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她品讀詩詞背後的情致,分辨音律中的雅俗,理解女紅針黹不僅是技藝,更是靜心養性的修行。
糯糯不再是那個只知撲蝶嬉鬧、被幾句甜言蜜語便能哄得暈頭轉向的小丫頭。
她的眼眸漸漸變得清亮有神。
言談舉止間,有了屬於她這個年紀應有的慧黠與從容,更添了一份王府蘊養出的端雅氣度。
她學得刻苦,有時直至深夜,窗欞還映著她伏案的身影。
我知道,宮宴那日的恥痛,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心底,成了她蛻變的催化劑。
寒來暑往,又是一年宮中盛宴。
琉璃燈盞將大殿照得恍如白晝,絲竹管弦,觥籌交錯,與去年並無不同。
聖上依舊興致盎然,笑問可還有閨秀願獻藝助興。
席間已有幾位小姐展示過琴棋書畫,皆是不俗,引來陣陣讚賞。
此時,糯糯緩緩自席間起身。
她一襲天水碧的雲錦宮裝,裙裾曳地,身姿亭亭。
發間只簪一支碧玉玲瓏簪,素雅清麗,卻愈發襯得她肌膚勝雪,眉目如畫。
經過一年淬鍊,她周身再無半分畏縮之氣,步履從容,行至殿中,對著御座盈盈一拜,聲音清越悅耳:
「臣女朱氏糯糯,願為陛下、娘娘獻舞一曲《驚鴻》。」
殿內有一瞬極細微的寂靜。
無數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驚詫、探究、難以置信。
誰人不知,這便是去年那個在殿上窘迫不堪、幾乎淪為笑柄的蕭家嫡女?
不過一年光景,竟似脫胎換骨。
蕭衍與婉娘坐在席間,臉色變幻不定。
蕭衍的目光複雜至極,震驚、恍惚,甚至有一絲悔痛。
婉娘則死死捏著帕子,臉上那抹慣常的溫婉笑容徹底僵住,眼底深處是無法掩飾的驚駭與陰沉。
聖上顯然也對去年印象深刻,笑著道:
「今年看著倒是成長了許多,可別讓朕失望。」
樂起。
非是柔靡之音,而是清越空靈的琴簫合鳴,間或有鼓點輕敲,如雨打芭蕉。
糯糯隨樂而動。
身姿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長袖拂動,似流風回雪;裙裾翩飛,如芙蕖出水。
並非一味追求柔媚,她的舞姿中有柔有剛,有靜有動。
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皆與樂聲完美契合,仿佛將一曲無形的詩詞化入了翩躚身影之中。
尤其當她隨著樂聲漸急,連續數個極快的旋身。
碧色裙擺如蓮綻放,身姿卻穩如磐石,最後以一個難度極高的仰身後彎定格,玉臂舒展,眸光清亮,恰似鴻雁掠過長空,留下驚世之美。
樂聲戛然而止。
滿殿寂然無聲。
落針可聞。
隨即,爆發出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熱烈真摯的喝彩與讚嘆。
「好!好一曲《驚鴻》!舞如其名!」聖上撫掌大笑,龍顏大悅,「秦王,你這女兒......養得極好!朕竟不知,京中還有如此才貌雙全的閨秀!」
懷璧攜我一同起身,從容謝恩:「陛下謬讚,小女頑劣,尚需勤學。」
話雖謙遜,但他看向場中女兒的目光,卻帶著毫不掩飾的驕傲與欣慰。
糯糯微微喘息,臉頰因運動染上紅暈,更添嬌艷。
她再次斂衽一禮,姿態優雅無可挑剔,這才在宮人的引領下,步履平穩地返回席位。
所過之處,皆是欣賞與讚嘆的目光,再無半分昔日的輕視與竊語。
經過芸娘席前時,芸娘正死死低著頭。
她今日也獻了藝,一手箜篌彈得精妙,卻完全被糯糯這曲《驚鴻》奪盡了所有光芒。
糯糯目不斜視,安然落座,接過侍女遞上的溫茶,淺淺啜飲,姿態嫻靜,仿佛方才那驚艷全場的人並非自己。
我隔著席次,與她目光相遇。
她朝我極輕、極快地眨了下眼,唇角彎起一個帶著些許狡黠與無比暢快的弧度。
那是一種終於將昔日恥辱徹底洗刷,憑自身能力贏得尊重的明亮與自信。
我的女兒,終究不再是那個需要人護在羽翼之下、惶惑不安的小雀了。
她已是能展翅翱翔、驚動四座的鴻鵠。
17.
