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七成,很難說他們不是故意的。
岑襄之母並不為妓,我的母親才是。
一個公主一個世子,一年就拿著寧州普通人家一輩子都拿不到的俸祿,享受世人眼裡獨一份的尊貴,卻因母親的出身,在本該肅穆的宮宴上被人無聲羞辱。
隨著流言的擴散,看著我們的異樣目光越來越多。
岑襄不聲不響喝完了酒,不曾抬頭看那女子被人戲弄。
看永川侯府不順眼的人不少,他不會在天子眼皮底下讓人抓了把柄,硬生生逼著自己吃了這軟刀子。
也只有我一介婦人,不識大體的粗鄙公主,敢鬧上一鬧。
我親自端了一杯熱酒,去給那官員敬酒。
我儀態不好,酒水不幸撒了他們滿身,燙得那官員給了懷裡女子一巴掌。
我為公主,連番致歉之下,除卻招致旁人更深的鄙夷,一般人還真不會在宮宴上當面和我計較。
倒霉的只有那女子。
她捂著臉被人一把推開,「庸脂俗粉,難登大雅之堂。滾去腌臢之地,不必現於人前。」
所謂的指桑罵槐,莫過於此。
眾人哄堂大笑。
一時間,倒真沒人再關注那女子樣貌。
一場鬧劇,戛然而止於我為數不多的自尊。
三日後,那女子被一夥歹人行兇,慘遭毀容,慌不擇路下跳進護城河,生死未卜。
十日後,河水裡浮出一具腫脹腐爛的女屍。
再辨不清相貌。
插在女屍心口上的匕首,有莊親王府的標記。
仵作認出來不敢聲張,在京兆尹的暗示下,拔出匕首丟進護城河裡,此案以意外落水處理。
8
而我自宮宴回來便閉門不出。
人人都道我失了臉面,又沾染人命官司,便羞得無顏出門。
數九寒天,我在練劍。
重金央得護衛相教,一日不曾懈怠。
岑襄近來時常深夜歸家,下人說依著馬車方向,像是去京城有名的銷金窟醉紅樓。
我從不曾問過他,也不曾行捉姦之舉動,只吩咐人備好薑湯、盥洗用具,日復一日點了門口的燈,等待岑襄歸家。
就連一向不愛見我的永川侯亦是對我大為改觀,勸解岑襄多與我相處,莫要為外頭的狐媚子迷了心竅。
直到有一天黃昏,我練劍練得乏了,一個沒站穩險些栽倒,一雙手扶住我。
我詫異道:「世子,如何早早歸家?薑湯還未熱好。」
他握住我因生出薄繭而有些粗糙的手,有些心疼道:「這段日子是我忽視了你,你若無趣,大可學些琴棋書畫,身為女子,何必苦了自己。」
我垂下頭,一副黯然模樣:「世子,琴棋書畫,受天資所限,我無論如何比不過旁人的。從前流難時,與人勞役為生計,尚有氣力,唯有武藝一道,可有進益。
「世子,你我夫妻一場,你也知道,我名義雖為公主,實則……旁人出身高貴,輕我辱我,可我阿娘說過,世人登高踩低,獨我自身萬不可自輕自賤。唯有此番心氣撐到京城,我方能與父皇相認。」
岑襄沉默不語,似是在回憶,良久抬首,復又握住長劍置於我掌心,他道:「日後,不必與護衛學,我來教你。」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多了幾分暖意:「你與我,夫妻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從前是我想岔了。」
同樣尷尬的出身,同樣不甘於人後的心氣,我與岑襄的距離拉近很多。
雲深月白,一對青年男女長劍相交,鏗鏘交錯,宛若自此同心。
時不時交談的話語,仿佛春雨潤堅冰,消融我們彼此的隔閡。
字字句句幾乎都是真話。
唯有一句話,我從一開始就騙他。
生母從未說過那些話。
是另一個人教會了我。
岑襄也騙我。
他深夜出門,根本就不是為了尋歡作樂。
他於人前屢次傷懷妻子殿前失儀之事,各種傷心苦悶,自傷身世,自有機敏官員帶他去尋真正的可心人。
楚樓妓館,最容易尋歡作樂,最適合結黨營私。
他今日歸家之前與馮微見了一面。
我自幼嗅覺靈敏,蟬蠶香的味道一嗅難忘。
夜深人靜,我埋首在岑襄懷裡,這樣經久不散的味道,今天馮微在岑襄懷裡待了多久呢?
重歸於好這場戲,他要演,我要演。
濃墨重彩之下,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端看誰先付了真心。
黑暗中,我緊緊握住岑襄的手,他似有察覺,反手與我十指相扣。
這雙手我親自打水擦過,巾帕無毒無害,只是和信紙的香相合會遇熱變色而已。
我放出去的信件,岑襄看過了。
皇家懷疑他有謀逆之心,他會怎麼做來打消皇家疑心呢?
