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 11 點,丈夫在浴缸慢慢窒息時,我正在小區滑梯處和媽媽們聊天。
滑梯在我家衛生間窗戶正下方,直線距離不過五六米。
原本我按平時慣例 11 點回家,是來得及救他一命的。
可偏偏那天萱萱媽媽新買了裙子,熱情邀請我們幾個媽媽去她家欣賞。
11 點 10 分,我和女兒回家時,丈夫已經氣絕身亡。
葬禮上,我痛不欲生,幾度昏厥。
眾人皆同情慨嘆。
我的小學校長婆婆李玉英,從大西北遠赴而來,眾目睽睽下走到我面前。
神情堅毅,一字一頓:
「你是殺害我兒子的兇手!」
1
那天是個尋常的夏末周六。
顧懷義因為前一天工作熬夜,起得略晚了些,10 點才坐在餐桌旁吃早餐。
10 點 05 分,女兒妙妙第 8 次催我下樓。
我蹲在門口給妙妙繫鞋帶時,她搖頭晃腦地對著爸爸做鬼臉。
「爸爸大懶蟲,太陽照屁股了才起床,爸爸羞羞臉。」
顧懷義發出悶笑,也學她做了個一樣的鬼臉。
「妙妙小淘氣,天天要媽媽陪著下樓玩,妙妙也羞羞臉。」
我手忙腳亂拿水壺拿紙巾,開門時想起什麼,轉頭囑咐:
「老公,今天妙妙肯定又一身汗,記得一會提前放水,她上來就能洗了。」
浴缸出水慢,每次放滿得 20 來分鐘。
顧懷義一隻手拿著包子,另一隻手雙指比在太陽穴邊劃了一下。
「老婆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我翻了個白眼。
「走啦!」
滑梯就在我家樓下,是整個小區最熱鬧的地方。孩子們奔來奔去,家長們聚堆聊天。
和幾個相熟的媽媽坐了會,我一摸口袋,發現出門著急忙慌沒帶手機,轉頭問旁邊的萱萱媽。
「現在幾點了?我手機落家了。」
萱萱媽炫耀似的拿出自己最新款摺疊手機,大聲說:
「10 點 40。」
話音剛落,我家二樓衛生間窗戶開了。
顧懷義露了個頭,笑著朝我喊:
「老婆,水開始放了,再玩會上來啊!」
我轉頭看了下正玩得滿頭大汗的妙妙,比了個 OK,「知道啦!」
顧懷義又禮貌地和媽媽們招了招手打招呼,才關上了窗。
媽媽們發表感嘆。
「你們家這位真是完美老公啊,人長得帥性格也好,聽說今年開始當合伙人了是吧?這不得年薪幾十萬啊?」
「幾十萬?那可不止,像顧先生這種層次的律師至少年薪百萬!妙妙媽,你這個全職媽媽可當得高枕無憂了!」
「人家那麼能幹還每天準時回家,周末幫著做家務做飯,每天笑呵呵,又沒什麼不良嗜好,跟我家那位相比,嘖嘖,簡直是一天一地。」
「我倒不羨慕別的,就羨慕你倆夫妻感情好,就說那次車禍,他真的為了你連命都不要!」
媽媽們紛紛點頭,發出羨嘆。
半年前,我和顧懷義開車去買綠植的路上,車子被一輛大貨車追尾翻轉,車頭瞬間起火。
他駕駛位那面朝上,很快被人救了出來,而我被卡在下面,動彈不得。
眼見火勢越來越大,所有人開始往後撤,只有顧懷義瘋了似地不停拽拉,雙手被割得鮮血淋漓,嘴裡嘶聲大喊,「救救我老婆,求求你們救救她!」
在他終於憑一人之力將我拖拽出來後不到 5 秒,車子轟然爆炸。
這起事故被人拍下來發在了網上,一時熱度極高。網友們說我一定是上輩子拯救了銀河系,才找到個這麼愛我的老公。
我想起那天的場景,眼眶也有些紅。
顧懷義平時看著文質彬彬,沒想到關鍵時刻那麼勇猛無畏。
後來他右手兩根手指因為傷了筋骨無法再做些精細動作,我心疼得直落淚。
他拍拍我的頭,笑著安慰說:
「沒關係,反正我是靠腦子吃飯的人,再斷兩根也影響不了老公養你!」
此刻。
