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上,為救夫君蕭衍,我重傷失憶,流落在外。
想起一切後,我日夜兼程趕回將軍府,只想看看我捨命生下的孩兒。
卻在大門外,看見我的夫君正用我從未見過的笑容,溫柔地注視一個抱著嬰兒的女子。
女兒也圍在他們身邊,笑著逗弄孩子,喊著「弟弟」。
見到我的瞬間,蕭衍臉色凝重,沒讓我進門。
「我已經有妻兒了,對他們有責任......你自請下堂吧。」
看著他護著新夫人的緊張,看著女兒的戒備,我突然鬆了一口氣。
終於不用愧疚自己失憶改嫁的事了。
1.
頭是被活活劈開的痛。
自從那日替蕭衍擋下那塊墜落的巨石後,我便昏迷不醒。
再醒來,已身處邊陲小鎮的土炕上。
腦子空茫茫一片,什麼也沒剩下。
醫師說,發現我時,我幾乎被埋在亂石堆
里。
周遭都有被翻找過的痕跡,但我卡在偏僻的岩石縫裡,恐是被找尋的人遺漏了。
看到我身上將士的殘破軟甲後,他才將我撿來養著。
這一失憶,便是三年。
直到幾天前,記憶伴隨著日夜不休的頭痛浮現。
我想起來了,我是林嘉晚,是鎮北將軍蕭衍的妻子。
我們還有一個孩子,如今該會跑會跳,會叫娘親了。
京城的風帶著熟悉的繁華氣息,刮在臉上卻凜冽如刀。
將軍府朱門高牆,依舊威嚴肅穆,門房卻換了生面孔。
他攔著我,上下打量我風塵僕僕的狼狽模樣,眼神輕蔑:
「將軍府也是你這村婦能亂闖的?去去去!」
我張了張嘴,千言萬語堵在喉頭,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正僵持著,側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穿著桃紅襦裙的小小身影蹦跳著出來,手裡舉著只風車,笑聲銀鈴般清脆。
「糯糯!」我脫口而出叫住她。
這與我一模一樣的眉眼,必然是我的女兒。
她聞聲抬頭,圓溜溜的眼睛望過來,滿是陌生和好奇。
身後,溫婉的女聲隨之響起:「糯糯,慢些跑,當心摔著。」
一個身著湖藍錦裙的ẗů³女子抱著個襁褓,從門內緩步走出。
她看著我的女兒,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下一刻,蕭衍的身影也出現了。
他跟在女子身後,玄色常服襯得他身姿挺拔如松。
他的目光落在那女子和嬰孩身上,是我從未見過的繾綣與溫和。
隨後順手將那女子鬢邊的一縷髮絲挽到耳後。
指尖流露的珍重,刺痛了我的眼。
他們站在一起,女柔男剛,懷中幼子,身側嬌女。
任誰看了,都是一幅完美無缺、天倫和樂的家宅圖。
而我,衣衫襤褸,滿面塵灰,像個誤入華美畫卷的乞丐,格格不入。
就在這一瞬間,一個極不合時宜的、溫暖的片段硬生生刺入腦海:
也是這樣一個秋日,蕭衍巡邊歸來,帶著一身風霜寒氣。
他那時還不是威名赫赫的鎮北將軍,只是個年輕氣盛的校尉。
我端了熱水給他泡腳,他腳踝處一道新添的刀傷猙獰外翻,深可見骨。
我嚇得手抖,蕭衍卻渾不在意,只笑著握住我冰涼的手,說:
「晚晚別怕,小傷而已。有你在家等我,閻王都不敢收我。」
那時他的眼神,是真真切切只裝著我一個人的。
我整夜守在他床邊,為他換藥,為他驅散夢魘驚醒後的冷汗,熬得雙眼通紅也甘之如飴。
如今,他身邊願意做這種事的女子仍在,但不再是我了。
糯糯跑回那女子身邊,扯著她的裙角,伸出小手指著我:「母親,她是誰?」
她叫別人母親。
蕭衍這時才將目光投向我。
起初是慣常的溫和,隨即,那目光凝住了。
他臉上舒緩的線條瞬間繃緊,視線直直釘在我臉上。
震驚,錯愕,卻沒有半分喜悅。
蕭衍幾乎是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將那女子和我的女兒,嚴嚴實實地擋在了身後。
一個充滿保護意味的姿態。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乾澀得厲害,吐出的話卻字字如冰錐:「虞晚?你沒死?」
