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張副將猶豫著上前,試圖攙扶。
蕭衍猛地甩開他的手,仿佛被什麼髒東西碰到,胸膛劇烈起伏,喉嚨里發出一聲野獸受傷般的低吼。
他踉蹌著後退幾步,背靠著冰冷的朱漆大門,才勉強穩住身形。
那雙眼眸此刻布滿了血絲,死死盯著馬車消失的方向。
裡面翻湧著震驚、屈辱、嫉妒,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恐懼。
「秦王妃...不可能,不可能是...」
他引以為傲的鎮北將軍府,在真正的天潢貴胄面前,不過是個笑話。
蕭衍認出馬車的主人,但他不願相信,被百般羞辱的前妻,如今卻成了他需要仰望的存在。
這種極致的身份反轉和落差,帶來的羞辱感遠超想像。
馬車緩緩啟動,骨碌碌的車輪聲,碾過青石板路,也碾過了我在將軍府的昨日。
9.
我靠在車壁上,緩緩閉上眼。
終於,離開了。
額角那根熟悉的細針又開始隱秘地刺扎,帶來一陣陣暈眩與鈍痛。
這三年來,每當情緒劇烈波動,或極力回想空白的那段過去時,這舊傷便會如此折磨我。
思緒不受控制地飄遠,飄回三年前那個血與火交織的邊關,飄回我一片空白的開端。
戰後打掃戰場的過程總是緩慢而壓抑。
夕陽將天際染成一片淒艷的橘紅,映照著斷戟殘戈和來不及收斂的屍身。
朱錦時任監軍,巡視著這片剛剛沉寂下來的殺戮之地。
空氣中瀰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一種奇怪的焦糊氣。
他的腳步在一處亂石堆前停頓。
幾塊巨大的山石砸落下來,掩埋了下方的一切,只露出一角殘破的、染滿暗紅血跡的軟甲衣料。
親衛上前,試圖搬動石塊。清理到一半時,有人低呼:
「王爺!底下、底下好像有人!」
石塊被艱難移開,露出被掩埋者的半個身子。
是個女子,滿臉血污塵土,幾乎辨不清容貌,軟甲破損嚴重,氣息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但胸口確有極其輕微的起伏。
人還活著。
朱錦蹲下身,撥開我臉上被血黏住的亂髮,指尖觸到一片冰涼的皮膚。
他正欲探她脈搏,目光卻驟然凝在腰間半露的一塊玉珏上:
那是當年宮宴,他遠遠見過一眼的,鎮北將軍夫人林氏的佩飾。
他猛地抬頭,再次仔細看向那張毫無生氣的臉。
儘管血污縱橫,儘管重傷瀕死,那眉眼的輪廓......
「立刻抬回去!小心些!傳軍醫!要快!」
他厲聲下令,聲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
10.
