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玉兔。
搗藥千年,廣寒宮中,仙影漸淡。
只剩揮斧的莽漢。
我厭他粗蠻,他嫌我嬌軟。
直到月圓夜,酒助情潮,我倒在他懷中。
一夜沉淪。
原來,莽漢,甚香。
1
我是玉兔。
在廣寒宮中搗藥千年。
我的天命,本該是在搗藥台前,杵起杵落,周而復始。
唯一的變數,來自十日前。
那日清晨,嫦娥仙子突然駕雲離闕。
說是要去太陰星君府上,赴一場千年之約。
起初,我並未在意。
可一日過去,兩日過去,三日過去……
直到第十日的桂樹又一次在斧聲中癒合。
仙子仍未歸來。
我揣著前爪,在空氣里嗅了十天十夜。
確認了仙子遠去的氣息。
也確認了另一件事——
身體里,像是有一層冰封的薄殼,正在無聲開裂。
漸漸地,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從裂縫中冒了出來。
我低頭看了看那用了千年的玉杵。
第一次覺得,它沉重得像一道枷鎖。
我當即散了仙法,化作人形。
把玉杵隨意丟在白玉桌上。
「噹啷」一聲。
不遠處,正在揮斧伐樹的吳剛回過頭。
隔著飄零的桂花,朝我看來。
目光沉沉。
然後,又轉了回去。
「夯……夯……夯……」
一下下地,劈向那棵永遠也砍不倒的桂樹。
我看著他古銅色脊背上虯結的肌肉,和順著肌理溝壑蜿蜒流淌的汗水。
不知為何,忽然「嗤」了一聲。
話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
吳剛卻似無知無覺。
斧聲還在不知疲倦地迴響。
「夯……夯……夯……」
這聲音,我聽了一千年,從未覺得有何不妥。
可就在剛剛那句輕嗤冒頭後,這單調的斧聲,竟也變得煩人起來。
好吵。
我把耳朵耷拉下來,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睡了過去。
2
醒來時,口乾舌燥。
習慣性地摸向身邊的白玉盞。
裡面早已見了底。
這可麻煩了。
我素來用的,都是晨露。
平日裡,自有仙侍在卯時三刻前備好。
如今,她們也不在。
怎麼辦呢?
我不自覺地磨起了後槽牙。
這時,那惱人的斧聲,忽然停了。
我心中一喜。
他是聽見我的絮叨了嗎?
我踮著腳尖,朝吳剛那邊挪近了些。
卻見他放下斧頭,拿起旁邊的獸皮水囊,仰頭灌了幾口。
水珠順著他的胸膛滾落。
莽夫啊,飲水都這般粗野。
吳剛似乎覺察到了我的視線。
轉過頭,對著我,說出了我們相識千年以來第一句完整的話:
「站遠點。」
說完,他握著斧柄的指節緊了緊,又繼續砍樹。
「夯……」
又冷又硬的臭石頭!
我感覺後頸的軟毛都要炸開了。
有個聲音在瘋狂叫囂——
去蹬他!用後腿去蹬他!
「喂!」
「夯……夯……夯……」
斧頭劈砍的悶響,蓋過了我的叫聲。
「喂!吳剛!」
3
吳剛終於停下了。
他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被那狼一樣的眼神看得一窒。
登時結巴:
「我,我……你能幫我,取點水嘛?」
他濃黑的眉毛皺起。
「好。」
欸?他人還怪好的咧。
耷拉下去的耳朵剛支棱起來。
下一刻,就見他從樹上摘下幾片葉子,把上面的水珠,隨手倒進了我的白玉盞。
「你!」
他看著我,眼神不解。
又像是想到了什麼,頓了頓,把那個粗糙至極的水囊遞了過來。
「要麼,你喝這個?」
我:「……」
兔子急了!要咬人了!
「這怎麼能喝!」
我差點跳起來,「這數千年來,我喝的都是卯時三刻的晨露!那可是花瓣上最新鮮、最純凈的甘霖!你的這些……這些污糟水,怎麼能入口!」
吳剛聽完我這一長串的控訴,半晌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才又問了一遍:
「必須喝那種……甘霖?」
我揚起下巴,使勁點頭:
「當然!不喝,我就會渴死的!」
「哦。」
他應了一聲。
轉過身,繼續砍樹去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吳剛重新舉起斧頭的那一瞬,他那緊抿著的唇角,似乎向上牽動了一下。
像是在……笑?