蕭衍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我額角那道被亂髮半掩、卻依舊猙獰的疤痕,又飛快地移開,仿佛那是什麼燙眼的東西,喉頭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用手摩挲了一下左手無名指上的新玉戒。
那裡,以前是我們的婚戒。
那女子聞言,驚訝地掩住唇,看向我,下意識地往蕭衍身後縮了縮。
糯糯也立刻抱緊了那女子的腿,睜大眼睛戒備地盯著我。
我望著他,望著他護著別人的姿態,望著女兒全然陌生的眼神,心臟一下下抽緊,竟扯出一絲荒唐的可笑感。
我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點偽裝的痕跡,找出一點久別重逢的激動。
可是沒有。
只有濃濃的戒備。
我張了張嘴,用乾裂的嘴唇啞聲道:「我回來了。」
他目光審視,目光掃過我粗陋的衣物,疲憊的面容,眼神里的最後一絲波動沉澱下去,只剩下冰冷的決絕。
蕭衍再次開口,語氣冷硬如鐵,不容置疑:
「林嘉晚,你既無恙,甚好。但如今,我已經有妻兒了,莫要糾纏。」
「我對他們負有責任。婉娘為我生兒育女,操持家事,溫良賢淑,我不能讓她給你讓位。將軍府已再無你的位置。」
糯糯緊跟著大喊:「不要這個醜女人!我不要我不要!我只有一個母親!」
說完又緊緊依偎著婉娘,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蕭衍笑著揉揉她的頭:「沒錯,我們糯糯就一個母親。」
認賊作母的女兒,無情薄涼的丈夫。
長途奔襲的疲憊,恢復記憶後的惶恐擔憂,日夜啃噬著我的愧疚......
所有情緒在這一刻轟然倒塌,碎成齏粉。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釋然。
原來冥冥中,一切早有定數。
我看著蕭衍緊張地護著新夫人的模樣,看著女兒全心依賴著別人的模樣,那口從醒來就一直堵在胸口的、關於遺忘和改嫁的沉甸甸的愧疚,突然就散了。
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吐出了一口氣。
也好。
這樣,我也就不必再愧疚,不必再解釋,不必再為難了。
我迎上蕭衍冰冷審視的目光,臉上竟緩緩綻出一個淡淡的笑。
2.
「如此甚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甚至帶了絲笑意,「我如今也已另尋良人。」
蕭衍愣住了,隨即像想明白什麼般,神色得意:
「你不必拿這個同我置氣,我們過去畢竟多年夫妻,你無處可去,可以留在府中做平妻。」
「是呀。」婉娘也在身後笑得溫和,「府中多雙碗筷的事。」
二人說完,我並未立即回話。
不知受傷的後遺症又復發還是被二人的無恥氣到,我陣陣頭疼。
這短暫的沉默,似乎被蕭衍誤解成了別的什麼。
他身體微微前傾,語氣放緩,竟帶上了一絲近乎安撫的意味:
「晚兒,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但你離府多年,府中情形早已不同往日。你能這般......懂事,不爭不鬧,我很欣慰。」
蕭衍終於用了那個詞。
懂事。
我緩緩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神里,有放鬆,有讚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掌控一切的滿足感。
仿佛我是一件失而復得、且依舊合他心意的舊物,無需他多費周章,便自行找到了最妥帖的位置。
「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平穩,沒有一絲起伏,「就依將軍所言。」
蕭衍明顯鬆了口氣,緊繃的下頜線條柔和下來,甚至對我露出了一個極淡的笑紋:
「如此甚好。你一路勞頓,先好生歇著。缺什麼,直接吩咐下人,或告知婉娘也可。」
他走近兩步,似乎想如過去那般拍拍我的肩,手伸到一半,卻又頓住,最終只道:「晚些時候,一家人一同用膳。」
我微微頷首,不再看他,直接踏步進門。
3.
