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和她對視。
她渾濁的眼眸目光灼灼,嗓音發顫卻句句頓挫。
「警察跟我說,你沒作案動機,沒作案手段,你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你有很多人證物證,誰也不能保證讓懷義摔倒,並且恰恰摔暈在浴缸里。」
「我這些天,一遍遍想著這些話,想得都要魔怔了。於是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八九歲時的懷義。」
「那年,我帶他去朋友家做客,他玩著玩著,忽然直挺挺倒下一動不動,我當時嚇壞了,卻見他眼珠動來動去,人是清醒的,但身體四肢完全都動不了,這種狀態持續了 1 個小時才慢慢緩解。後來醫生問了他當時做的事後,發現他是對朋友家的水仙過敏,並且很嚴重,一聞到就立刻全身麻痹。」
「懷義之前跟我說過,你喜歡養綠植,家裡各處都擺滿了綠植。所以你一定是發現了他這個毛病,那天通過某種方式讓他接觸到了水仙,讓他全身麻痹倒在浴缸中,一點點絕望溺死!」
她說著這裡,胸膛上下起伏,眼珠子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
「媽。」
我緩緩開口,「您說的那些,都是夢,怎麼能當成現實呢?」
她在屋子裡到處走,一間間房看。
「綠植呢?我上次來看到的那些綠植呢?」
我淡聲說:
「有的扔了,有的送人了。」
她咬著牙,「所以你心虛了,還是忍不住銷毀證據了!」
我看著她,「媽,這房子要賣了啊,我當然得處理那些帶不走的東西。」
李玉英靜靜看了我一會,慢慢平靜下來,嗓音恢復了沉穩。
「你銷毀也沒用了。只要法醫屍檢查出懷義生前發生了肢體麻痹,你的不在場證明就沒用,你就有了嫌疑。剩下的,抽絲剝繭,一步一步,我兒子的死,就會真相大白!」
我看著她,幽幽嘆了口氣。
越過她,在她身後的柜子上雙手捧起一個瓷壇,抱在懷裡輕輕撫摸,柔聲開口:
「媽,你說這些話,懷義聽了會不高興的。」
李玉英愣愣看著我手中的瓷壇,瞳孔一點點放大。
「經過調查,懷義的死就是一起意外事件,拿到死亡證明的第一時間,我領到了懷義的屍體。本來想告訴您的,但是懷義在冷櫃里等了那麼久,我擔心他太冷了,所以想著還是及早火化,讓他入土為安的好。」
「媽,您也很想他吧,來,您也抱抱他。」
我把骨灰,遞向面前的女人。
李玉英臉色慘白地癱坐在地上,渾身抖得像篩糠,發出悽厲叫喊。
「為什麼啊!」
「他是那麼乖,那麼善良的孩子。」
「你究竟為什麼要殺他啊——」
我垂眼看著她。
看著這個為了兒子遠赴而來的女人。
目光悲憫,而冷漠。
番外
1
房子賣出去了。
價格雖然比市場價低了不少,到手還有 150 萬,足夠我和妙妙生活很長一段時間。
我在妙妙學校附近租了小小的兩居室,她上學後,我就可以找工作了。以後的日子,雖然不比從前,也算可期。
搬走的最後一天晚上,妙妙熟睡,外面狂風暴雨,我在略顯空蕩的屋子裡慢慢轉悠,回憶過往。
手機響了一下,收到簡訊提示。
我隨意地拿起來看,瞬間凝住。
發信人,是顧懷義。
我瞪大眼睛,顫抖著點開:
【老婆,如果你收到這條信息,說明我有一個月不能登陸軟體引發了定時發送,我應該是出事了。
老婆,我愛你,但我要向你道歉。我有一個秘密,很遺憾,這個秘密不能告訴你,因為太過驚世駭俗為世俗不容,這是個註定要被我帶到墳墓里的秘密。
因為這個秘密,我一方面像個普通人一樣過著普通的生活,另一方面,像個無時無刻不在擔驚受怕的幽靈,時時擔心有人來害我。
年青時的我很幼稚,夢想歷史留名,不論善惡,甚至付諸了行動。現在我意識到這是多麼愚蠢的想法,但我骨子裡還是那個幼稚的靈魂,還是不願意在某一天悄無聲息地離開。
所以,儘管這是我應該承受的,我還是忍不住做了一些準備。
我在家裡、律所、車裡,每個房間,每處角落,只要是我會出現的地方,都安裝了針孔攝像頭。
抱歉啊老婆,沒有告訴你。
因為我不是為了監視,而是為了我一旦發生意外,警方可以根據線索找到害我的兇手。
攝像頭一共安裝了 21 個,以下是攝像頭安裝點位和登陸密碼連結……
我這一輩子,唯一能相信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你,另一個是我媽。所以這條信息我設置了同時發給你們兩人,以防萬一。】
2
窗子發出「砰」的撞擊聲。
我茫然地看了看身後。