他居然還笑我!
我氣血翻湧,千年來的修行,瞬間散了個乾淨。
4
我被吳剛氣得一整天沒吃沒喝。
連在廣寒宮撒歡打滾的興致都沒了。
憋著一肚子氣,蜷成一團,睡了過去。
夢裡,我把吳剛的水囊扎了無數個小洞。
對,就這麼報復他。
我嘴裡念念有詞。
每罵一句莽夫,手裡的小樹枝就往那獸皮上戳一下。
千年來,我的神魂中只有無私與奉獻。
如今,第一次體會到「報復」的滋味……
心裡竟暖洋洋的。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人搖醒了。
「小兔子?小兔子?」
你才是小兔子!
你全家都是小兔子!
我氣鼓鼓地睜開眼,一張汗水未乾、熱氣蒸騰的臉,瞬間填滿了視線。
眉骨鋒利,黑眸深邃。
像一頭遠古凶獸。
「媽呀!」
我嚇得直接現了原身。
一蹦三尺高。
再次化為人形站穩時,第一件事,便是指著吳剛的鼻子,氣急敗壞:
「你幹嘛!」
吳剛似乎沒料到我反應這麼大,愣了一下。
「卯時二刻了。」
他眼中帶笑,「再不去,你的晨露就沒了。」
5
原來,吳剛是要去給我接晨露。
我臉上頓時有些發燙。
想起夢裡那番報復,更不好意思了。
「哦……謝,謝謝啊。」
不過,倒也不用特意叫醒我。
直接幫我接好,就好了嘛。
吳剛卻沒動。
朝我伸出那隻大手。
「一起。」
他頓了頓,「你要晨露,就得自己動手。」
果然,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我扭過頭,走到樹下,用桂樹葉子上的露水抹了把臉。
以往,梳洗這種事,都是仙侍們幫我做的。
不過,自己來……倒更讓人清醒一些。
吳剛沒催我。
就那麼抱臂倚著桂樹,靜靜等著。
晨曦初露,金色的陽光穿透薄霧,灑在他身上。
那古銅色的肌膚,也被鍍上了一層暖光。
連帶著他整個人,都少了幾分兇悍。
多了一種沉默而可靠的氣息。
像是能壓住一切心慌。
這一刻,我忽然有種感覺。
雖然仙子不在,但月宮裡有他,好像……也不算太壞。
6
我跟在吳剛身後。
千年以來,只在搗藥台和寢殿間活動的我,還是第一次來廣寒宮的花圃。
這裡沒有凡間的奼紫嫣紅,滿園皆是冰雕玉琢的仙葩。
連吐納出的香氣,都帶著涼意。
吳剛似乎也是第一次來。
那張總是緊繃著的臉上,竟也露出了一絲近乎柔和的神情。
我正想在仙草地上打個滾。
他卻指著不遠處的璃花。
「去接晨露吧。」
我瞥他一眼:
「我夠不著。」
他轉身搬來一塊青石,放在樹下。
「站上去,就能夠著了。」
真是個不懂變通的木頭。
我不情不願地站上去。
「還是有點夠不著……」
他又搬來一塊,壘在青石上。
「還是夠不著的話,就踮腳。」
就不能幫我接一下嗎?
長那麼高的個子,只是為了呼吸新鮮空氣的嗎?