宮宴的餘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開的漣漪許久未平。
秦王府的門檻這幾日幾乎被道賀的帖子和禮物淹沒,皆是贊「驚鴻郡主」才貌雙全,秦王府教女有方。
懷璧吩咐管事一概客氣回絕,王府依舊閉門謝客,保持著慣有的低調。
這日午後,秋陽暖融,透過細密的竹簾,在花廳的地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正與懷璧對弈,他執黑,攻勢凌厲,我執白,步步為營,棋枰上殺機四伏,正是難分難解之時。
管家悄步進來,垂首稟報:
「王爺,王妃,鎮北將軍蕭衍在外求見。」
朱錦正欲落子的手懸在半空,指尖的黑玉棋子映著他驟然冷峻的眉眼。
他未立刻回應,只將棋子緩緩按回棋罐,發出清脆的磕碰聲。
他抬眸看我,目光深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詢。
我捻著指尖溫潤的白子,神色未變,只淡淡道:「王爺做主便是。」
他沉默一瞬,才對管家道:「請他進來。」
腳步聲由遠及近。
蕭衍獨自一人,未著官服,只一身藏青常袍,更襯得他面色有些晦暗,眉宇間籠罩著一層難以化開的疲憊與鬱結。
他步入花廳,目光先是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複雜得驚人,有恍惚,有未能掩藏的驚艷,甚至還有點不合時宜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痛楚與執念。
宮宴那日隔得遠,今日近看,我一身王府常服,氣度寧和,與記憶中的形象截然不同,顯然更令他心神震動。
他很快移開視線,轉向懷璧,拱手行禮,聲音微啞:「王爺。」
懷璧並未起身,只略一頷首,指了指下首的座位,語氣平淡疏離:
「蕭將軍請坐。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侍女奉上茶盞,白霧裊裊,茶香清冽,卻驅不散廳中無形的凝滯。
蕭衍並未落座,他站在那兒,身形似乎比往日緊促了幾分。
他雙手緊握成拳,復又鬆開,顯是內心掙扎得厲害。
良久,他才像是下定了決心,目光再次投向我,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磨過:
「我今日來,是特意向王妃......賠罪。」
花廳內靜得能聽見窗外風吹過竹叢的細響。
我垂眸,目光落在棋盤之上,黑白子交錯,仿佛那才是世間最值得關注之事。
指尖的白子無意識地在棋罐邊緣輕輕摩挲。
我的沉默顯然讓他更加難堪。
蕭衍深吸一口氣,似要將積壓已久的話語盡數傾吐:
「從前是我糊塗,是我眼瞎心盲!聽信旁人讒言,受人蒙蔽,以為、以為你...以致疏忽糯糯,讓她被嬌縱養壞,也辜負了你當年捨命相救之情...」
他聲音哽了一下:「宮宴之上,見糯糯那般光彩奪目,才知自己錯得有多離譜、有多可笑......」
蕭衍語氣急切,帶著真切的痛悔,若非場合不對,幾乎要落下淚來:
「如今她跟在王妃身邊,很好...比在我那將軍府里,好上千百倍...我、我今日並非奢求原諒,只是這歉若是不道,我心難安...」
這番懺悔,聽起來確是發自肺腑。
可惜,傷痕早已結成冷硬的痂,這些遲來的話語,已無法讓其下早已死去的血肉重新變得鮮活。
我依舊看著棋盤,良久,才極淡地應了一聲,聲音平穩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
「蕭將軍言重了。郡主如今是秦王府的小姐,得王爺與我看重,過往種種,譬如昨日死,不必再提。」
「昨日死」三個字,像冰錐,刺得他身形猛地一晃,臉色霎時灰敗下去。
