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天妃兩百年完整後續

2025-06-30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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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天妃兩百年了,做過兩件驚世駭俗的事兒。

第一件,是一百歲上,捏了訣下凡,給一位凡間的帝王當寵妃,弄得他色令智昏,一不小心亡了國。

第二件,是我兩百歲生辰上,喝醉了酒,摔下凡去,拉著個衣衫襤褸的窮秀才死不放手,變了個戲法,差點跟人洞了房。

天界兩百年,也出現過兩件滑天下之大稽的事兒。

第一件,是那位與天妃有瓜葛的亡國帝君飛升了,成了六界之中人人畏懼的峒淵上神。

第二件,是那位與天妃有瓜葛的揭不開飯碗的窮秀才也飛升了,成了六界中人人傾慕的文曲真君。

當初愛我愛得死去活來的峒淵,飛升的第一天,站在我天妃宮門口,冷漠淡然,「你院子裡的杏樹,該剪了。」

我當時眼含熱淚,「峒淵,原來你還記得我最愛杏花。」

峒淵說,「它伸到我隔壁去了,礙眼。」

我隔著院子,看見峒淵用他那把心愛的長刀,削去了開得最盛的過牆紅杏。

後來,我搬著杏花枝往門外走的時候,有人揣著袖子,從側面走來。

一身儒雅,青衫玉卦,衣袖飄蕩間拖著幾縷氤氳水霧。個頭高高,神色從容。

我沒認出他,他倒認出我來了。

他站定,對著我頷首,微笑道,「令儀姑娘,別來無恙。」

我腳下一頓,懷裡抱著的小棍啪嗒掉下去,咕嚕咕嚕滾去了他的腳下。

天宮的人尊稱我一聲娘娘,遇到平輩的,或是長輩,才會叫我令儀。

我皺了皺眉,這可真是失禮。

「你是新來的?」

那人彎腰,拾起木棍,點了點手心,變成著了一身紅,一如當年我拽他進洞房時,顧盼生姿,「姑娘神機妙算,宋某一路過來,真是好一番坎坷。」

我大駭,手一松,木棍全散下去。

「宋……宋巍?」

「難為姑娘還記得。」他仍站在那笑著,笑得有些涼,如今憑著一身清冷寡淡,頗招小天女兒們喜愛的,除了文曲真君,還能是誰?

我後退兩步,撞得宮門哐啷作響。

今兒是觸了什麼霉頭,兩任前男友都碰上了。

宋巍又變回了青衣玉褂的打扮,「令儀姑娘,宋某住您對門,多多關照。」

我趕忙賠笑臉,「不敢不敢。」

當初是我強上——額,逼迫他,八成叫他看透了世道,為了避免日後被像我這樣強大的人玩弄於鼓掌,進而寒窗苦讀,爬上高位,造福黎民,積德行善。

我怎好厚著臉皮逼他叫我天妃娘娘……

宋巍施施然進殿,關門。

隨後司命便急吼吼過來了,一臉喜色,「聽說了沒?聽說了沒?你兩個男人都上天了!」

我彎腰撿著樹枝,也不看他,「聽說了……」不光聽了,還看了。

司命嘖嘖感嘆,興奮地來回走,「你是沒看見他們面見天帝的時候,那叫個唇槍舌劍……一個冷,一個傲,說話綿里藏針,夾槍帶棒!你說,這是為啥?」

我劃拉了半天,司命給我越踢越遠,索性也不撿了,惱火道,「為啥?」

「兩男爭一女!都喜歡你唄!」司命搓著手,「這可真是一齣好戲!我得記下來!寫個喜劇,寫個悲劇,男主就讓凡間那名角演,女主……」

司命眼珠子亂轉,瘋勁兒上來,眼看就要逮著我給他演戲,我果斷閉了宮門,留他一個在外頭一人分飾三角ẗũ₈。

我想了想,其實我跟宋巍沒什麼深仇大恨,不過是逼著他新婚洞房,還沒洞成,就被司命帶人追過來,據說那宋巍當時躺在床上,上衣被我扒了精光,還露著胸膛。

峒淵卻不一樣,為了我,他連國都不管了。

我堂堂天妃,去爬了牆頭。

「峒淵啊,你在哪兒?我有事跟你說……」

路邊,宋巍站在牆下,看著我騎在牆頭,好笑地瞧我,「不巧,峒淵上神去了天宮與天帝議事。」

我有些做賊心虛,反問道,「你幹嗎去?」

「一起議事。」

我心裡憋了話要對峒淵說,便一刻也等不及,忙從牆頭飛下來,急急道,「我和你同去。」

宋巍看了看我的腰,後退了一步,「好。」

他不怎麼喜歡我,連走路,都要離我遠遠的。

我耐不住尷尬,厚著臉皮與之攀談,「文曲君,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宋巍腳下一停,轉過頭來看著我,俊雅的眉目夾雜幾分疏離。