我在媽媽們的慨嘆中,誠實點頭。
「是啊,他的確是個完美老公。」
2
「我老公也不差哦!」
萱萱媽提著嗓音開口。
「我老公這次去巴黎,給我帶了好幾條大品牌裙子,漂亮極了,走,去我家給你們看看!」
萱萱媽是老夫少妻,時時刻刻在展現老公多愛她,以證明她結婚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愛。
我笑著搖頭,「我不去了,我得帶妙妙上去洗澡了,你們去吧。」
萱萱媽最喜歡和我比,當下表示不滿。
「你老公不剛說讓你過會兒上樓嘛,去我家又耽誤不了多久,你不會這點面子也不給我吧!」
11 點 00 分,我從萱萱媽家裡出來。
11 點 05 分,我抓住了在滑梯旁瘋跑的妙妙,拽著她要帶她回家。
她起先不肯。
央求著「再 5 分鐘」,「媽媽,最後 5 分鐘好不好」,被我以「洗澡水要涼了」為由斷然拒絕。
她只好委委屈屈地跟小夥伴們一個個說再見,旁邊坐了一圈的家長們樂呵呵看著,和我會心一笑。
11 點 08 分,我和妙妙上到 2 樓,碰見對門單身鄰居蘇躍正出來扔垃圾。他微微漲紅著臉和我打招呼。
妙妙拉著他的手嬌聲問什麼時候再幫她組裝樂高,與此同時,我拿出鑰匙開了門。
11 點 09 分,妙妙在走廊和蘇躍說再見時,我因為喊「老公」沒人應,走進了衛生間。
11 點 10 分,我發出尖叫。
顧懷義發白的臉浸沒在水面之下,雙目睜圓地瞪著天花板。
已然氣絕。
3
葬禮那天來了很多人。
有顧懷義的同事、朋友,小區相識的鄰居們,還有舉著輓聯來的公益組織代表。
大家這才知道,原來顧懷義這幾年一直通過公益組織給山區兒童捐款,每年 20 萬,累計已捐出 100 多萬了。
人們唏噓感嘆。
「多好的人啊,老天不長眼,怎麼偏偏讓這種意外發生在他身上!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啊!」
「顧律師前幾年做了很多免費法律援助,今年剛升為合伙人,他還說,接下來要好好為老婆孩子努力了,沒想到……」
「這倆口子感情那麼好,妙妙媽怎麼受得了呀!就這麼幾天已經暈過去好幾次了,還好居委會的人守著。」
「妙妙媽沒收入來源,他們家房子還有貸款,本來顧先生活著,一兩年就能還完,以後可艱難了。」
「這次事故真是太意外了,聽說人摔暈後水放了 20 分鐘才一點點淹沒口鼻的,這中間但凡他醒了,或者妙妙媽回家了,就能隨時把他救回來,唉,只能說一切都是天意!」
窸窣低語中,我面色蒼白地坐在一旁,看著顧懷義的照片發怔。
這幾天,我整個人湮沒在極致悲痛中,哭到肝腸寸斷,幾度昏厥,任誰看了都忍不住嘆息。
居委會幹部坐在我身旁,不時暖言安慰我兩句。
萱萱媽走了過來,面帶愧疚地說:
「妙妙媽,對不起,那天如果不是你去我家耽誤了時間,也許,也許顧先生就不用死了!」
說到後面她捂著嘴哭出聲。
我哀淒地搖了搖頭。
「不,跟你沒關係,是我的錯,是我讓他提前放水,是我忘了拿手機他不得不開窗喊我導致摔倒,是我說好了 11 點回家卻磨磨蹭蹭晚了十分鐘,都怪我,都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他……」
居委會幹部忙出言勸解。
「妙妙媽,你可千萬不能這麼想,只能說陰差陽錯的事誰也控制不了,況且警察也說了,這是意外,機率極小的意外事件。」
那天,我發出尖叫,蘇躍第一個沖了進來,意識到什麼情況後,立刻將妙妙堵在了門外,並幫著撥打了 110。