我忍著火,開始接晨露。
一滴、兩滴、三滴……
滴答聲落進白玉盞,連個水花都看不見。
平日裡,那些仙侍,都是怎麼接滿一整盞的啊。
想到這,我心裡忽然生出一絲愧疚。
直到晨曦已盡、天光大亮,盞底才終於覆上了一層清露。
我手臂都快抬不起來,寶貝似的捧著白玉盞,根本捨不得喝。
正盤算著,該留到什麼時候享用。
腳下的石頭突然晃了一下。
我沒站穩,身子向一邊倒去。
「我的晨露!」
腰間一緊,落入一個堅實的懷抱。
白玉盞卻掉在了地上。
7
我馬上從吳剛懷裡跳了下來。
「都灑了!一滴都沒有了!沒有了!」
我急得語無倫次,「我都快累死了,才接了這麼幾滴!」
勞作的辛苦、口渴的折磨,此刻全涌了上來。
我再也忍不住,捧著空空如也的白玉盞,放聲大哭。
「你,你為什麼要接住我!為什麼不接住我的晨露啊!」
看著我這個樣子,吳剛徹底怔住了。
那雙大手,抬起又放下。
像是想安慰我,又不知從何下手。
最後,只笨拙地站在一旁。
乾巴巴地擠出兩個字:
「別哭。」
我根本不理他,哭了不知多久,才抽噎著停了下來。
「我們回去吧。」
我吸了吸鼻子,「別管我了,繼續砍你的樹吧。」
「我,我喝桂樹葉子上的水好了,或者隨便什麼別的大葉子也行,有水就行。」
我頓了頓,「你的水……也行。」
說完這句話,剛止住的眼淚,又開始洶湧。
趕緊用袖口去抹,可剛擦掉一滴,便又滾下兩滴。
任憑怎麼擦,視野都一片模糊。
吳剛看著我這副徹底放棄掙扎的模樣。
那總是緊抿著的唇,緩緩向上揚起。
「小兔子。」
他朝我伸出手,「我幫你接。」
8
吳剛低沉的嗓音里,帶著一絲哄勸意味。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一愣。
嘴上,卻還是下意識地反駁:
「我才不叫小兔子!我有名字的!」
他從我手裡接過白玉盞。
垂眸,看著盞中的倒影。
「嗯,我知道。」
他抬眼看我,「你叫瑤瑤。」
我臉上一熱。
我本名泠瑤,是仙子親賜的名諱。
平日,她喚我阿瑤。
只有那些相熟的仙侍姐姐,才會私下裡喚我一聲瑤瑤。
他,他又是什麼時候偷聽去的?
我有點不知所措,又不想讓他看出我的窘迫,只好賭氣似的轉移話題:
「你,你方才不是還說,要我自己動手麼?」
吳剛看著我氣鼓鼓的樣子:
「自己接的,才更甘甜。」
我一愣,回想起方才自己承接每一滴清露時的小心翼翼。
雖然辛苦,但當甘霖一滴滴匯聚,心中升起的喜悅,似乎確實比仙侍直接奉給我時,要來得更真切。
見我若有所思,吳剛眼底笑意更深。
「不過。」
他話鋒一轉,「第一次,我教你。」
他看著我:
「從明天起……自己來。」
我點了點頭。
吳剛頓了頓,掏出水囊,仔細地沖洗掉白玉盞上面的泥。
開始為我接晨露。
那些我站在石頭上踮腳都夠不著的花瓣,他只需微微抬手,便能觸及。
他動作很穩,也很有耐心。
舉著白玉盞,等著仙露滴落、匯聚,不厭其煩。
晨曦中,他的身影,正好將我整個人都籠罩其中。
像一堵沉默的牆。
將所有風雨都隔絕在外。
聽著清脆的滴答聲,那顆有些慌亂、有些焦躁的心,居然就這麼慢慢平復了。
「謝謝你。」
我在心裡對吳剛說道。
還好有你。
9
我每日都跟吳剛一起去接晨露。
他不知從哪找來一塊空桑木芯,給我做了個小杌子。
這樣,我踮起腳尖,就能夠得著花瓣。
他還用獸皮給我縫了個能束口的水囊。
掛在腰間,再也不怕失手掉落。
起初幾日,我興致勃勃。
天不亮就起來,接上大半個時辰。
然後一口氣喝個精光,仿佛那是瓊漿玉液。
結果便是,雙臂酸疼、雙腿打戰。
最要命的是,一天裡不知道跑了多少趟滌塵間。
幾天之後,新鮮勁兒一過,我便懶了。
雖說自己接的晨露,是比從前仙侍奉上的要清冽甘甜些。
喝下後也確有耳聰目明之感。
可這每日早起的苦差,實在太累人了。
這一日,天光熹微,吳剛又來喚我。
「瑤瑤,起來了。」
他的聲音隔著殿門傳來。
「不去……」
我在柔軟的枕頭上蹭了蹭,拖長了尾音,「好睏……」
「小兔子,不要晨露了?」
「我才不是小兔子……」
我把腿從雲被裡探出來,嘟囔著,「我本也不需日日飲露的,只是晨露能讓我的毛髮更漂亮些……」
門外的呼吸,似乎頓了一下。
「人間的話本子裡不都說了麼。」
我又翻了個身,抱住了身旁冰涼的玉枕,「女人……是水做的……吳剛……你也是水做的嘛?怎麼這麼……冰……」
門外,徹底沒了聲音。
我幾乎以為他已經走了。
「不。我是……石頭做的……」
吳剛說完這句話,我便聽到了有些倉促的腳步聲。
漸行漸遠。
像是……在躲著什麼似的。
10
我這一覺,直睡到日上三竿。
醒轉的瞬間,便從床上彈了起來。
完了,吳剛定要數落我懶惰了!
