。」
皇甫慈拉長聲道:「真傷心啊,我可是真愛你,將軍。」
我笑了笑,「你就算真愛我,情愛對你而言也是浮塵,你真心渴求的,也只有權勢。」
我翻身上馬,「你屈尊降貴,混入京城後,和你的探子互通了不少消息吧?」
皇甫慈臉色微滯,立刻笑道:「將軍既然知曉,想必能透出的情報也不算多麼重要。」
他頷首,「在京城的那些日子,我只弄清了兩件事,一,沈晉是個庸君,二......」
他指了指我,面露無奈,「可他有個不容策反的犟種將軍。」
我聳肩:「既知曉,便和談吧。和親之事,就此作罷。」
皇甫慈點點頭,「和親之事, 本就是用來激你的。」
他掀起車簾,上了馬車。
臨走前, 對我說:「魏一安,沈晉雖蠢, 但遲早會想清楚,他要知道你和月國之人有染, 日後未必不會和你計較。」
他咬咬牙, 說道:「你再想想,投靠月國,亦有你的好處。」
我始終不動。
皇甫慈搖搖頭,忍不住問:「你既如此,那晚你為何還要同我......」
我笑了笑, 揚鞭策馬, 離開前輕聲沖他說:「你難道以為女子就沒有欲嗎?我對你八分戒備, 兩分興趣,反正我這輩子註定全貢獻給疆土,年輕時又何妨不乘興而來一回?」
皇甫慈聽後,哈哈大笑。
我們分道揚鑣,再無猶豫。
12
我未請旨, 擅自回邊疆之事,終於傳入京城。
沈晉自然惱怒,傳旨召我即刻回京。
可他瞪著墨跡未乾的聖旨, 掌中玉璽遲遲蓋不下去。
他目光輕移, 盯著那枚我故意留在將軍府的蟬玉。
斑駁滄桑, 寫滿了魏家人的一生。
他知道我的意思。
他欠我一回,合該放我一馬。
沈晉閉了閉眼, 最終嘆氣, 「燒了吧。」
「陛下,那魏小將軍這事......」
「她既然愛守,就成全她, 讓她一輩子守著吧。」
沈晉擱下玉璽, 忽然覺得索然無味。
「陛下,還有一事, 月國使者說我們兩國不必和親,秦晉之好, 不一定非要用姻緣相連。」
沈晉聽後, 拂袖一笑。
笑得胸膛刺痛, 有苦難言。
他立刻就明白了, 我在其中的作用。
好,太好了。
他自以為魏家守邊疆,王家跪朝堂,兩家分庭抗禮,互相爭鬥, 他便能兩方制衡。
沒想到,死忠的魏家裡竟然出了個「滑頭」。
他同魏一安, 別說是眷侶了, 就連君臣都不太算了。
如今成了不君不臣的關係,偏又礙於局勢, 只能裝作不知。
玩鷹的被鷹啄了眼。
實在是可笑又無力。
他步至宮門口,內心只有無邊悔意。
看著無邊的天空。
沈晉心中想,好個魏一安。
好個魏小將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