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有些同手同腳。
坐在沈晉身側的王沁第一個看到我。
她眼眸一冷,笑得單純:「陛下,看來魏姐姐還是不喜歡妹妹送的禮物,竟然沒——」
她忽然頓住。
自斟自酌的沈晉皺眉抬眼,剛要發作,卻也頓住。
一瞬間,絲竹都啞了火。
眾人顧不上拿我的衣著發問。
他們都齊齊看向我身後,那個高大的男子。
死寂之中。
顧平嫻靜垂首,抱住我的臂膀。
沈晉吸氣,瞪向顧平身上的羅裙:「魏一安,你真是瘋了!」
5
顧平孱弱蹙眉:「將軍攙我,羅裙太長,實在難行。」
我顧了他,便顧不得沈晉。
況且,顧平是為給我解圍才穿成這樣。
受了窘迫,我合該幫他。
我想了想,直接半抱起他,摟緊,徑直走到坐席上。
席間倒吸涼氣的聲音連連作響。
沈晉用力捏緊拳頭。
他煩悶地揮手擋開太監要給他倒的茶。
「喝什麼茶,取酒來。」
王沁盯著我,笑意盈盈,「原本一片好心想給妹妹置辦的新衣,怎得給這位......穿了?」
提起顧平,她連稱呼都沒用。
語焉不詳,盡顯輕蔑。
顧平低垂雙目,「原來是我不配,姐姐若不喜,阿顧脫了便可。」
他咬著唇,委屈又淒婉地將手覆在腰帶之上。
我連忙按住。
我順勢說道:「皇后娘娘母儀天下,何須羞辱他這麼一個可憐的人夫?」
「我......」
「住口!」沈晉死死鎖眉,打斷她。
他雙眼沉沉地落在我和顧平交疊的雙手上。
原本冷寂到宛如帶著面具的臉,崩出幾道裂紋。
他難得沖王沁發了怒。
王沁都愣了一下。
她不可思議,又不死心地開口:「堂堂一個男子,竟穿女裙赴宴,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將軍,娘娘說得對,是我害將軍丟了人!我,我不如死了算了,只是我的小虎子您可一定要幫我養大。」
顧平猛地站起,仰頭,臨死託孤般流出兩行清淚。
整個人,若斷翅白鳥,嚎啕嗚咽,解開了自己的腰帶,領口一松,露出大片胸膛。
我連忙躍起,脫了外套的軟甲,雙臂一攏,將他抱在懷中。
「好好來赴宴,怎得弄成這番樣子?莫哭了,哭得眼睛都紅了。」
我擦了擦顧平的眼角。
連拉帶抱,終於哄著他重新坐回去。
我義憤填膺地行禮:「陛下,顧平再不濟,也是臣的內人。何苦在班師回朝後的慶功宴上給臣難堪?娘娘又何苦戲弄他,要他當眾脫衣。」
我愴然:「陛下若不願慶功,微臣怎會有怨言?可求陛下和娘娘,莫要來戲弄臣。魏家只剩我一個人了啊......」
顧平聽到此,淚流滿面,越過小几,用力抱緊我。
哭得梨花帶雨,唇都貼住了我的臉頰。
「將軍啊!我的將軍啊!」
瞬間,本來喜氣洋洋,欲要看我笑話的慶功宴,苦風淒雨,宛若號喪。
所有人,都沒了興致。
王沁張口結舌,笑容消失。
沈晉捏著酒杯,看完全程,深深吸了一口氣。
氣笑了。
他衝著王沁低語:「朕都讓你別說了,好好的,你惹他幹嘛?」
他扔開杯子。
「來人,皇后言行無狀,禁足一月。」
沈晉拂袖離去。
6
剛回京,我的將軍府已許久未用。
縱使有長居的奴僕定期打掃,也顯得冷清了些。
人夫體貼,拉著小虎子一起給府內貼窗花、掛燈籠。
順便給我溫雞湯。
「將軍,烏雞湯對女子身體好,既下了戰場,不需要風餐露宿,就將身體養好些吧。」
顧平說得委婉。
但我也知道,在țŭ₆邊疆的這些日子,我的月信越來越少,幾乎沒有準時過。
那時,每日人頭都恨不得掛在腰帶上,隨時都會掉落,哪有閒工夫調理。
如今,家中亦沒長輩關照。
沒想到,竟然還有人來關心我這茬。
顧平又嚷嚷著給我抓了幾副補氣血的湯藥,要我一併喝。
我一一笑納。
顧平捋了捋鬢髮,笑吟吟地抱著小虎子去做飯了。
我端坐在書房裡,擦著劍。
劍意凜然,但經過多次磨鍊,亦學會了收斂。
那碗本該被我喝掉的雞湯,原封不動。
「如何?」
「主子,沒問題,雞湯里只是多加了一記紅參。藥湯也確實是尋常補氣血的。」
我點頭。
探子繼續說:「只是,這方子不像是京城開的,倒像是漠北的土方。」
顧平常居漠北,能記得這種方子,也不算奇怪。
探子好奇:「主子還懷疑他是皇甫慈嗎?依我看,他倒像個只想投機投靠權貴的尋常男子。」
他想了想,一咬牙,「而且還是個太過於聽話懂事的人夫。」
我先略過後一句話。
頷首解釋:「一切都太巧了。我昏迷的那三日,偏巧被他救下。幾次危機都偏巧被他化解。那日在慶功宴上,他舉止從容,看著可不像尋常農戶。」
我摩挲手指,「更遑論......」
顧平的手有些太滑了。
繭子能偽裝。
可乾重活的人手上經年積累的粗糙偽裝不了。
「主子,月國那邊的情況我也查過了,似乎還沒有找到十一皇子。只是,他們似乎不急,反倒急著另一件事,與我們求和。」
我手一頓,「求和?可是要和親?」
依照沈晉的心思,定會答應。
只是他登基不久,膝下無子嗣,只能從宗親近臣之女里挑選。
又不知會害哪個女郎從此背井離鄉......
