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陸戎入宮答話時提及她的功勞,陛下聽聞,龍顏大悅,因她是女子,下旨賞賜了秦無雙一柄玉如意和幾匹貢緞,以示對武將的恩遇。
陸戎待秦無雙又好了幾分。
畢竟,秦無雙是他提拔的人,陛下嘉賞,亦是看重他這個鎮北將軍。
秦無雙經此一挫,也開了些竅,不再硬碰硬地學嬌柔姿態,與陸戎並轡出遊,談起京畿防務,磊落大方,宛若一對璧人。
而我,則冷眼看著箬娘那漸漸顯懷的肚子。
她如今被陸戎著人看得緊,等閒難以近身,但我知道,有的是人在伺機而動。
畢竟這孩子若平安生下,便是長子或長女,那即使拿下了陸戎的心,也終究不美。她們怎能容忍?
她們需要一個機會,一把刀。
這日,我在府內園中偶遇秦無雙。
她已經將我當成了徹底的 NPC,意氣風發地說起午後要去校場跑馬。
我看著她眉宇間的飛揚神采,語氣平淡地提醒:「秦將軍,近日府中事多,人多眼雜。你那匹絕塵性烈,還是暫且約束在廄中為好,以免驚擾了不該驚擾的人,徒惹麻煩。」
秦無雙正得意時,只當是我這深閨婦人在吃她的醋,或是主母慣常的謹慎。
她看著我的眼神帶有居高臨下的憐憫:「夫人多慮了。絕塵隨我出生入死,最是通曉人性,斷不會驚擾內眷。」
我搖了搖頭,不再多言。
9
果然沒過兩日,就出事了。
午後,我坐在窗下看書。
一陣隱隱的騷動從花園方向傳來。
腳步聲、驚呼聲、哭泣聲雜亂地混在一起,由遠及近。
碧璽急匆匆跑來,臉色發白:「夫人!箬姨娘在荷塘邊被秦副將的馬驚著了,見了紅,腹中胎兒怕是......怕是不好了!」
我放下書卷:「將軍呢?」
她躬身回道:「將軍已經趕過去了,發了好大的火。秦副將跪在地上,臉色難看得很。」
我起身,走到窗邊,望著荷塘方向,想像著那裡的兵荒馬亂:箬娘慘白的臉,陸戎的滔天怒火,以及秦無雙那百口莫辯的震驚與屈辱。
可真巧。
秦無雙每日午後都要遛馬,必經那條臨著荷塘的石板路。
晨間箬娘身邊的丫鬟芳信哄著她說,荷塘那邊新開了並蒂蓮,好看得緊,寓意又好,錯過就可惜了。
然後偏偏在相遇的那個時刻,秦無雙的絕塵發了狂。
10
府里的氣氛,像是繃緊了的弓弦。
一場意外,折損了將軍府的子嗣,這在任何人看來,都是天大的過錯。
陸戎的怒火,如同雷霆般傾瀉在秦無雙頭上。
他撤了她剛得不久、象徵性地參與城防議事的虛職,斥責她恃寵而驕、莽撞無謀,甚至當眾說出了:「女子終究是女子,難當大任,安分守己才是本分。」
秦無雙自請為箬娘的孩子祈福。
夜深人靜時,我端著一壺溫酒,走進了秦無雙的房間。
她抬頭看我,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夫人是來看我笑話的麼?」
我將酒盞推到她面前:「我是來問你一句話。」
她盯著那晃動的酒液,不語。
我聲音平靜,卻字字清晰:「你終於有了能於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的金手指,難道來這世界一趟,就只是為了在這方寸後院裡,與一群女子爭搶男主角的垂憐?」
她渾身猛地一顫:「你、你在說什麼?」
我淡淡一笑:「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攻略者,不是只有你們才有上帝視角。」
她握緊了拳,指節泛白,聲音沙啞帶著一絲哽咽:「不這樣,又能如何?陸鈞他是男主啊,來了這個世界,我沒有別的選擇。」
我傾身向前,目光直視著她,壓低了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說:「如果我說,有一條路,不需要你搖尾乞憐,不需要你困於宅院,能讓你堂堂正正地施展抱負,讓你這身武藝有其真正的用武之地呢?」
秦無雙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眼中流露出強烈的好奇。
我迎著她的目光,緩緩吐出幾個字,隨即起身,不再多言:「你若不甘心,就來找我,我會給你一條出路。」
11
秦無雙走了。
她帶著簡單的行囊和那柄玉如意,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鎮北將軍府。
沒有告別,或許,也無從告別,陸戎余怒未消,自然不會挽留。
府里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宋宜雪的笑容越發甜美,謝襄的眼神也愈發幽深。
我尋了個由頭出府,馬車跨越半個京城,拐進一條清靜的巷子,巷子盡頭,有一處小院落。
這裡住著四號攻略者,林徽月。