我在劇烈的頭痛和全身碾碎般的疼痛中醒來。
眼前是模糊跳動的燭光,鼻尖縈繞著苦澀的藥味和乾淨的皂角氣息。
「你醒了?」一個低沉溫和的男聲在旁邊響起。
我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到一個身著玄色常服、面容俊朗卻帶著疲憊之色的男人坐在床邊。
他的眼神很專注,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關切。
「我是誰?」
這是我擠出的第一個問題。腦子裡空茫茫一片,除了劇烈的痛,什麼也沒有。
他沉默了一下,眼神複雜,最終道:
「你頭部受了重傷,需要靜養。其他的,等你好些再說。」
他並未告訴我我是誰,而他,又是誰。
接下來的日子,是在湯藥和針灸中度過的。
他來得頻繁,有時帶著外面尋來的稀罕傷藥,有時只是一言不發地坐在一旁處理公文,偶爾抬頭看看我。
我漸漸知道了他叫朱錦,是當朝秦王,此處是邊關鎮守府的別院。
而我,除了一個偶爾在噩夢中閃回、令人心悸的墜石畫面和一個模糊的名字,依舊一無所知。
軍醫私下稟報他,說我顱內有淤血,記憶恢復恐需時日,或許永不能恢復。
他聽了,只是淡淡「嗯」了一聲,吩咐用最好的藥。
我察覺到他待我不同。
那種好,超越了尋常的憐憫或責任。
他的目光總會追隨我,在我因頭痛蹙眉時,他會下意識地放下手中的一切;
他記得我喝藥怕苦,總會備好一小碟蜜餞;
他會尋些話本遊記念給我聽,只因軍醫說舒緩情緒利於恢復。
那是一種沉默而持久的守護,笨拙,卻真摯。
直到一年後的某個秋夜,我坐在院中看月亮。
朱錦又為我披上一件外袍,指尖不經意擦過我的頸側,觸電般縮回。
我忽然抬頭,看向他。
月光落在他稜角分明的臉上,照見他眼底未來得及掩藏的、濃烈而克制的情愫。
他像是被我看穿了秘密,耳根竟微微泛紅,有些狼狽地別開視線。
「王爺。」我輕聲開口。
他身形一頓。
「我是不是讓你很為難?」我問。
一個來歷不明、記憶全無、或許還牽扯前塵往事的女子的存在,於他而言,絕非好事。
朱錦猛地轉回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我,那種慣常的沉穩克制裂開了一道縫隙:「從未!」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聲音低沉而清晰:
「林嘉晚,我確實傾慕於你。從不是憐憫,亦非責任。」
朱錦叫了我的名字。那是我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這個完整的、屬於我的名字。
「我知你過往或許複雜,或許......已有歸宿。」
他眼神黯了一瞬,復又亮起灼人的光。
「但如今你忘了,你只是你。若你願意,我想給你一個新的開始。」
他沒有逼迫,只是將選擇權完完全全地放在我面前,儘管我能看出他袖中的手握得有多緊。
我看著他的眼睛,那裡面有關切,有緊張,有期待,唯獨沒有算計和權衡。
那是我在空白的記憶里,所能抓住的最真實、最溫暖的光亮。
心底某個地方,輕輕鬆動了一下。
我點了點頭。
又過了一年,我適應了這樣的生活,雖依舊想不起過去,但頭痛發作漸少。
朱錦待我如珠如寶,尊重愛護,從未因我的失憶而有絲毫怠慢。
在一個梨花盛放的日子,他握著我的手,語氣鄭重甚至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晚晚,嫁給我,做秦王府名正言順的女主人。」
沒有盛大儀式,但三媒六聘,告祭宗廟,玉牒錄名,一樣未少。
他給了我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一個可以遮蔽所有風雨的歸宿。
成親那晚,朱錦小心翼翼地擁著我,像是抱著舉世無雙的珍寶,一遍遍在我耳邊低語:
「晚晚,我的妻......」
11.
馬車駛入秦王府,厚重的朱門在身後緩緩合攏,將外界的一切窺探與紛擾徹底隔絕。
府內燈火通明,廊下侍立的僕從無聲屈膝,動作整齊劃一,透著皇家府邸特有的規整與肅穆,卻並無將軍府那種令人窒息的威壓。
車剛停穩,朱錦急急跑來接我,迅速朝我伸出手。
他的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指尖甚至微微發涼。
我將手放入他掌心,借力而下。
腳剛沾地,他便下意識收緊手指,將我的手牢牢裹住,力道有些重,仿佛怕一鬆開,我就會消失不見。
朱錦沒有立刻引我入內,而是就站在庭院的燈火下,仔細地、一寸寸地看我。
目光灼灼,像是要確認我是否完好無損。
那眼神深處,翻湧著失而復得的慶幸,以及一種被他極力壓制、卻依舊泄露出來的不安。
「晚晚......」朱錦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低啞,「你可還好?」
他問的是我好不好,眼神卻分明在問:還走嗎?
