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試過了新生活,可不行,我做不到,我離不開你,可後知後覺時你已經不在了。」
他緩了一口氣,側頭看我,額前碎發被風吹得零碎,哽咽道:
「你別趕我走,我會乖乖的。沈知意,你不能對我這麼殘忍,拉起我,又拋棄我。
「你說讓我好好活,我照做了,可怎麼辦?一個人好疼,我從沒這樣疼過……
「沈知意,你看看我,再可憐我一次好不好?沒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這一次,輪到我抬頭望進了陸辭瀾眼中。
眼底猩紅,淚光閃爍,碎成一片。
他悲傷又苦澀地看著我,那雙眼睛終於不是冰冷,是哀求。
我和陸辭瀾的第一次交集好像也是在公交車裡。
放學他被男生們推倒在地,擦破手肘一片皮,止也止不住地流血。
上了公交車後仍血糊糊地一片。
彼時,我是眾多暗戀陸辭瀾中的一員。
在晃動擁擠的人群中,我緊張從書包里掏出創可貼,甚至遞過去的手都在顫抖,仰頭問他:
「同學,你需要創可貼嗎?」
少年低頭,驚訝看我,碎發微垂,寬大校服隨車盪動。
分明那樣大的傷口。
真有夠蠢的。
「陸辭瀾,我有男朋友了。」
我忍著眼眶酸澀,抽出了手,平靜直視他:
「等你好了,我送你,回去。」
15
回去後房東阿姨面色不好,指著單元門說:
「你小心點,你爸回來了,正蹲在你房門口呢。」
如果說我是封存陸辭瀾一切痛苦記憶的那個人。
那我爸,無疑是我的。
媽媽因為他去世,青春期被撕裂的自尊,每天落在身上的拳頭和啤酒瓶……
我恨他!
我有多愛陸辭瀾,就有多恨他,也可能要更多一點。
直到看到我爸時,那張臉漸漸清晰起來。
一如既往的令人厭惡。
半頭白髮的人諂媚又猥瑣,一瘸一拐地迎來:
「阿意,你都長這麼大了?爸爸知道你回來,就急忙往家裡趕了,你這些年……有沒有想我啊。」
我冷著臉打開門,男人就要往裡面進:
「你都有男朋友了啊,爸爸最近實在沒錢了,你可是我的親生骨肉,能不能……」
在陸辭瀾皺著眉要出手的下一秒,我面無表情地拎了一把菜刀出來。
淡淡囑咐道:「報警。」
男人臉色瞬間難看,破口大罵:「矯情什麼啊!一個賠錢貨……」
還沒等他說完,我就照著他脖子毫不猶豫地砍了上去。
他嚇得跌坐在地上:
「你個臭婊子!等你老子回來再收拾你!」
男人踉蹌起身,襠間漸漸洇出一片濕潤,痛罵一聲後慌忙逃走。
我目眥盡裂,狠狠從牙縫裡蹦出字:「放開,我!」
我要殺了這個畜生!
而陸辭瀾緊緊抱住徹底失控的我,頭埋在我的頸間,眼眶逐漸濕紅。
他這才陡然驚醒。
我與他共處的時光里,他那時崩潰到極點,無暇顧及旁人。
直到最後,他都從沒問過我的曾經。
那個,在夜色中拼了命把他從絕望巷口,往回背女孩的曾經。
那究竟該多麼無助崩潰,讓他怕到心驚膽顫。
他呼吸逼近顫動,痛苦道:
「沈知意,傷疤又在疼了,好疼,真的好疼。」
聲控燈啪嗒滅了。
又陡然亮起。
我眼神空洞轉頭,看向了站在樓梯口僵在原地,滿眼心疼的顧瑾行。
16
「還疼嗎?」
我疲憊坐在沙發,再提不起半點力氣。
才知道原來恨一個人,愛一個人都需要這麼大的精力。
他喝下藥後,艱澀開口:
「能不能和我講講你的過去?」
「……」
我那些過去扭曲乏味,其實沒什麼好聽的。
唯一與他沾邊的,也只是無趣的旁觀者視角。
看他作為模範生,站在領獎台上如挺拔的青松。
看前赴後繼的女生給他送情書奶茶,卻依舊能目不斜視地刷題。
看他面無表情拒絕表白,乾脆到令人覺得殘忍,無視人家忍不住掉下的眼淚。
再或者,是明知道這輩子都沒交集,連想都不敢想的自卑。
我比他,要膽怯得多。
陸辭瀾,其實在我救下你之前,我就隱秘又小心地喜歡你了很久很久。
可看到林妍昭時,我甚至連嫉妒都覺得羞恥了。
所以我說啊。
陸辭瀾應該和同樣漂亮優秀的女生在一起,這樣才算正常。
他一靠近我,就會自動打開潘多拉魔盒,我真的害怕那些痛不欲生的記憶會再次把他逼瘋。
我才是,最不合適的那個人。
沉默很久,我才說:「買好了車票,你明天晚上,離開。」
在我起身時,他驀地攥住我的衣角。