窗子飄搖擺動,窗外颱風肆虐,風聲雨聲猶如雷霆萬鈞,震天動地。
我閉了閉眼,點開了藍色連結。
一張標註了 21 個點位的圖紙,每個點位後面附帶了點位攝像頭的連結和登陸密碼。
清楚,具體,詳實。
目光睃巡,找到了其中一個攝像頭。
愣了愣,起身,我走進了衛生間。
站在中央,我緩緩抬頭,看向頭頂——
那是一盞造型普通的吸頂燈。
是圖紙中標註的其中一個攝像頭點位。
也是顧懷義溺亡時,睜著灰白的眼珠,死死盯著的地方。
……
我抿了抿嘴,抬起發顫的手指,進入了攝像頭頁面。
按照記憶中的日期時間,一條條查看。
我看見了自己一遍遍測量窗子打開的角度,一次次模擬瞬間倒下時可能的方位和落點。
看見自己深夜坐在浴缸,拿著筆不停寫寫畫畫,又將東西小心折好,放進浴缸角落。
看見那天早上,我悄悄將袋子裡的盆栽,和窗台上原本的盆栽調換。
看見顧懷義傾斜著身體和外面招手後,身子一僵,直直仰倒在浴缸里。
看見他驚恐地瞪著雙眼,眼睜睜地看著水一點點淹沒自己……
我閉上眼,準備退出畫面。
忽然,耳邊響起一陣輕微「咯咯」聲。
很輕,卻很頓挫。
仿佛從什麼狹窄的地方擠壓出聲。
我睜開眼,左右看了看。
外面風聲肆虐,但窗門緊閉,衛生間裡安靜之極。
「咯咯」聲又沉悶地響起。
我低頭,驟然意識到聲音是從手機里發出。
我震驚地看著螢幕。
畫面中央,顧懷義瞪著灰白眼珠子,死死盯著我,喉嚨掙扎著發出聲音。
卻含糊不清。
我把手機聲音放到最大。
又放到耳邊。
一句類似於痛苦和悲鳴的呻吟,傳入了耳朵。
「我,知,道,你,是,誰,了。」
3
窗外狂風呼嘯,我坐在浴缸邊緣沉思了許久。
半個小時後,緩緩起身。
先去妙妙房間看了看。她睡得香甜,我低頭輕吻她的額頭。
隨後拿起車鑰匙,開門,走出了家。
我開著車,穿過肆虐的颱風,穿過一片狼藉的大道,來到了李玉英住的小旅館。
前台沒人,我徑直上樓,在昏暗的走廊里不慌不忙地走,到了李玉英的房間門口。
門沒關,她坐在床邊,點著一盞發黃的小檯燈,背對著我在看手機。
我走了進去,走到她身後。
李玉英驟然回頭。
看清我的臉,她反倒平靜了下來。
「我知道你會來。」
我「嗯」了聲,在屋內唯一的椅子上坐下。
李玉英起身,看了看窗外,微微蹙眉。
「我在你來之前十分鐘報了警,你有多少時間說話,取決於警察趕到這裡的速度。」
我歪頭,低笑了聲。
「這種天氣,我的時間應該很充足。」
李玉英冷冷注視著我,聲音冰冷。
「程可君,你為什麼要殺我的兒子!」
我眯眼,看向窗外零落的飛葉,緩緩開口:
「我媽被殺時,我正在距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
我媽是天生的小兒麻痹患者,我爸死後,她早出晚歸靠賣餛飩供我讀書,我們母女倆相依為命。
18 歲的那天晚上,因為突然下大雨,我去接媽媽收攤稍微晚了些。
走到公交站牌後時,我發現褲腳濕了,就蹲下來挽褲腳。
大雨中,我看見一個人穿著雨衣慢悠悠走過來,手裡拎著碗餛飩,正是媽媽攤子上的。
他在滿是積水的長凳上坐了下來。
從我的角度,正好能看見他垂著的手。
他一邊漫不經心地哼著歌,一邊單手揉搓著戒指,從無名指揉出來,套在中指上,又揉到食指上。
這是一個特別複雜瑣碎的動作,但他做得很熟練,仿佛練過千遍萬遍。
我挽好褲腳正要起身,卻見他將餛飩遠遠擲到了馬路中間,又不知從哪摸出一把刀,刀尖上一滴一滴地墜著鮮血,融在雨水裡。
我嚇得一動不敢動,直到他坐累了,又慢悠悠離去。
那天晚上,我媽成了當年轟動一時的殘疾人被害連環案中的第三名死者。
我給警方提供了線索,但兇手一直沒有抓到。我因此得了驚恐障礙症,在醫生的建議下,將這件事塵封在記憶中。
後來,我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樣正常生活、讀書,大學裡遇見了顧懷義,他對我一見鍾情,追了我一年後,我們熱戀、結婚、生子。
偶爾,我會在夢魘時夢見那天晚上,兇手在我眼前單手轉戒指的動作,但隨著時間流逝,我慢慢掙脫,慢慢遺忘……
我本以為過去的痛苦將止步於此。
直到半年前。
我又看見了那個動作。
4
半年前,顧懷義在車禍以命救我,傷了兩根手指。
他本不怎麼在意,見我心疼得四處找辦法給他治,便笑著安慰我,「只是沒以前靈活了而已,我自己多練練就好了。」
於是,那天晚上,我們相擁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時,我又看見了那個動作。
怎麼說呢?