秋風穿過庭院,捲起幾片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落在腳邊。
我的院子位置偏了些,比從前舊居小了許多,陳設也簡單,但還算乾淨。
唯一的活物,是牆角一缸半枯的殘荷。
幾個被指派過來的丫鬟婆子垂手立在廊下,眼神里藏著好奇與打量,恭謹卻疏離。
「夫人,可要奴婢們去庫房領些新瓷器來?或是添置些擺設?」
一個膽大些的丫鬟上前小聲問。
「不必。」我搖搖頭,「這樣就好。」
午後,婉娘來了。
她換了一身簇新的藕荷色襦裙,發間簪著赤金點翠的步搖,儀態萬方,身後跟著兩個手捧錦盒的丫鬟。
兩個粗使婆子抬著一口沉甸甸的樟木箱子,後面跟著的丫鬟手裡捧著錦緞、瓷瓶,甚至還有一小盆開得正艷的秋海棠。
「姐姐,」她笑著,聲音比那秋日的陽光還要暖上三分。
「將軍總說我那兒布置得太滿,好些東西都堆著落灰。我想著,姐姐這兒清靜,正好拿來點綴點綴,也添些生氣。」
她指揮著人將東西放下,那口樟木箱子打開,裡面是些半新不舊的帳幔、坐墊,顏色暗沉,花紋老氣。
錦緞的色澤也有些發烏,明顯是放了許久。
唯有那盆秋海棠,鮮紅欲滴,擺在這素凈的院子裡,扎眼得緊。
「妹妹有心了。」
我站在廊下,並未迎上去。
她像是全然不覺我的冷淡,親熱地走上前來,執起我的手,語氣懇切:
「姐姐千萬別同我客氣。將軍日日忙於公務,我們姐妹更該相親相愛,後院和睦,將軍才能安心不是?」
她的手心溫熱柔軟,帶著淡淡的脂粉香。
我卻只覺得那溫度膩得慌。
正說著,院門外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
是蕭衍。
幾乎是腳步聲入耳的瞬間,婉娘臉上的笑意倏地一收,化為一種驚慌失措。
她猛地鬆開我的手,腳下像是被那海棠盆絆了一下,朝著旁邊就倒了下去。
過程極其緩慢,又極其刻意。
衣袂飄飛,環佩叮噹,她跌坐在地的姿態,甚至帶著點精心設計過的柔弱美感。
手中的絹帕適時脫落,她抬起一雙瞬間就盈滿淚水的眼睛,望向我,聲音顫得恰到好處:
「姐姐若不喜這些東西,妹妹拿走便是...何苦,何苦要推我...」
蕭衍大步跨進院子,正正將這一幕收入眼底。
那嬌弱無助的姿態顯然刺痛了他的眼。
蕭衍臉色驟然一沉,幾步上前,彎腰小心翼翼地將婉娘扶起,攬入懷中,聲音是壓抑著怒氣的急切:
「怎麼回事?摔著哪裡沒有?」
婉娘依在他懷裡,眼淚成串地往下掉,卻只是搖頭,咬著唇,一副受了天大委屈卻不敢言說的模樣。
蕭衍猛地抬頭,目光如冰般冷,話語只剩下全然的失望與斥責:
「林嘉晚!我原以為你懂事了些,沒想到你還是這般善妒不容人!婉娘好心來看你,送你東西,你竟如此對她?」
他的厲聲質問在院子裡迴蕩,下人們都屏住了呼吸,噤若寒蟬。
婉娘在他懷裡微微顫抖,小聲抽噎著:「將軍,不怪姐姐,是我自己沒站穩......」
好一副被欺負了還替人求情的溫良模樣。
那根藏在太陽穴里的細針,又開始鑽心地刺紮起來。
煩。
真的很煩。
在蕭衍下一句斥責脫口而出之前,我動了。
我猛然走上前,撥開蕭衍還攬著婉娘的手,在兩人驚愕的目光中,抬手,用力,實實在在推在婉娘的肩頭上。
這一下,毫無保留,帶著我積壓起的麻木和厭煩。
「啊——!」
婉娘發出一聲真正的、猝不及防的驚叫,整個人向後踉蹌幾步,重重跌坐在地。
我用了常年馳騁沙場的力氣。
她比方才那次狼狽何止十倍,髮髻徹底散亂,珠釵掉落,衣服更是髒得不能看。
整個院子死一般寂靜。
連風聲都停了。
所有下人目瞪口呆,像是被凍住的雕像。
蕭衍徹底僵在原地,扶人的手還懸在半空,臉上的憤怒和責備凝固成一種極致的錯愕和難以置信。
我居高臨下,看著地上徹底傻住、連哭都忘了的婉娘,聲音平靜:
「既說我推你,總不能白擔了這虛名。」
4.