警察勘查現場和開展問詢後,大致推測出了事故發生的過程:
10:40,顧懷義打開浴缸放水,同時開窗跟我說話。
因為窗子在浴缸一側,窗門朝內開,所以他當時是斜著身子探出頭的,可關窗時不小心失去平衡,整個人摔進浴缸並陷入昏迷。
10:40-11:00,水慢慢上漲,直至湮沒他的頭部。
11:00-11:05,溺水 5 分鐘後,顧懷義窒息死亡,他全程未甦醒,因為現場沒有掙扎或者水濺出來的痕跡。
11:10 分,我回家,發現事故現場。
這期間,從顧懷義在窗戶露臉到我回家,樓道無外人進出,現場無可疑痕跡,判定為意外事故。
有人搖頭嘆息。
「真是應了那句話,閻王讓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咦,門口那人是誰,大熱天穿那麼厚?」
「是啊,她不熱嗎?」
我像個行屍走肉般低著頭,對身邊一切毫無知覺。
「她朝妙妙媽走過去了。」
「不會來找主家要喜錢的吧?這可就太過分了,這又不是白喜事。」
一雙女式灰色運動鞋映入眼帘。
鞋子款式老舊,有個小小的同色補丁,沾了些浮土,仿佛在述說著自己走了多遠的路。
「妙妙媽,你認得我嗎?」
略帶滄桑的聲音響起。
聲音很近,就在我耳邊。
我緩緩抬頭。
眼前是一張老婦人臉。
皮膚乾燥褶皺,雙鬢泛白,耷拉的眼皮下卻目光如炬。
炎熱夏日,她穿著不合時宜的薄呢外套,一手挽著個磨白了的黑色提包,一手拎著一個舊茶缸。
「我是李玉英,你素未謀面的婆婆。」
我眼神空茫地看著她,疲憊的神經元開始延伸,搭建,聯通……眼睛倏然睜大:
「媽?」
李玉英慢慢點頭。
「你認出來了就好。」
眾人圍攏過來。
「原來是顧媽媽來了,唉,白髮人送黑髮人啊,您節哀順變。」
「您來了就好,一家人相互支撐,妙妙媽母女倆也沒那麼悲慘。」
有人好心去幫李玉英拿包和茶缸,她緩緩搖頭表示拒絕,轉頭看了眼顧懷義的遺照,隨後目光直直看向我。
「從得知我兒死訊當天,我從甘蘭出發馬不停蹄來到這裡,是為了告訴警察一句話。」
她盯著我,神情堅毅,一字一頓。
「你是殺害我兒子的兇手。」
4
李玉英說完這句話後,就轉身離開了,誰也攔不住。
她突然出現。
又驟然消失。
仿佛就是為了來說這麼句話。
大家面面相覷後,都過來安慰我。
「妙妙媽,老人家可能是傷心糊塗了,你別往心裡去啊,這個時候可不能傷心又動氣。」
「是啊,農村老太太沒見識又不了解情況,想必是聽別人亂說當真了,回頭好好溝通下就好了。」
「以前怎麼從沒見過顧律師的媽媽啊,人一死就趕來了,該不會是來爭孩子爭財產的吧?」
「別說見,聽都沒聽過!妙妙媽,剛才那老太說跟你素未謀面,你確定這真的是顧媽媽?」
我沒說話,整個人虛弱得快支撐不住。
居委會幹部遞過來一杯熱茶。
「好了好了,你們別再問了,現在最重要的是把葬禮辦好,讓妙妙媽好好休息,其他的事自然都會解決。」
我低頭抿了幾口熱茶,頭腦慢慢清晰了些。
是的。
李玉英,的確是顧懷義的親生母親。
八年前,我和顧懷義結婚時,第一次在視頻里見到這個婆婆。
她在顧懷義十五歲那年和顧父離婚,拋下一切去了西北任教,從此母子分離,數年未聯繫。
顧父死後,顧懷義也有了一定的能力,幾經輾轉找到了她,要接她來養老。
她拒絕了,說當年決定進入山區時發過誓,絕不離開那片土地。
這幾年,顧懷義只身前往西北去看過她兩次,而我,只在每年妙妙生日那天,和她短暫視頻。
此時此刻,我陷入深深的疑惑和茫然。
不明白這個發誓永不走出大西北的女人。
為什麼突然風塵僕僕遠赴而來?
為什麼突然對我冒出那麼一句話?
