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手好溫暖。
我蹭了蹭她的掌心,乖乖把掛在脖子上的平安鎖摘下來給她。
哥哥送給我的平安鎖,在被玩家偷走後的第二個上午,又神秘地出現在了我的床頭。
哥哥說,這是他連夜追蹤到那隊玩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與他們東拉西扯了半宿,好不容易才拿回來的。
從那之後,我就更加小心,一直把它藏在衣服最裡面,緊貼著皮膚,再也沒有在人前暴露過。
直到今天,方野把我掛在房樑上的那一刻。
平安鎖裂開了。
我躲在姐姐懷裡,露出一雙眼睛,又緊張,又愧疚地和哥哥道歉:
「對不起,哥哥,我把平安鎖給弄壞了。」
哥哥正對著姐姐的背影無聲地指指點點,聞言一頓,繼而無奈地嘆了口氣:
「平安鎖是幫你擋災了,你不用為此道歉,小乖。」
他咬牙切齒:
「該道歉的另有其人,看我今天不把他們給剁……」
不等姐姐舉起槍,門外傳來突然傳來敲門聲。
「打擾啦,皎皎醒了嗎?我和村長來提醒你們,時間差不多啦。」
是隔壁的姨姨!
她還是和平常一樣明艷動人。
穿著華麗繁複的長裙,淺金色的頭髮在腦後盤成低髻,頭頂戴著優雅的禮帽。
唯獨手上多了一副奇怪的矽膠手套,和她這身端莊的禮裙對比起來,顯得格格不入。
但比起手套,更讓我在意的,是她話中提到的「時間差不多了」。
我好奇道:
「姨姨,你們要出門嗎?」
姨姨笑了笑,沒有說話。
倒是她身後跟著的村長爺爺探了半個頭進來,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
「皎皎,傷口還痛嗎?聽說今天早上的魚湯被人給灑了,爺爺再去幫你捉一條大魚,明天讓你哥給你重新做好不好呀?」
我點了點頭,他又道:
「那皎皎現在就去睡覺,明天一早就有魚湯喝了。」
「好!」
我呲溜鑽進被窩,把露在外頭的腳縮回去,被子老老實實蓋過肩頭。
為表我想喝魚湯的決心,兩眼一閉就是睡。
姐姐熄了燈,所有人一起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
明月高懸,寒蟬淒切。
午夜十二點,系統忽然發出「滋滋滋」的電流聲。
【警告!】
可能遇到了什麼故障,在這短短的兩個字後,它就沒了下文。
隨即,系統提醒跟見了鬼似的開始狂轟濫炸:
【警告!SSS 級 boss 已上線,斂骨吹魂副本開啟】
【警告!SSS 級 boss 已上線,三十三天副本開啟】
【警告!SSS 級 boss 已上線……】
無數玩家從睡夢中驚醒,甚至來不及有所準備。
眼前的場景已然發生了改變。
「這是哪裡?發生了什麼事?」
玩家們慌亂地四處張望,好不容易窺見了一點熟悉的影子。
「這……這裡不是……」
霧氣氤氳的小山村裡,系統的提示忽遠忽近,如同鬼魅。
【大型融合 SSSS 級副本已上線】
【要求存活時長:一晚】
【預計存活率:0】
【歡迎來到有霧村】
5.
不知道為什麼,今晚總睡不踏實。
半夢半醒間,我總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
好像是哥哥。
他說:
「皎,皎什麼皎,就是你欺負的我妹妹?行了行了別狗叫了,去死。」
……他在和誰說話?
他在和別人打架嗎?
我憂心忡忡。
我哥也就嘴上不饒人,實際只要我姐一拍桌子,他夾著尾巴跑得比誰都快。
真動起手來,他肯定打不過人家。
我趕緊摸黑下床,決心要幫哥哥打贏這架。
實在不行我咬掉對方一塊肉!
反正我哥說了,負負得正,別看我現在全身上下哪哪都疼,說不定再挨一頓揍就不疼了呢!
