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弟已經沒事了吧?」
醫生神色沉重,緩緩搖了搖頭。
「抱歉,閆先生。
「病人在送到這裡之前,就已經去世了。」
09
閆恪的動作戛然而止。
他停在距離搶救室大門不遠的地方,
整張臉被頂燈照的慘白。
幾秒鐘後,
他憤怒地衝到醫生面前,
拽住醫生的衣領:「你胡說,他只是缺氧昏迷!
「以前他也這樣過,吸了氧氣,發紺症狀很快就會緩解。
「你們到底會不會救?不會救就滾開!」
吼完,
閆恪就要往搶救室里沖。
醫生拉住他,
急切道:「那不是發紺,是屍斑形成前的表現!」
閆恪不相信,
力氣變得很大,
掙脫醫生,推開了搶救室的門。
一張蓋著白布的擔架床出現在他面前。
他發瘋一樣掀開,
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童童……」
他俯身趴在我耳邊,
啞聲叫我的名字。
語氣很輕、很遲疑。
又語無倫次地說:「我只晚了一個小時。
「你為了罰我,才故意不醒來的,是不是?」
閆恪單膝跪在地上,很認真的道歉。
「對不起,童童。
「哥哥以後一定不會再遲到了。
「你原諒我好不好?
「錄音的事我也知道了,一定是秦楓做的。我會讓他跟你道歉,然後搬出去住。
「你不要生哥哥的氣了,快好起來跟我回家……媽媽還在等你呢。」
一陣風從門外吹進來。
我的睫毛微微顫了顫,又平息。
閆恪仍在盯著看,
似乎在努力找尋我活著的證據。
醫生走過來,
跟閆恪說抱歉,
說節哀順變。
幾名護士輕輕將白布重新蓋好,
柔聲說:「抱歉閆先生,我們現在需要將遺體送到臨時安置間。」
閆恪一動不動。
僵持片刻,
最終低聲請求道:「讓我單獨跟他待一會,行嗎?」
醫生和護士擔憂閆恪的精神狀態,
不敢強行將我推走,
表示可以給他十五鍾。
閆恪伸出手,輕輕觸碰我的臉頰。
又摸了摸我散落在額前的發。
「只有十五分鐘了。」
他說。
「原本我們可以擁有很多時間的,對嗎?」
我以為閆恪只是在為遲到的事感到後悔,
但他卻說:「還記得嗎?
「去年你生病住院,我留在病房陪你,在病床邊的椅子上睡著了。
「你半夜醒來,偷偷下床,走到我的面前。」
閆恪笑了,眼睛裡閃著光。
「其實那天你一動我就醒了,只是閉著眼睛,想看看你到底想幹什麼。」
他停住了,喉結滾得僵澀。
哽咽道:「如果那時候,我沒有睜開眼睛就好了……」
我記得。
如果那晚,閆恪沒有睜開眼睛的話,
我就會吻到他了啊。
10
我清楚地記得那晚發生的事。
半夜醒來,
本來只是想叫閆恪去陪護床上睡。
我從病床上坐起身,
輕輕地叫「哥哥」。
但是閆恪用手肘撐著頭,
在座椅上睡得很熟。
平時成熟又嚴肅的臉,
突然變得溫柔且毫無防備。
於是我心裡冒出許多壞點子,
嘗試沒大沒小地叫他。
「閆恪同學?」
「閆大少爺?」
「閆總?」
……
最後才敢叫他的名字:「閆恪。」
已經離的很近了,
可閆恪依舊沒有醒。
病房燈光太昏暗,
我忽然很想將閆恪的臉看得更清晰一些。
真的只是這個原因,
不是故意要吻他的。
呼吸幾乎觸到閆恪的皮膚的瞬間,
他猛然睜開眼睛。
可惡,
就差一點點。
幸好,
只差一點點。
面面相覷。
閆恪好像不太清醒,
一時沒說出話來。
我直起身體,
怕被他聽見劇烈的心跳聲。
躺回床上,大聲說:「你你……你睡覺打呼磨牙流口水,還是回家去吧。」
閆恪那晚沒回家去,
但好像再也沒有睡著。
原來他一直醒著啊……
知道我想做什麼,
所以才睜開眼睛嗎?