蕭衍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卻最終什麼聲音也沒能發出,只是頹然地站在那裡。
朱錦放下茶盞,瓷蓋與杯沿輕輕磕碰,發出清晰的脆響,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逐客意味:
「將軍的心意,王妃知曉了。若無他事,便請回吧。府中尚有雜務,不便久留。」
蕭衍嘴唇劇烈顫抖了幾下,最終,所有未竟的話語都化為一聲長長的、無聲的嘆息。
他拱手,最後深深看了我一眼,聲音低啞:
「叨擾了,告辭。」
隨即轉身離去,背影踉蹌。
花廳內重歸寂靜,只余清淺茶香與窗外疏落的竹影。
我執起那枚摩挲許久的白子,凝神於棋局,尋了一處關隘,正要落下,手腕卻被一隻溫熱的手掌復住。
朱錦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繞至我身側,抽走我指間的棋子,隨手丟回棋罐。
他俯身,雙臂自我身後環來,將我整個籠在他氣息之中。
下巴抵在我頸窩,溫熱的呼吸夾雜著一絲極淡的酒氣,拂過耳廓。
「看他作甚?」他的聲音悶悶的,帶著再明顯不過的不悅,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一局殘棋,一個不相干的人,比本王好看?」
我微微一怔,側過臉,對上朱錦近在咫尺的眸子。
那眼底深處,竟翻湧著未曾散盡的醋意與一絲因醉酒而放大的執拗。
方才對弈專注,後又應對蕭衍,竟未留意他何時飲了酒,且似乎還飲得不少。
心尖像是被什麼輕輕撓了一下,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柔軟。
我抬手,指尖輕輕撫過朱錦微蹙的眉心,試圖將那褶皺抹平:
「一局棋罷了,王爺這是喝的什麼?醋嗎?棋醋?還是陳年老醋?」
他捉住我搗亂的手指,緊緊攥在掌心,哼了一聲,卻不答話,只是將我更緊地圈進懷裡。
腦袋埋在我頸側蹭了蹭,髮絲撓得皮膚微癢,像個受了冷落、亟待安撫的大型犬科動物。
哪還有半分方才面對蕭衍時那位威儀棣棣、不動聲色的秦王模樣。
「一個無關緊要的外人,幾句不痛不癢、遲了多年的懺悔,也值得王爺放在心上?」
我放柔了聲音,耐心哄他,另一隻手輕輕拍撫著他環在我身前的手臂。
「他如今於我,不過是糯糯的生父,一個模糊的舊影,僅此而已。王爺莫非是覺得自己不如他?還是覺得我會被他幾句空話打動?」
「他也配?」
朱錦嗤笑一聲,語氣滿是不屑,環著我的手臂卻收緊了些,低聲嘟囔,醉意讓他的話語比平日更直白幾分。
「只是瞧著他方才那般看你的眼神,心裡不痛快。」
原是瞧見了蕭衍未能掩藏的複雜情愫。
我無奈一笑,轉過身來,正面與他相對。
抬手替他理了理並無褶皺的衣襟,目光望入他因醉意而顯得格外深邃明亮的眼中:
「旁人如何看,如何想,與我何干?我眼裡,心裡,從前,現在,往後,都只得一個朱錦。王爺若不信......」
我頓了頓,主動仰頭,在朱錦微抿的唇角輕輕印下一個吻,聲音柔得能滴出水來:
「我便再說一遍,直到王爺相信,可好?」
他身體明顯僵了一下,眸色驟然轉深,那點因醋意和酒意泛起的陰霾瞬間被灼熱的光彩驅散。
朱錦定定看了我片刻,眼底翻湧著驚喜、滿足和濃得化不開的情愫,忽然低低地笑出聲來,胸腔震動,帶著愉悅的共鳴。
「信。」他抵著我的額頭,鼻尖相觸,呼吸交融,聲音低沉繾綣,帶著心滿意足的嘆謂。
「晚晚說的,每一個字,我都信。」
那點因外人闖入而帶來的微妙不快,頃刻間煙消雲散,被更洶湧的暖流取代。
棋盤上的殘局再無人在意。
窗外秋光正好,暖融融地透過簾隙,將相擁的身影溫柔包裹,滿室靜好。
18.