可等我出了門,卻發現哥哥根本不在外面。
牆根站了個人,黑咕隆咚的,不知道在自言自語些什麼。
我豎起耳朵,偷聽他的喃喃自語:
「開什麼玩笑!這裡不是 D 級副本嗎?怎麼會變成 SSSS 級?!」
「就連大神榜上的那群傢伙們都沒見過 SSSS 級的副本,這根本就只是一個都市傳說好嗎?怎麼可能真的存在!」
他像是陷入了某種困境,一會兒焦慮地啃咬自己的指甲,一會兒又猛地蹲下,痛苦地撕扯著自己的頭髮。
「不可能!不可能!!我早上剛從這個副本離開!不是說一個副本只能刷一次的嗎?為什麼我又會回來?!」
「騙子、騙子、騙子!一群騙子!!去死!你們都去死!!!」
他徒勞地發泄了一會兒,倚靠著牆壁絕望地跌坐在地上。
他把頭埋進膝蓋里,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
「出不去了……我出不去了……」
「東邊有怪物,穿著綠色怪獸的連體毛絨睡衣,繫著圍裙,拿著兩把剔骨刀,逢人就問你欺負我妹妹了嗎?回答是,就亂刀砍死,回答不是,還是亂刀砍死。」
「西邊,西邊也有怪物,那女的,穿一身金色的漢服,遠看著和仙女似的。靈姐讓新人去她那邊探探路,我們都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動作,她就一槍崩掉了探路犬的頭。」
「探路犬,探路犬的頭沒了一半,人居然還沒死透!他倒在地上蠕動,嘴裡哇哇地吐出血沫,還有眼珠!他吐出了好多好多的眼珠,眼珠在地上滾來滾去,碰到誰,誰就會自焚。」
「小芸嚇瘋了,連靈姐都沒攔住她,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往南邊去。」
「南邊的怪物看著最像個正常人!除了她手上那雙神經的矽膠手套!小芸撲過去向她求救,她一邊拍著小芸的後背安撫她『好啦,好啦,沒事啦,很快就不會再害怕啦』,一邊徒手撕開了小芸的皮!取走了她的心臟!」
「沒人敢往東邊去,東邊肯定也有怪物,到處都是怪物,我們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小芸死了,今天帶走的新人都死了,靈姐走散了,她肯定也已經死了,下一個就是我,馬上輪到我了……」
少年捂著嘴,拚命壓抑著自己歇斯底里的哭喊。
牆頭的月亮泛著不祥的血紅色,小村莊被幢幢的樹影纏繞,間或傳來一兩聲痛苦的尖叫,朦朦朧朧的,聽不真切。
借著月光,我倒是看清了他手邊的東西。
那是一截麻繩。
上面有乾涸的血痕、黃色的紙符和啞巴的鈴鐺。
6.
剎那間,我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控訴著我對於他的恐懼。
就在今天早上,我剛在他手裡死過一回。
他是方野!
他扶著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我趕緊躲到柴火堆後面,儘可能地用防雨布罩住自己,不被他發現。
他怎麼又回來了?
遊戲對於玩家有嚴格的防刷分機制,同一個副本,通關了就不能再重複進入。
除非……
我的有霧村易主了。
再一聯想到他剛剛描述的怪物們,我越想越心驚。
糟了!
我哥我姐我姨我爺!
哪怕我再廢物,我現在也得站起來!
我絕不讓別人傷害我的家人們!
我悄摸地跟在方野的身後,他東躲西藏,一路上居然也遇到了好幾個玩家。
幾個人快速組了隊,互相交流情報。
一身腱子肉的壯漢破口大罵:
「操!西邊那個瘋娘們兒,害得老子折進去三個弟兄!」
掛了彩的中年斯文男人咬緊後槽牙:
「我以前來過這個 D 級副本,boss 是一個沒什麼能力的小女孩,通關很容易。為什麼一夜之間會覺醒四個 SSS 級大 boss?又為什麼把我們所有人拉進這個副本?你們之前有誰聽說過他們的?」
談話陷入僵局。
每個人都在冥思苦想,可最終得出的結論是:
「我從來沒有在論壇上看見過這些副本的名字。」
「就算知道他們是誰也沒用,從來沒有人經歷過四個 SSS 級 boss 融合在一起的副本,我們只有——」
那人的話音戛然而止,生生吞下了最後的「死路一條」四個字。
眾人愁雲慘澹、唉聲嘆氣。
唯獨樹下的老者敲了敲旱煙,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
他清了清嗓子:
「十年前,末日降臨,地球剛剛被恐怖遊戲籠罩的時候,遍地都是 SSS 級的副本。」
「玩家們努力攻克了一半,消滅了一半,仍有四個生存率為 0 的頂級副本,在論壇上被稱為『禁地』。」
「當所有人都以為,早晚會死在這四個副本里時,他們的大 boss 居然無緣無故地消失了。」
「boss 一離開,副本不復存在,漸漸地,也不再有人記得這四個『禁地』。」
方野小心地詢問:
「您的意思是,今晚出現的四個 boss,就是開服時的那四個頂級大 boss?」
老人闔眸,算作默認。
「操!」
壯漢又罵了一句:
「這四個龜孫,還真把自己當人物了?等老子他奶奶的一把火燒了這破山村,看他們還怎麼囂張!」
中年男人按住了他的胳膊:
「不要衝動。」
儘管今夜兵荒馬亂,可他身上穿的白襯衫依舊筆挺,隨著他動作的起伏,露出腕間猙獰的傷疤。
電光石火間,塵封已久的記憶自我腦海一閃而過。
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的手腕上應該戴著一塊精巧的女士腕錶。
他的聲音要再悲痛一點,看著腕錶的眼神要再繾綣一點。
他要說:
「這塊表是我妹妹留給我唯一的遺物,她是因為保護我而死的。」
「你也有哥哥嗎?那你應該能體諒我的心情。」
「抱歉,我可以離你更近一點嗎?有你在身邊,就感覺我妹妹好像還陪著我一樣。」
然後,他攬著我的手越來越緊,手指解開我的紐扣,挑開我的衣服。
我發覺不對勁,拚命掙扎,他卻死死地捂住了我的嘴巴。
剛好從門外走進來一個人,滿身腱子肉,樣貌憨厚老實。
我本能地想向他求救,他卻無視了我,逕自走到中年男人的身前,「嘖嘖」兩聲:
「這麼多年了,你還是好這口。」
「一起嗎?」
「不了不了,老子還是喜歡屁股大的娘們兒,這小崽子什麼都沒長開,有什麼好玩的。」
我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趁著他們對話,狠狠地一口咬上去,咬下了他手腕上的一大塊肉。
他們誰都沒防備,我趕緊躲進樹林裡逃走了。
我記起來了。
在場的六個人里,除了抽旱煙的老人和方野,剩下四個是一隊的。
壯漢在撒謊,中年男人也是。
他們的目光,全都落在方野身上。
而他毫無察覺,還在自顧自地建議:
「是呀,不要衝動,反正系統說只要活過今晚就好,只要我們團結一點,總能挨過去的,對吧?」
中年男人低頭扶了扶眼鏡,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當然了。」
他輕聲喟嘆:
「我們當然應該……團結一點。」
7.