我看著他,一年前的那個午後,毫無預兆地撞入腦海。
也是這樣一個秋日,陽光透過窗欞,落在書房的地毯上。
他正執筆批閱公文,我坐在一旁看書。
毫無徵兆地,一陣尖銳的劇痛猛地攫住我的頭顱,仿佛有無數畫面和聲音硬生生要鑿開顱骨,擠爆出來。
戰場、巨石、鮮血、劇痛...將軍府、哭泣的小臉...
手中的書卷跌落在地,我捂住頭,痛得蜷縮起來,冷汗瞬間濕透了衣衫。
「晚晚!」朱錦扔下筆,瞬間衝到我身邊,扶住我搖搖欲墜的身子,聲音里是前所未有的驚惶,「怎麼了?頭又痛了?醫生!快傳醫生!」
他試圖用內力舒緩我的痛楚,指尖卻冰涼得嚇人。
在那片混亂的、幾乎要將我撕裂的痛楚中,過往的碎片瘋狂拼湊。
我想起來了。
我是林嘉晚,是蕭衍的妻子,我為救他擋下落石,我還有一個女兒叫糯糯......
劇烈的疼痛漸漸退潮,留下的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我緩緩抬起頭,對上朱錦焦急萬分的眼眸。
那雙眼眸里,清晰地倒映著我蒼白失措的臉。
他扶著我肩膀的手,猛地一僵。
恐懼如同冰水,瞬間澆滅了他眼底所有的焦急,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駭然。
他的臉色在那一刻褪得比我還白,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朱錦看出來了。
看出來我不一樣了。
看出來那片他一直守護著的空白,被填滿了。
「晚晚......」他的聲音細微得幾乎聽不見,帶著絕望,「你想起來了?」
我望著他苦澀的眼神,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輕輕點頭。
朱錦像是被無形重擊,踉蹌著後退半步,扶著我肩膀的手無力滑落,垂在身側,微微顫抖。
他看著我,眼神里是巨大的、無法掩飾的痛苦和恐懼,仿佛我下一刻就會說出決絕的話,轉身離去,徹底走出他偷來的這幾年快樂時光。
「懷璧啊......」我開口,聲音因虛弱而沙啞。
他猛地閉上眼,像是等待最終的審判。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哽塞:
「既然已經嫁給你,我便不會走了。」
「我只是......想去看看我的女兒。只看一眼,確認她安好,萬一過得不好,我想把她接回來。」
朱錦僵立在那裡,許久沒有動彈。
久到我以為他會拒絕,會憤怒,會將我囚禁起來,以防我回到過去。
最終,他極其緩慢地睜開眼,眼Ŧûⁱ底是一片被劇烈掙扎撕扯後的猩紅與疲憊。
朱錦上前一步,重新握住我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指骨,聲音嘶啞沉重得如同宣誓:
「我派人護你去。但你得回來,你必須回來。」
「好。」
12.