時光荏苒,又是一年冬去春來。
秦王府的碧桃開了又謝,亭台樓閣依舊靜默地佇立在春光里,仿佛外界一切紛擾都與它無關。
京中的消息卻如同乍暖還寒時節的風,總能尋隙鑽入。
一則不算起眼、卻足以在特定圈子裡掀起波瀾的傳聞,悄然遞到了我案頭。
鎮北將軍蕭衍,因去歲邊關糧餉調度出現重大紕漏。
督查不力,御前申飭,罰俸降職,調任了一個無甚實權的閒散職位,昔日門庭若市的將軍府,一夜之間車馬稀落。
這消息傳來時,我正與朱錦在臨水的暖閣里對弈。
窗外新柳如煙,幾尾錦鯉在池中懶散地游弋。
朱錦執黑,正凝神思索一處關隘,聞聽管事低聲回稟,只淡淡「嗯」了一聲,長睫未抬,指尖的黑玉棋子穩穩落下,仿佛聽的不過是無關緊要的Ṭũ¹窗外鳥鳴。
我執白的手頓了頓,隨即也落下子去,瓷質的棋子叩在楠木棋盤上,發出清脆微響,心中並無多少波瀾。
世事變幻,起落沉浮,本是尋常。
只是偶爾腦中會閃過糯糯如今練字時微蹙的認真眉眼,心下便更安定幾分。
又過月余,一個春雨淅瀝、寒意未散的午後。
門房再次來報,聲音帶著些許遲疑與訝異:
「王爺,王妃,鎮北將軍...蕭大人求見,言道有急事...懇請一見。」
回報的措辭悄然變了,不再是「將軍」,而是「大人」。
朱錦正在書房與兩位屬臣商議漕運事宜,聞報,眉峰幾不可察地微蹙。
他揮退了臣屬,書房內一時靜極,只聞窗外細密的雨聲沙沙。
他看向我,目光沉靜:
「風雨不小。你若不想見,便打發了。」
我沉吟片刻,放下手中正在校對的郡主課業筆記,墨跡未乾的新字還帶著糯糯特有的稚氣筆鋒。
「總該有個了斷。」我起身,理了理裙裾,「王爺且在屏風後稍坐片刻?」
朱錦深深看我一眼,頷首,語氣不容置疑:
「依你。我就在此處。」
花廳里,銀絲炭燒得正暖,驅散了春雨帶來的黏濕寒意。
蕭衍被引進來時,著實狼狽不堪。
昔日挺括的衣服皺巴巴地貼在身上,往下滴著渾濁的雨水,官袍下擺沾滿了泥點。
頭髮被雨水徹底打濕,幾縷灰白的髮絲凌亂地貼在額角與臉頰上,更顯落魄。
他眼眶深陷,布滿駭人的血絲,往日那雙銳利或含情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憤怒,還有瀕臨崩潰的絕望。
蕭衍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透著一股窮途末日的腐朽氣息,連邁進門檻的腳步都是虛浮踉蹌的。
他見到端坐主位、衣著素凈卻難掩雍容的我,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未語先踉蹌了一步,幾乎站立不穩,全靠身後侍從暗中扶了一把。
「晚晚......」蕭衍聲音嘶啞得厲害,像是破舊風箱竭力拉扯出的雜音,「我、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悔不當初啊!」
他竟似要不管不顧地跪下來,被一旁的侍從及時架住胳膊。
「蕭大人有話,站著說便是。」
我端坐未動,語氣平靜無波,如同窗外綿延不絕的冷雨。
他抬起頭,雨水混著或許還有的淚水從他臉上滑落,也分不清哪樣更多,眼神渙散,語無倫次,仿佛要將滿腹的苦毒和悔恨盡數傾吐:
「是她!是婉娘!那個毒婦!她騙得我好苦!她從一開始就在騙我!」
蕭衍猛地喘了口粗氣,胸口劇烈起伏,像是想起了極可怕的事情:
「糧餉的事...是她那不成器的兄弟攛掇,花言巧語說能從中牟利填補府中用度...我是一時糊塗,信了他們的鬼話!才在文書上...可出了事,她便將所有罪責一推二五六,全扣到我頭上!」
「她還在外人面前做戲,哭訴是我剛愎自用連累了她!如今見我失了勢,丟了官爵,沒了前程......她便卷了府中所有值錢的細軟,帶著她的兒子跑了!」