「毒婦!你這個毒婦!」
尖利的、帶著哭腔的童聲撕裂了院裡的凝固空氣。
一個小小的身影如同被激怒的雀鳥,猛地從院門外沖了進來,直直撞向我。
腿上一陣鈍痛。
是糯糯。
她用了全身的力氣,像頭捍衛領地的小獸,惡狠狠地推開我。
然後張開雙臂,不管不顧地撲到跌坐在地、狼狽不堪的婉娘身前,用自己小小的身子死死護住。
她抬起頭,那雙本該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燒著兩簇熊熊的火焰,那火焰里淬著純粹的、毫不掩飾的憎惡,直直地射向我。
「不許你欺負我母親!你滾!滾出我家!」
她尖叫著,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
「你這個壞女人!你既然不要臉改嫁了,為什麼不死在外面?為什麼還要回來破壞我們家!」
改嫁?死在外面?
原來如此。
原來他們是這樣告訴她的。
在我缺席的幾年裡,他們用改嫁和死亡編織了一個完美的故事,將我釘在了恥辱和背叛的十字架上。
而婉娘,則成了拯救她、愛護她的完美母親。
我看著被仇恨蒙蔽了雙眼的女兒,心痛如絞,脫口而出:
「當年那塊石頭,是衝著你父親去的!我若不推開他擋在他身前,被砸得頭破血流、埋進亂石堆里的人,就該是他!糯糯,我是為了救你父親才變成如今這般模樣!才讓你小小年紀就沒了娘!」
糯糯一怔,張開嘴還想說點什麼,蕭衍的臉色猛地變了,厲聲呵斥:
「住口!這事我傾家蕩產找了你幾年,也算對你仁至義盡!」
地上的婉娘像是才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聞言立刻掙扎著,一把將糯糯緊緊摟進懷裡。
哭得更加哀婉淒切,聲音斷斷續續:
「將軍......將軍莫要怪小姐,是我不小心惹姐姐生氣了。不關小姐的事,小姐只是心疼我!」
她一邊哭,一邊用帕子捂著心口,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和傷害,卻還在拚命為不懂事的孩子求情。
糯糯被她摟著,感受到她的維護和委屈,更是對我怒目而視,那小眼神里的恨意幾乎要化為實質:
「她就是壞!她推你!我親眼看見了!婉娘娘你別怕,糯糯保護你!爹爹,趕她走!快趕她走!」
她喊著,眼淚也滾落下來,卻不是為我的歸來,而是為我的惡毒和婉娘的柔弱。
蕭衍看著抱在一起痛哭的母女,又看看僵立在一旁、面無表情的我,眉頭擰成了死結。
他眼中的錯愕還未完全褪去,此刻又添了煩躁與被冒犯的怒意。
蕭衍先是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後彎腰,放緩了聲音去哄糯糯:
「糯糯乖,不哭了,爹爹在,沒人能欺負你婉娘娘。」
他甚至沒有試圖去糾正那個改嫁的說法。
我站在原地,看著我的女兒,用盡全身力氣保護著另一個女人,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著我。
幾年前,她還臥在我的懷裡,甜甜地說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娘親。
我的女兒,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5.