我趕緊跳下床,奔出寢殿。
廊下的小桌上,白玉盞正靜靜放在那裡。
滿滿一盞甘霖。
我一口飲盡,只覺得一股清冽之感,從喉間直墜丹田。
好舒服。
不知怎的,我這仙體……最近似乎總是莫名燥熱。
果然,沒人管著,修為都退步了。
「小兔子,醒了?」
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
我循聲望去。
天光大亮,吳剛正赤著上身,砍著桂樹。
汗水在他身上,鍍上一層流動的金光。
肌肉的線條,被勾勒得分明。
像一張拉滿的強弓。
又是一股莫名的熱。
「謝謝。」
我小聲說。
他停下斧頭:
「舉手之勞。」
又頓了頓,補了一句:
「以後,我幫你接。」
我瞪大了眼睛:
「你不是說,要我自己動手嘛。」
吳剛看著我,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讓你會,不是讓你累。」
11
我坐在廊下,晃著腿,看吳剛砍樹。
看了一會兒,他忽然轉過頭來,目光沉沉:
「你在看什麼?」
我一怔。
他似乎也覺得這話問得突兀,連忙移開視線,有些不自然地轉移了話題:
「所以,你飲晨露,不是因為口渴,只是……」
他像是在斟酌詞彙。
「是,也不是。」
我答道,「從前確是不怎麼口渴的,可不知為何,近來常常會覺得渴,有時還會覺得餓,想吃……」
心念一動,我看向他。
「吳剛。」
「嗯。」
「你那裡有什麼好吃的嘛,比如……桂花糕什麼的?」
本來覺得問了也是白問。
他這麼個粗人,怎麼可能會有桂花糕這種精細點心。
好懷念仙侍姐姐們啊。
「有。」
吳剛的回答,卻出乎我的意料。
他摸出一塊看起來像石頭、顏色也像石頭的東西。
走過來,遞給我。
「還真有一塊。」
他語氣裡帶了點懷念,「大概……是一百年前做的。」
我接過那塊能當暗器使的「桂花糕」。
本想直接丟到那張木頭臉上。
想了想,還是認命地在自己的額頭上,「梆」地敲了一下。
「吳剛,你覺得,這東西,還能吃嗎?」
「泡泡水的話,應該能吃吧——」
吳剛說到一半,看著我無語的表情,笑了,「好像,是不能吃了。」
他猶豫了一下:
「那,我們一起做點?」
「不好!」
一想到他接下來又要說「自己做的最香甜」之類的鬼話,我馬上拒絕,「我去花圃里隨便薅一把草,就行啦!」
12
我在花圃里刨了半天靈草。
順便把那點說不出的煩亂,都發泄了出去。
對,煩亂。
我也不知自己為何煩亂。
只是覺得心裡堵得慌。
於是,我開始在花圃里亂逛。
這株靈光花,顏色太冷,不吃。
那片銀月草,有點硌牙,不吃。
那團流雲絮,沒有嚼勁,不吃。
走著走著,忽然看到一株從未見過的粉色小花。
花瓣薄如煙霞,是流動的緋色。
如少女面頰上的紅暈。
月華拂過,那緋色竟像水波一樣,從花心緩緩蕩漾至瓣尾。
它不像別的仙葩那般清冷,甚至還能隨著我的呼吸而開合。
仿佛一顆正在怦跳的心臟。
我竟捨不得吃它了。
我繞著那株小花轉了幾圈,現出原身,在小花下面的草地上,翹著後腿,又睡著了。
風拂過,花粉落在我身上。
一股甜膩的香氣,纏上了我的鼻息。
13
不知過了多久,我又被渴醒。
喉干唇燥,整個人都熱得厲害。
我費力地睜開眼,眼前是吳剛那張放大了的臉。
「瑤瑤?小兔子?」
他在叫我。
不知為何,吳剛看上去和往日有些不同。
還是那張稜角分明的臉,眉眼也依舊是刀削斧鑿般的剛毅。
