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原地,能清晰地感受到眾人驟然變得粗重的呼吸和瞬間繃緊的身體。
17
丹華長公主的話,如同在陸戎心中點燃了一把野火。
陸戎的動作快得令人心驚。
宋宜雪第一個被送走。
陸戎派了管家送去一份厚禮和一紙安排,要將她遠嫁給南方一個素未謀面的小吏。
當宋宜雪哭著抱住他,訴說著多年情意時,他只是不耐煩地甩開,語氣冰冷得不帶一絲波瀾:「宜雪,女子當以名節為重。你久居表兄內宅,於你名聲有礙。如今為你尋得良配,莫要再胡攪蠻纏,失了體統,更誤了女子最重要的青春。」
對謝襄,陸戎以「府中已供奉太醫,不便再留民間醫女」為由,收回了她經營許久的藥廬,贈予重金,令其離府,暗地裡則埋伏了暗衛取她性命,只因相伴幾年,謝襄知他不少秘辛。
陸戎甚至嗤笑著道:「謝姑娘,宮中聖手如雲,豈是民間醫術可比?」
謝襄沒有爭辯,只是在離開前,深深地看了陸戎一眼。
最令人唏噓的是箬娘。
陸戎將她送去了京郊的一處別莊靜養,美其名曰讓她安心休養,實則是徹底的放逐。
他甚至在一次酒後,對著心腹幕僚感嘆:「長公主金枝玉葉,肯垂青於我,我豈能讓她受半分委屈?這些庸脂俗粉,早該打發了。」
一個月不到,曾經繁花似錦的後院,驟然凋零。
我知道,輪到我了。
18
他不能像對待其他人那樣簡單地打發我。
我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若無充分理由,休妻或和離都會影響他的官聲,尤其是在他渴望得到丹華長公主垂青的時期。
他需要一場意外,一場能讓正妻合理消失,又不會引人非議的意外。
我冷眼看著陸戎暗中布局。
他開始頻繁地在人前表現出對我的關懷,說我操持府務辛苦,臉色不佳,甚至特意請了太醫為我診治。
太醫自然是診斷出我憂思過度,心血虧損,需要靜養。
然後,一場恰到好處的走水,在我靜養的偏院發生了。
火勢來得迅猛又蹊蹺,恰好燒毀了我的臥房。偏偏當晚,我又恰好因為服用了安神湯而沉睡不醒。
次日,鎮北將軍府傳出噩耗:夫人沈氏,因舊疾纏身,又受驚嚇,不幸薨逝。
府中掛起了白幡,陸戎做足了悲痛姿態,上書朝廷請旨誥封,一切天衣無縫。
在他心中,我這個占著位置的攔路石,終於被徹底清除。
19
在陸戎決定對我下手之前,他曾有過片刻的猶豫。
那是一個黃昏,他罕見地來到了我的房中,沒有帶著平日裡的疏離,反而像幾年前那般,坐在窗下,默默地看著我插花。
他忽然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懷念:「記得我們剛成婚時,你也總愛在窗邊擺弄這些。那時你說,草木有心,靜室生香。」
我修剪花枝的手未停。
他見我不語,自顧自地說下去:「這些年,府中事務繁雜,委屈你了。是我冷落了你。」
在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許多年前,那個會在月下笨拙地給我簪花、會在父親面前紅著臉保證會照顧好我的少年郎。
我搖了搖頭:「妾身並不委屈。」
他的留戀沒有持續多久。
當他的心腹在門外輕輕咳嗽一聲,他收回了手,站起身,語氣恢復了平常的沉穩:「你好生休息,莫要太過勞神。」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死期到了。
他親自過問我的病情,叮囑太醫用好藥,甚至在我病重時,夜宿在外間書房,做足了憂心妻子的姿態。
他這般表演的同時,授意心腹尋找性子烈的火油,調整了我院中僕役的排班,他關心地讓我服下太醫開的、據說能安神助眠的湯藥。
每一步,都計算得精準。
他既要我死,又要我的死成全他的深情與無奈。
當那場大火終於燃起時,我仿佛能聽見他站在安全處,那壓抑著興奮與野心的沉重呼吸聲。
他在為我哀悼嗎?