有些事情,你以為你已經徹徹底底忘掉了。可它真正出現在你面前時,回憶就會事無巨細,分毫畢現。
他的動作,和我記憶里的動作無縫重合。
節奏、曲度、方式、小細節。
一模一樣。
「不可能!」
寂靜的屋子裡,李玉英一拍桌子,滿臉赤紅地大聲怒斥我。
「你就是為了給自己脫罪!怎麼可能單憑一個動作,就判定懷義是殺人兇手!」
我木然地看著她。
「我當然不會,所以,我開始了驗證。」
連環殺人案一共犯案 5 起,涉及 4 個城市。我借著各種契機,確認那些案件發生時,他所在的行蹤。
全部對應上。
我在家裡找到了一本那起連環殺人案的信息簡報,他解釋說是當年研二給嫌疑人辯護時做的工作研究。但我後來問過安律師,那本簡報顧懷義在大二時就開始搜集了。
案件發生後,社會上曾展開過討論,心理學家分析,兇手對殘疾人有一種天然的仇視,他在犯案時並不覺得自己在作惡,反而覺得是在為人類除害。
我有意帶他去殘疾人之家做公益。
儘管他刻意隱藏,我還是毫不費力感受到了他在與他們接觸時的抗拒和煩躁。後來,他不經意發表了一句感慨,「殘疾人是上帝失敗的作品,本不應該存在。」
李玉英憤怒的低吼劃破了長夜。
「這能證明什麼?你用果去推因,你只看到你想看到的!」
我慢慢點頭。
「你說得對,這些都只能構成懷疑,真正讓我確認的,是有一天晚上他對我說的話。」
李玉英的嗓音在發顫。
「什麼話!」
我吁了一口氣,慢慢回憶。
「那天也是個雨夜,他在外面喝醉了,我去接他。走在路上,我突然轉頭問他,吃餛飩嗎?加蔥還是不加蔥?」
「這是我媽習慣性用語,我不確定他記不記得,但心理學書上說,連環殺人案兇手喜歡一遍遍回味自己犯案的過程,回憶細節,回憶場景。」
「我和我媽長得很像,所以,我又將臉湊到他面前,他眯眼看著我,目光變得有些遙遠。雨聲中,他疑惑開口,你不是死了嗎?我又問,怎麼死的?他指著我的脖子說,這裡,放血啊。」
「我媽是 5 名死者中,唯一因頸部動脈失血而死的人。」
5
李玉英趴在桌子上,喘著粗氣,背不停起伏。
「不可能,我兒子死了,已經被你害死了,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你只是為了脫罪,為了阻止我給警察提交證據!」
我倚靠在椅背上,淡聲說。
「有一部分吧,畢竟,我如果被抓,必然會交代作案動機,顧懷義是連環殺人兇手的真相,就會浮出水面。」
「媽,你的直播間叫什麼來著?哦,真相永不埋沒,你本來不就是來尋求一個真相的麼?」
李玉英轉頭,眼睛猩紅地瞪著我。
從葬禮那天見到她第一眼,儘管遭受喪子之痛,多年的為人師表,讓她始終保持該有的體面。
但此刻,她面容扭曲,目露狠光。
仿佛下一秒,就要將我吞噬。
我望著她,目露悲憫。
「在別人眼裡,這或許是羅生門,可只有我知道,這就是唯一的真相。」
看了眼窗外,我深吸一口氣。
「以上,就是我的動機。」
「決心一下,方法就簡單多了。無非是不停地測算、實驗、模擬。」
「我知道他對水仙會突發性全身麻痹;萱萱媽素來喜歡和我比,每次老公買了東西,都會邀請我們去看;對門蘇躍時常會在我上樓時,故意出來倒垃圾裝作偶遇。」
「而且我有耐心,就算這次不成功,還有下一次,事實上,那天也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七次。」
李玉英忽然「啊」了一聲,露出絕望可怖的表情。
「懷義是麻痹,不是昏厥,也就是說,他那段過程是清醒的?他是一點一點,眼睜睜看著自己走向死亡。」