用力到指節泛白,壓出一條血痕。
他敗犬般仰頭,強扯出了個笑來,「我能不能不走啊。」
我閉了閉眼,啪嗒一聲,關上了燈。
顧瑾行站在門口,輕輕接住了我的手。
17
我頭一次進他的家,和他性格一樣,整潔得過分。
我睡在床上,他去睡沙發。
睡前他突然輕聲說了句抱歉。
我疑惑抬頭。
他接著又輕笑:「沒事,我們還有很久可以相互了解。」
說完,俯身朝我額頭吻來。
我輕輕躲開,愧疚地結巴道:
「再,給我點,時間。」
「好,我對你一直都耐心。」
我眼前又浮現出陸辭瀾那雙脆弱的淚眼,心底一酸,低低嗯了一聲。
看著顧瑾行關門的背影,我將那雙眼狠狠趕出了腦袋。
時間會撫平一切的,我會和顧瑾行結婚生子,用盡餘生努力去愛上他,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辜負這麼溫柔的人了。
只要要久一點,再久一點。
如果我沒在晚上出來喝水,看到他放在餐桌的手機上林妍昭的消息的話。
【表哥,你到底拿下沈知意沒有啊,用不著你了,快點回來吧,家裡這邊都在催你了!】
嬌俏又任性。
我瞬間愣在原地。
往上翻。
【哥,陸辭瀾身邊那個女的你能不能拿下啊?你處了那麼多個,最知道怎麼拿捏女生的心了,我是怕師兄真的喜歡她。】
【土是土了點,還是個小結巴,拜託拜託,回來我請你吃大餐,實在不行你追到手以後再甩了唄。】
【你在她那兒吃飯了?牛啊!我就說她缺愛吧,討好型人格,看你可憐就捨不得了,我當初就這麼哄她的。】
【哥,怎麼這麼久沒消息?你不會扮演賢夫扮上癮了吧?其實我覺得她也挺可憐的,差不多得了。】
顧瑾行回的是,【她也配?】
……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握著黑下去的手機,呆坐在床頭度過這一整夜的。
怪不得顧瑾行會那麼恰好來我這裡當老師支教。
怪不得他會對我熱情又寬容,在聽說我相親時直接了當地提出和他試試。
怪不得他會和我說那聲抱歉。
我開始深深地厭棄自己,連指尖掐進肉里都一無所覺。
人怎麼能這麼蠢?
連被騙都笑呵呵給人數錢。
怎麼好像我幹什麼都是錯的,不得善果?
我低下頭,忽然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了。
什麼結婚生子?什麼想要開始安穩的新生活?
我也配?
我這樣沒用的人,只會給人帶來麻煩。
一個累贅,也配過得安穩?
於媽媽是,於顧瑾行是,於陸辭瀾更是。
大團大團的黑暗在眼前席捲而來,我竟然沒想像中那麼絕望了。
我起身,好像雙腳踩在棉花上,身體在空中晃了一下,輕輕將顧瑾行的手機擱置在床頭櫃。
起身,走向了天台。
18
我沒想到在天台上會看到我爸。
他早就偷偷跟著我,拿著刀明晃晃走來,駝紅著臉,像是喝多了。
他朝我怒吼道:
「我當初就不該要你!一個女孩!下賤東西!要麼給我錢,要麼我殺了你!」
天台疾風呼嘯,天還是黑得沉寂一片,空氣瀰漫著一場經久不絕的潮濕。
我靜靜看他,蔑視又噁心,突然也沒那麼恨了。
我好像也有點理解陸辭瀾了。
在所有出口都被堵死的時候,能想到的,也只有這一條路了。
殺了我。
那就殺了我吧。
像在親密關係里緩慢謀殺媽媽那樣。
他懦弱無能,卻愛裝得兇狠,最討厭別人看不起他。
在酒精作用下,他竟然真的從晃晃悠悠到向我狂奔而來。
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沈知意!!」
可在那之前,有人撕心裂肺地喊,將我緊緊護在懷裡。
有東西捅進肉里的聲響,接著我的頭頂傳來男人隱忍的悶哼。
我猛地睜開眼睛,瞳孔驟縮。
陸辭瀾額頭冒出汗珠,腰側的血跡迅速浸透滲開,閃著寒光的刀大半沒入他的身體。
而他身後,是急切找來的顧瑾行。
男人還在面容猙獰地咆哮道:
「讓你這個賠錢貨耀武揚威,殺死你!老子殺了你!」
顧瑾行終於跑來將他制服在地。
凌冽的狂風,顧瑾行的詢問,男人的咆哮掙扎,在我耳邊連成一片轟鳴。
四周驟然失色,聲音抽空,我的眼前只有陸辭瀾腰間那片刺眼的紅!
