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方野。
他推了推眼鏡。
命運果然待他不薄,剛死了一隻狗,就立馬又送來一隻。
西邊、南邊、北邊的怪物正在朝中間靠攏,唯獨東邊靜悄悄的。
他們心裡清楚,那裡未必就安全。
相反的,可能是因為去那裡的人都直接死了,所以才這麼安靜。
中年男人一咬牙:
「不管怎麼說,不能坐以待斃,先往東邊走。」
方野低著頭,沒有拒絕。
但他的心裡毛毛的,對於東邊有種難以言喻的抗拒。
因為東邊有神女祠。
就在今天上午,他剛在神女祠親手弔死了這裡的小 boss。
不知為何,直覺告訴他:
這一切因他而起。
他悶頭跟著走了幾步路,忽地一頭撞上了前面的人的肩膀。
那人粗聲粗氣地罵他:
「瞎啊你!沒看見我停下來了嗎?」
他捏了捏手裡的繩子,在心底暗暗咒罵:
「等小爺我活著出去,把你頭擰下來!」
表面上,他卻是不敢吭聲的,只能諂媚地把笑臉迎過去:
「怎麼了哥?怎麼不走了?」
在霧中,他只能大概地看見前面人的輪廓。
好像有幢房子?
影影綽綽的,攔在路中央。
中年男人走在最前面,也是他最先停下了腳步。
他煩躁地鬆了松領口,問道:
「神女祠為什麼會在這裡?」
「什麼?」
「我來過這個副本,很早之前,具體的位置我有些記不清了,但我記得這村莊不小,神女祠特別偏,從村中央的老槐樹走到神女祠,絕非這幾步可以到達的。」
他有點遲疑:
「是我記錯了?」
不!你沒有記錯!
方野今天早上才從有霧村離開,他記得特別清楚。
從槐樹到神女祠,至少需要十分鐘。
可他們現在呢?才走了多久?
他們面前的,真的是神女祠嗎?
正在他糾結要不要把真相說出口的時候,前面的人側身避開了。
他一抬頭,兩個人齊刷刷地指著自己。
「你,去前面探路。」
9.
開什麼玩笑!
方野感覺到自己的血一個勁地往上涌,他氣急敗壞:
「你們他媽的拿我當狗?!」
「不是,哥,既然覺得這神女祠有問題,我們不進去不就完了嗎?我們換條路唄?」
中年男人冷笑:
「路?哪裡還有路?」
神女祠周圍的空間都已經消失了,它孤零零地立在眾人面前,仿佛憑空出現的一樣。
再看身後,陰冷的霧氣正在迫近。
「那你們也不能拿我當狗啊!我……」
「少廢話。」
中年男人抽出一根軟鞭,趁方野都還沒反應過來,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肩膀上。
另一名隊友眼疾手快,一把奪走了他的麻繩。
鞭子明明是軟的,可抽在身上時,卻堅硬如鐵。
還是燒紅了的鐵,帶著灼熱的溫度,燙熟了他外翻的皮肉。
鞭子的尾端長著尖銳的倒刺,勾住了更深層的肌肉,使得這樁酷刑愈發遙遙無期,一眼望不到頭。
「裝什麼裝,你們一進副本我就注意到了,那幾個新人,不也是你們養的探路犬嗎?你們也拿鞭子抽過他們吧?訓別人當狗的時候不在乎,怎麼輪到自己了,反應就這麼大呢?」
方野痛得幾乎快要昏死過去,神志卻還是清醒的。
這就是訓犬鞭共通的特點,它能讓你在肉體飽受折磨的同時,保持神志的清醒。
讓你明知道自己是人,卻不得不接受做狗的命運。
最後精神崩潰,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人還是狗的時候,就能做到既像人一樣有思考的能力,聽得懂指令,不會一個勁地往前沖。
又像,狗一樣忠心。
方野清楚,他再清楚不過了。
因為他手上的那截麻繩就是初具雛形的馴狗鞭,稍微少了一點威力,需要黃符和鈴鐺來補足。
今天下午,他剛用麻繩教訓過那幾個不聽話的新人,還打死了一個。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也願意給別人做狗!
新人都是廢物,他方野不是!
在下一鞭到來之前,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震驚的舉動。
他居然徒手捏住了飛過來的鞭子!
