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跑出了他的房間。
躺回床上,
腦中開始不停地逐幀回放剛才的畫面。
一下懷疑自己掩飾的不夠好,
一下又認為自己不夠成熟穩重。
房門很快被敲響了。
閆恪走進來,
把我從被窩裡抓起來,寵溺地說:「跑什麼?」
我仰臉看著他,
想說「你什麼都不知道」,
但沒說。
閆恪遞給我一個很大的禮盒。
我打開,看見自己喜歡很久的一套定製顏料。
還有一隻古董畫筆。
單挑一樣,都比袖扣貴得多。
窗外是海市春季的夜晚,
晚風把廣玉蘭的香氣送進來。
香氣濃鬱熱烈,
捂住我的口鼻。
「喜歡嗎?」
閆恪惡趣味地把我的頭髮揉得很亂,笑著問我。
他的睫毛垂下陰影,
看著我的眼神也純粹,
像是毫無保留。
「喜歡。」
我不敢聲張,
只能小聲地回答。
勞斯萊斯開進閆家府邸,
穿過綿長的林蔭道,停在別墅門口。
媽媽迎出來,
關切地問:「怎麼樣?小楓沒事吧?」
閆恪說沒事。
秦楓故技重施。
他抱住媽媽,說自己還是很不舒服。
媽媽面色尷尬地安慰幾句,便讓他回房休息了。
見媽媽的臉色仍不好,
閆恪問:「媽,您哪裡不舒服嗎?」
媽媽一手輕撫胸口,
蹙眉說:「小楓明明沒事,但我為什麼還是覺得心很慌,不踏實?
「你說,會不會是童童出事了?
「他現在住的地方說不定很冷,對心臟不好的。
「你現在去把他接回家,好不好?」
05
閆恪笑了笑,
寬慰道:「他能有什麼事?
「平時那麼嬌氣,有點小病小痛就裝得慘兮兮,恨不得我們都圍著他轉。
「再說,他的心臟病早就治好了。」
媽媽輕輕搖了搖頭,
仍擔憂地說:「當年手術後出院的時候,你陪著童童,沒聽到醫生的話。
「醫生說幼年手術成功,並不代表成年後不會再出現問題。
「很多先心病的孩子,成年後還需要置換瓣膜。」
媽媽自顧自說著,沒看到閆恪瞬間凝固的表情。
「童童從小就聰明,沒事的時候裝作調皮,逗我們笑,哄我們放心。
「但是真的不舒服了,就變得很乖。
「不知道你記不記得,有一次童童在學校暈倒了。
「我嚇死了,趕到醫院去找他,問他為什麼不舒服還要去學校。
「你知道他怎麼說嗎?」
媽媽滿眼淚花,望著閆恪說:「那孩子說,知道自己的病很嚴重,很可能會死。
「如果要死掉的話,希望自己能死在遠一點的地方,不要死在家裡。
「這樣,我們就不會難過了,回家也不會害怕……」
媽媽哽咽了,
又輕聲罵道:「真是傻孩子,把自己說得像沒人要的小狗似的!」
我飄浮半空,
很想抱一抱媽媽,
再為她擦眼淚。
但是我做不到了。
我真的死在了離家很遠的地方。
真的,
很像一隻沒人要的小狗。
雖然秦楓很壞,
但我還是忍不住羨慕他。
他有這麼好的親生父母,有這麼好的哥哥。
連養母也很為他著想。
哪怕冒著坐牢的風險,
也要在臨死前為他籌謀未來。
閆恪沉默良久,
緊繃的下頜角隱隱顫動。
沉著臉說:「他已經坐火車來海市了,應該是來找我要錢的。」
媽媽驚訝道:「怎麼會呢?