自那日鬧劇後,我院子裡徹底冷清下來。
我每日大多時間只是坐在窗邊,看著庭院裡那缸枯荷,偶爾能聽到牆外傳來的聲響。
最常聽見的,是糯糯的笑聲,銀鈴一般,無憂無慮,追逐著風箏或毽子的響動,從花園的方向飄來。
有時也能聽到婉娘溫軟的嗓音:「慢些跑,仔細摔著...」「喜歡就再玩一會兒,功課不急...」
那聲音,慈愛得滴水不漏。
偶爾,也會有另一種聲音夾雜其間。
是琴音,生澀,磕絆,斷斷續續,總在一個調子上反覆出錯。
繼而便會響起嚴厲的斥責,聲音壓得低,聽不真切,卻透著十足的冷硬:「指法又錯了!今日練不好,不許吃飯!」
那不是婉娘的聲音。
後來一次,我透過月洞門瞥見,是婉娘那個叫芸娘的侄女,抱著琴,低著頭,被一個面容嚴肅的老嬤嬤訓斥得肩膀縮緊。
婉娘則牽著糯糯的手站在不遠處,笑吟吟地看著糯糯吃新得的糖人,對那邊的訓斥恍若未聞。
一日午後,糯糯追著一隻彩蝶,竟跑到了我院子附近。
小臉跑得紅撲撲的,額發被汗水沾濕,手裡攥著個小網兜,咯咯笑著。
她看到窗內的我,笑容瞬間斂去,小嘴抿緊,扭身就要跑。
「糯糯。」我開口叫住她。
她腳步頓住,極不情願地回頭,硬邦邦道:「幹什麼?」
我走到門邊,手裡拿著一本插圖精美的啟蒙詩冊,是我昨日無意在嫁妝箱底翻出的,許是當年有孕時暗自備下的。
「整日玩耍,可認得幾個字了?」我將詩冊遞過去,「這上țúₖ面的詩配著畫,很有趣。」
她瞥了一眼那書冊,眼神里沒有絲毫興趣,反而揚起小下巴,帶著一種天真的倨傲:
「婉娘娘說了,我是大將軍府的嫡小姐,將來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才不用學這些伺候人的玩意兒!識字有什麼用?又不能當飯吃!」
那語氣,那神態,竟與婉娘如出一轍。
我拿著書的手頓在半空:「榮華富貴不會憑空而來。腹有詩書,明事理,知進退,將來方能......」
「我不聽我不聽!」她捂住耳朵,用力跺腳,滿臉不耐煩,「你好煩!婉娘娘從來不說這些!她就讓我高高興興的!你就是見不得我高興!壞女人!」
她說完,像是怕我再拿出什麼可怕的東西,轉身就跑遠了,裙角飛揚,像只逃離牢籠的小雀。
我站在原地,手慢慢垂下,詩冊的邊緣硌著掌心。
牆的那一邊,又傳來芸娘磕磕絆絆的琴聲,以及嬤嬤毫不留情的指正:
「手腕抬高!心要靜!彈不好,如何入得貴人的眼?」
婉娘溫婉的勸慰聲依稀傳來:
「嬤嬤歇歇喝口茶吧,芸娘年紀還小,慢慢來......」
一瞬間,所有的碎片在我腦中驟然拼湊完整。
縱容我的女兒沉溺玩樂,不學無術,將她養成一個空有頭銜、內里草包的廢物。
卻嚴格要求自己的侄女刻苦鑽研技藝,詩書琴畫,力求拔尖,將來或可攀附高門。
一個好掌控的蠢鈍嫡女,一個精心培養的侄女。
一廢一立,相輔相成。
將來這將軍府的後院,乃至糯糯的婚事,豈不都由她婉娘拿捏?
好一招殺人不見血的捧殺!
好一個溫良賢淑的繼母!