儘管代價是,他被削去了半隻手掌,臉也被劃開,紅的牙齦、白的牙齒,暴露無遺。
他嘶吼著朝前面撲過去,和中年男人兩個人一起,雙雙摔進了神女祠里。
神女祠的大門重重地合上了。
剩下一名隊友只是怔愣了片刻,就被追趕而來的大霧吞沒。
不到片刻,雲開霧散。
地上還剩一根麻繩、黃符、不會出聲的鈴鐺。
10.
神女祠里的那一摔可不輕。
方野和男人都給摔懵了。
半晌,他們抬起頭來打量裡面的環境。
與外頭無盡的黑暗不同,神女祠里燈火通明,目之所及,儘是暖融融的燭光。
牆壁上畫著翩然的神女圖,風吹仙袂飄颻舉,粉膩酥融嬌欲滴。
明知此地危險,可不知為何,中年男人的目光一落在壁畫上,就再也挪不開了。
方野默不作聲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摺疊小刀,用力朝他捅了過去!
利刃刺入血肉的瞬間,前面的人居然發出了一聲女人的慘叫。
等看清她的臉,方野嚇傻了:
「靈、靈姐?!」
「你怎麼在這裡?」
她的胸口血流如注,方野手足無措地丟開小刀:
「不是,靈姐,我想殺的不是你,我……」
話音未落,他的脖子被人用軟鞭死死勒住。
窒息感鋪天蓋地襲來,不論他如何反抗,都只會讓鞭子上的倒刺越鉤越緊。
瀕死之際,他看見剛剛被他捅死的靈姐又站了起來。
如往常一般,她扭著腰肢,妖冶地緩步至他跟前。
「方野,你真是個廢物。」
「下地獄去吧。」
11.
手下的男孩許久沒有動靜了。
中年男人哼著不成曲調的歌,踮著腳把他掛在了房樑上面。
他理了理自己皺巴巴的襯衣,對著空氣皺了皺眉,露出他手腕上的傷疤。
語氣哀愁:
「這塊表是我的妻子留給我唯一的遺物,她是因為保護我而死的。」
不等他說出下一句,虛空中的聲音打斷了他:
「可是,哪裡有手錶呀?」
男人一怔,下意識地低頭看。
就在這個當口,好像有人硬生生扯掉了他的皮膚,撕出一個毛毛躁躁的圓形。
「看到啦,看到啦,這就是你的手錶嗎?」
男人被疼痛喚醒,他驚恐地朝著空氣擺了擺手。
下一秒,他身上又被扯出一個血洞。
「看到啦,看到啦,這就是你的手錶嗎?」
男人手腳並用地朝門外跑,可哪裡還有門?
目之所及之處,皆是牆壁。
畫上的神女沒了,門也沒了,周圍四四方方的,像一口封死的骨灰盒。
他躺在骨灰盒的中央,被撕掉了全身的皮,卻還沒死透。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方狹小的空間不斷收縮再收縮。
在太陽升起之前,徹底把他壓成粉末。
他在這個人世間聽見的最後一個聲音,是一個女人不滿地抱怨:
「髒死了!髒男人!還好戴了一副手套,不然這雙手我都不想要了!」
還有一個老人咳嗽著。
「篤篤」地敲了兩下煙管。
12.
太陽升起來了,今天是個霧天。
我在村裡遊蕩半夜,一開始還跟著幾個人,後面全跟丟了。
至於那四個 boss?
我沒見著。
一切都像夢一樣,天亮了,夢就醒了。
我頭重腳輕地往家裡走,半路遇到尋找我的哥哥姐姐。
一看見我,他們立刻圍上來。
「皎皎,你昨晚去哪了?哥哥姐姐找不到你,都快嚇死了!」
我迷迷糊糊的:
「我好像夢遊呢。」
哥哥試探著問:
「那你......夢見什麼了?」
我努力回憶:
「我好像當上了 SSSS 級副本的 boss。」
我哥當即就給了我一個腦瓜崩:
「就你?牙都沒長齊的小兔子?還 SSSS?得了吧,快回家吃飯。」
「紅燒雞翅、魚湯、糖醋排骨,還有你姐烙的餅。」
「不過這餅我可不建議你吃啊,太硬了,能把你的小腦袋瓜都給磕掉。」
姐姐一腳踹在了他屁股上,給他踹了個狗吃屎。
隨後,她自然而然地取代了哥哥的位置,牽起我的手,帶著我回家。
看著被霧氣籠罩的小山村,我摸摸拉緊了姐姐的手。
「怎麼了,皎皎,你好像不開心?」
「不是不開心。」
我低頭踢著石子,不肯多說。
姐姐並不催促,只是在快到家門口時,她貼近我,小聲地說了一句悄悄話:
「皎皎,還記得你是怎麼選中我們的嗎?」
啊。
那就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13.