他有一個願意討好他的公主妻子。
一年後,我的劍術越發精進,岑襄與我如膠似漆,成了京城人人羨慕的一對。
通過我的關係,他已經向信王投誠。
信王對他信任有加。
二人互為助力,岑襄的官位水漲船高,甚至將手伸進了禁軍。
馮微為重病的祖母祈福,暫絕婚嫁,入了道觀修行。
時人引之為孝。
道觀後山有一處桃花林,我很喜歡。
岑襄時常帶我去那裡踏青。
只是他公務在身,不能常陪伴我,賞著賞著便只剩我一人。
我沒有忽略歸家時,他眼中的點點愧疚。
我對他因愧疚而生的好意全盤接受,甚至更加賢惠,待他更好。
畢竟他有他想見的人,我也有我的。
只要岑襄去私會馮微,就會帶走他的暗衛,我便能脫離眼線,去後山山洞見我想見的人。
他說,皇帝身體有恙,岑襄近來以信王名義頻頻與高官接觸,密謀爭儲之事,並借馮微之手與馮大將軍多次飛鴿傳書。
他們等不及了。
我握緊手裡的藥瓶,已然有了決定。
他卻攔住我,言語頗有不贊同:「阿喬,此藥兇險,你……」
「當年,我們早就該死了。」
聞聽此言,他再抬首,目光已是堅韌,只默默將手覆於我的手背,「死生何懼。」
隨著父皇的身體越來越差,我常去侍疾,隨時能感受到朝野上下的緊張氣氛,儲位未決,朝中人開始如火如荼地站隊。
而同年,居雲城叛亂爆發。
匪首江望亭占山為王,籌謀多年,一朝殺害朝廷官員,攻占居雲城。
本該是輕鬆平定的叛亂,卻因儲位之爭,在朝野動盪之際生生拖成了癬疥之疾。
沒有人關注這場小小叛亂,沒有人關注江望亭不斷收攏寧州逆案餘孽,聲勢漸大。
更沒有人關注南方饑荒捲土重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那把搖搖欲墜的龍椅。
我憂心忡忡地把皇帝病重的消息飛鴿傳書給信王。
夜晚,岑襄便讓我多去御前侍奉,儘儘孝心。
我牽著他的手緩緩移向腹部,羞澀道:「我懷孕了。」
他的瞳孔一縮,既驚且喜,「當真?」
我把脈案遞給他。
「阿喬,這些時日,你不要進宮,好好在家養著才是。」
我含笑應下,任由他喊人換了我最近常用的薰香。
那是情濃時,他送給我的海外貢品。
他說對孩子不好。
我知道對病人更不好,特別是和龍涎香混在一起。
一旦帝崩宮變,我若身在皇宮,未必能活下來。
當棋子沒有利用價值了,那就只有去死了。
9
如了所有人的願,一月後,皇帝駕崩,早有準備的信王持小順子送去的帝詔派兵包圍康王府,以犯上作亂之名,將康王府一網打盡。
康王狗急跳牆,身死家滅前,一支冷箭拉上了永川侯墊背。
當信王志得意滿要坐上皇位時,變故陡生。
助他登位的心腹突然翻臉,岑襄當眾指出其遺詔乃是偽造,錯漏重重,並拿出真正的遺詔,由數位老臣確認璽印為真。
馮家與岑家瞬間倒戈,信王頓時從真龍天子變為階下囚。
繼位的是先帝幼子,一位年不足六歲的皇子,新任永川侯岑襄有從龍首功,加封鎮國公。
一月後,進位攝政王,權傾朝野。
當皇族被清洗得差不多了,幼帝禪位岑襄。
他成了新帝,而我成了貴妃。
他登基立後前夕,我懷孕的消息被有心人傳到了馮大將軍耳中。
一碗墮胎藥送到了我跟前。
我此前尋死不成,被岑襄看管得很嚴,重重把守,多日軟禁,這碗藥還是送到了我跟前。
我裝作不知,一飲而盡。
直到腹中絞痛,我才含淚大喊:「岑襄,救我。救救我們的孩子!」
登基立後之夜,他守在我身邊一夜。
昏迷中,似乎有濕潤落於我臉頰。
我於噩夢中喃喃自語:「岑襄,救孩子,我們的孩子!別殺哥哥,求你!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不會再愛你,永遠不會。
「讓我死,我恨你。」
多麼淒涼可憐。
他擁我更緊,以誰也聽不見的聲音,低喃道:「阿喬,對不起,我不會讓你死,我會護你一生,別怕。」
我仿佛聽見他的話語,惡狠狠咬上他的手腕,伴隨滿嘴血腥,滿心仇恨,終是心滿意足睡去。
10