我皺眉。
既然這天大的奇恩降到我頭上,讓我成為本朝唯一的女將軍,那我能幫多少就得幫多少。
「安排車馬,下午我要去求見陛下。」
「另外,十一皇子一事,得速戰速決,我已想出驗證法子,一旦驗明其正身,就地......」我哽住,想了想,繼續道,「關押。」
顧平,如果你是虛情假意的騙子,那麼你嘴巴能騙人,身體可不會。
我微微斂眉。
7
沈晉允了我的求見。
他坐在小榻上,只戴了枚玉簪。
平易近人到宛若個閒散王爺,細細撥弄著瓶中的花枝。
「小魏,你好久沒和朕一塊說說話了。」
我說:「陛下,經此一戰,月國定有求和之心,臣斗膽問一句,陛下該當作何?」
沈晉搖搖頭:「這事不急,先說說你的事。」
他垂首,將花枝遞給我:「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句話,朕到現在才明白。」
我猶疑地看著,乾脆行了個禮,沒有接話。
沈晉緊緊抿嘴。
冷封般的臉色,宛如一腔被冰蓋住的沸水,冰層之下,無比躁動。
「你當真對他上了心?」
「陛下,這是臣的家事。陛下貴為天子,又與皇后娘娘伉儷情深,自當明白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可我那只是權宜之計。」他張了張嘴,「何來伉儷情深?」
我沉默,想到先前所受的種種汙衊和謀害。
不禁感嘆道:「陛下謙虛了,若這都不叫伉儷情深,那全天下就沒有恩愛眷侶了。」
沈晉眼眸微深:「你是在怨朕。」
他寬宏大量,難得耐心解釋:「小魏,當初朕真心想娶的人是你。可是,你遠在邊疆,替朕鎮守。朕也需心腹在朝堂上做我最得力的助手。娶王沁,既是權宜之計,也是兩全之策。」
他捏緊拳頭,「何況,王沁膽小柔弱,需要別人保護。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你凡事多讓讓她,不行嗎?」
「陛下肯看得起我,是基於魏家的英烈,亦是基於我的戰功。我與陛下多年的交情不是臣靠念佛經、多忍讓,讓出來的。」我叩首。
沈晉眉頭一跳,「你這是何意?」
我鏗鏘有力:「臣今日求見,只為一件事——請陛下免了和親。不必以女子為餌立盟約,臣自請鎮守邊疆,定保我朝平安無恙!」
「魏一安!」沈晉拍桌而起,「朕軟話說盡,你到底要置氣到什麼時候?你是女子,當初派你去邊疆是不得已罰你,如今,你也該做回女子了。」
我仰頭:「陛下,難道征戰沙場就不算女子了嗎?」
沈晉沉默片刻:「朕覺得,比起血跡斑斑的鎧甲,那日的羅裙穿在你身上會更加漂亮。」
他垂首,輕輕嘆氣:「你如今這副樣子,粗蠻無狀。還和帶著野種的村野男人廝混,若你父親在天有靈,定會不安。」
「你留在京城。朕會派有品性的嬤嬤親自教導你,讓你成為這京城最優雅的貴女,屆時......朕會給你一個交代!」
我心中一驚。
終於忍無可忍。
「陛下說的交代,可是要納我為妃?」
「是......如果你想要的是皇后之位,朕暫時不可給你。」
我深吸一口氣,「可我從未想和陛下成親。」
沈晉陡然僵住。
他不可置信地偏頭看我。
「你......你說什麼?」
8
我從來沒喜歡過沈晉。
這是真話。
我從小跟在他身邊,保護他躲過後宮的陰私,逃過暗殺。
原因無他。
只是因為忠君愛國。
我爹敬天子,那他的孩子便護佑天子的孩子。
可不知從何時起,沈晉看我的眼神多了幾分別有深意的打量。
一開始,我不懂。
後來,他在宴上舉杯,邀我坐在他身旁。
雙目含情,又帶著淺淺笑意。
我和爹爹終於懂了。
回府後,我爹緊皺雙眉。
我們如臨天打雷劈,苦大仇深。
做臣子的,有時候不好直接拒絕。
畢竟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只能婉轉斡旋。
爹爹屢屢請戰,正是為了日後能以赫赫軍功為我爭得一分自由的機會。
我也屢次暗示。
沈晉卻死性不改,甚至覺得我在欲擒故縱,拈酸吃醋。
沈晉宣布立後那日,我著實鬆了一大口氣。
至於被王沁陷害,我也將計就計,順水推舟。
好讓我能前往邊塞,遠離是非。
這事兒,就像只掉進酒杯的蒼蠅,好不容易擇乾淨。
也好不容易忍下了這份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