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意,卻壓不住心底翻湧的悲涼。
我想起糯糯出生時,恰逢北狄犯邊,蕭衍被急召出征。
我難產一天一夜,幾乎踏進鬼門關,拚死生下她後,身體垮了大半。
娘家擔憂,送來百年老參,我捨不得用,想著他征戰在外,刀劍無眼,硬是讓人快馬送去邊關,只盼他能平安。
後來才知,那支參救了蕭衍麾下一個副將的命,他為此得了愛兵如子的美名。
勝仗而歸,蕭衍抱著我痛哭流涕。
哭我孕育之苦,哭他不在我身邊,發誓從此定不會再讓我和女兒受苦。
那時我抱著孱弱的糯糯,彎著眼睛哄他:
「只要你平安歸來就好。」
如今看來,當真是可笑至極!
我們都曾視若珍寶的女兒,如今倒像是庶出的小姐,無人教導、無人細心養護。
秋風掠過,那缸枯荷發出簌簌的輕響。
我緩緩攥緊了手中的詩冊,紙張發出不堪重負的褶皺聲。
6.
幾天後,蕭衍大發慈悲讓我去主廳一起吃飯。
晚膳的氣氛比往日更凝滯幾分。
菜式依舊精緻,卻無人有心思品味。
蕭衍坐在主位,面色沉肅,偶爾給身旁的婉娘夾一筷子菜,婉娘則柔順地小口吃著,眼波流轉間,帶著若有似無的得意與窺探。
糯糯膩在婉娘身邊,自己吃一口,又要喂婉娘一口,母女情深。
她自始至終沒有看我一眼。
我坐在下首,安靜地吃著眼前的飯食。
膳畢,丫鬟撤下杯盤,奉上清茶。
蕭衍終於將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慣常的、不容置疑的威嚴,開了口,說的卻是給我繼續立規矩:
「既回了府,往日種種便休要再提。安分守己,和睦相處,將軍府自然不會短了你的用度。」
婉娘在一旁輕聲附和:「將軍說的是,姐姐有什麼短缺的,定要同妹妹說。」
我放下茶盞,青瓷杯底與桌面輕輕磕碰,發出一聲清脆的微響。
這聲響讓蕭衍的話頭頓住,他和婉娘都看了過來。
我抬起眼,迎上蕭衍的目光,聲音平靜,卻清晰地穿透了這暖閣里虛假的安寧:「蕭將軍,我們和離吧。」
婉娘手中的茶蓋滑落,撞在杯壁上,發出一聲驚惶的脆響。
她猛地捂住嘴,睜大眼睛,看看我,又急忙看向蕭衍。
蕭衍端著茶盞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肌肉一點點繃緊,眸色驟然沉了下去。
他像是沒聽清,又像是聽到了極其荒謬不堪的話,從齒縫裡擠出聲音:「你......說什麼?」
「和離。」我重複了一遍,語氣沒有任何波動,「女兒,我帶走。」
「啪!」
茶盞被重重摜在桌上,滾燙的茶水濺出,洇濕了桌布。
蕭衍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軀投下壓迫的陰影,臉上是被觸怒的威嚴:「林嘉晚!你竟敢威脅我?」
他胸膛起伏,怒極反笑:
「你以為將軍府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和離?帶走女兒?你憑什麼?你一個失憶再嫁、不清不白的婦人,離了將軍府,你能去哪?你以為你還是幾年前那個將軍夫人嗎?」
他的斥責如同冰雹,劈頭蓋臉砸下來,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憤怒。
婉娘趕緊起身,輕輕撫著他的手臂,柔聲勸道:「將軍息怒,姐姐她或許只是一時想岔了......」
話雖如此,她眼角那絲快意卻沒能藏住。
糯糯也被嚇到了,躲在婉娘身後,怯生生又帶著怨恨地瞪著我。
等他一口氣發作完,閣內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
我才緩緩站起身,平靜地直視著他盛怒的眼睛,打斷他即將出口的下一輪訓斥。
「不清不白?」蕭衍,你母親當年纏綿病榻,是誰端湯奉藥,侍疾床前整整三月,衣不解帶,直至她含笑離世?」
「你那不成器的庶弟得罪權貴,是誰放下身段,四處奔走求告,耗盡我林家最後一點人脈情面才將他從牢獄之災中撈出來?」
「那時,你們蕭家上下,誰不說我林嘉晚是蕭家難得的賢婦?如今,我為你擋石重傷,流落在外三年,僥倖撿回一條命,倒成了你口中『不清不白』的婦人了?」
我話鋒一轉:「還有,誰告訴你的,我失憶後是孤身一人?」
他愣住,眉頭死死擰緊。
「誰又告訴你,我無處可去?」
我迎著他驟然變得驚疑不定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無比,砸碎他一廂情願的構想:
「我已再嫁。明媒正娶,玉牒已錄。」
仿佛一道無聲驚雷炸響在暖閣之內。
蕭衍臉上的怒意瞬間凝固,然後像脆弱的琉璃一樣寸寸碎裂,褪成蒼白。
他的瞳孔急劇收縮,倒映著我毫無表情的臉,寫滿了難以置信和徹底的茫然。
蕭衍整個人僵在那裡,仿佛變成了一尊被瞬間凍結的石像。
「你說什麼?」
他終於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我已改嫁。」我清晰地重複。
滿室寂靜。
7.
