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丈夫岑襄,篡位成了新朝皇帝。
皇后不是我,是他的小青梅馮微。
馮微小產後將我抓起來杖責。
二十板子下來,我雙腿鮮血淋漓。
「陛下駕到!」
岑襄趕回救下我小命。
我難得說句真話,「皇后的孩子真是我害的。」
「為了求死,你倒真是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就算是,朕也不會殺你。」
看,他不信,他居然還想護著我。
可我是前朝公主,委身仇人被封貴妃,不過是受他要挾。
1
二十道板著之刑,我幾乎快感覺不到雙腿的存在。
身下有血淅淅瀝瀝地流淌,唯余聽覺尚清晰。
噠噠的馬蹄聲透過青石路面傳來,竟有裂金穿玉的氣勢。我算著時間,終在馬蹄聲停止的那一刻,放鬆了強撐的意志。
小順子的唱聲響徹鳳儀宮:「陛下駕到!」
他終於趕回來了。
我的丈夫岑襄,曾是前朝寧川公主的駙馬,現在是新朝皇帝。新朝的皇后不是寧川公主,而是他的青梅竹馬馮微。
寧川公主只是貴妃。
被貶妻為妾的亡國公主委身仇人,不過是因老生常談的人質要挾罷了。
岑襄殺了我的兩名兄長爬上皇位,立了他的白月光為後,在我心灰意冷要出家之際,又以前朝皇族為質,要挾我留在他身邊,封我為貴妃。
任憑身為中宮的馮微作踐我。
此次馮微失子,我被她抓起來杖責,正值平亂的關鍵時刻,岑襄果真趕了回來。
當真是衝冠一怒為紅顏。
如我所料,馮微於他當真是頂頂要緊。
我神思昏沉間,依然被岑襄頻頻擾了黑甜鄉。
他威脅太醫院,若是我再也醒不過來,便讓太醫九族升天。
他在耳畔喋喋不休地威脅我,若我身故,便讓前朝皇族一塊陪葬。
人死了,魂就自由了,除非世間還有牽掛。
當他說要連我的奴才們一起處死時,我豁然睜開眼,將發上金簪塞進他手裡,橫在自己脖子上:「那請陛下賜死。勿傷無辜人等。」
岑襄怒極反笑,繡著江牙海水雲紋的龍袍隨風舞動:「謝喬,你這是第二次向朕求死。」
「以後,還會有更多次的,陛下,不如一次了結。我傷了您的皇后,殺了您的孩子。」
我把他的手又送了送,直到我纖弱的脖頸現出血絲。岑襄一把甩開我,陰著臉下令:「來人,貴妃重病,禁足長春宮,閒雜人等不許探視。」
這個閒雜人等想必包括了皇后吧。
岑襄在邁出門檻前,對左右吩咐道:「皇后龍胎乃是意外,相關宮人照顧不力一律杖斃,朕不想聽見此事有流言傳於宮闈。」
看,他居然還護著我。
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是我害了馮微的孩子,馮微仍是趁岑襄不在,闖入長春宮拿了我,動用私刑。
我越是隱忍,越是一心求死,岑襄便越是不忍殺我。
真是太讓人開心了,我心情很好,於是難得說了一句實話:「陛下,皇后的孩子是我害的。」
岑襄的話語透著疲倦:「為了求死,你倒真是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他頓了頓,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就算是,朕也不會殺你,就當……就當補償當年那個……」
他終究沒有說下去。
他到底是承認虧欠我的。
當初他登基前夕,我被馮微派人端上的一碗墮胎藥,生生掉了四個月的孩子。
對外卻說是因受驚過度而小產。
「陛下的長子怎麼可以流著前朝皇室血脈?陛下根基未穩,豈不是給了亂臣賊子作亂之機?寧川公主到底是陛下結髮之妻,封個貴妃放在後宮好好養著,自能安撫那些心向前朝的臣子歸心。」
為岑襄登基出了大力的馮將軍的一番話,當真是義正辭嚴,直戳到岑襄心窩上。
當初便如今日一般,將那次小產蓋棺定論了。
我從未指望他替我討回公道。
2