不,他在為他自己玉宇澄清後的錦繡前程而激動戰慄。
這,便是陸戎的情深義重。
20
丹華長公主為陸戎描繪的,是一幅足以讓任何野心家瘋狂的藍圖。
在一次極私密的會面中,她屏退左右,拋出了一個極具誘惑力的危險承諾:「陸戎,本宮不信你看不出,如今朝堂僵化,皇弟年幼,那些宗室、權臣,哪一個不是虎視眈眈?這江山,若無人強力扶持,遲早落入他人之手,屆時你我,皆如螻蟻!」
她觀察著他的反應,繼續壓低聲音:「本宮需要你,需要你的兵權,需要你的魄力。待到他日塵埃落定,這天下你我共掌。你非池中之物,難道就甘心永遠只做一個聽命於ṭŭ̀¹人的將軍?那個位置,未必就不能換人坐坐。」
這幾個字如同驚雷,在陸戎腦海中炸開。
他血液沸騰,呼吸急促,長久以來壓抑在心底的、連自己都不敢細想的野望,被長公主赤裸裸地點燃了。
比起駙馬,帝位的誘惑是何等致命!
他看著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身披龍袍,君臨天下的未來。而身邊站著的,正是這位助他踏上巔峰的紅顏知己。
他重重跪下,眼中燃燒著狂熱的火焰:「殿下知遇之恩,陸戎萬死難報!臣願為殿下前驅,掃清一切障礙!」
從此,陸戎徹底成為了長公主棋盤上最鋒利、也最瘋狂的那顆棋子。他動用一切軍中關係,籠絡、威逼利誘;他利用長公主提供的資源和情報,精心策劃;他甚至比長公主更加盡心盡力,因為在他看來,這不再是為他人做嫁衣,而是在為自己未來的皇圖霸業奠基。
24
政變之夜,血火交織。
陸戎親臨一線,指揮若定。
他麾下的兵馬與長公主暗中掌控的勢力裡應外合,迅速控制了宮禁,清洗了所有頑固的反對者。
過程出乎意料順利。
當最後一處抵抗被平息,黎明將至,皇宮終於平靜下來。
宮變的血腥氣尚未散盡,陸戎身著染血的鎧甲,立於宮階之上,望著丹華長公主在眾臣簇擁下走向那至高御座的方向。
長公主的承諾言猶在耳。
丹華長公主行至他面前,停下腳步。
她臉上帶著一絲疲憊與依賴,柔聲道:「戎郎,今夜辛苦你了。大局已定,後面瑣事自有臣工處理。你且先去偏殿稍作休息,沐浴更衣,待本宮處理完首尾,再與你細說將來。」
她就用那一聲聲「戎郎」,那隱含的「細說將來」,澆灌了陸戎心中那棵名為野心的參天大樹。
陸戎毫不懷疑,只覺得長公主是體恤他勞累,更是為了接下來更重要的儀式做準備。
他壓下澎湃的心潮,躬身行禮:「是。」
在宮人引領下,他走向那處據說早已為他準備好的、奢華舒適的偏殿。
他甚至開始盤算,待會兒該以何種姿態,與他的皇后商議這新朝的格局。
殿內薰香裊裊,暖融如春。
卸下鎧甲,沐浴過後,連日征戰和高度緊張帶來的疲憊如潮水般湧上,陸戎躺在柔軟的錦榻上,想著那近在咫尺的帝位,帶著志得意滿的笑容,沉沉睡去。
25
不知過了多久,陸戎在一陣刺骨的寒意中醒來。
身下不是柔軟的錦褥,而是堅硬冰冷的石板。
他猛地坐起身,環顧四周,這是一間空曠的石室,像是某處廢棄的牢獄或地窖。
「醒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陸戎循聲望去,瞳孔驟然收縮。
石室的陰影里,或坐或站,赫然是那些他以為早已成為過去式的女人們。
開了酒樓的燕九,抱著臂,嘴角噙著一抹譏誚的冷笑。
當了女夫子的林徽月,神色淡然,仿佛在觀察一件有趣的標本。
被他撤了職的秦無雙,一身勁裝,站得筆直,目光如刀。
還有被他遠嫁的宋宜雪、打發走的謝襄、放逐了的箬娘。