「還有她那個侄女芸娘,昨夜、昨夜連夜冒雨投奔她娘家去了!還留下書信,說我無能累家,罵我、罵我活該...」
他猛地捶打著胸口,發出沉悶的響聲,臉上露出極致的痛苦與猙獰,聲音泣血般:
「她從未真心待過我!從未!她只想借著將軍府的勢,給她那侄女攀高枝,給她娘家謀好處!她縱容糯糯,冷落糯糯,全是算計!」
「我竟...我竟信了她!為了她,那般對你,那般對糯糯...我真是瞎了眼!豬油蒙了心!」
蕭衍仿佛此刻才真正看清那溫柔面具下的蛇蠍心腸,每一句控訴都帶著血淋淋的後知後覺。
他涕淚交加,痛哭流涕,狀若瘋癲,試圖用最狼狽的姿態換取一絲憐憫:
「晚晚,我的好晚晚,你原諒我...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看在往日情分,看在我們還有糯糯的份上,你求求秦王,幫幫我...替我在聖上面前說句話,我不能就這麼完了,我絕不能就這麼完了啊...」
他將所有的醜陋與不堪盡數撕開,像個輸光一切的賭徒,匍匐在地,乞求著最後一點翻本的渺茫希望。
我靜靜聽著,看著他如同喪家之犬般的乞憐姿態,心中竟奇異得沒有半分動容,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平靜。
那些曾讓我痛徹心扉、夜不能寐的過往,如今聽來,只覺遙遠而荒謬,如同看一場與己無關的拙劣戲文。
直到蕭衍聲音嘶啞,再也說不下去,只是用那雙渾濁絕望、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望著我,仿佛我是他最後的救命稻草。
我才緩緩開口,聲音清晰,卻冷澈如檐外連綿的春雨,不帶一絲溫度:「蕭大人。」
這三個字,如同三根冰針,狠狠扎入他耳中,刺得他猛地一顫,眼中最後一點希冀的光彩徹底熄滅。
「你的家務事,與秦王府無關,與本妃更無干係。」
我目光平靜地掠過他濕透狼狽、沾滿泥濘的衣袍,如同看一個陌生的乞兒:「至於原諒......」
我微微停頓,看著他瞬間慘白如紙、再無血色的臉,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你辜負、傷害之人,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林嘉晚。她的原諒,於你而言,毫無意義,也無需再提。」
「這麼多年的感情,我們也就此一筆勾銷。」
我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徹底癱軟下去的身影,如同看著一灘徹底腐朽的爛泥:
「大人請回吧。日後,不必再來了。」
「不、不能......晚晚!你不能這麼狠心!我們這麼多年!」
他像是被這句話徹底擊垮了最後的精神,嘶聲力竭地嚎叫起來,試圖撲上前,卻被侍從牢牢按住。
「送客。」我打斷他最後徒勞的掙扎與哭喊,決絕地轉身,不再多看那堆爛泥一眼。
侍從立刻上前,毫不客氣地將他「請」了出去。
蕭衍掙扎著,哭喊著,聲音悽厲不堪,如同瀕死的野獸,最終徹底消失在淅淅瀝瀝的雨幕之中。
連同他那些破碎的哀求與悔恨,一同被沖刷殆盡。
花廳重歸寂靜,只剩下炭火在獸耳銅爐中偶爾爆出的噼啪輕響,以及窗外綿密不變的雨聲。
屏風後,懷璧緩步走出,來到我身邊,溫熱的大手自然而然地握住我微涼的手,納入掌心細細暖著。
他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說,只是用指腹輕輕摩挲著我的虎口,無聲地傳遞著令人安心的沉穩力量。
我順勢輕輕靠向他堅實的臂膀。
汲取著那份熟悉的、足以隔絕所有風雨寒意的溫暖,長長地吁出了一口積壓在胸口的濁氣。
殿外,春雨依舊綿綿,洗凈塵埃,也終將沖刷掉所有不堪的過往與糾纏。
一切終於徹底落幕了。
19.