她的金手指,是過目不忘的才藻。
當初她憑著這才情,一度讓陸戎驚為天人,引為紅顏知己。
我走進書院時,她剛給一群女童上完課,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烹茶,一身素凈衣裙。
她抬眼看到我,嫻熟地為我斟上一杯清茶:「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我在她對面坐下:「箬娘小產了,秦無雙離開了。」
林徽月輕輕吹著茶沫:「宋宜雪和謝襄還是這麼能幹。」
我抿了口茶,味道清苦回甘:「走了你的老路罷了。」
林徽月望向遠處嬉戲的女童,目光悠遠:「如今想來,真是可笑。耗盡心力去爭搶,一場鏡花水月。不過好歹比橫波和周杞幸運些,沒丟了性命。」
我循著她的目光看去,不免感慨:「你倒是看得開。」
林徽月忽然轉頭過來,問我:「那你呢,沈靈機,你的歸宿是什麼?」
12
秦無雙離去後,宋宜雪和謝襄,這對因利而合的盟友,在共同的外敵消失後,脆弱紐帶悄然繃緊,又開始爭奪起陸戎的關注。
畢竟勝者只會有一個。
宋宜雪慣會使春風化雨的手段。
在陸戎懷念那未能出世的孩子時,宋宜雪會依偎過來,軟語安慰:「表哥莫要太過傷懷,許是那孩子與將軍府緣分淺。謝姐姐精通醫術,有她在,也不怕箬姨娘調理不好。」
又譬如,在她為箬娘送去補品時,會對著守門的婆子感嘆:「想起來還是Ṭŭ₁有些後怕,絕塵在戰場上都好好的,怎麼那日偏偏發了狂。是不是吃錯了什麼草藥?」
這些話語看似不痛不癢,但雁過留痕,終會產生影響。
謝襄自然不會坐以待斃。
她不親自到陸戎面前說什麼,只是通過丫鬟、婆子之口,讓一些巧合傳入陸戎耳中。
先是負責採買的僕役閒聊時說起,近日見表小姐身邊的,與城南香料鋪的夥計走得頗近。
接著,又有洒掃的粗使丫鬟嘀咕:「也怪了,箬姨娘出事前,就屬表小姐往她那跑得最勤。」
陸戎並非蠢人,這些風言風語聽多了,心中難免生出芥蒂。
他竟跑到正苑來了,對我感慨:「靈機,還是你這裡最能讓我放鬆。」
我看著他的臉厭煩無比,面上卻只是笑笑,燕語:「夫君喜歡就好。」
陸戎溫情地說:「你好好調理,比起箬娘,我還是更期待我們有一個孩子。」
我心內大驚,他一離開,就讓人去各處煽風點火,別讓陸戎有機會找我。
13
最先按捺不住的,依舊是宋宜雪。
她倚在榻上,臉色蒼白,眼含秋水,氣若遊絲:ẗū₌「表哥,宜雪這幾日總是夢魘,夢到小時候的事。只有表哥陪著,才覺得安穩些。」
她柔弱無骨地靠向陸戎,淚珠恰到好處地滑落。
陸戎縱然心情不佳,面對這全心依賴他的表妹,終究硬不起心腸,少不得溫言安慰幾句,甚至應她所求,陪她出遊散心。
謝襄走的是另一條路子。
她會在陸戎熬夜處理軍務後,送上精心調配的提神醒腦湯;會在他舊傷隱隱作痛時,默不作聲地備好藥浴和針灸。
她的話很少,但每一次出手,都解決著陸戎實際的問題。
當她微涼的手指帶著力道,精準地按在陸戎的穴位上時,那種介於醫者與女子之間的微妙界限,便悄然模糊了。
還有一直沉寂著的箬娘。
最近,她似乎想開了,將楚楚可憐升華成了一種我見猶憐的堅韌。
當陸戎難得去看她時,她不會訴苦,反而會強撐起一抹脆弱的笑容,為他斟茶,輕聲說:「將軍不必掛心妾身,妾身一切都好。能得將軍垂憐,已是天大的福分,不敢再奢求其他。」
那強顏歡笑的姿態,那逆來順受的感恩,比任何哭訴都更能觸動一個男子的保護欲。
我靜靜觀賞著這滿園春色。
山雨欲來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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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寵的戲碼尚未完全落幕,一片足以遮蔽所有人的陰影,已籠罩了下來。
九號攻略者,丹華長公主,幼帝的長姐。
她的金手指,不是才情,不是醫術,不是武藝,而是這世間最不容抗拒的東西,權勢。
她的到來,不需要像其他人那般需要緣由或被帶回。
一道旨意,她便以代天巡狩、犒賞邊軍的名義,鳳駕親臨,理所當然地住進了鎮北將軍府。
其儀仗之盛,威勢之重,連陸戎都需身著戎裝,率親衛於府門外跪迎。
他躬身,垂首,言行舉止是臣子面對天家貴Ŧű₍胄的極致恭謹,然而,在那份恭謹之下,是一種被至高權勢青眼相加時難以抑制的激動。
丹華長公主對陸戎的興趣,表現得直接而霸道。
她召陸戎陪同遊園,不是商量,是命令。
她會賜下宮廷御酒,與他對酌,談論邊關風物、朝堂局勢。
她會在校場觀看陸戎演武后,親自遞上汗巾,眼波流轉間帶著欣賞:「陸將軍英武,不負盛名。」
陸戎呢?