坐在椅子上的,是他以為本該葬身火海的我。
陸戎又驚又怒:「你、你還活著?你們怎麼會在這裡?!這是什麼地ẗű⁹方?!長公主呢?」
我緩緩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這副狼狽的模樣,聲音清晰地在這密閉的空間裡迴蕩:「長公主此刻正在金鑾殿上穩定朝綱。而你,陸戎,你犯上作亂,挾持長公主,意圖不軌,已是欽定的逆臣賊子。」
陸戎發出野獸般的嘶吼,目眥欲裂:「不!長公主說要與我共掌天下!」
燕九打斷他,嗤笑道:「她怎麼說的,重要嗎?醒醒吧,陸大將軍。你從頭到尾,都只是一枚比較好用的棋子罷了。現在棋局已定,你這過了河的卒子,自然該清理掉了。」
26
見他愕然至失語,我接著燕九的話道:「陸戎,你有沒有覺得奇怪過?為何你生來順遂,無論做什麼,都比旁人多三分幸運。因為你是這個世界的男主,我身後的,都是為你而來的攻略者,還有橫波、周杞。她們都等著被你選擇,成為這個世界的女主。而我,則是劇本里的原配,會在你選定女主以後,按照命定的劇情離去。」
陸戎愕然抬頭,臉上露出孩子般的迷茫神情。
「燕九告訴我這件事以後,我便一直在想,為什麼你會是男主?你固然出身好些,武技高些,但僅僅如此,就能成為這個世界的寵兒嗎?直到攻略者們一個個到來,我才明白。所謂的氣運之子,是她們前仆後繼地將自身能量奉獻於你的結果。」
「燕九的社交能力,讓你能結交三教九流。林徽月的驚世才藻,為你出謀劃策。周杞的家財萬貫,後來供你取用。謝襄的青囊之術,保你身體無恙。秦無雙的絕世武功,助你大破敵軍。橫波、宋宜雪、箬娘,她們亦用自己的曼妙裝點了你的人生。至於長公主,她的無上權勢,本該助你一步登天。」
陸戎聽著聽著,仿佛也看到了我描述的那個畫面,目露神往。
「陸戎,這才是這個世界的真相。你,只是一個被規則選中的、汲取他人養分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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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唇角勾起一抹微妙笑意:「而我,偏要打破你的幻夢。當我探聽到丹華長公主在打聽你的消息時,便主動求見了她。我問她,比起成為男主的皇后、小女人,難道不是自己鳳臨天下,來得更酣暢淋漓嗎?」
我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位女子:「這幾年,你汲取了她們的氣運,供養出你的不世功勞,又將她們毅然捨棄,我便將她們一個一個搜羅起來。燕九,她的酒樓是我們的耳目,傳遞消息,串聯各方。林徽月,她的學堂看似教導女童,實則也在為長公主、為我們未來的格局,培養著不一樣的種子。秦無雙,她一身武藝豈能埋沒於宅斗?我指引她投效長公主,如今已是長公主麾下得力女將,在方才的宮變中建功立業。」
我的目光最後落在宋宜雪、謝襄、箬娘身上:「至於她們,你親自將她們驅逐、放逐,以為她們會悽慘一生。是我,在她們最絕望時,伸手拉了一把,給了她們一條生路,一條可以向你這個負心薄倖者討回公道的生路。」
我的聲音陡然轉冷:「她們雖來得晚,未立大功,但對你的恨意,足以讓她們好好照料你,以消心頭之恨,也以此,作為她們向長公主殿下遞交的投名狀。」