歲月如涓涓細流,靜默而堅定地沖刷著過往的傷痕。
秦王府的海棠幾度花開花落,庭前的幼竹已亭亭如蓋。
又一年春深,暖閣外繁花似錦,蜂蝶喧鬧,卻不及室內一方天地溫馨靜謐。
我斜倚在窗邊的軟榻上,看著朱錦小心翼翼地從乳母手中接過裹在杏子黃綾緞襁褓里的小兒子。
他那雙慣於執筆握劍、批閱奏疏的手,此刻抱著這團柔軟嬌嫩的小生命,動作輕柔得近乎笨拙。
眉宇間慣有的沉靜威儀被一種近乎虔誠的柔和取代,唇角不自覺地上揚著,眼角的細紋都染著暖意。
「瞧這眉眼,像你。」
他低聲笑道,指尖極輕地碰了碰嬰孩粉嫩的臉頰,小傢伙無意識地咂咂嘴,睡得正沉,渾然不覺自己正被父親視若珍寶。
陽光透過雕花窗欞,落在他們父子身上,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
我含笑看著,心中一片寧和靜好。
去歲冬日艱難產子後的虛乏,早已被這般日常的暖意驅散。
腹中悄然孕育的新生命,更是讓我們對未來充滿了溫柔的期待。
廊下傳來輕快而穩重的腳步聲。
糯糯——如今京中誰人不稱一聲「朱司記」
她下了朝剛剛歸來。
身著淺碧色女官制式的襦裙,臂彎搭著件薄披風,髮髻梳得一絲不苟,通身的氣度沉靜明澈。
行止間自有章法,再無半分昔日的怯懦與浮躁。
她先朝朱錦與我端正行禮:「父親,母親。」
目光隨即落到弟弟身上,頓時漾開溫柔笑意,放輕腳步走近:「阿弟今日可乖?」
糯糯自然地俯身,仔細替小傢伙掖了掖襁褓的角落,動作熟稔。
自弟弟出生,她這長姐的疼愛之心便溢於言表。
外出歸來總要先來看上一眼。
有時甚至會拿著有趣的畫本,輕聲念給尚在襁褓中的弟弟聽,眉眼溫柔,與當年那個只會撲蝶嬉鬧的小丫頭判若兩人。
「剛吃了奶,睡沉了。」
朱錦將孩子遞還給乳母,示意她抱去歇息,轉而看向女兒,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驕傲:「今日在宮中可還順遂?」
糯糯接過侍女遞上的溫茶,淺淺飲了一口,方從容答道:
「回父親,今日整理了蘭台部分舊籍,並無難處。只是掌籍大人提點,明日需協助籌備皇子們的講經筵,需早些入宮。」
她言語清晰,條理分明,已頗具女官風範。宮中歷練,讓她褪去了最後一絲稚氣,添了沉穩幹練。
我向她招手,她便走過來,在我榻邊坐下。
我執起她的手,指尖拂過她指腹處因長時間執筆而留下的薄繭,溫聲道:
「事雖要緊,也需顧惜自身,莫要太過勞累。你父親前日得了一方上好的松煙墨,說是給你留著。」
她莞爾一笑,反手握住我的手,眼神明亮而堅定:
「謝父親母親。女兒心中有數。能於蘭台效力,閱覽群書,追隨諸位博學女官研習經世之道,女兒只覺得充實歡喜,不覺勞累。」
她頓了頓,語氣輕快了些:
「倒是母親,要好生休養,父親日日念叨,生怕您累著。」
看著她如今自信從容的模樣,想起宮宴那日她孤立殿中的惶惑與將軍府里被刻意養廢的天真,恍如隔世。
珠懷璧待她視如己出,悉心栽培。
她自身亦肯勤勉上進,終是破繭成蝶,贏得了屬於自己的尊重與前程,也徹底將過往陰霾掃盡。
晚膳時分,一家三口圍坐。
雖食不言,席間卻暖意融融。
朱錦偶爾會問起糯糯宮中見聞,或是考校她幾句學問,父女二人對答間,頗見默契。
膳後,糯糯需回房準備明日功課,起身告退時,懷璧溫言叮囑:
「夜深露重,添件衣裳。讓廚房備了銀耳羹,記得用些。」
她笑著應了,又過來輕輕抱了抱我,在我耳邊飛快地說了一句「母親放寬心」,這才腳步輕快地離去。
窗外月色漸明,清輝灑滿庭院,花影搖曳,暗香浮動。
朱錦扶著我緩步走在廊下消食。
他一手穩穩托著我的手臂,另一手習慣性地覆在我微隆的小腹上——那裡正孕育著另一個嶄新的生命。
他的掌心溫熱,動作輕柔,帶著無限的珍重。
「今日孩子可鬧你?」朱錦低聲問,語氣裡帶著顯而易見的關切。
我搖搖頭,將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感受著那份沉穩的暖意:「很乖,比懷他哥哥時安靜多了。」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在皎潔的月光下細細端詳我的面容,目光深邃溫柔,指腹輕輕拂過我的臉頰:
「晚晚,謝謝你。」
我微怔:「謝我什麼?」