我呼吸幾乎停滯,雙腿如灌鉛一般寸步難移。
「陸辭瀾……陸辭瀾!!」
我踉蹌一步,僅剩的理智被黑暗取代,眼淚幾乎是麻木的往下流,四周的聲音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他的。
他輕聲喚我:「沈知意……」
天,驀地亮了。
輝煌一片,無端悲涼。
19
「我在,我在這裡,你不要,閉眼!」
到最後,我幾乎慌得胡亂捂住他的傷口。
在顧瑾行要扶起我時,我盯著陸辭瀾,費力掙脫開了他的手。
他面色頓時慘白。
除了紅色,我眼裡再沒有任何顏色,極致的恐懼席捲我的全身。
陸辭瀾會死,會像媽媽一樣徹底離開我的世界!
彆扭擔心,愛恨對錯,什麼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了。
我這才悲哀地認識到,沒可能了。
我那樣喜歡一個陸辭瀾。
將他滿滿當當地塞進心裡,經年累月生根發芽,動彈一下都要痛不欲生,那點喜歡一分一毫都擠不出來給別人了。
自少年始,自老去終。
只要陸辭瀾能活!
只要他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跟著他上救護車的。
陸辭瀾緊緊握著我的手,片刻都沒松。
這是他第二次問我:
「沈知意,什麼是喜歡?」
還沒等我回答。
他留戀看著我, 像是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自顧自道:
「喜歡是待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反覆驚醒,卻發現四周沒想見的人,只有那點慘白的月光, 發現連觸及都成了奢望。
「是想拿命犯險來博取同情, 滿心期待也只是病房裡冷冰冰一句『她沒來』。
「是反覆看合照發獃到深夜, 忍不住發過去的幾條信息,甚至連後知後覺的那點美好回憶都珍惜得要命, 對做的蠢事悔之不及。
「是因為她一句話就拚命往上走, 夏夜迫不及待奔向的那個人。
「是心照不宣, 嫉妒酸澀, 餘光頻頻。
「沈知意, 是你。」
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 被醫生套上了氧氣罩。
我面色慘白, 眼淚洶湧而出, 再看不清他的臉。
遍遍重複:
「陸辭瀾, 你得活著,活著聽, 我說喜歡。」
20
顧瑾行向我辭行那天,我正木然坐在醫院的走廊。
我手腳冰涼, 不停的在抖。
他呼吸艱難, 覆上我的手背剎那, 我受驚似的躲開。
眼裡是濃得抹不開的冰冷和厭惡。
他雙眼驀地紅了,「知意, 對不起。」
我依舊沒有反應, 緊盯著急診室的燈。
顧瑾行有些手足無措, 抓著胸口,痛苦蜷了下腰身。
心臟像是被人從里掏出來寸寸捏碎, 忽然連那句真心喜歡都不敢說出口了。
事到如今都是他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我不知道他是待到何時離開的, 也不知道何時給我留下一張數額不菲, 薄薄的支票。
左右,他現在和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直到兩天之後陸辭瀾才從病床上醒過來。
他慢慢睜開眼。
那些凍結的情緒和感知化開, 無數聲音湧入我的耳朵,消毒水味兒格外刺鼻。
我看著他, 眼淚漸漸漫上眼眶, 極艱難地哽咽吼道:
「陸辭瀾, 你是,笨蛋吧!」
……
陸辭瀾也夢到了些往事。
開學熙擾,人頭攢動間多是歡聲笑語,不同於陸辭瀾。
他拾階而上,默然無語。
可偏偏那日春光明媚, 草長鶯飛,有一個少女抱著一摞新書來, 站在台階下仰頭平靜問他:
「你好,高一教學樓,怎麼走。」
自高而下,風沙沙揚起她襯衫下擺, 她看向他,目光澄澈如清水。
一眼,望進了他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