可那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氣息,卻仿佛被月色鍍上了一層柔光。
那雙黑眸里,也仿佛漾著星辰。
裡面的每一道漣漪,都像是為我而起。
我伸出手,去摸他的臉:
「吳剛……」
手被他溫熱的大掌握住。
「嗯,我在。」
「我……我想要,香香的桂花糕。」
一聲低笑,從他唇邊泄出:
「已經給你做好了,等你醒了就能吃。」
他身上,確實有一股清甜的桂花香。
我把他拉向自己。
把臉埋進他的胸膛。
「吳剛,你好香啊。」
「別動……」
他身上……竟是涼的。
清泉般的涼,順著相貼的肌膚,鑽進我的四肢百骸。
仿佛只要抱住他,就能澆熄體內燃燒的野火。
我忍不住伸出手,在他身上摸了摸。
感覺沒那麼熱了。
我繼續摸。
吳剛忽然嘆了口氣,握住我作亂的手。
「瑤瑤,等下,可能會有點難受。」
「什麼……有點難受?」
我迷迷糊糊地問。
話音剛落,我便被他整個抱了起來。
他抱著我,快步走到一棵巨大的銀露樹下。
華蓋般的葉片,遮蔽了我們。
下一刻,他猛地一搖樹幹。
混著冰晶的水,當頭淋下。
14
我著涼了。
仙人也會著涼,簡直是三界奇聞。
都怪吳剛。
他照顧了我好幾天。
還給我做了桂花糕。
雖然賣相不怎麼樣,但意外地很好吃。
我卻一直沒給他好臉色。
他也不解釋,只默默在不遠處砍樹。
「夯……夯……夯……」
那聲音,像是有話想對我說。
又像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我忍了幾天,還是沒忍住。
「吳剛,我們聊聊。」
他放下斧頭,走了過來。
「瑤瑤,那株小花……」
「我知道。」
我搶在他前面說,「那株小花,是能讓人動情的,對吧?」
吳剛似乎沒料到我竟如此直接。
表情僵了一下,「嗯」了一聲。
我看著他這副模樣,忍不住笑了:
「這有什麼好羞於啟齒的。你這種做過凡人的,就是心思多。我們玉兔一族,可坦率得很。」
我掰著指頭:
「春天的時候,月亮特別圓的時候,都會動情啊,天道而已。」
他看著我,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什麼。
我被他看得有點莫名其妙,正好心裡也有些疑慮,就順便和他說了:
「不過,說來也怪,按理說,我在月宮千年,早該有過……這種感覺了。可最近,卻像是突然有了七情六慾一樣,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吳剛聽我說了半天,卻只點了點頭,語焉不詳:
「你從前,確實和現在不一樣。」
又頓了頓:
「以後,別再碰那花了。」
說完,他又去砍樹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感覺心跳得有些快。
定是那奇葩的毒性還未清。
得多吃幾塊桂花糕,壓一壓才行。
15
有了晨露和點心,我在廣寒宮裡的日子,和從前更像了。
但我已經很久沒有再碰過玉杵了。
不知怎的,每旬十天,有十一天都不想幹活。
那就不幹了吧。
只是,日子久了,不免有些無聊。
花圃也不怎麼去了。
每次一往那個方向走,吳剛就如臨大敵,在我耳邊絮叨個沒完。
別碰這個,別摸那個。
那我還有什麼逛園子的樂趣!