我飄浮在半空,
默默對閆恪說:「如果吻到了,你一定會更生氣吧。」
吻到了,
難道就會在秦楓使壞的時候相信我了?
不會的吧。
吻到了,
我們的時間也不會更多。
閆恪聽不見我說話。
他像那晚的我一樣,
小心翼翼地靠近,
最後在距離嘴唇很近的地方停下。
他認真看著我的臉,
好像在等我睜開眼睛。
可直到淚滴掉在臉上,
我還是沒有醒來。
閆恪緩緩閉上眼睛,
輕輕觸碰我的嘴唇。
又斷續地重複:「如果沒有睜開眼睛就好了……
「早知道的話,就不睜開眼睛了。」
早知道什麼呢?
是早知道我會死掉。
還是,
早知道我不是你的弟弟呢?
十五分鐘很短暫,
只有回憶顯得綿長。
護士敲門進來,
站在一旁無聲地催促。
閆恪還是緊緊握著我的手,
痛苦地說:「應該早一點去車站接你的……」
仿佛真的很後悔,
永遠無法釋懷。
「童童?」
媽媽突然出現在門口。
她面色灰白,
瞪圓了眼睛,
動作遲緩地走進來。
「怎麼回事啊?」
媽媽的聲音開始顫抖,
抱著我的身體不停哭喊:「童童你怎麼了?
「你起來看看媽媽呀!」
她起身扯住閆恪的衣服搖晃。
「你說話啊……到底發生了什麼?」
閆恪神情木然,
突然說:「媽,我愛童童。
「想永遠跟他在一起。」
媽媽滿臉是淚,
茫然地問:「什麼?」
閆恪認真地說:「童童跟我沒有血緣關係,我要跟他結婚。」
媽媽幾乎站不住,厲聲呵斥:「閆恪,你是不是瘋了?!」
閆恪置若罔聞,又說:「還有,我要把秦楓送出國,永遠也不能回家。」
11
閆恪把所有的事情都說了,
毫無保留。
「怪不得你當初執意要讓童童離開家,回到親生母親身邊去。」
媽媽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
對跪在面前的閆恪說:「但是為什麼現在又突然接受他了?」
閆恪不回答,只是問:「媽,你同意我們在一起了嗎?」
媽媽沒有了平時溫柔嫻雅的模樣,
此刻怒視著閆恪,咬牙道:「閆恪,你還沒瘋夠嗎?!
「童童已經沒有了,你們永遠也不能在一起!」
看著閆恪失神的臉,
媽媽又流下眼淚:「你現在這樣還有什麼意義?
「當初你怎麼那麼狠心?
「童童從小那麼乖,那麼信任你,黏你……你怎麼可以不相信他?
「你為什麼拖了那麼久才去接他?
「也許……也許我的童童能活下來的……」
連我也覺得殘忍。
在這種時候譴責閆恪,
會讓他更內疚吧?
畢竟我們曾經是親人,在一起那麼多年。
我死了,
他會內疚也很正常。
不過我想他應該不會內疚太久,
因為他的親弟弟並沒有死。
閆恪沒有失去什麼,
所以很快會恢復神氣,
變回很完美的閆恪。
我坐在媽媽身邊,
用手臂虛虛環住她的肩膀,
試圖安慰:「媽媽,我???已經多活了很久啦。
「如果不是因為您,我應該很小就會因為心臟病而死掉。
「能短暫地做您的孩子,我已經感到很幸福了。
「所以,別再難過了。」
過了片刻,媽媽真的不再哭了。
她打開我的背包,
一樣樣拿出裡面的東西。
除了充電器和簡單日用品,
還有幾張折起來的檢查單。
媽媽展開,
發現日期就在一周前。
縣級醫院只能做心超。
檢查的結果不太好,
醫生將進一步檢查寫進建議里。
有眼淚滴?ü?在檢查單上,
媽媽哭著說:「那麼早就不舒服了,怎麼不說呢?」
「說了的。」
閆恪呆愣地看著地面,
低聲說:「他跟我說過,我以為他是裝可憐,想得到我的關注,所以訓了他。」
媽媽搖了搖頭,又從我的背包里拿出一個很小的練畫本。
她翻開,
看見自己的小像。
顏料簡單,
線條細膩。
往後翻,還有一幅爸爸的。
我在心中祈禱媽媽不要繼續翻看了。
但祈禱沒有奏效。
她看見了我畫的閆恪。
我畫了很多閆恪。
有的在工作,
有的在開車,
有的在認真幫我擠顏料,夾畫板。
嚴肅的,
溫柔的,
寵溺的。
……
其實後來我的腦海里總是出現嚴厲的、憤怒的閆恪,
但因為不喜歡那樣的他,
所以並沒有畫出來。
想念他,
又不敢找他的時候,
我會翻開畫本。
回憶自己對閆恪來說, 尚且重要的時刻。
樂觀地告訴自己:沒關係的。
曾經被珍惜過,
已經很好了。
12
媽媽和閆恪在醫院走廊冰冷的座椅上坐了很久。
直至深夜,
媽媽才在爸爸的陪同下離開醫院。
閆恪似乎已經消化了事實,
十分冷靜地,
有條不紊地獨自處理我的後事。
閆恪一直理智,是堅定的唯物主義。
但突然開始找人諮詢,
問別人奇奇怪怪的詭異問題。
例如:身死後, 靈魂會不會回家?