此刻,站在王府通明的燈火下,他眼底那份深藏的不安,與一年前那一刻,別無二致。
「晚晚!」
朱錦聲音低啞,目光急切地在我臉上逡巡,仿佛要一寸寸檢查我是否完好無損。
「你......可還好?他們可曾給你氣受?頭還痛不痛?怎麼去了這麼久?」
他一連串的問題砸下來,呼吸略顯急促,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擔憂,以及一種失而復得後、生怕眼前只是幻影的小心翼翼。
那眼神,與我離去時他強自壓抑的不安如出一轍。
我借著他的力道下車,腳剛沾地,便被他順勢攬入懷中。
朱錦的手臂環得很緊,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下頜輕輕抵著我的發頂。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將我的氣息確認無疑地烙進肺腑。
「我沒事。」我抬手,輕輕拍了拍他緊繃的脊背,聲音放得極柔,「真的沒事。你看,我不是好好回來了?」
我反手握住他微涼的手指,輕輕捏了捏,聲音放緩:「我已經回來了。」
短短几字,像是有神奇的魔力。
朱錦緊繃的下頜線條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柔和下來,眼底那洶湧的暗潮緩緩平息,化作慶幸。
他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將我輕輕擁入懷中,下巴抵著我的發頂,喃喃道: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重複的話語,泄露了朱錦這幾日內心何等的煎熬。
他擁著我,幾乎是半扶半抱地將我帶入暖閣,絲毫不顧及周遭垂首恭立的僕從。
直至進了屋,按我在鋪著軟墊的榻上坐下。
他自己卻不肯坐,只是半跪在我身前,仰頭仔細打量我的面色,眉宇緊蹙:
「臉色還是不好看。可是累著了?還是......心裡不痛快?」
朱錦溫熱的手掌輕撫我的臉頰,指尖帶著細微的顫意。我復上他的手,輕輕搖頭:
「只是有些乏。一路車馬勞頓罷了。」
靜默相擁片刻,他稍稍鬆開我,低聲問:
「見到糯糯了?她可好?可願意來秦王府?」
朱錦問得小心翼翼,語氣放緩,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我點了點頭,又緩緩搖頭:
「見到了。她被養得很好,珠圓玉潤,整日玩樂,無憂無慮。」
懷璧是何等敏銳之人,立刻聽出了我語氣中的異樣:「怎麼了?」
我垂眸,看著地上兩人被燈火拉長的影子,聲音裡帶上了一絲難以掩飾的澀意:
「蕭衍的續弦婉娘,縱她玩樂,卻嚴苛督促自己的侄女苦學詩書技藝。糯糯她......認定我當年是棄她改嫁,視我如仇寇。我提出帶她走,她不肯,讓我滾。」
儘管語氣平靜,但最後幾個字,依舊泄露了一絲顫抖。
朱錦擁著我的手臂瞬間收緊,眉頭死死擰起,眼底掠過駭人的厲色,那是對蕭衍和婉娘的無邊怒意。
但他很快壓制下去,低頭看我時,目光只剩心疼與撫慰。
「你為她舍過命,從未棄她。是她年紀尚小,被人蒙蔽。來日方長,總有讓她明白的一天。」
朱錦微微鬆開我,捧起我的臉,指腹溫柔地拭過我眼角的一抹濕意,目光深邃而專注:
「別難過,更不必自責。你還有我。這秦王府,永遠都是你的家,是你最堅實的倚仗。」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沉穩,帶著一種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孩子一時想不通,便讓她再待些時日。我們等得起。若她在那府中受了委屈,或有朝一日想明白了,願意認你這個母親......」
「我自有辦法,風風光光地接我們的女兒回家。」
「我們的女兒」這幾個字,重重落在我冰冷滯澀的心湖上,漾開圈圈溫暖的漣漪。
他並非只是口頭安慰。
我知他性情,言出必踐。
那口自將軍府出來後便一直堵在胸口的鬱氣,終於在他沉穩的話語和溫暖的懷抱中,一點點消散開來。
「嗯。」我低低應了一聲,聲音裡帶上了幾分真實的疲憊,卻也透出釋然,「我知道。」
我知道,無論前路如何,無論女兒何時醒悟,總有一個人,會在這裡,毫無保留地支持我,等我回來。
而他給出的承諾,重逾千金。
13.