「喬木亭亭倚蓋蒼,櫛風沐雨自擔當,以後你就叫阿喬。經了風,歷了雨,才有向上生長的奔頭。」
「你無須謝我,百里逃難路是你自己走的,亂世飄零命也是你自己掙的。天下蟲豸遍地,我飽讀聖賢書不思救百姓於水火,偏偏苛責一弱女子,豈不有失君子風度,與小人何異?」
「我將上京陳情,阿喬,照顧好你自己。」
依稀有伶仃流光划過黑沉夢境,像是稀稀拉拉掛在夜空里的星子,從不成氣候,卻從未消失。
眼中濕潤堪堪落於枕,耳邊傳來喊聲,打破了我的如幻夢境:「貴妃醒了!」
我疲於應付岑襄,昏迷兩天兩夜,方才又一次被一碗碗藥湯灌醒。
在鬼門關前走一遭的太醫們喜極而泣,口不擇言,說我要是再不醒,就要給我灌人中黃了。
我自認為是個有涵養的公主,面無表情許久,才憋出一個字:「滾。」
太醫作鳥獸散,東配殿的凈房才傳來一聲響。
暗道開了。
我陰著臉直入正題:「參與馮微失子的人要打發得遠遠的,不要滅口,切記你們都是復國的肱骨之臣,失了一個都是皇朝的損失。不必貼身保護我,以自身安危為重。」
隱衛統領被感動得一塌糊塗,上前一步,大讚我乃大義公主。
我聞著那股味兒,非常難受,雖然是我選擇的密道入口,著實既噁心別人,也噁心了自己。
我不耐煩道:「現在派馮微身邊的暗樁煽風點火,你記住按我說的話來。」
「一定要讓謠言傳遍帝京街頭。」
3
馮微在我這吃第三次閉門羹後,終於在長春宮門口發了瘋。
她怒斥守衛:「天子乃由我家置立,賤奴焉敢攔我?」
隔日,在有心人指使下,這話便傳遍帝京大街小巷。
「馮與岑,共天下」,流言紛紛,大有洪水泄堤攔也攔不住的架勢。
岑襄處置了一批人,反而使流言愈演愈烈。
預感到自己惹下麻煩的馮微,連夜脫簪待罪,向岑襄請罪,就連遠在平叛的馮將軍都連連上書告罪。
岑襄自然不會放著大好台階不下。
他親自扶起皇后,溫和道:「你我夫妻,本為一體,何須為外人口舌中傷。」
他接連三日留宿鳳儀宮,甚至賞賜給馮將軍一個國公爵位。
流言漸漸平定。
既然帝後達成一致,那必然有人要犧牲一下。
岑襄又藉此事處置了一波前朝舊人,譬如我的遠房皇叔、堂兄堂弟們,一貶三千里,丟到嶺南瘴氣林看猴子齜牙。
馮微刻意把這消息傳到我跟前時,我極為配合地在眼線面前嘔了血。
就像當年岑襄殺了我的兩名兄長那般痛心疾首。
4
前朝的信王和康王曾是競爭皇位最有力的人選。
兩人爭皇位爭得跟烏眼雞似的,唯有一件事,難得兄弟和諧。
把我嫁給岑襄。
沒有比這更划算的買賣。
我是金尊玉貴的皇子公主中唯一的野生顯眼包。
我出生在妓院裡,生母是與先帝金風玉露一相逢的娼女。
她遇到先帝時,還是一個愛聽曲、讀過書的良家女。同樣愛聽曲兒的先帝南巡,南方多美人,號稱「溫柔鄉」。
他和他的大臣們學了一手微服私訪的戲碼,在戲院裡遇見了我的母親,訪來訪去便訪到了她的床上。
一時情難自抑,事後後怕不已的生母眼巴巴等著如意郎君上門提親。不料太后去世,先帝回京過了孝期,早便忘了此事。
生母未婚先孕敗壞門風,可因著情郎留下的九龍玉穗,家中到底不敢打了她的胎。
直到官匪勾結,強盜屠鎮,生母全家被殺,流落寧州妓院。
她曾想逃出去上京,都被老鴇毒打並嘲諷:「喲,想攀貴人想瘋了,來人,給她上一丈紅清醒清醒。」
她不敢再對旁人說,只敢一遍又一遍對我說:「你該是金尊玉貴的公主啊。」
聽得我耳朵都快起繭子了,也只有我一個人能忍著聽她說。
前朝的天下並不太平,亂了一次自然有第二次第三次,無數次。
我九歲那年,寧州遭遇饑荒,朝廷災銀遲遲不至,自然而然再起民變。
有民變自然有匪禍、兵禍。
妓院因一前來平叛的官痞爭風吃醋起了爭執,一把火焚了。
我忘不了生母已經跑出火海,還執意回去拿這個藏起來的玉穗,她倒在濃煙里,再也起不來。
「蒲兒,要去找你的父親,你該是金尊玉貴的公主。」
我盯著她蓬頭垢面的屍體和整潔的玉穗,突然有想把它一腳踢進火里的衝動。
什麼金尊玉貴,不過是爛如陳泥。
終究是撿起來了。