一行六人各懷鬼胎,在樹下呆坐了幾分鐘。
霧越來越大。
由遠及近,響起了玻璃彈珠滾落在地上的聲音。
他們緊張地聚成一團,紛紛捏緊了手上的武器。
但,霧氣里,並沒有人。
只有詭異的童聲,和著高低起伏的拍手聲,一板一眼地唱道:
「古古怪,怪怪古,孫子娶祖母。
豬羊炕上坐,六親鍋里煮。」
他們的聲音毫無情緒,像老舊的磁帶。
可仔細聽,那聲音,仿佛就來自你的身後。
「古古怪,怪怪古,女吃母之肉,子打父皮鼓。」
一陣冷風吹過,壯漢猛地跳了起來。
「什?什麼東西?!」
「噠。噠。噠。」
緊貼著他的隊友僵硬地扭過脖子。
他的眼眶空蕩蕩的,原本的眼珠子不知去向,新的眼珠爭先恐後地生出來。
竟是一張張人臉!
眼眶的空間太過侷促,它們挨挨擠擠,很快就占滿了眼睛。
順著臉頰流下,又從嘴巴、耳朵里生出新的來。
每一張、每一張臉都在唱:
「古古怪,怪怪古。」
「眾人皆賀喜,我看真是苦。」
「眾人皆賀喜,我看真是苦!」
一身腱子肉的壯漢發出一聲悽厲的慘叫,驚慌無措中,他伸手去抓別的隊友的胳膊。
「快跑……快跑啊!」
這一伸,竟抓了個空。
「操!人呢?!」
剛剛還圍成了一個圈的六人小隊,如今只剩下他,和這具可怖的屍體。
他就是再遲鈍,到此刻也想明白了。
他被隊友拋棄了。
眼前的屍體仿佛在笑,那嘴角的弧度越咧越大。
密密麻麻的人臉直勾勾地盯著他,看得他心裡發毛。
「老子……老子等會兒再來找你們算帳!」
他心虛地放下一句狠話,轉身就想跑。
可是腳根本就抬不起來!
是誰?
是誰抓住了他的腳踝!
他恨恨地低下頭,被眼前的一幕嚇得尿了褲子。
腳下的土壤中,長出了無數隻手。
有的手指纖細,有的手指妖嬈,有的手掌還沒他拳頭大,有的手掌已作白骨化。
每一隻手,他都很眼熟。
他記得,這些手的主人們,被他的隊友壓在身下,都曾向他求救過。
而他是怎麼做的呢?
他譏笑著,踢斷了那雙手腕。
「咔。」
腳上傳來的劇痛讓他不得不面對現實。
那些看似軟弱無力的手,生生折斷了他的小腿。
他痛苦地倒在地上,再也無法逃跑,只能清醒地感受著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寸骨頭一點一點被掰斷,血肉一寸一寸被吃掉。
直至霧氣將他吞噬殆盡。
一切又重新歸於平靜。
只有一顆黑白分明的眼珠,它在原地蹦蹦跳跳。
「噠。噠。噠。」
「眾人皆賀喜,人生儘是苦。」
8.
我躲在外面,看得分明。
早在那離奇的霧氣圍攏來的時候,中年男人就逃了。
他和壯漢是多年的老隊友了,一起並肩過這麼多個副本,要說丟下他,其實倒也挺捨不得的。
只是……
再捨不得,也不過一條用來探路的狗罷了,哪有自己的命重要。
他當機立斷,叫上自己的另一名隊友悄悄離開,一回頭,發現新來的那毛頭小子竟也跟在了他們後頭。
叫什麼的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