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躍?」
我愣愣回憶了好一會,「我進屋時,妙妙還在走廊和蘇躍說話,我喊老公沒人應,就去了衛生間……衛生間正對著大門,我癱坐在門口叫出聲,蘇躍就沖了進來——」
年長警察忽然冷笑一聲,厲聲打斷了我的話:
「程女士,從顧懷義最後一次露臉,到發現死亡現場,你每一步都有完美人證,這是不是太巧了點?」
我怔然地看著他,隨後低頭,雙手緊捂住臉,抽泣聲從指尖溢出。
「是,都怪我!那 20 多分鐘,我丈夫在孤獨無助中慢慢死去,而我,不慌不忙,在萱萱媽家耽誤時間,勸妙妙回家耽誤時間,在樓道和鄰居說話耽誤時間。」
「是我害死了他!」
「我才是害死我丈夫的兇手!」
我顫聲喊出這幾句話。
悲傷、痛苦、惶恐、自責,各種濃烈的情緒如潮水般,在我這具早已是強弩之末的軀體內瘋狂竄涌。
我終於支撐不住。
暈了過去。
……
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小小的醫務室里。
外面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
風將窗子吹開,也將走廊輕微的低語聲送了進來。
「你覺得她有問題嗎?」
「不好說,她的不在場證明雖然充滿了巧合,但每一步又的確是她日常生活中順理成章發生的事,之前調查時也問過,那個萱萱媽說叫人去她家是臨時起意,對門鄰居也是出來倒垃圾偶然碰到。況且……」
「況且什麼?」
「別人被懷疑,都是極力洗清自己,可她卻相反,什麼都往自己身上引,甚至有些事情明明可以說清楚,也說得含糊不清,這種表現,要麼真的因為遭受打擊沒了章法,要麼,她是心理和頭腦都絕佳的犯罪者。」
「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婦,進門時緊張得連水都拿不穩,你一激她就情緒失控,她……會嗎?」
「不知道。不過就算她是,有個關鍵也沒法解釋。」
「什麼關鍵?」
「作案手法。」
「是啊,就算她是萬里無一的高智商犯罪者,精心設計了一切細節,可她怎麼能保證顧懷義開窗就一定會摔倒,就算摔倒了怎麼能保證恰好昏迷——」
「對不起,打斷你們談話,我女兒一個人在家,請問我可以走了嗎?」
兩名警察驟然回頭,訝異地看著站在他們身後的我。
我垂著眉眼,臉色蒼白,虛弱得有些站不穩。
年長警察咳了一聲,「你人沒事的話,今天的問話就可以結束了。」
「謝謝。」
我低聲道謝,離開。
剛走了兩步,又轉身,看著二人慢慢開口。
「警察同志,我不知道我婆婆做了什麼,讓你們又開始重新調查這件事,為了我和我孩子能平靜生活,我覺得還是應該說清楚。」
「你們剛說的什麼不在場證明、作案手法,我不懂,但我知道,做一件事總得要個理由。我沒有任何理由殺害我丈夫,這一點,想必你們也都調查得清清楚楚了。」
「辛苦你們為了我丈夫的事操勞,謝謝你們。」
我向他們鞠了一躬,轉身離開。
我慢慢走出刑警隊大院時,兩人在走廊上煙霧繚繞。
「你剛怎麼說的?你說我們故意讓她偷聽到對話,心理學上,作案者看見警察因為自己陷入迷霧,會在獨處時下意識呈現真實反應,然後我們把攝像頭下的她拿給微表情專家分析……可她剛剛,唔,主動走了過來,所以這算什麼?」
年長警察默默抽了口煙,啐了同伴一聲。
「算白費功夫!」
7
早上去的刑警隊,回家時天已經暗了。
我拖著疲憊虛弱的身體,敲響了蘇躍的門。
他是自由原畫師,平時宅在家,今天我把妙妙託付在他家。
妙妙捧著一堆玩具進家後,他忽然低聲說,「妙妙奶奶開直播了。」
我眯了下眼,「什麼?」
「前天我帶著妙妙在旅館樓下等你時,聽見服務員抱怨說農村老太太學著開直播問得她煩死了。我留了個心眼,這兩天在網上刷,果然讓我刷到了,看,是這個直播間,雖然沒幾個人,但是她播了一天了。」