過了五年,我摸爬滾打到了皇城根下,見到我生母心心念念的男人——先帝。
他揮退趴在膝蓋上的兩名美人,看著半舊的玉穗,歪著腦袋回憶了好一會兒,又像是沒想起來似的,敷衍道:「給點金銀,打發了吧。」
把我撿回宮的信王諂笑著提醒道:「前些時日,永川侯為他的兒子求娶公主。南越國亦向天朝求和,欲以公主和親。」
宮裡的成年公主僅有康王的親妹妹永嘉公主一個。
康王忙不迭道:「那永川侯之子岑襄乃是私生子,焉能配永嘉?」
先帝眯著眼看了我一會兒,渾濁的眼裡終於多了幾分惡趣味的光。
「私生子,私生女。甚是般配。信王,你做的不錯。」
他的目光施捨給我,淡淡道:「你叫什麼名字?若是太粗俗,可入不得玉牒。」
生母生前總念叨:「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蒲兒,記得告訴你的父皇,你的名字是我起的。」
在此時此地顯得尤為可笑。
我挺直脊背,毫不畏懼地直視天顏:「阿喬,喬木亭亭倚蓋蒼的喬。」
先帝怔了一會兒,道:「好名字,倒像是有志氣的,當得公主之名,日後你便是寧川公主謝喬。」
寧川,寧的是永川侯府。
我是註定要嫁給岑襄的。
一個生父尊貴,生母卑賤的私生子。
真是絕配呢。
我一開始就知道岑襄不愛我。
他自己求娶過大將軍的千金馮微,他的父親亦豁出老臉為他求娶過永嘉公主抬身份,前者父親拒絕了他,後者給他塞了一個便宜公主。
想也知道,他對我也只剩下了敷衍。
我那惡補的禮儀在真正的貴女面前,簡直是東施效顰。
有我出席的宴席上,總能榮幸請到馮微和永嘉公主,亦或是與她們交好的貴女。
她們的裙擺環珮聞風不動,行走之間姿態如風,她們的舉止讓人如沐春風。
無需故意,與生俱來的禮儀教養刻在了骨子裡,自然而然生生將我比到了淤泥里。
若不是身份使然,我也不願和這群天之驕女打交道,所幸我臉皮厚,嘲諷排擠都不介意,永遠都是一副笑呵呵的表情,頗讓她們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但有人在意。
那是一場文會,我與岑襄一同受邀出席。
馮微連作五首詩奪得文會魁首,頓時成為焦點,其身上暗香涌動,乃是西域名香蟬蠶香,千金難求。
如斯美人,金枝玉葉。
岑襄的目光緊緊鎖著美人倩影,看著美人輕啟朱唇,才將目光移向我。
眾人的目光也齊刷刷投向我。
馮微說:「寧川公主認祖歸宗,又嫁得如意郎君,實乃喜事成雙,今日何不賦詩一首與大家同慶?」
我胸無點墨,在此時開口實在是關公面前耍大刀。可我畢竟是岑襄的妻子,亦是他的臉面。
他擋在我身前,灼灼目光直視馮微:「內子早年顛沛流離,體弱多病,不宜多思,馮小姐若尋人賦詩,我可替妻作一首。」
馮微的美眸眨了眨,二人對視間俱是情深意長。
此事以岑襄與馮微並作一首《東樓賦》結尾,我亦被岑襄下了定論,「公主體弱,日後便少些出門,以免操勞。」
才學不精的是我,丟人現眼的反成了他。
我不怪他。
因信王助我認親的理由之一,便是希望我嫁給岑襄之後,幫助他拉攏永川侯府,助他來日登位。
故而他才從中作梗,令與康王同母的永嘉極為厭惡岑襄,堅決不允婚事。
我困在府中,便沒有理由為信王傳遞消息。
永川侯府勢大,在軍中頗有威望,三代下來,岑家已成氣候,許是戰場上損了陰德,岑氏子嗣不豐,這一代永川侯膝下只有一個嫡子,為家族大計,將私生子岑襄認回族譜。
岑襄認祖歸宗後,於寧州太守謀逆一案立下大功,光耀門楣,亦埋下禍因。
永川侯嫡子被叛軍餘孽行刺,致重傷殘疾,岑氏大受打擊,是岑襄挺身而出,立住了永川侯府在朝堂的地位。
同年,岑襄受封世子,屢立大功,甚少有人再提起他卑賤的出身。
我推開小軒窗,便迎來一陣風,吹滅火盆里蜷縮燃燒的信件,細細碎碎的字跡再難成句。
不知能否分辨是信王送來的信件。
我提筆從容寫下一封回信,綁上信鴿,看著它飛向皇宮方向。