「我們之???前給他的信用卡和買給他的奢侈品,童童全都沒帶走。
「怎麼可能再回來跟你要錢?」
閆恪眸光微變,仍冷聲道:「他親生媽媽的住院費用完了,面臨停藥。」
媽媽:「那是因為她要轉院,所以才沒有續費。
「看在她養育了小楓的份上,我們在上級醫院給她預交了一筆醫藥費。」
閆恪的臉色徹底變了,問:「真的?」
「真的!」
媽媽笑著說:「你快給童童打電話,問他現在在哪裡。
「告訴他,媽媽爸爸在家等他。」
我看著媽媽的臉,
覺得自己既幸福,又不幸。
我的媽媽真好啊。
要是我沒有死掉就好了……
閆恪拿出手機,
終於撥打了我的電話。
我聽著裡面單調回鈴音,
木然地想:再也不會有人接了。
但下一秒,
電話居然被接了起來。
06
電話對面一片嘈雜,
卻沒有人說話。
閆恪就很兇地說:「閆樂童,信息為什麼不回復?!」
對面傳來很輕的抽氣聲,似乎是被嚇到了。
兩秒後,
一道稚嫩的童聲說:「你就是漂亮哥哥在等的人嗎?」
閆恪愣了一下,
放緩語氣問:「你是誰?」
「我是小可愛!」
閆恪氣滯,
一字一句,嚴肅道:「麻煩你讓手機的主人接電話,好嗎?」
「嗯……」小可愛似乎很為難,
用很小的聲音,
悄悄地說:「可是漂亮哥哥睡著了。
「他好像很累,所以睡了很久。
「媽媽說,好孩子不可以打擾別人睡覺的。」
閆恪無奈地扯了下唇角,
低聲道:「那你等他醒來告訴他,讓他在原地等著,我很快就去接他。」
「你是誰呢?」
小可愛問:「是他在等的人嗎?」
閆恪說:「是的。」
小可愛疑惑地道:「不對。
「漂亮哥哥說過,他在等他的哥哥。
「他說他的哥哥很溫柔,對他很好,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又低聲說:「可是,你剛才好兇啊……」
一點兒也不像他說的那麼好。
閆恪怔了怔,
然後說:「抱歉。」
掛了電話,
媽媽有些責備地說:「怎麼都讓童童等到睡著了?」
閆恪又立即嚴肅起來:「只是給他一點教訓,否則以後還會撒謊。」
媽媽擔憂地看著他:「童童從小就是你的心尖,怎麼現在變得這麼嚴格了?只因為他不是你的親弟弟嗎?」
閆恪不說話,只是搖頭。
媽媽又說:「你心思重,什麼都看得淡,從來只有重視的人會讓你生氣。
「但是童童很敏感,你不要讓他傷心。」
傷心嗎?
有一點吧。
在閆恪說我裝病、撒謊,來這裡是為了要錢的時候。
心臟短暫而劇烈地疼痛過。
媽媽還不知道我跟閆恪表白的事。
所以不清楚閆恪生氣的原因。
怎麼會是因為在乎呢?
一個人,
怎麼會對在乎的人這樣狠心呢?
我始終想不明白。
閆恪出門時,
天空落下大雪。
交通擁堵,勞斯萊斯開開停停。
閆恪降下車窗查看了兩次,
忍著沒催促司機。
我坐在他旁邊的位置,
沒有像之前被他接回家那樣,
離他很近。
快到火車站時,
閆恪拿出手機發信息。
【能自己走到出站口嗎?】
很快又發:【算了,你在候車室乖乖等我,不許亂走。】
直到停好車,
閆恪還是沒等到回復。
他冷著臉下車,
一邊往候車室走,一邊氣不過地說:「閆樂童,你現在脾氣倒是大了。
「等一下看我怎麼——」
話沒說完,
閆恪的眼神就直直定住了。
我循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看見了自己。
07
候車室里還是很擁擠。
不停有旅客拉著行李走來走去。
閆恪挺拔出眾,在人群中十分顯眼。
他肩膀上落了雪,
冷冷地看著我。
我還保持著之前的樣子,
靠牆,閉著眼睛。
看起來是這間候車室里最安靜的人。
閆恪好像忽然又不著急了。
他的腳步不快,
也沒發出什麼聲音。
仿佛也不想把我吵醒。
閆恪走到我面前,
垂眸看我了片刻。
才用手指點了點我的額頭,
漠聲道:「閆樂童,你的目的已經達到。
「不用再裝睡了。」
見我仍舊一動不動,
閆恪氣笑了。
像以前懲罰我一樣,
捏我臉頰上的肉。
「再不起來我就走了。
「你別後悔,到時候又要哭。」
說完,他用力推了推我的肩膀。
我的身體失去平衡,
向前倒去。
軟綿綿地,撞進閆恪的懷裡。
「閆樂童!」
他接住我,
耐心告罄:「起來,不許耍賴!」