還不如不去。
可還是得找點事做。
我忽然想起了寢殿里的霓裳仙裙。
都是仙子賜我的。
得了新制的仙裙,那些色彩活潑的,她都會拿來給我。
只是每次,都要補上一句:
「瑤瑤雖終日搗藥,無暇化形,用不上這些,可我見了,還是想送給你。」
我感念她對我好,便愈發賣力地搗藥。
那些仙裙,也都束之高閣了。
可現在,我忽然想試試看。
正好,這裡有個現成的……參謀。
我取來幾件最喜歡的,一股腦地堆在桂樹下的石桌上。
剛準備把身上那件樸素的白衣脫掉——
「你做什麼?」
16
吳剛的聲音里,帶了一絲罕見的緊張。
「換衣裳啊。」
我理直氣壯。
話音剛落,對上他那雙寫滿了「非禮勿視」的眼睛。
才後知後覺,那什麼,男女授受不親。
可要是先在寢殿里換好了,再跑出來給他看,那也太麻煩了吧。
我眼珠一轉,指了指那棵桂樹:
「要麼,我到樹後面換,換好了,你幫我看看?」
吳剛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以為他嫌麻煩,又提議道:
「那,要麼你跟我去寢殿那邊?」
「不必了。」
他趕緊擺手,猛地轉過身去,背對著我。
聲音又急又快:
「你,你就在這換吧。」
17
我搗鼓了半天。
吳剛一點動靜都沒有。
我換好一身銀絲軟綃,在他面前轉了個圈:
「好看嗎?」
他背對著我:
「好看。」
「你都沒轉身!這可是我這一千年以來,第一次穿好看的衣裳!捧捧場行嘛!」
吳剛似乎被我說動了,無奈地嘆了口氣,轉過了身。
然後,他的視線定住了。
廣寒宮裡,一時只有風拂過桂樹的沙沙聲。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幾乎以為,他下一句,會說出什麼像樣點的誇讚了。
可他終究還是那個吳剛。
片刻後,他移開視線,清了清嗓子,用比平時還要生硬幾分的語氣,給出了評價:
「好看。就是……料子太薄,容易著寒。」
我不想和他計較,翻了個白眼,又換了一身流霞雲錦。
「這件呢?」
「好看。就是……飄帶太長,會絆到你。」
他皺著眉,一臉嚴肅地補充,「不方便。」
他到底懂不懂什麼叫無用之美啊。
我衝到他面前。
吳剛馬上停下了動作。
我抽出一根最長的粉色飄帶,在他的斧柄上,打了個蝴蝶結。
他剛要摘下去,我便搶先一步:
「不許摘!」
吳剛看著那蝴蝶結,表情很是無奈。
最後,他嘆了口氣,擺擺手。
這是讓我去一邊歇著的意思。
然後,他開始扛著那柄繫著粉色飄帶的巨斧,繼續砍樹。
每揮動一次,飄帶便在空中劃出一道歡快的弧線。
我看著這畫面,抱著肚子,笑出了聲。
18
這一晚,我心情舒暢,睡得格外香。
夜半,廣寒宮中卻忽然電閃雷鳴。
天界的雷,並非凡間的炸裂之聲。
而是能撼動心神的轟鳴。
如同天道敲響的警鐘。
雷聲中,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被無盡的火焰包裹。
那火焰很燙。
卻又無比熟悉。
像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夢境的最後,我看到了一雙眼睛。
一雙充滿了悲憫的眼睛。
天君的眼睛。
我猛地從夢中驚醒。
冷汗浸濕了我的皮毛。
叫了半天仙侍姐姐,沒人回應。
雷聲卻越來越響。
震得整個殿閣都在嗡鳴。
我記得自己以前是不怕打雷的。
可現在,卻被嚇得現了原身,蜷縮在寢殿角落,渾身發抖。
我試探著叫了一聲:
「吳剛……」
本以為,隔著這麼遠,他根本不會聽見。
未料,話音剛落,殿門外便立刻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我在。」
我怔住了。
他似乎發現我沒再出聲。
又喚了喚我:
「小兔子?」
「嗯,你怎麼會……」
我遲疑著問。
「雷聲太大,我被吵醒了。」
他解釋道,「想著你可能會怕……」
聲音隔著門板,顯得有些模糊。
我卻笑了。
心底那點恐懼,瞬間被驅散了。
「嗯,我知道了。」
吳剛沒再多言,只說:
「好,那你睡吧,我就在外面。」