也不知它能否抵達。
信紙染香。
寥寥數語。
「父皇,岑襄待我極好,斷無謀逆之心。」
5
替我背鍋的是陳德妃。
忙活數日,岑襄的影衛揪出了一個倒霉蛋。
短短半月,人證物證確鑿。
岑襄在六宮面前洗刷了我的冤屈。
時隔三個月,我又一次站在鳳儀宮,立在眾妃之首,向皇后請安。
兩兩相望,算不得恩怨糾纏,唯有仇深似海。
她知道是我做的,我知道她知道。
沒有證據又如何,只要聖心樂意,有賊心沒賊膽的陳德妃一樣成了替罪羔羊。
戕害皇后,當誅九族,她只被罰入冷宮。
因她那掌西北軍的父親交出了五萬大軍的軍權,保闔族安寧。
陳家和馮氏在岑襄的操作下互為制衡,德妃與皇后別苗頭亦有許久,對於咬不下我,咬下陳家一大塊肥肉這個結果,馮氏勉為其難捏著鼻子認了。
取我的命來日方長,陳家獨掌西北已久,這軍權過了今日便不一定有明日。
岑襄棄了長久以來的制衡之術,必是對陳家兵權謀算在胸。
也是,此次平亂,聽說匪首乃是寧州太守一案的餘孽,雲集景從……
叛軍大肆攀誣岑襄當年立功之事,掀起了新朝建立以來的最大叛亂。
岑襄為平此事,御駕親征居雲城,誓要將亂黨之首江望亭斬於馬下。
豈料戰況焦灼,居雲城久攻不下,叛軍面對威逼利誘竟是油鹽不進。在岑襄耐心耗盡,即將壓上全部兵力,以數倍鐵騎擊碎這群烏合之眾時,皇后落胎、貴妃被抓、德妃之父暗含不臣之心的消息傳到了前線。
岑襄篡位,根基不穩,他的皇位是世家軍閥妥協的結果。
他一貫的策略是攘外必先安內,留下身為前朝公主的髮妻,娶了出身將門世家的皇后,納了系出名門的嬪妃,前朝後宮互為制衡,他的皇位才坐得穩。
此次他因寧州餘孽之事動搖根基而全力出手,不代表他在後宮沒有眼線。
京城魚龍混雜,各種勢力根深蒂固,相互交錯。
他不敢賭。
所以他回來了。
並想好了萬全之策。
真相是什麼並不重要,對岑襄最有利的就是真相。
從底層爬上高位的人,比生來就在高位上的人更狠更絕。
6
小順子作為天子近侍,六宮妃子都極為巴結。
唯有我,對他不冷不熱,沒什麼好臉色。
當初便是他作為內應,趁先帝駕崩,先與岑襄暗通款曲。
信王康王俱因謀反罪名而死,前朝宮人死了近半。
小順子作為棄暗投明的急先鋒,不僅逃過了血洗,更一躍成為新帝眼前的紅人。
岑襄知道,任何人都可能討好小順子,唯有我不會。
小順子奉口諭親自來請我,必然不是什麼好事。
我擱下玉梳,抿開一道艷紅口脂,取過銅鏡,鏡中人呈現美麗飽滿的姿態。
就算小順子請我去的是天牢,也不可在敵人面前失了體面。
天牢里狼狽躺著的幾人我有點眼熟。
似乎還是在前朝宮宴之時坐在前列的莊親王等人,論關係,我該稱聲皇叔。
刑架上吊著幾個人,奄奄一息,眼看就活不成了。
是參與馮微一事的暗衛。
我放過他們,岑襄可不會。
在這樣一副淒涼境地中,唯有一襲黑金龍紋衣袍先聲奪人。
一柄劍自衣袖間滑落,化為流光直指向我,我慢慢閉上眼。
「貴妃,朕要給皇后交代。」
幾聲異響,不知幾顆大好人頭落地。
滿地猩紅中,我兀自笑起,「陛下是在給皇后交代,還是在給自己交代?」
雪白劍尖抬起,對準了我。
7
莊親王是先帝最小的弟弟。
依靠皇帝縱容,養成了驕奢無度的性子。
那是我嫁給岑襄頭一年的宮宴,莊親王帶來的一名侍女生得極妖嬈美艷,眼見她纏在莊親王腰上喂葡萄,聖上未曾發話,眾人也只是私底下隱晦地笑。
不知誰先起的頭,稱讚如斯美人,望莊親王割愛,能得一親芳澤,便是死了也甘願。
「區區一妓子爾,人盡可夫,有何不可。」莊親王哈哈一笑,將美人推了出去。
那美人跌坐在那肥頭大耳的官員懷裡,含淚抬首間,正對上岑襄一雙眼。
我能感覺到岑襄身上散發的寒意。
周圍人的竊竊私語裡,有幾道意味深長的目光打量我們夫妻。
從他們的話語裡,我知道這女子長得像岑襄的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