那死一樣的沉默並未持續太久。
「過去的恩情你不必再償還,嫁妝我會悉數帶走。」
我補充道,聲音依舊沒有什麼溫度,「將軍府的物件,我不會碰一件。」
在我即將踏出門檻時,蕭衍似乎終於從極致的震驚和荒謬中掙扎出來,聲音嘶啞:
「怎麼可能......林嘉晚!你為了離開我,竟連這種謊都敢編造?」
「虛榮至此!自甘下賤!真是令人作嘔!」
婉娘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淚光盈盈,語氣卻帶著隱秘的惡意:
「姐姐,你也不該拿這等大事胡說,什麼明媒正娶,莫不是給人做了見不得光的外室,迷了心竅......」
「就是!就是外室!不要臉!」糯糯像是被點醒了,也尖厲地哭喊起來,仿佛這樣就能否定讓她恐懼的真相。
「爹爹!快把她抓起來!她是騙子!她是壞女人!」
污言穢語,揣測鄙夷,如同污水般潑灑過來。
我腳步未停,徑直走向我暫居的偏院。
身後,蕭衍並未追來,或許他需要時間消化,或許他依舊認定我在虛張聲勢。
院裡的嫁妝箱子早已收拾停當,封條貼得嚴嚴實實。
「抬走。」
我對一直守在院外的幾個沉默力夫吩咐道。
箱子被抬起,發出沉悶的聲響。
一行人剛到二門,果然被聞訊趕來的府中護衛攔住了。
領頭的是蕭衍的副將,面色為難卻強硬:「夫人......將軍有令,請您暫回院內。」
空氣瞬間凝滯。
力夫們停下腳步,沉默地看向我。
街角偶有行人駐足,遠遠窺探著這高門大戶前的對峙,竊竊私語聲如同蚊蚋,嗡嗡作響。
蕭衍並未親自出來。
他或許仍站在那暖閣的陰影里,維持著他最後的、搖搖欲墜的尊嚴,又或是根本不願再面對我,只讓下屬來行使這徒勞的阻攔。
我尚未開口,身後卻先爆發出尖銳的哭罵。
「攔住她!不許她拿走我們家的東西!」
糯糯從門縫裡擠了出來,小臉氣得通紅,眼淚糊了滿臉,指著我的手都在發抖。
「她是賊!是不要臉的外室!偷了爹爹的東西要去找野男人!把她抓起來!」
婉娘緊隨其後,一把將糯糯摟進懷裡,看似保護,實則將她推到了這場風波的最前沿。
她自己則淚光盈盈,對著張副將哀聲道:
「張將軍,您快勸勸姐姐,她這般不管不顧地要走,還帶了這些......這若是傳出去,將軍府的臉面何存?將軍的清譽何存啊?」
字字句句,看似顧全大局,實則將私奔、竊物的罪名牢牢釘在我身上。
張副將的臉色更加難看,周圍的護衛手已按上了刀柄,氣氛劍拔弩張。
我緩緩抬手,止住了身後力夫們微微的騷動。
目光掠過張副將緊繃的臉,掠過那些戒備的護衛,最終落在那對「母女」身上。
我的聲音不大,卻奇異地壓過了糯糯的哭鬧,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冷澈如冰:
「將軍府是要強扣我的嫁妝?」
副將臉色一白,額頭滲出冷汗:「末將不敢!只是、只是將軍吩咐......」
「不敢?」我打斷他,從袖中緩緩取出一物。
溫潤剔透的玉牌,在秋日冷淡的陽光下流轉著內斂的光華。
上面清晰的蟠龍紋樣,以及正中那個筆力遒勁的「秦」字,帶著無聲卻磅礴的威壓。
皇家玉牒副本,宗親身份的鐵證。
「見此玉牒,如見親王。」我的目光掃過面前瞬間僵住的眾人,「爾等,要攔誰?」
護衛和僕從瞬時跪了一地。
8.