「嗯。」
有他在外面,我不怕了。
卻也……睡不著了。
19
第二日,我們都默契地起了個大早。
又都默契地……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說第一句話。
斧聲遲遲沒有響起,讓清晨顯得格外漫長。
把白玉盞遞給我時,吳剛的指尖不小心觸到了我的手背。
他猛地一縮,我跟著一顫。
白玉盞朝地上落去。
兩個人又同時彎腰去撿。
「咚」的一聲,額頭撞在了一起。
觸電般彈開。
氣氛有些微妙。
但誰都沒說什麼。
我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跑到花圃,對著那株粉色的小花,發了好久的呆。
終於到了晚上。
「吳剛,我要就寢了。」
不知何時,睡前同他打聲招呼,已經成了我的習慣。
吳剛「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忽然感覺有些憋悶。
我站起來,又坐下去。
「吳剛,那株小花,能讓人動情,但是,得先有情,才會動情,對吧?」
他砍樹的動作頓住了。
「吳剛——」
「瑤瑤,你知道我為何會在此地,日日砍樹嗎?」
我被他這突然的話題轉移弄得一愣。
「知道一些,你修仙有過,不肯專心,天君才謫令你來此砍樹的。」
吳剛看著我,苦澀一笑:
「那是給三界看的版本,一個……假的版本。」
20
「那真的版本是什麼?」
我們兔子,天生就愛刨根問底。
被吳剛這麼一說,我便好奇起來。
他沉默許久,仿佛在回憶什麼遙遠的事:
「《山海經·海內經》有云:『炎帝之孫伯陵,同吳權之妻阿女緣婦,緣婦孕三年,是生鼓、延、殳』」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吳剛遠遠地看著我:
「吳權,是我的本名。」
我瞪大了眼睛。
他似乎還嫌不夠,又補充道:
「緣婦,是我的妻子。」
他看著我,一字一句:
「我,殺了伯陵。所以,我才會在這裡。」
死一般的沉寂。
我張了張嘴,感覺自己有很多話要問。
比如,「那她呢?」
比如,「後來呢?」
比如,「你……還愛她嗎?」
可最後,所有的聲音,都被堵在了喉嚨里。
我只能傻傻地、呆呆地,看著他。
吳剛也看著我。
那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
「去睡吧。」
說完,他便轉身,走進了無盡的夜色里。
留我一個人。
21
接下來的許多天,我和吳剛都沒再說過話。
他沉默地砍樹。
只是每日清晨,會把晨露和點心放在我門口。
我沉默地坐在廊下。
有時會數天上的雲,有時會數地上的草。
有時,只是看他。
他沒有再解釋,我也沒有再問。
這天,是月圓之夜。
我一整天都覺得心神不寧、坐立難安。
體內像是有暗流涌動。
坐在院子裡,目光卻總是不受控制地往吳剛身上飄。
他今日似乎也與平時不同。
砍樹格外用力,汗水也比平時流得更多。
每一次揮斧,都仿佛有一股力量,順著他緊實的脊背,攀升至寬闊的肩胛。
在僨張的手臂處,轟然爆發。
中途,他停下來歇息。
目光似不經意地掃過我:
「怎麼了?」
「沒怎麼。」
我馬上移開視線。
他沒多問,只遞過來幾顆用桂花葉包著的東西。
「以前……在凡間時,我做過桂花糖。按記憶里的方子做了幾顆,你嘗嘗。」
我接過來,剝開葉子,吃了一顆。
糖很甜。
可那甜意剛一入喉,就仿佛瞬間吸乾了所有津液。
讓人愈發乾渴。
我不由想到了桂花酒釀。
廣寒宮的冰鑒里,應該還有一些。
「我……我先去睡了。」
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謊。
我翻箱倒櫃,沒找到酒釀,倒翻出來一壇陳年的桂花酒。
也好。
我自斟一盞,仰頭飲盡。
酒意瞬間上頭。
心裡那點煩亂,被放大了無數倍。
忽然就很想……去找他。
22
剛走出殿門,就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朝我走過來。