會不會感到害怕?
火化會不會痛?
再為人,還會有先天性心臟病嗎?
沒人能給他準確答案。
沉默良久,
閆恪最終放棄了對遺體心臟做出修補的想法。
但他又開始打聽傳聞中的異能人士,
詢問有沒有回魂的方法。
說自己還沒有跟愛人道別,
有很多話沒有講。
閆恪給出很多錢,
但沒人敢要。
紛紛質疑他的精神狀態,
擔心如果滿足不了需求,
會被閆家制裁。
爸爸媽媽知道後,狠狠訓斥了他一番。
閆恪就又變成正常人的模樣。
下葬之前,
秦楓被送往終年嚴寒的格林蘭島。
並被勒令永遠不能回國。
我的親生母親沒見到秦楓最後一面,
很快便病逝了。
下葬當天依舊下著雪。
親朋們安靜地撐著黑傘,
來了又走。
只有閆恪留下來,
坐在被雪花覆蓋的墓碑前。
用指尖描繪我的黑白照片。
他沒有撐傘。
雪花從我的靈魂穿過,
落在他的頭髮和肩膀上。
「童童,你能聽見我說話, 對嗎?」
閆恪說話的聲音很輕,
似乎已經陷入回憶:「其實在你成年以後, 我就不敢離你太近。
「因為你看我的眼神、說話的語氣、冷而柔軟的手,都像藥物或是成癮物質,總讓我不能冷靜思考。
「但是你上了大學, 提出想住校, 又讓我很生氣。
「爸爸媽媽都同意, 只有我堅決反對。
「當時我的理由是怕你照顧不好自己。
「但這只是原因之一, 實際上我怕你在學校談戀愛, 怕你跟別人走得近。」
閆恪停下來,
露出一個不太好看的笑容。
又說:「所以聽到錄音筆里的話,我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樣, 以為能擺脫困擾我多年的感情。
「我對自己說:閆樂童是騙我的, 他不是真的愛我。
「愛上自己的弟弟, 只是我的錯覺和誤會, 永遠不會被人發現。」
膽小鬼。
仗著閆恪聽不見, 我小聲罵他。
閆恪又說自己已經把公司還給父親,
並用自己的所有財產建立了先心病兒童基金會。
以後可以無償幫助很多像我一樣的孩子。
保證他們的手術和後期保養。
說想把自己名下的房子賣了,
帶我去一直想去的地方定居。
……
閆恪說了很多話,
卻怎麼也不肯說再見。
雪漸漸停了,
天空還是灰的。
有一縷陽光從雲層縫隙照下來,
像一條連接天地之間的路。
我的靈魂驀地變輕了,
再也保持不好與閆恪的距離。
開始離他越來越遠。
我走啦。
我笑著向他揮手。
閆恪像是忽然聽見了什麼,
朝我看過來。
他沒有再說話了。
跌坐在墓碑前,
漸漸變成一個不起眼的黑點。
以後不想心臟再難受了,
我想。
那我們就不再見了吧,
閆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