我轉身繼續走,蕭衍這才追了出來。
他站在那高高的門檻內,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
看著門外那輛低調的馬車,看著那些沉默肅立的力夫,最後,目光死死釘在我身上。
「林嘉晚!」蕭衍低吼出聲,「你以為弄塊假牌子,雇輛像樣的馬車,就能唬住我?就能掩蓋你自甘墮落、給人做外室的事實?」
他一步跨出門檻,逼近我,試圖以他慣常的威壓迫使我屈服,字句如刀,充滿鄙夷:
「你以為攀上了高枝?不過是被人玩弄的玩意兒!秦王,你也配?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找來的野男人,也敢冒充天潢貴胄!虛榮!下賤!我當初真是瞎了眼!」
他的辱罵如同毒蛇吐信,試圖將我重新拖回那令人窒息的泥沼。
我靜靜聽著,面上無波無瀾。
甚至在他罵得最凶時,還有閒暇理了理被風吹得微亂的袖口。
我的無視,更像是一瓢油,澆在了他熊熊燃燒的怒火上。
蕭衍氣得幾乎要渾身發抖。
我不再看他,目光轉向緊緊依偎在婉娘身邊,同樣用仇恨和恐懼眼神瞪著我的糯糯。
婉娘下意識地將糯糯往身後藏了藏,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懼和柔弱。
我朝糯糯走了兩步。
蕭衍立刻警惕地想要阻攔,卻被我帶來的兩名力夫不動聲色地隔開。
我停在糯糯面前,蹲下身,與她平視。
她嚇得往後縮,卻被婉娘死死按住。
「她縱你玩樂,誇你天真爛漫,不必吃苦。」
我的聲音很平,沒有任何情緒,只是陳述一個事實。
「她卻逼著她的侄女芸娘,日夜苦讀詩書,勤練琴棋書畫,動輒打罵,毫不留情。你可知為何?」
糯糯眼神閃爍了一下,露出一絲迷茫,小嘴卻依舊硬:「你、你胡說!婉娘娘是對我好!」
「對你好?」我極淡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達眼底。
「將你養成一個不學無術、空有頭銜的草包,讓她精心培養、才藝雙全的侄女,將來輕而易舉地將你踩在腳下,這便是對你好?」
婉娘臉色唰地白了,尖聲道:「你怎能如此血口噴人!挑撥我們母女關係!」
糯糯看看婉娘,又看看我,小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掙扎和困惑。
我不再看婉娘,只看著糯糯的眼睛:
「榮華富貴不會憑空而來。若無匹配之才,嫡女之名,終是鏡花水月,徒為他人做嫁衣。」
我站起身,不再多言。
將一個地址悄悄塞進她下意識鬆開的手心裡,輕聲叮囑:
「若哪日想明白了,或受了委屈,可來此地尋我。」
說完,我轉身,不再看暴怒的蕭衍,也不再看臉色慘白的婉娘和眼神混亂的糯糯。
走向那輛裝潢奢華的馬車。
車簾落下,隔絕了身後所有的憤怒、咒罵、探究與混亂。
蕭衍僵立在門檻內,如同失了魂的木偶,目光空洞地望著那輛漸行漸遠的馬車,直到它消失在街角。
周圍跪地的護衛和僕從面面相覷,無人敢起身,更無人敢去觸碰這位眼神陰鷙的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