他幾乎是立刻躬身謝恩,臉上帶著我從未見過的激動與惶恐。
在那皇權的光輝照耀下,他那些關於女子難當大任的論調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對天潢貴胄的匍匐。
他看向丹華長公主的眼神,充滿了對權勢的本能追逐,以及一種被青眼相加的虛榮。
對此,燕九評價:「她一定付出了很慘重的代價來換權勢當金手指。」
我好奇道:「那你為什麼換的是社交能力?」
燕九翻了個白眼:「我吃不了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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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華長公主不僅占據了陸戎全部的時間,她還醋勁很大。
宋宜雪試圖在陸戎路過時偶遇,直接被長公主身邊的女官以衝撞鳳駕為由,毫不留情地擋了回去,甚至被罰禁足三日。
謝襄精心調配養生湯,連陸戎的面都見不到,長公主隨行的太醫一句「用藥過重,恐性烈傷身」,便讓陸戎心有餘悸,再不敢服用。
箬娘在長公主漫不經心的一句「這女子瞧著晦氣」之後,直接被遷去了最偏僻的院落。
府中風向瞬間劇變。
我依舊是那個端莊溫婉、打理庶務的陸夫人。
每日按制處理因鳳駕降臨而激增的瑣事,安排一應供應。
按理來說,攻略者們是不將我放在眼裡的,我卻能感受到丹華長公主那隱而不發的醋意。
我依例前去稟報事務,丹華長公主斜倚在軟榻上,陸戎正坐在下首陪她說話。
見我進來,長公主臉上的笑意淡了些,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轉而拿起一顆葡萄,自然至極地遞到陸戎唇邊:「陸將軍嘗嘗這個,是貢品,甜得很。」
而我的夫君,連看都顧不上看我一眼,啟唇接過,耳根微紅。
他的動作,引得長公主掩口一笑。
如此姿態,實在引人發笑。
16
丹華長公主的犒軍之行,終有盡時。
鳳駕啟程前夜,長公主在府中設下私宴,獨獨只召了陸戎一人。
宴席的具體情形我不得而知,只從守夜的下人偶爾飄出的零星碎語中,拼湊出些許令人浮想聯翩的畫面。
「長公主親自為將軍斟酒」、「殿下似乎有些傷感」、「將軍出來時,腳步都有些虛浮,臉上像是醉了,又像是醒著......」
次日清晨,鳳駕儀仗肅列,準備啟程,陸戎率領府中眾人於大門前跪送。
丹華長公主依舊一身華貴,她目光掃過眾人,最後,緩步走到陸戎面前,微微俯身。
長公主看著他,輕輕嘆了口氣,啟唇道:「本宮在宮中,時常會覺得孤寂。若是身邊能有如陸將軍這般,懂得進退、又忠心耿耿的臣子相伴,該多好。」
陸戎依舊低著頭,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唯有站在他身旁的我,通過他驟然急促的呼吸,知道他有多激動。
接著,長公主話鋒一轉:「只可惜,將軍府邸繁花似錦,未免有些喧鬧了。本宮性子喜靜,最不耐煩那些鶯鶯燕燕、爭風吃醋的動靜,平白擾了清凈。」
儀仗啟行,鑾鈴聲聲,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