居家不過幾日,宮中又大擺筵席。
秦王府的馬車抵達宮門時,朱錦率先下車,轉身,朝我伸出手。
他今日著親王常服,金冠玉帶,身姿挺拔,眉目間是慣常的沉靜威儀。
唯有看向我時,眼底蘊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光。
我扶著他的手下車,理了理身上親王妃規制的翟衣,環佩輕響,步搖微顫。
與他並肩而立,接受著周遭官員命婦或敬畏或探究的目光。
進入大殿,內侍高聲唱喏:
「秦王、秦王妃到——」
殿內原本的喧譁似有瞬間的凝滯,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匯聚而來。
有對親王應有的恭敬,但更多的,是落在我身上那種毫不掩飾的、驚疑交加的打量。
幾年過去,京城貴圈早已默認鎮北將軍的原配夫人林氏戰死沙場,如今我竟以秦王妃的身份重現,帶來的震動可想而知。
我目不斜視,姿態端雅,隨著朱錦的步伐走向我們的席位。
他能感覺到我挽著他手臂的指尖微微收緊,側過頭,極低地耳語:「不必理會。」
聲音沉穩,帶著令人心安的力量。
落座後,我方能稍稍抬眼,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對面席次。
蕭衍坐在不遠處,他的目光如同實質般釘在我身上,臉上是毫無遮掩的震驚。
手中的酒杯傾斜,酒液潑灑出來濡濕了衣襟都渾然未覺。
他旁邊的婉娘臉色煞白,強撐著得體微笑,那笑容卻僵硬得如同面具,眼神躲閃,不敢與我對視。
朱錦不動聲色地替我布了一筷子菜,擋住了那道令人不適的視線。
酒過三巡,氣氛愈加熱絡。
聖上心情頗佳,撫須笑道:
「今日良辰,豈可無藝?各家閨秀,可有願獻藝者,為宴飲增色?」
此言一出,席間不少夫人眼中都亮了亮,暗暗推搡自家女兒。
這是難得在御前露臉的機會。
婉娘側後方那個叫芸娘的侄女立刻站了起來。
她今日顯然是精心打扮過,衣裙首飾雖不逾制,卻樣樣精緻,襯得她姿容更顯清麗。
她落落大方地行至殿中,屈膝一禮,聲音清脆:
「臣女不才,願獻醜一曲《春江花月夜》。」
早有宮人抬上琴案。
她端坐於前,指尖撥動,琴音淙淙流出,時而婉轉如流水,時而空靈如月華。
技法純熟,情感飽滿,竟是將這首難度不小的古曲演繹得淋漓盡致。
一曲終了,滿殿寂靜,隨即爆發出陣陣讚嘆。
「好!此曲只應天上有!」聖上撫掌稱讚,「這是誰家女兒?琴藝竟如此出眾!」
婉娘連忙起身,柔聲回稟:「回陛下,是臣婦家中侄女,芸娘。」
她語氣謙卑,眼角眉梢的得意卻幾乎掩不住。
芸娘再次盈盈下拜,臉頰緋紅,眼波流轉間,已有不少青年才俊目露欣賞。
聖上頷首,目光掃向席間,又笑道:
「朕記得,蕭愛卿的嫡女,似乎也與芸娘年歲相仿?可有何才藝,讓朕與眾卿一同品鑑?」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了糯糯身上。
她正捏著一塊荷花酥吃得開心,嘴角還沾著碎屑,被這突如其來的Ŧůₛ點名嚇住,小臉上滿是茫然無措。
她下意識地看向婉娘,婉娘卻只是溫柔地笑著,用口型無聲地催促她快去。
糯糯慌亂地站起身,走到殿中,學著芸娘的樣子行禮,動作卻笨拙生疏。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半天憋不出一句話。
琴棋書畫,她一概不通;詩詞歌賦,更是一竅不通。
她平日所學,唯有玩樂。
殿內開始響起細微的、壓抑不住的竊竊私語。
「這便是蕭大將軍的嫡女?」
「怎地...這般...」
「比起她家那個侄女,真是雲泥之別......」
那些議論聲並不大,卻像細密的針,扎入耳中。
糯糯的小臉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她孤立在殿中央,承受著四面八方投來的或疑惑、或鄙夷、或惋惜的目光。
她手指緊緊絞著衣帶,眼圈迅速紅了起來,整個人窘迫得幾乎要哭出來。
「婉娘娘...」
婉娘仍維持著溫柔的笑意,福身行禮:
「皇上,家中小女不像表姐,她志不在此,作為母親,只願女兒餘生平安喜樂。」
聖上微微蹙眉:「寵愛女兒是好事,但不要嬌慣。」
蕭衍的臉色難看至極,握著酒杯的手指根根收緊,指節泛白。
他看著殿中無助的女兒,又猛地扭頭看向身旁依舊維持著溫柔笑意的婉娘,眼神中第一次出現了震怒。
婉娘似乎被他的目光刺到,笑容僵了一瞬,隨即又帶著一絲無奈與心疼,輕聲解釋:
「糯糯素來這般,天性如此。」
高座之上,聖上見狀,隨即緩和了語氣:
「無妨無妨,孩子還小,天真爛漫亦是好事。回去吧。」
糯糯如蒙大赦,低著頭,幾乎是逃也似的跑回了自己的席位,將臉深深埋下,再也不肯抬起。
宴席繼續,絲竹再起,仿佛一段無足輕重的小插曲。
我卻看到,蕭衍再未看過婉娘一眼,他獨自悶頭喝了好幾杯酒,側臉線條緊繃如鐵。
而婉娘那完美的笑容下,指尖卻將帕子揪得死緊。
朱錦在桌下輕輕握住我的手,指尖在我掌心按了按,帶著無聲的撫慰與瞭然。
宮宴終散。
回府的馬車裡,我靠在車壁上,窗外流瀉進來的月光明明滅滅。
「她今日......怕是難受得很。」我輕聲道。
朱錦將我攬入懷中,聲音沉穩:
「疼過,方能知好歹。看清身邊是人是鬼,於她而言,未必是壞事。」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骨碌碌的車輪聲,在寂靜的夜裡傳得很遠。
14.
翌日清晨,秦王府的寧靜被一陣急促的叩門聲打破。
門房來報時,我正與朱錦對坐用早膳。
他聞言放下銀箸,看向我,眼神帶著詢問。
我微微頷首。
不多時,一個小小的、裹著胭脂紅斗篷的身影被引了進來。
是糯糯。
她孤身一人前來,髮髻有些散亂,眼睛腫得像桃兒,顯然是哭了一夜。
昨日宮宴上那身精緻的衣裙換下了,只穿著件素色襦裙,更顯得她身形單薄,怯生生的。
她站在花廳門口,絞著手指,不敢抬頭,全無往日在那將軍府里被嬌縱出來的驕橫模樣。
懷璧看了我一眼,無聲地起身,輕輕拍了拍我的肩,便帶著下人退了出去,將空間留給我們母女。
廳里只Ṱų⁻剩我和她。
晨光透過雕花窗欞,落在她低垂的發頂,勾勒出一圈柔軟的光暈。
她久久不語,只是肩膀微微顫抖著,偶爾發出極力壓抑的、小動物般的嗚咽聲。
我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等待著。
終於,她鼓足了勇氣,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望向我,聲音充滿了後知後覺的羞恥與恐慌:「母親,我、我錯了。」
眼淚再次決堤,她語無倫次:
「她們、她們都在笑話我...說我笨,說我不如芸娘...爹爹他昨夜回去發了好大的火,婉娘她只是哭,說都是她沒教好我...可是、可是明明是她總說不用學...」
「過去是我誤會母親,他們都說母親不愛我了,拋棄我另尋良人。」
她用力抹著眼淚,卻越抹越多:
「我以前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好玩......現在才知道,她們是故意的Ŧü₄!她們故意讓我什麼都不會!讓我出醜!讓所有人都看不起我!」
「我偷聽到了!他們故意讓我與母親離心!」
她抽噎著,小小的身體因情緒激動而劇烈起伏,眼中充滿了被欺騙、被利用後的憤怒和茫然:
「母親,我、我不要待在那裡了...我害怕,我想跟您走。您還要我嗎?我那樣罵您...」
最後一句,她問得小心翼翼,帶著濃重的哭腔和深深的悔意。
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像是等待最後的審判。
我看著眼前這個哭得渾身發抖的孩子,看著她眼中那份終於破土而出的清醒與恐懼。
心口那最後一點因她昨日言行而生的寒意,也漸漸消散了。
她終究是我的女兒。
血脈相連,她並非天生愚鈍,只是被惡意澆灌,迷了心竅。
我起身,走到她面前,拿出一方乾淨的絹帕遞過去。
她愣愣地接過,胡亂擦了擦臉。
「昨日宮宴,可難受?」我輕聲問。