給妙妙打開了電視,眼見她被動畫片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我默默進了房間。
靠在床頭閉眼冥思了一會,拿出手機,找到了那個名為「真相永不埋沒」的直播間。
李玉英規規矩矩坐在鏡頭前。
依舊穿著那件有些年頭的薄呢外套,身後是旅館斑駁脫落的白牆。
直播間裡有些零星彈幕。
【老人濾鏡嗎?效果不錯。】
【這是真人!這老太太兒子死了,懷疑是兒媳婦害的,在網上尋求幫助呢!】
【明白了,又是一個孩子死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在網上製造輿論求同情,最後要不為了流量,要不就是為了多要錢唄!】
李玉英那雙鐫刻歲月痕跡的眼眸動了一下,忽然開口。
「我不要錢,我是小學老師,每月有 2280 元工資。」
【對對對,你不要錢,不要錢報警去啊,到網上來找什麼真相呢?】
【課代表來了:我就住在事發小區,這其實就是個意外事故,她兒子兒媳原本感情好著呢,就是半年前外環橋附近車禍爆炸的那對夫妻。】
【啊,我知道!那個新聞當時轟動一時,大家都被夫妻倆生死不離的感情震撼,我還感動哭了!】
【我也記得!丈夫為了救妻子命都不要,妻子反過來殺丈夫?打死我也不相信!】
【老太太,你還是去看看醫生?光憑臆想可不能亂給人定罪。】
李玉英盯著螢幕,平靜開口:
「我沒有臆想,我已經報警了。」
「我學著開直播,不是為了錢,不是為了搶孩子,更不是為了什麼流量。我只是,想為我的孩子求得一個真相。」
「我兒子顧懷義,從小聰明、開朗、有禮貌,是個天才兒童,身邊的人沒有誰不喜歡他,沒有誰不誇他!有一次,我在外面腿扭了,他硬是咬著牙背我走了幾公里回家,那會他才十一歲,瘦瘦小小,個子還不到我肩膀。」
「十四歲那年,他興沖沖舉著中考成績單給我報喜,可那天,我卻因為和他爸離婚,要離開那個家。」
「我後來時常會夢見他那天的樣子。小心翼翼拉著我的衣服,表情無助又惶恐,一遍遍喊媽媽別走。」
淚水從她眼中流了出來,順著溝壑叢生面龐慢慢流淌。
「一周前,我兒子顧懷義死了,35 歲的大好年齡,溺死在自家浴缸里。」
「所有人告訴我那是意外,但我知道不是,他是被人害死的。」
「當年,我決絕地甩開了他的手,現在我回來找他了。我雖然是個沒能力、沒人脈、沒本事的媽媽,但我既然來了,就絕不會讓我兒子孤孤單單,不明不白地死去。」
她的聲音蒼老疲憊,眼神卻透亮之極。
一個母親的柔和與堅韌,在她身上交織、融合、延伸……
直播間一時陷入寂靜。
隨後彈幕涌動。
【我相信這不是演的了,我不信有表演這麼真實的演員。】
【阿姨,我們幫您!】
【我剛錄屏了,做成切片轉發出去,讓更多人看到,或許有人能提供什麼信息。】
我凝視著螢幕。
螢幕里的李玉英。
8
「媽媽。」
我霍然抬頭。
妙妙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正站在我身旁。
我迅速摁滅手機,擠出一個笑容。
「怎麼了?」
她手裡舉著一個漂亮盒子,興高采烈地說:
「媽媽,看,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客廳里,我和妙妙坐在地毯上,慢慢拆開那個禮品盒。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張精緻的卡片。
上面龍飛鳳舞一行字。
妙妙一年級,顧懷義每天晚上專門抽時間教她認字,識字量有兩三千。
她對著卡片,一個字一個字讀了出來。
【祝全家最大的老婆生日快樂,永遠開心、漂亮!永遠永遠愛你的老公。】
「哈哈,是爸爸給你的生日禮物。」
我沉默地看著盒子裡的奢牌包。
我和顧懷義一次逛商場時看見了這個包,當時很喜歡,但標價兩萬八,所以我也只是多觀賞了幾眼。
沒想到,顧懷義竟然偷偷買了回來。
下周是我生日。
他大概是想下周給我一個驚喜。
妙妙忽然抱著我,帶著委屈的哭腔說:
「媽媽,爸爸怎麼還不回來,我好想爸爸,每天晚上想他都想得睡不著,爸爸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啊?」
我伸手緊緊摟著她。
「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要很久很久才能回來,妙妙別怕,媽媽會一直陪著你。」
一滴淚,悄然落在了她頭髮上。
又一滴。
……
妙妙在小床上慢慢睡著時,眼睛還是紅腫的。
我輕吻她的小臉,起身離開了兒童房。
已是夏末,暑氣消退,窗外噼里啪啦下起了雨。
伴隨著雨聲,我走在寂靜的屋子裡。
穿過客廳,走進衛生間。
顧懷義死的衛生間。
我拿出手機,點開了李玉英的直播間。
她果然還在直播。
人氣比剛才多了些,彈幕不停刷動,網友們正在幫她分析可能的殺人動機。
她聚精會神地盯著彈幕,一條條回應。
「不是情殺,警方調查過了,兩人都不存在男女關係問題。」
「也不是為財,他們結婚時各自掏了一半積蓄買的這套房子,這些年一直在還貸款,我兒子每年還給公益組織捐款,兩人沒多少積蓄。」
「沒有買保險。」
「……」
我把手機放在水台上。
在李玉英回答網友的聲音背景中。
緩緩轉身,看向浴缸。
浴缸的里側一角嵌在衛生間的轉角里,嚴絲合縫。
我慢慢爬了過去。
窗外一道閃電。
衛生間頂燈「滋滋」閃爍了兩下。
我頭也不抬,雙手卡住邊角一抬,一個隱秘的小空間露了出來,裡面放著一疊折得整整齊齊的圖紙。
「他們一個在南方長大,一個在北方長大,讀大學時認識,戀愛,以前沒有任何交集。」
伴隨著李玉英的聲音,我從浴缸中慢慢直起身。
一張張翻開圖紙。
每張上面都寫滿了字。
畫滿了各種方位計算圖。
從人的身高、窗子能開啟的最大角度、身體彎曲的斜度,到各個角度倒下的位置……
翻到其中一張時,我停下了。
上面工工整整寫著一行小字。
【備選方案七:步驟及可能性分析】
中央的圖,正是一個成年男性軀體仰躺在浴缸中,被水慢慢淹沒口鼻的樣子。
我拿出一個盆,將所有圖紙放進去。
又一道閃電劃破夜空,燈忽然熄滅。
衛生間陷入黑暗。
我劃開一根火柴,扔進了盆里。
火苗慢慢延伸,一點點舔舐著圖紙。
所有的字跡、圖案,慢慢湮滅……
我其實不喜歡用手寫。
但電子版的東西,多少會留下痕跡。
將盆里的黑灰全部沖入馬桶後,我轉身,凝視著手機里那張蒼老的臉。
黑暗寂靜的空間裡,低喃聲響起:
「李玉英,你為什麼會說那句話……」
於此同時,李玉英看著鏡頭。
「她究竟為什麼要我兒子的命呢……」
9
我將房子掛在交易平台上。
李玉英找上門來。
她站在門口, 「你不能賣房子。」
我詫異於她的消息靈通。
但想到她直播間裡的人,也不奇怪了。
我慢慢開口。
「這套房子,每月房貸 5800,貸款期限還有 15 年,我供不起。」
「我沒有收入來源,我和妙妙需要有一筆維持到我找到工作前的生活費。」
「懷義的墓地也需要一筆費用。」
「不賣房子,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李玉英直直注視著我,一字一頓。
「死去的人還沒有瞑目。」
我倚在門邊,低低嘆了口氣。
「可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不是嗎?」
樓梯間響起嘈雜的腳步聲。
居委會幹部,還有萱萱媽和一群鄰居,拎著大包小包從樓梯上來。
他們看見李玉英,有些意外。
萱萱媽忽然揚聲開口。
「顧阿姨,我們幾個昨天都去警察局了,主動去的,證明妙妙媽無辜。」
幾個鄰居一片附和。
「對,我們都是她的證人。」
「阿姨,您糊塗啊,妙妙是您的親孫女,您這麼瞎折騰,對她們母女倆太不好了,她們已經夠可憐了。」
李玉英沒有作聲,薄唇抿成一條直線。
不進屋,也不離開。
眾人搖頭嘆氣,將慰問的東西放進屋子,又極力安慰我一通。我送他們離開時,李玉英還站在樓道里。
我想了想,對她說:
「房子我肯定是要賣的,法律上,我完全有處置這套房子的權利,您守在這裡也沒用。如果您不肯進來,我就要關門了。」