他唇角彎起,將我攬入懷中,下頜輕抵我的發頂,聲音低沉而滿足,帶著無限的感慨:
「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家。一個真正的,溫暖的家。」
我心尖驀地一軟,環住他的腰。
將臉埋在他溫暖的胸膛前,聽著那沉穩有力的心跳,只覺得世間所有的圓滿與安穩,莫過於此。
與我相反,蕭衍與婉娘過得並不如意。
他們的消息,偶爾也會如同秋日枯葉般,零散地飄入王府,卻再也驚不起半分漣漪。
蕭衍自被貶黜後,一蹶不振,終日借酒消愁,最後酗酒而死。
幾日後,張副將奉命按例處理蕭衍的身後事,在整理他潦倒的遺物時,無意中發現一封早已泛黃、字跡模糊的信。
那是數年前,我兄長寫給蕭衍的絕筆信。
信中寫道,林家為助他補上糧草虧空,不僅變賣祖田,更因急於籌款而誤信奸商,最終導致祖傳基業被他人巧取豪奪。
林父氣急攻心而亡,兄長自己也因四處奔走、積勞成疾,在信中寄出後不久便鬱鬱而終。
信末,只有一行泣血之語:
「錦衍,望你看在晚晚與你夫妻一場,看在我林家傾盡所有助你的份上,善待吾妹與糯糯......」
這封信被蕭衍隨意塞在一個落滿灰塵的舊匣子裡,顯然從未被真正珍視過。
張副將嘆息一聲,將這封遲來的控訴連同其他遺物一同投入了火盆。
火光跳躍,映照著信紙上那絕望的字句,仿佛是蕭衍棺材板上的最後一根釘,釘下了名為「忘恩負義」的罪名。
婉娘攜子歸家後,日子並不好過。
娘家兄嫂起初礙於錢財收留,用各種藉口和計謀得到了她的所有財產。
時日一長,見她再無利用價值,反而帶了個拖油瓶,日漸冷淡嫌棄。
她那曾被她寄予厚望、精心培養的侄女芸娘,雖有些才藝,卻因心思過於活絡,在高門聯姻中並未覓得如意郎君。
最後草草嫁與一外地小吏為妻,遠離京城,昔日攀附將軍府的風光早已是過眼雲煙。
婉娘算計半生,最終落得仰人鼻息、看人臉色度日的下場。
消息傳來時,朱錦只淡淡吩咐了一句「按例處理」,便再無他言。
那曾在我生命中掀起驚濤駭浪、帶來無盡痛楚的男人,最終只化為故紙堆里一句冰冷的:
「前鎮北將軍,卒」
輕飄飄的,再無分量。
不過我的世界,早已與他們無關。
春風年復一年拂過王府的海棠樹,花瓣簌簌落下,如同下一場溫柔的花雨,悄然無聲地覆蓋了所有過往的坎坷與泥濘。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我們的故事,歸於平淡溫暖的日常,細水長流,再無țṻ⁼波折。
朱錦番外:
宮宴總是冗長而乏味。
琉璃盞映著晃動的燭火,觥籌交錯間是虛與委蛇的寒暄,絲竹管弦奏著千篇一律的雅樂。
我坐於親王席次,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玉扳指。
目光掠過殿中翩躚起舞的宮娥,心思卻早已飄遠,盤算著北境的軍報與漕運的章程。
直到內侍尖細的唱喏聲響起:
「鎮北將軍蕭衍,攜夫人到——」
我並未刻意去看。
一個邊將及其家眷的到來,於這般場合,尋常得不值一提。
然而,當那抹身影隨著蕭衍步入殿中,於下首席位落座時,我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攫住了。
她穿著一身並不算起眼的藕荷色宮裝,髮髻梳得簡單,與周遭珠光寶氣的命婦們相比,甚至顯得有些過於素凈。
蕭衍正與旁座的同僚寒暄,意氣風發,並未多看身側的她一眼。
她卻並未顯得侷促或失落,只是微微垂著眼睫,安靜地坐在那裡。
姿態端莊,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悄然綻放在喧鬧荷塘中的白蓮,自成一方靜謐天地。
偶爾有相識的夫人與她低語,她便抬起頭,唇角彎起極淡的弧度,頷首回應。
眼神清亮溫和,卻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疏離。
就是那一眼。
在她偶然抬眸的瞬間,目光無意間掠過殿上,或許並未看清任何人,只是禮節性地一掃而過。
但那清澈如秋水、沉靜若古潭的眼眸,直直撞入我心底最沉寂的角落。
我的心跳,在那一剎那,漏了致命的一拍。
那是一種無需任何外物點綴、源自骨子裡的從容與寧和,奇異地吸引著所有目光。