也許是感覺到重量和溫度不對勁,
閆恪終於認真地看了我的臉。
他的指尖有些發顫,輕輕摸了摸我淡紫色的嘴唇。
然後又拿起我的手看,發現我的甲床也泛著紫色。
「閆樂童?」
閆恪又叫我的名字,
但已經不怎麼凶了。
小可愛從椅子上跳下來,
問:「漂亮哥哥怎麼了?是在賴床嗎?」
閆恪一把將我橫抱起來,
一邊往外走,一邊沉著臉說:「他生病了。」
勞斯萊斯暖氣充足,
可我的身體還是冷的。
閆恪怎麼暖都暖不熱。
他給醫院打了電話,
說病人已經昏迷,缺氧和發紺的情況嚴重。
讓醫生到門口待命。
司機已經開到最快,
閆恪還是不停催促。
他看著我的臉,
呼吸變得不均勻,也不太順暢。
勞斯萊斯在暴雪和車流中急速行駛,
偶爾緊急制動,使我的身體亂晃。
閆恪將我抱得很緊,
不停說:「沒事的,沒事的。
「別怕,我們很快就到醫院了。」
我冰冷的額頭貼在閆恪的脖頸間。
喪失觸覺,
所以感受不到他的溫度。
沒用的,
哥哥。
已經沒有希望了。
我別過頭,
看見雪花成團撲在車窗上,
撞得粉碎。
忽然想起,自己曾在飛機舷窗上見過同樣的畫面。
那次是因為閆恪去國外出差,
趕不上在家中跨年。
我嚮導師請了假,
偷偷乘紅眼航班,飛去找閆恪。
抵達降落前突遇暴雪,
飛機短暫失聯,在天空盤旋近半小時。
平安落地後,
我在接機大廳被閆恪捉住。
他的頭髮亂了,
怒氣騰騰地瞪著我。
「閆樂童,誰准你一聲不吭跑來的?!」
閆恪的眼睛很紅。
用力抓住我的手腕,
用我從未見識過的憤怒語氣,說:「為什麼不能好好待在家裡!
「飛機失事怎麼辦?!
「你死了怎麼辦?!」
我微微仰著臉,
睫毛上的雪花就落進眼睛裡,化開了。
「因為不想讓你一個人跨年。」
我看著閆恪,
用很小的聲音說:「對不起。」
閆恪認真看了我幾秒鐘,
就不再罵我了。
像接機大廳里其他的人一樣,
將自己膽戰心驚,等候了多時的人擁進懷裡。
閆恪抱得很緊,
使我分不清有沒有得到他的原諒。
但是我喜歡閆恪這麼緊地抱我,
即便痛了,也希望他可以抱得更久一點。
哪怕沒有原諒我,
也沒有關係。
被人愛著?ū?、珍惜著的感覺很難錯認。
我想,
閆恪真的給過我希望。
從而使我不自量力,
教訓慘痛。
08
勞斯萊斯很快抵達醫院。
醫護等在門口,
直接推我進搶救室。
閆恪拎著我的雙肩背包,
呆呆站在走廊中間。
聽見鈴聲。
他無意識地轉了一圈,
才從背包里拿出我的手機。
「閆樂童先生?您終於接電話了。
「經過專業檢測工具分析,您錄音筆里的那段錄音,的確是由您的聲音為樣本,用 AI 軟體合成的。
「如果需要,我們能出具證明,還能查出製作人的網絡 IP——」
「什麼錄音?」
閆恪打斷他,
又遲滯地開口:「你是誰?」
對面解釋:「我們是專業的 AI 檢測機構。
「幾周前,閆樂童先生拿著一支錄音筆找來,說裡面雖然是他的聲音,但他從未說過那些話,所以請我們幫忙鑑別。」
閆恪顯然愣住了,喃喃道:「錄音筆……」
閆恪本來是不願意把錄音筆給我的。
「想銷毀證據?」
閆恪垂眼睨著我,嚴厲地說:「沒用的,我不會再被你騙了。」
我搖頭辯解,說自己根本沒說過那些話。
說自己的確想留下來,但從沒想過騙他。
喜歡他也是真的。
但閆恪已經不相信我了。
他把錄音筆丟在地上,
不願再聽我講話:「那你就拿走多聽幾遍吧。」
我聽了很多遍,
一直找不到作假的細節和證據。
才不得不交由專業人員處理。
如果再早一點查出來就好了。
那樣我就可以拿著證據去跟秦楓對峙,
再理直氣壯地要求閆恪跟我道歉。
但是太晚了。
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先生?」電話對面打破了沉默:「您能把結果告知閆樂童先生嗎?」
閆恪似乎一瞬間全明白了,
冷靜地說:「好。
「我會告訴他的,還會跟他道歉。」
對面將電話掛斷了,
閆恪仍舊舉著電話,自言自語。
「跟他道歉。
「我要跟閆樂童道歉,我錯怪他了……」
搶救室的門開了,
有醫生走出來。
閆恪像突然被摁下前進鍵,
一臉希冀地快步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