我在悲傷中,百思不得其解……
葬禮後,李玉英沒有離開這座城市。
她住了下來。
自然沒有住進我那套房子,而是住在一個火車站旁的小旅館。
深夜,明月高懸,俯瞰人間悲喜大地。
我獨自看著顧懷義的照片抹淚,心中作出了決定。
無論她是為何而來。
孩子。
財產。
又或是有什麼誤會。
她終究是我丈夫的母親,孩子的奶奶。
我總不能完全不管她。
5
轉天,我收拾了一些生活用品、床褥被罩後,敲開了對面蘇躍的門。
他看見我,目光一顫。
手忙腳亂地整理頭髮、衣服。
我婉轉地表達了需要他幫忙,問他有沒有空,方不方便送我一趟。
「當然。」
「我隨時都行。」
他看著我說。
蘇躍開車載著我和妙妙,來到了火車站旁的小旅館。
小旅館破舊昏暗,門口立著個牌子:【住宿一天三十】
「媽媽,奶奶住在這裡嗎?這裡這麼破,我們讓奶奶住家裡吧?」
妙妙稚氣的聲音響起。
我嘆了口氣。
「奶奶是個有點固執的人,她不會同意的。」
蘇躍抱著大包小包走過來。
「妙妙媽,東西太多,我送你上去吧。」
我遲疑,「還是不了,太麻煩你,你在這裡等我們就行。」
蘇躍面露一縷憂色,溫聲說:
「那天老人家對你說那種話,你們單獨相處別有什麼爭執,我在場能照看著點,主要別嚇著妙妙。」
我苦笑點頭,「那辛苦你了。」
再次看見李玉英時。
她正坐在簡陋的房間裡擺弄手機。
見我站在門口,她凝然一霎,起身站起來,目光沉靜。
我深吸一口氣,慢慢開口。
「媽,我知道您肯定不願意住回家,給您送了點東西來。不管您對我有什麼誤會,希望您看在懷義和妙妙的份上,別拒絕我的這點心意。」
我回頭看了蘇躍一眼。
他抱著東西走進來,放下,又默默退到走廊上。
李玉英站著沒說話。
不答應也不拒絕,面無波瀾地看著。
妙妙怯怯走上前,小聲開口。
「奶奶,您為什麼不和我們回家住啊?媽媽說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出差,要很久才回來,你跟我們一起住到家裡等爸爸好不好?」
李玉英的眼神剎那柔和,粗糙的手掌輕撫著妙妙的頭,褶皺漫布的眼眶泛了紅。
「妙妙乖,奶奶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暫時,還不能和你回家。」
「奶奶,我想爸爸了,你也想爸爸嗎?」
「對,奶奶……也很想他。」
她看上去平靜沉著,但發顫的嗓音還是泄露了極力隱藏的情緒。
我轉頭,對蘇躍輕聲說了句話。
他立刻走進來,哄著妙妙先下樓去了。
屋子裡剩下我和李玉英兩人。
這間小旅館夾雜在鱗次櫛比的高層中間,只有寥寥天光從破敗的窗子打進來。
外面的嘈雜喧鬧,反襯出這狹窄一隅的寂靜。
「我已經報案了。」
李玉英平靜地注視著我,忽然開口。
我怔了怔,在昏暗的門廊旁輕嘆一口氣。
「對於我的嫌疑,警察早就排查完畢。我沒有作案時間,作案手段,更沒有作案動機。懷義的死,對我現在的生活百害而無一利,我怎麼可能去害他?媽,我實在不明白,您究竟為什麼會認定我會要我丈夫的命……」
「所以這是你今天來的目的?」
李玉英嗓音沉穩,「你很好奇,遠在幾千里之外的我,怎麼會知道你是殺害懷義的真正兇手,所以你來了對嗎?」
我心中升起一種悲戚無力之感。
想說什麼,又覺再說什麼也無意義。
「既然您這麼固執地認定我是兇手,那就等警察來給出結論吧。」
我寂寥說完,轉身離開。
在走廊中剛走幾步,李玉英的聲音在身後沉沉響起。
「其實,我本來也不完全確定。」
「但你今天來了,還帶著那個年輕的男人來。你是想誤導我認為你和那個男人有私情吧?你想引導我讓警察從這個方向去查從而撲空……」
「現在,我確定你是兇手了。」
最後一個字落下,走廊陷入驟然寂靜。
我緩緩轉身……
在逼仄,陰暗的走廊中。
與她沉默對視。
6
我被叫到刑警隊傳喚問話。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走進刑警隊內部,忐忑又有些無助,以至於接警察遞過來的水時,手一軟,灑了半杯在他袖口上。
「你也不用太緊張,因為死者母親報案,我們根據流程開展調查而已。」
兩名警察坐在我對面,出言安撫。
「你那天基本的行動軌跡我們已經掌握,現在再跟你確認幾個問題,請你如實回答。」
我默默點了點頭。
「第一個問題,浴缸提前放水,是誰提出的?」
「我。」
「為什麼?」
頓了幾秒,我慢慢開口。
「妙妙性子活潑,每次玩都一身汗,那個浴缸出水慢,二十多分鐘才能放大半缸,我擔心妙妙感冒,就讓懷義提前把水放好,想著回家直接洗。」
「嗯,第二個問題,你那天為什麼不拿手機?」
我低喃:
「我也不知道那天怎麼了,平常手機是絕對不會忘的,偏偏那天就忘了,手機就放在鞋柜上,可我忘了。」
兩個警察對視一眼,又接著問:
「這個暑假你幾乎每天上午 10 點左右帶孩子下樓,在小區滑梯處玩 1 個小時後,11 點鐘回家,可那天,你為什麼晚了 10 分鐘回去?」
我眼眶一紅,嗓音變得艱澀。
「我去鄰居家了。其實我本來不想去的,可我臉皮薄,別人說兩句我就覺得不好意思……」
「你丈夫死在自家衛生間,為什麼你對面鄰居蘇躍,也會在第一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