28
陸戎看著那三個曾經在他面前或嬌媚、或清冷、或柔弱的女子,此刻如同索命的羅剎,一步步向他走來。
宋宜雪走上前,她臉上竟還帶著一絲往日的甜笑,手中把玩著一根細長的金簪,聲音依舊嬌嗲:「表哥,你送我遠嫁啊?可惜啊,那轎子還沒出京城,就被靈機姐截下了。你說,我該怎麼對待你才好呢?」
她話音未落,手中金簪已狠狠刺下。
在陸戎的哀嚎聲中,謝襄依舊是那副清冷模樣。
她打開隨身攜帶的藥箱,裡面是細長黝黑、閃著幽光的長針和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將軍,近來我研發新毒正需人試藥。你如今既已無用,便索性為長公主的朝堂,再盡一份力吧。」
最後,是箬娘。
她始終一言不發,只是默默撿起了那根放在一旁的、帶著倒刺的馬鞭。這條鞭子,似乎喚起了她某些記憶,她的眼神瞬間變得赤紅。
她走到陸戎面前,看著他此刻狼狽的模樣,猛地揚起鞭子,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抽了下去。
陸戎又發出一聲哀嚎,他蜷縮著,向我哀求,試圖抓住最後一根稻草:「靈機、靈機, 你不能這樣對我,我們是夫妻啊,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放過我吧!」
我默默後退一步, 將空間讓給她們:「夫妻?從你默許甚至推動後院傾軋,從你默許他人對我下毒, 從你親手策劃那場大火欲將我燒死時,我們之間, 便只剩下因果。」
我轉身,向著地窖出口走去, 燕九、林徽月、秦無雙緊隨其後。
身後, 傳來陸戎悽厲的慘叫和絕望的咒罵, 很快又被什麼堵住了嘴,只剩下沉悶的、痛苦的嗚咽。
地窖的門在我身後緩緩關上,隔絕了那場遲來的審判與報復。
29
京城的風波, 隨著丹華長公主的登基,逐漸平息。
舊的秩序被打破, 新的格局正在孕育。
在那金鑾殿之上,一份由新帝親自擬定、蓋有玉璽的詔書, 被鄭重地遞到了一身嶄新官服的我手中。
詔書的內容, 並非委任我入六部, 也非掌京畿, 而是授予我一項前所未有的使命。
持節西行, 總領西域諸事,開互市、通有無、宣教化、撫遠人。
這意味著, 我將代表這個新興的王朝,前往那片廣袤而充滿未知的西域,去開拓、去連接、去建立屬於新時代的秩序。
新帝站在御階之上, 與我目光交匯, 彼此眼中是無需言說的信任與默契。
臨行前, 我去了一趟林徽月的書院。
書院規模已擴大數倍,朗朗讀書聲中, 不僅有女童, 還有許多寒門學子。林徽月依舊沉靜如水,但眉宇間多了份育才天下的滿足與從容。
我在燕九愈發紅火的酒樓里, 飲了最後一杯踐行酒。
這裡依舊是情報匯聚之地,只不過如今更多是為了溝通東西,商旅不絕。
我檢閱了秦無雙麾下的一部分精銳, 秦無雙一身鋥亮鎧甲,英姿颯爽。
這些將士, 將作為我的護衛與先鋒,一同西行。
甚至,我還⻅到了已然脫胎換⻣的宋宜雪、謝襄和箬娘。
她們或在長公主府擔任女官,或在京中新設的醫館、織造局效力,臉上再無陰霾,只有掌握自己命運的篤定。
她們前來送行,目光複雜,最終都化為深深一禮。
浩蕩的使團隊伍, 在無數百姓的圍觀與祝福中,駛出京城。
我坐在⻋駕中, 回望那漸行漸遠的巍峨皇城,心中沒有留戀,只有一片海闊天空的壯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