她鼻子一酸,剛止住的眼淚又涌了出來,重重地點頭,哽咽道:
「難受...她們都在下面笑,爹爹的臉色好難看...我、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現在可明白了,為何我要你讀書習字?」
「明白了。」她低下頭,聲音細若蚊蚋,「母親,我以後肯學的,我真的肯學的,您教我好不好?別丟下我......」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像個無助的孩子。
褪去了所有被刻意嬌慣出來的虛張聲勢,流露出本質里的惶恐與依賴。
我這才伸出手,輕輕落在她微顫的發頂,動作溫和。
「既想明白了,便好。」我的聲音放緩了些,「糯糯,你願意離開將軍府,跟母親一起住在秦王府嗎?」
糯糯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巨大的、不敢置信的驚喜。
「但是,」
我語氣微頓,看進她瞬間又緊張起來的眼睛。
「不是現在這樣自己跑過來。我要你名正言順、風風光光地過來,從此留在秦王府,無人敢再非議半句。」
她似懂非懂,但聽到名正言順、無人敢非議,眼睛亮了起來,急切地點頭:
「我都聽母親的!」
「好。」我撫了撫她的頭髮,「你先回去。今日之事,不必對任何人提起,一如往常便可。餘下的事,我來安排。」
她用力點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中雖然還有未乾的淚痕,卻已然亮起了希望的光。
她將那方被我淚水浸濕的絹帕緊緊攥在手心,像是攥住了某種承諾。
我喚來侍女,吩咐她悄悄將糯糯從側門送出去。
朱錦這才從廊下轉出,走到我身邊,與我一同看著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她總算醒了。」他淡淡道,語氣里並無意外。
「嗯。」我應道,目光依舊望著她離開的方向,「剩下的,便要勞煩王爺了。」
他握住我的手,唇角微揚,那是屬於秦王的、運籌帷幄的篤定笑意。
「放心。本王的女兒,自然該回家。」
15.
不過兩日。
秦王府的書房內,薰香裊裊,卻壓不住那份無形的、冰冷的威壓。
蕭衍坐在下首的酸枝木椅中,背脊挺得僵直,面色是一種極力維持的鎮定。
他面前的紫檀小几上,放著一封未曾署名的密函,函內薄薄幾張紙,卻重逾千斤。
朱錦坐在書案之後,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著桌面,神情淡漠,看不出喜怒。
他只穿了件墨色常服,卻比身著朝服更顯迫人。
「蕭將軍。」
他開口,聲音平穩,卻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盤:
「這些陳年舊事,本王本不願再提。只是,關乎皇室血脈清譽,關乎本王王妃的清白與心愿,便不得不再過問一二。」
他目光掃過那封密函,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能將人徹底凍結的寒意:
「將軍是聰明人,當知這些東西若呈送御前,或只是不小心流傳於市井......後果,恐非一個疏忽所能承擔。」
蕭衍的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那密函中所列,是他早年一些極為隱秘的、足以讓他身敗名裂、甚至累及家族的把柄。
他從未想過,這些早已被歲月塵埃掩埋的舊帳,竟會被秦王查得如此清清楚楚,捏在手中。
蕭衍試圖迎上秦王的目光,卻在對方那片深不見底的沉靜面前敗下陣來。
那目光里沒有威脅,沒有憤怒,只有一種全然掌控的、不容置疑的絕對力量。
「王爺......想要如何?」
他的聲音乾澀嘶啞,幾乎不成調。
朱錦微微傾身,目光落在他臉上,語氣甚至稱得上溫和,內容卻鋒利如刀:
「本王不欲趕盡殺絕。只需將軍一紙文書,言明蕭氏糯糯,自願歸其生母林嘉晚撫養。自此,與你鎮北將軍府,恩斷義絕,名分兩清。」