天牢中,我閉目等死,岑襄舉起的劍卻無力垂下。
他失落地說:「康王羞辱過我們,殺他亦是為你報仇,我為了包庇你,已與皇后爭執多日,此番結果已是最好,你還要鬧什麼呢?」
我睜眼看他,像要將他一生看透。
「我要你死,你死不死?」
看到了他眼裡的荒謬與怒意,我才撥弄手指,施施然道:「我要後位,你給不給?」
又是沉默。
我抬手一巴掌揮在小順子臉上。
「那我要把這個閹人趕出宮闈,陛下不會不准吧?」
岑襄頷首:「既然貴妃下令,你便不用在御前伺候了,帶上你在掖庭的弟弟出宮去吧。」
小順子惶恐跪倒,用怨毒的眼眸看我:「陛下大恩,唯有來世,奴才結草銜環以報。」
小順子當初因家鄉遭災,為養活一家人賣身進宮,孰料數年後,家鄉再度遭了兵禍,其弟因寧州逆案牽連無數,不幸落入宮闈淪為罪奴。
因其年歲尚幼,只等成年再遭宮刑,低賤罪奴人盡可欺,他險些在掖庭被磋磨至死,天可憐見,小順子找到了他。
岑襄發現此事後,藉此施恩,籠絡小順子為己所用,一朝覆了前朝。
小順子更是痛恨康王性情暴躁,偶爾一次踢打那小小罪奴,致他險些一命嗚呼,小順子親自向岑襄求來賜死康王的機會。
岑襄如今因我之故,將他從高高在上的御前太監趕出宮闈,難免讓人說寒心。
送走其弟免遭宮刑,令其二人安穩一生亦算補償。
小順子就算心有怨恨,又如何不能感恩戴德。
小順子一走一叩首,失去忠僕,岑襄這樣鐵石心腸的人也難免動容,吩咐賞下諸多錢財。
而我冷眼瞧著,分明看到岑襄鬆了一口氣。
正遂了他的意。
江望亭掀起的叛亂越發浩大,不知為何,朝廷屢次派兵剿滅,都未能成事。
岑襄疑心朝中有姦細,苦於無證據,恐寒了心腹的心,故而隱忍不發,待陳家兵權收攏便再行處置。
曾背叛舊主的小順子借我之手被趕走,再好不過。
我望著小順子的背影,慢慢掀起一抹笑。
11
我對岑襄的態度稍稍變好,偶爾與他說幾句話,雖不如以前溫婉順從,岑襄已是欣慰。
有一次,岑襄來我這過夜,我沒有拒絕。
他欣喜不已,忙道只是陪我一晚,待我養好身子,再行周公之禮。
從前他可不會這般患得患失。
正是體驗過我對他全心全意的好,體會過我真情實意的恨,失去我的愛,他才倍感珍惜。
憑著個中分寸的拿捏,我終是做到了在他心裡的不同。
對比後族馮氏一脈借從龍之功的囂張,我這位親族盡失的前朝公主、結髮之妻,顯然更能得岑襄憐惜。
岑襄在我這留宿三日,馮微便搶先按捺不住。
馮大將軍在平亂中打得江望亭節節敗退,不復昔日所向披靡之勢,馮將軍的威望一躍而起,任誰都看出馮家的榮耀必是要更上一層樓的。
心高氣傲的馮皇后又怎麼可能忍得下我?
她不需要忍。
欽天監正深夜求見皇帝,雙膝重重砸在地面,惶恐道:「陛下,天象有異,熒惑守心,鳳在龍上,紫微動搖!」
岑襄臉色陰晴不定。
後宮有災星衝撞帝星的謠言在有心人的運作下,一夜之間傳遍京城。
監正說後宮有人的生辰八字與岑襄相剋,極有可能是災星。
長春宮的宮人惶恐不安,因他說的生辰八字與我的大差不離,我又是前朝公主,像極了那隻凌龍的鳳。
山雨欲來風滿樓,南方一條幹涸的河道被人發現一塊石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長春宮,石碑上寫:女主當立,皇朝不寧。
我是一點都不慌。
因為是我讓人暗示馮微這麼乾的。
岑襄最怕有人動搖他的帝位,此招可徹底置我於死地。
馮微得知此計如獲至寶,欽天監正是她收買的,謠言是她傳的,目的便是讓我永世不得翻身。
唯有石碑是我讓人埋的。
岑襄終於出手,萬劫不復的卻不是我。
他突然下令派暗衛深夜包圍馮家,嚴防死守不許任何人進出,無數暗衛來回搜查。
馮家馬廄里一個面容醜陋的僕婦神色慌張,不停看馬槽,此舉引起了暗衛注意。
暗衛在馬槽里翻出了一封燒毀大半的信。
竟是居雲城匪首江望亭親筆手書。
斷斷續續的字句,拼湊起來欲蓋彌彰的話語,無一不昭示著居雲城久攻不下的原因。
養寇自重!