至少,吸引了我全部的心神。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身體微微前傾,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殿內燭火輝煌,落在她側臉,勾勒出柔和而美好的輪廓。
她似乎察覺到長時間的注視,羽睫輕顫,再次飛快地抬了下眼。
目光掠過親王席次時,與我探究的視線有了一瞬極短的交匯。
她沒有驚慌,也沒有羞澀。
只是極快地怔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垂下眼去,仿佛只是被殿上的金碧輝煌晃了眼。
唯有那悄然泛上耳根的極淡緋色,泄露了一絲極細微的波瀾。
就是那抹倏忽即逝的緋色,像一粒火星,落在我心口,燙得驚人。
我端起酒盞,假意啜飲,目光卻未曾從她身上移開半分。
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莫名牽動著我的視線。
我知道這不對。
她是臣妻, 是鎮北將軍的夫人。
我這般注視, 於禮不合, 於理不容。
但理智在那瞬間顯得蒼白無力。
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的吸引力攫住了我, 蠻橫,且不容抗拒。
那感覺來得突兀且洶湧,如同沉寂多年的死火山驟然噴發。
宮宴何時結束的,我有些恍惚。
只記得她隨蕭衍起身告退時, 那抹身影消失在殿門外的夜色中,仿佛將我殿內所有的光亮也一併帶走了。
自那日後,那雙沉靜清澈的眼眸, 便時常毫無預兆地闖入我腦海。
那驚鴻一瞥的印象,非但沒有隨時間模糊, 反而愈發清晰。
我試圖壓下這荒謬的念頭, 卻徒勞無功。
她像一株柔韌的藤蔓, 悄無聲息地纏繞上我的心壁, 生根發芽。
再後來, 便是邊關噩耗。
鎮北將軍夫人為救主帥,殞身亂石之下。
消息傳回時,我正在宮中與皇兄議事。
手中的茶盞驟然跌落, 摔得粉碎。
滾燙的茶水濺濕了衣擺, 我卻渾然未覺。
心口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鈍痛蔓延開來。
那個宮宴上一眼驚鴻、安靜美好的女子,就這般......香消玉殞了?
巨大的失落與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茫瞬間席捲了我。
我甚至來不及分辨那痛楚源於何處,只覺得殿內的空氣都變得稀薄壓抑。
直到我在那片戰後死寂的廢墟里, 看到了被亂石掩埋、奄奄一息的她。
什麼將軍夫人, 什麼臣子之妻。
這些念頭如同脆弱的琉璃,在某種更洶湧、更蠻橫的情緒衝擊下, 碎得無影無蹤。
腦海里只有一個聲音在瘋狂叫囂:
救她!不惜一切代價!她必須活著!
第八日⻩昏,她醒了。
我進去時,正對上她睜開的眼睛。
空茫,懵懂, 盛滿了初生般的恐懼和無助。
「我是誰?這是哪裡?」
她的聲音嘶啞微弱, 卻精準地刺入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帶來一陣尖銳的疼。
我迅速揮退了軍醫。
我不能告訴她。
不能將她推回那個身份,推回那個男人身邊。
一種強烈的、近乎偏執的占有欲在那瞬間瘋狂滋⻓——她是我的。
是我從死亡邊緣搶回來的。
她的過去既然已空白,那未來, 便該由我來填滿。
「你頭部受了重傷, 需要靜養。其他的, 等你好些再說。」
我放緩了聲音, 生平第一次,用這種近乎誘哄的語氣說話。
我開始日日與她相伴,教她一切。
我貪戀這片刻的親近, 貪戀她全然的信賴和仰慕的目光。
那目光純凈得不含一絲雜質,只倒映著我一人。
這感覺令人沉溺,也令人恐慌。
我怕她想起,又怕她永遠想不起。
我們在一起得很順利,可我一直在惶恐。
這些幸福時光, 是我偷來的。
她還是想起來了。
可她並沒有捨不得蕭衍,只說想回去看看自己的女兒。
我該信她的。
我一直都會信她的。
阻礙她的, 我會幫她剷除;她喜愛的,我會幫她得到。
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幫她。
只要她想,只要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