我嘆了口氣。
「原來你沒有看那些畫面啊,媽,那就別看了。但我必須說,他的死和其他受害人想比,遠不足以彌補,所以,那是他該受的……」
天光漸亮。
窗外傳來警笛聲,劃破颱風後的清晨。
我拍了拍褲子,站起身來。
「妙妙是您的親孫女,以後就託付給您了。希望她以後健康成人,不要學他爸爸,也不要學我。」
腳步聲由遠至近。
我轉身,和身後兩名警察直面相對。
他們越過我,看向李玉英。
「李女士,你說有關鍵性證據要呈交,抱歉,昨晚道路被毀,我們來晚了。你現在很安全, 什麼都可以跟我們說。」
我垂著眉眼,一言不發。
等待結局。
6
大霧天。
我帶著妙妙,去高鐵站送李玉英。
她還是穿著那件薄呢衣,一手挽著黑提包, 一手拎著舊水壺。
只是與來時相比,身姿似乎佝僂了些。
妙妙在一旁,坐在椅子上玩。
李玉英漠然地看著我。
「我是為了妙妙。」
那天早上, 她沒有交出那條信息。
跟警察的解釋是, 原本想錄音套我的話作證據, 可惜沒搜集到有用的信息。
警察不客氣的批評了她一通後走了。
此時,她耷拉的眼皮掃了我一眼。
「那天晚上,你冒著風雨趕來,是猜到我沒有看攝像頭?猜到我還沒有將簡訊交給警察,所以來找我作最後的掙扎?」
我點頭承認。
「之前, 你連進我家門都不敢, 眼神看向衛生間都不敢,這是一個母親天生的脆弱。所以, 我的確猜你短時間內不敢看, 你沒看的東西自然還不會立即交給警察。」
她冷笑一聲, 「你有把握讓我信你?」
我搖頭,「沒有。去之前,我做好了和妙妙分離的準備。」
「那你覺得我現在信了嗎?」
我看向她。
「一半一半吧。」
後半句話我沒有說出來。
有一半,就足夠了。
另一半, 是建立在她和兒子的了解上。
她時常和顧懷義通話, 想必能根據我的話驗證到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一些判斷。
此外,顧懷義那條簡訊上說的秘密, 多少透漏了與之的關聯。
更關鍵的, 是除了這個原因,我沒有任何有說服力的殺人動機。
而只有這個原因, 才能支撐我做出這些事……
李玉英轉身要走時, 我忍不住開口。
「我一直沒想明白, 你為什麼一開始就認定是我害死懷義?」
她目光看向天邊的白雲, 聲音蒼老而遙遠。
「懷義第二次去甘蘭看我時, 我們談到生死,他開玩笑對我說,如果有一天他死了, 發現戒指在食指而不是無名指上, 說明他是被人害死的。」
「警察告知我死訊時,我一眼就看到他的照片, 戒指歪歪斜斜, 套在食指上。」
我怔然。
這是我完全疏忽的一點。
「那你怎麼, 會認定是我呢?」
「我也只是, 一半一半。」
她轉頭看向我。
忽然越過我,目光一凝。
我轉身。
妙妙靜靜站在我身後,臉上透著一絲茫然。
我還沒來得說話。
她手一舉, 指著上方顯示板笑著說:「奶奶的車馬上就要開了。」
李玉英走了。
走得落寞而蒼涼。
她說再也不會踏出甘蘭一步。
……
我開車載著妙妙從地下停車場出來,收費的小伙子正在用平板看《肖申克的救贖》。
掃碼時,電影放到典獄長即將伏法,轉頭看牆上聖經的一幕。
【His Judgement Cometh and that Right Soon。主的審判迅速降臨。】
車杆升起, 我莫名有些發愣。
妙妙在我身後提醒。
「媽媽,該走了。」
我一驚,踩下油門。
情緒複雜地駛出停車場。
駛進匝道。
駛入迷濛的薄霧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