十年之前,恐怖遊戲降臨世間。
是神罰、是地獄,也是囚籠。
只有罪大惡極之人才會被關入其中。
而我,是兩個大罪人在遊戲里生下的小罪人。
我一出生,父親就死在了副本里。
母親嫌我累贅,想把我丟掉,卻意外的發現我不會受到鬼怪的攻擊。
或許是因為靈魂罪惡,卻到底還沒來得及犯錯。
她從我身上嗅到商機,把我拍賣給其他人,當作一個護身符。
於是,打有記憶起,我就一直在寄人籬下。
我被賣出了大價錢,取而代之的,肯定不是愛護與珍惜。
我從會走路開始,脖子上就掛著一根鎖鏈,衣服堪堪能夠遮蓋身體, 一天只給一頓飯吃。
我不能哭, 哭起來惹人煩,要挨打。
也不能喊餓, 他們把錢都用來買我了,哪裡還有錢來供著我吃好喝好?小孩子要聽話, 能保證我不死就是對我最大的恩賜。
直到有一隊人自不量力地想要挑戰 SSS 級副本,並把我帶了進去。
我遇到了姐姐,是她救了我!
想到這裡, 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吧唧一口親在姐姐的臉上。
「姐姐。」
我撒嬌道:
「我最喜歡你了!」
姐姐笑了笑:
「皎皎還是沒想起來嗎?」
「遊戲對於罪人而言是懲罰, 對於我們又何嘗不是。日復一日地沉淪在殺戮中,只會讓我們感到噁心與疲憊。」
「皎皎, 當初要不是你抱住了我的腿,我至今都不會知道,什麼是幸福。」
當年, 姐姐仙氣飄飄地出現在我們面前, 把玩家們都給嚇傻了。
他們催促著我快點上去幫他們攔住 boss,好讓他們有時間對 boss 動手。
一向聽話的我, 這次卻死活不肯。
鞭子抽在我的身上,摻雜著呵斥、謾罵。
我把頭死死地貼著地面, 小小的腦袋裡生平第一次萌生出了死亡的概念。
如果活著就是受罪, 那我死掉好了。
我再也不要做別人的工具,我要過自己的生活。
那一刻, 風停了, 疼痛沒有再繼續,四下無聲。
我懵懵懂懂地抬起頭, 剛剛還遠在天際的仙女姐姐,此刻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也不知道當時怎麼想的, 一下子就抱住了她的腿:
「姐姐快跑!我幫你攔住他們!」
我一邊說,一邊想偷偷回頭看一眼身後的玩家。
可仙女姐姐彎下腰來,別過我的頭, 不許我朝後看。
她仔細端詳著我的臉, 端詳了好久, 好久,才開口:
「你有什麼願望?」
「我?我想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說實話。」
仙女姐姐板起臉, 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謊言。
好吧,好吧。
其實我的願望, 都是大人們灌輸給我的。
什麼平平安安, 大家都是罪人, 憑什麼配求平安。
那我真正想要什麼呢?
我想要......
「一個家!」
「我想要一個家!」
姐姐一言不發,抱起我往山那邊走。
「我們要去哪裡?」
「去見我的三個朋友。」
「我以後, 也會和他們成為朋友嗎?」
「以後,他們都是你的家人。」
14.
有霧村依舊有霧。
只是家就在面前, 親人就在身邊。
鄰居姨姨今天又換了新裙子,沒有戴她那雙奇怪的手套。
村長爺爺可能剛抽完旱煙,坐在樹下遙遙地朝我擺了擺手,沒有靠近。
姐姐領著我回家。
家裡有紅燒雞翅、魚湯、糖醋排骨。
大餅沒了。
因為剛剛哥哥在門口撕心裂肺地喊:
「小乖!那餅難吃得能毒死人啊!」
然後姐姐就端著一整碗的餅塞進了他的嘴裡。
真好啊, 皎皎。
我喝下一口魚湯,心滿意足地拍拍肚子。
肚子飽飽,生活好好。
我們會一直一直一直幸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