「怎麼還不睡?」
我看著他,腳下忽然一軟。
「這個廣寒宮,晃得太厲害了……還有你這個人,你怎麼也在晃……」
吳剛連忙將我攬入懷中。
「你喝酒了?」
他聞到了我身上的酒氣,眉頭皺起。
「我沒有!嗝……真的!我沒有!」
「喝了多少?」
「就一盞!真的!就一盞!」
我暈乎乎地伸出一根手指,「不是我吹,我的酒量……」
「你醉了。」
「我沒有!真的!我沒有!不是我吹,我的酒量……」
我還在喋喋不休,試圖證明著什麼。
吳剛卻只是嘆了口氣。
那雙大手,拍了拍我的背。
「好,你沒醉。」
他像是在哄一個胡鬧的孩子,「那我們……先回殿里去,好不好?」
說這話時,他微微低著頭。
那雙總是深邃難懂的黑眸,在極近的距離下,撞入了我的視線。
一瞬間,我所有的胡言亂語,都像是被吸了進去。
裡面,是一片被月光浸透的深海。
和海面上,那個小小的我。
我忽然拽住了吳剛的衣襟。
23
他猝不及防,只好順著我的力道俯身下來。
兩人一下子貼得極近。
我撫上他刀刻般的眉骨。
「吳剛,在凡間時,有沒有人說過,你是一個……英俊的男子?」
吳剛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沒有。」
「你騙人。」
他沒說話,只沉默地看著我。
眼神不再是之前那種深不見底的平靜,裡面像是有什麼東西碎了。
又像是有什麼東西,燒了起來。
吳剛看了我一會兒,像是想到了什麼:
「你又去花圃了?」
「沒有!」
我馬上反駁,聲音悶悶的,「自從上次……自從你給我講了你……和你妻子的事,我就再沒去過了!因為……我難過死了!」
他愣住了。
「跟你說那個,不是為了讓你難過的。」
「你不就是為了告訴我,你是有妻子的人嗎?」
吳剛看著我,眼底翻湧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最終,他只是嘆了口氣。
「算了。」
他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麼,「今夜……月圓?」
「對呀,月圓之夜,最適合……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他沒說話,只是又看了我一陣。
然後,把我抱了起來。
24
「吳剛,你幹嘛!」
「送你回去睡覺。」
我被他抱著,鼻息間全是他的氣息。
那股因為月圓而湧起的潮汐,非但沒有平復,反而像是找到了歸宿,愈發澎湃洶湧。
我忍不住在他懷裡蹭了蹭。
一種從未有過的衝動驅使著我,讓我必須為此刻的感覺,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於是,我問出了那個本不該問的問題:
「吳剛,你的妻子,是真的和伯陵君私通了嗎?」
他的腳步猛地頓住。
「是。」
他的聲音里聽不出情緒,「所以——」
「吳剛。」
我打斷他,抬起頭,「我們,私通吧?」
他看著我,連呼吸都忘了。
半晌,才沙啞地問:
「小兔子,你可知道……私通是什麼意思?」
他的懷抱好溫暖。
我的神志,混沌了一下。
吳剛見我沒回答,似乎確信我不懂了。
正要繼續往寢殿走。
我卻仰起頭,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
「我知道啊,我偷偷翻過仙子書房裡的《三界禮法通識》的。
「書上說,『夫婦之外,苟合也,是為私通』。我們現在不是夫婦,如果做了……那種事,就叫『私通』,對不對?
「可書上也說了……情動之時,只要做了那種事,就不會這麼難受了啊。」
吳剛僵住了。
我看著他那瞬間變得幽深的黑眸:
「吳剛,我們,私通吧?」
25
不知過了多久,吳剛眼中那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才逐漸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