門正要關上時,李玉英突然開口。
「你是當年殘疾人連環被害案的死者家屬?」
手離開門把手。
我緩緩抬眸,看向她。
她目光不閃不避,也看著我。
安靜的樓道里,聲音沉沉響起。
「我在平台上收到一條私信,說是你老家認識的人。她告訴我,你母親是小兒麻痹患者,是當年那起專門殺害殘疾人的受害者之一。」
「懷義雖然只去看過我兩次,但我們時常會視頻通話。這些年,他幾乎什麼話都跟我講,工作的,生活的,但這件事我從沒聽懷義說過,所以,他應該也不知道吧?」
「但我曾聽他說過,他在讀研期間,曾跟著導師參加過那起連環殺人案嫌疑人的辯護,最後勝訴,嫌疑人無罪。當時,懷義是當以往經歷的得意事件講給我聽的。」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殺害懷義的理由是什麼,所有人都說沒有動機,甚至連警察都對我這麼說,可如果,你恨懷義幫助了殺害你母親的兇手,這算不算殺人動機?!」
最後一個字落下,因為太過鏗鏘用力,在樓道里響起一層層餘音。
我默然片刻,垂下眼。
「妙妙去學校了,家裡沒人。」
「你要不要,進來說話?」
10
李玉英走了進來。
這是她第一次走進兒子生活的地方。
看得出她有些激動,手緊緊攥著,胸膛起伏。目光在掠過衛生間時,倏地一顫,快速挪開。
我進廚房,給她拿杯子,倒了茶。
她搖頭表示不喝,目光警惕地看向我。
「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我抿了抿唇。
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和那邊低聲說了幾句,沒一會,視頻電話打了過來。
我接通,將手機遞給李玉英。
她疑惑地看著我。
「這是關律師,是懷義的大學同學兼律所合伙人,你說的當年那起連環殺人案辯護,他也參加了。」
李玉英接過,看向視頻里的人。
關律師的聲音沉穩響起。
「伯母,我上次在葬禮時見過您,請您節哀順變。」
「我不知道您為什麼對那起連環殺人案辯護感興趣,顧太太說讓我我對您說一下當時的情況,我保證以下屬實。」
「研二時,我和懷義作為學生曾幫導師處理過那起辯護案的資料,只是打下手,連副手都談不上。案子的結果是,嫌疑人有充足的證據證明自己不可能犯案,法庭也當場宣布無罪。」
我向關律師道謝後,掛了電話。
隨後看向李玉英,平靜開口。
「我自始至終知道懷義在這件案子裡參與的角色和發揮的作用,嫌疑人也的確證明無罪,媽,我怎麼可能因為這點事,就想要害死他?」
「至於我沒告訴懷義,我和這起案件的關係,是因為當時我遭受打擊患上了驚恐障礙症,醫生建議我要忘掉這件事,將這件事從我生命中完完全全抹除,後來,我也的確是這麼做的,所以和懷義認識後,我只說父親早亡,母親意外去世……」
那天,李玉英離開時,表情複雜。
茫然疑惑,低落沮喪。
……
我加快了房子變賣的過程。
雖然死了人,好在基本認定是意外而非兇殺,不算凶宅,我又將價格往下降了許多,陸陸續續有人來看房。
我會在妙妙入睡後,看李玉英的直播。
她仍然沒有放棄。
每天晚上,規規矩矩坐在那裡,笨拙又認真地,回答網友提問。
但她沒有再把矛頭直接指向我。
只是說,在等警方調查結果。
我仍然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那麼確定是我害死了顧懷義。
但我知道,她的理由並不充分。
至少,不能作為有效證據。
我慢慢,放下了心。
直到這天。
她突然又出現了。
一下。
一下。
用力地,執著地。
敲我的門。
11
我一開門,她就越過我徑直走了進來。
在屋子裡四處看,四處找。
面色微紅,神色激動。
我忍不住問,「你在找什麼?」
她轉頭,目光死死盯著我。
「是全身麻痹對不對?」
我抿著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