蕭衍猛地抬頭,眼中血絲遍布,嘴唇哆嗦著:「那是我蕭家嫡女!豈能......」
「嫡女?」懷璧輕笑一聲,那笑聲里淬著冰冷的嘲諷。
「將軍府是如何對待嫡女的?將其養廢,宮宴之上淪為笑柄,這便是你蕭家的嫡女待遇?若非本王王妃念及骨血,本王倒想請教陛下,如此苛待皇室宗親之女,該當何罪?」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砸在蕭衍心上。
他臉色由青轉白,冷汗涔涔而下。
蕭衍深知,秦王既開了口,便絕無轉圜餘地。
若不答應,等待他的,將是萬劫不復。
掙扎與屈辱在他臉上交織,最終化為一片死寂的頹敗。
從小嬌養無能的嫡女,幾代傳承的官位,選擇哪個幾乎不用多想。
蕭衍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一片灰暗的認命。
「好。」
一個字,幾乎耗盡他全部氣力。
文書是早已備好的。
筆墨奉上。
蕭衍握著筆的手顫抖得厲害,墨點滴落,污了宣紙。
他最終咬牙,在那文書末尾,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蓋上了私印。
筆落下的瞬間,他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整個人都佝僂了幾分。
朱錦拿起文書,仔細看了看,滿意地頷首。
隨即擊掌兩下。
一名身著宗正寺官袍的屬官應聲而入,恭敬行禮。
「即刻去辦。」懷璧將文書遞過去,語氣不容置疑,「將蕭氏糯糯之名,自蕭氏族譜除名,錄於秦王府玉牒之下,記為王妃林嘉晚之女。」
「是,王爺。」
屬官雙手接過文書,躬身退下,行動乾脆利落,仿佛只是處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務。
蕭衍眼睜睜看著這一切,臉色灰敗如土,嘴唇翕動,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當日下午。
秦王府中門大開。
我站在正廳前的漢白玉石階上,看著一輛青帷馬車在王府侍衛的護送下,緩緩駛入府門。
車簾掀開,糯糯被侍女扶了下來。
她小臉蒼白,眼神卻異常明亮,帶著一種掙脫牢籠後的恍惚與期待,怯生生地抬頭望來。
她一步步走上台階,在我面前站定,仰起臉,聲音輕輕的,帶著不確定:
「母親,我、我以後真的可以一直留在這裡了嗎?」
我看著她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希冀,伸出手,握住她微涼的小手。
「是。」我回答得清晰而肯定,「從今日起,這裡便是你的家。你不再是蕭家的女兒,你只是我林嘉晚的女兒。」
她眼圈瞬間紅了,卻努力忍著沒有哭出來,只是反手緊緊攥住我的手指,用力地點頭。
身後,朱錦緩步走來,站在我身側,目光溫和地落在糯糯身上:
「府里已為你備好了院子,挑了妥帖的嬤嬤和侍女。往後有何短缺,或有何不適,直接告訴你母親,或來尋我,皆可。」
他的語氣平和而鄭重,給予了她應有的尊重和身份。
糯糯看著他,又看看我,終於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帶著淚光的笑容。
一道嶄新的玉牒,隔開了不堪的過往。
自此,她是秦王府的嫡小姐。
16.
秦王府的歲月靜好而充實。
糯糯,如今王府上下皆稱她為郡主,褪去了初來時的怯懦與茫然,如同被精心灌溉的幼苗,舒展出鮮活的枝葉。
朱錦待她極好,但那份好並非無度的溺寵。
他親自為她遴選名師,過問功課,閒暇時甚至會考校她幾句詩文,或指點她書法運筆。
他給予她的是身為王府千金應有的尊榮與教養,是開闊的眼界和沉穩的心性。
而我,則伴她左右,將那些年被惡意荒廢的時光,一點點彌補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