所謂馮大將軍一戰告捷的真相,竟是與敵寇早有勾結,以養寇自重換來潑天軍功,滿門富貴。
同日,欽天監正因欺君罔上被下獄,馮皇后於鳳儀宮禁足。
隔日,大勝奉命入京的馮將軍剛進城即被羈押,皇帝親自審理馮家勾結叛軍、貪污軍餉、圈地霸田、欺君罔上等數項大罪。
馮皇后以死相逼,求見皇帝。
她承認偽造天象構陷我之事,但絕不承認養寇自重。
岑襄平靜地看她一眼,淡淡道:「你是朕親立的皇后,朕不會殺你。
「當年,馮將軍麾下沒做過養寇自重的事嗎?
「那條挖出石碑的河道,曾有人看見江賊的人出現,若無勾結,他為何要幫你構陷謝喬?
「那僕婦對你們倒是忠心耿耿,一頭撞死在馬廄,竟是半分問不出來,可那信卻是貨真價實的江望亭親筆。
「朕從沒想過,朕的枕邊人會出賣朕,泄露軍機。」
馮微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徑直癱軟在地,被宮人渾渾噩噩地請回宮前大喊:「陛下,謝喬才是您的心腹大患吶,這是江賊使的反間計啊,陛下!」
她的吶喊註定得不到任何回應。
她自然不會想起那個僕婦是誰,岑襄更不會去看一個罪人死後的模樣。
區區螻蟻,何足掛齒。
當初馮微為討岑襄歡心,派人毀了那肖似岑襄之母的女子的臉,並追殺她,誓要用她的死洗刷岑襄的恥辱。
她身中多刀,本是活不成了。
是我的人救下她。
她的身體已是破敗,難以長壽,為了報恩也為了復仇,徹底毀去容貌潛入馮家,給予了馮氏致命一擊。
縱為螻蟻,亦可吞象。
她叫紓娘,六歲被父母賣入教坊司換來斗米錢,十四歲得貴人瞧中,作了貴人的侍妾。
十七歲被貴人轉送給上司,二十歲被送給莊親王,作為羞辱永川侯世子夫婦的刀,同年,一生被馮微所毀。
當馮家被抄的消息傳進長春宮,我在佛前點了一炷香。
我從不信神明,若世上有神明,怎會有如此之多的苦難加諸於身?
但有人和我說過,舉頭三尺有神明,供的是自己,是不曾泯滅的良知,是為自己所為划下的界限。
一線為神,一線為魔,人在中間。
「阿喬,阿望,世道不公,逼令世人為芻狗,你們為了生存盜取死人財物,騙取富人錢財,這是不對的,可你們沒有錯。寧州饑荒,餓殍遍地,屍橫遍野,尚有朱門酒肉臭,我苦讀聖賢書三十載,享朝廷俸祿,受百姓香火,溫飽不愁,有什麼資格指責一群活不下去的人。」
「我救你們是因為你們是天朝百姓,身為父母官怎可見幼兒餓死官道前,這和你們是不是好孩子,出身是否高貴沒有什麼關係。」
「阿喬,阿望,還有小安,在家等我,等不回來,就跑吧,你們與我無血緣關係,不在我族譜之內,萬不要在人前露面。」
我昂首見佛祖,佛祖神像屹立不動,卻有層層重影遮蔽,看不真切面目,是嘲弄還是憐憫。
伸手一拭,原是我落了淚。
前朝先帝在位第二十年,馮氏麾下官員養寇自重,官匪勾結,兇徒下山劫鎮,致我生母全家遭屠,兇徒所得贓物三成歸自己,七成獻於馮氏。
我等馮家萬劫不復等了很多年。
馮微憑什麼用吸食我的血肉堆起來的高貴嘲諷我的下賤?
冤枉嗎?
別說證據確鑿,就算馮微證明馮家冤枉又如何?
岑襄絕不會放過送上門的收攏馮家軍權的機會。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他的帝位來得如此不容易,從人下人到人上人,誰能抵擋這種誘惑?他會拼盡一切守護他的皇位。
就算岑襄對馮微有真心又怎樣,都不會改變他的決定。
若是無姦細出賣,岑襄為何出征失利,馮將軍卻可大獲全勝?新皇皇威何在?
從馮將軍勝了的那一刻起,馮家就留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