他剛要開口,我連忙接話,「當初是喝酒誤事,我十分內疚,看你一直在凡間討不到老婆,應是受我所害。現今咱們一同位列仙班,若是看上哪個了,我給你搶來?」

宋巍攏袖,盯著我看了半晌,我以為他會說,「不牢你掛心」或者說,「多謝。」

沒想到他只是溫溫和和地啟唇,「令儀,你很閒?」

我摸摸鼻子,訕笑,「倒也……不是十分閒。」

宋巍不領情,秉持一貫疏人千里的姿態,叫人挑不出錯來。

天宮門口散了會,熙熙攘攘,跟趕大集似的。

妙齡女仙嘀咕耳語幾句,佯裝不經意地撞過來,宋巍左閃右避,犯了難,身邊騰起淡淡的青霧,誰來,先沾一身水再走。

點了妝的女仙不敢近身,只用貪戀的目光看兩眼,便咯咯笑著隱進人群。

我後退了兩步,衣袖掩面,恐亂了妝。

好容易擠到大門口,就看見司命緊挨著峒淵站在末尾,心裡一喜,丟下宋巍湊過去,「司命,你們在聊什麼?」

司命左手執卷,右手執筆,「排戲,你也來?」

司命的手裡沒出過好戲,儘是虐得人肝兒疼的,眼下為了跟峒淵破鏡重圓,我豁出去了,「本天妃屈尊降貴幫你一回,說吧,什麼戲?」

他虛虛一指,破開一境,裡頭是位人間帝王與一妙齡女子花前月下,情意繾綣。少頃有人造反,他身中數刀,氣絕身亡,那女子微微一笑,隱沒山林。

我,「……」

這劇本有點熟啊。

司命颳了我一眼,「娘娘還演嗎?」

我臉一陣紅一陣白,偷偷去看峒淵,只見他亦是臉色欠佳,英氣的五官分別表達著各種不悅。

司命說,「其實,那畫中女子,是一山間狐妖,以貪食人心續命。如今她初涉凡塵,剛剛入宮,在她尚未蠱惑帝王,釀成大錯前阻止,還來得及。」

我尷尬地輕咳一聲,「人自有命數,何時輪到咱們干預了?」

司命意味深長道,「那帝王,是天帝的親戚。本是下凡歷劫,不可被狐妖中途打斷,你們下去走一遭,別讓人太早回來。」

我說,「噢,明白了。」

「小仙還得提醒峒淵上神一句,下界不比天界,貿然附身凡人,時間一久,便會傷及仙體。還望上神謹記,附在那帝王身上不可超過三個日夜。」

三個日夜,說得是天上。

換成人間,就是三年。

司命說完,拿著筆將峒淵的名兒和帝王辛夷的名兒連在一塊。

連完,又道,「至於這小狐狸許聽柔……」

我客氣道,「哎……本天妃願身先士卒,以身涉險。」

司命呵呵笑著,「真是不巧了,弦音先你一步接了這差事。」

我一愣,旋即猙獰問道,「什麼?那個說話跑調的琵琶精?」

司命沒說話,峒淵後頭倒是默默走出一人來,行如弱柳扶風,眉眼帶俏,委屈道,「天妃娘娘,您說我跑調是不是過分了?」

她眼眶一紅,「峒淵上神與天妃兩情相悅,自是願意重溫當年之境,弦音就不摻和了,祝您二位早日破鏡重圓。」

我從見到她第一眼,怒火就已經竄起來,待她說完,一句話搗了三四回才從嘴裡咬牙切齒磨出來,「本天妃不要了,給她!」

司命舔了舔筆尖,笑眯眯地連起了弦音和許聽柔。

然後捏著筆,眺我一眼,「還剩倆職缺,你選一個?」

「啥職缺?」

「許聽柔的丫鬟,和辛夷身邊的太監。」

司命可真是抬舉我。

我說,「不對啊,這就我一個,我選了,你上哪再找個人去?」

司命笑道,「天帝面子大,請來文曲君來助我一臂之力。」

聽完,我面容古怪道,「怎麼助?演太監?哈哈哈。」

話落,所有人都看著我不說話。

我笑容慢慢淡下來,想起身後還站著宋巍。

司命看了我一眼,緩緩說道,「都是心照不宣的事,你非得說出來?」

半晌,我說,「我還是做宮女吧。 」

司命對著宋巍遙遙拱手,「辛苦文曲真君下凡走一趟。天妃娘娘此番命數慘烈,還望您在其中斡旋一二,說到底還是個做天妃的,別弄得太丟人。」

宋巍點頭,「司命星君客氣。」

我抓住司命,驚恐道,「什麼……我……慘烈?」

司命微微一笑,掰開了我的手,「當然不會慘過弦音和峒淵上神。」正當我舒一口氣,他道,「不過是抽筋扒骨,死無全屍……」

我復又深吸一口氣。

司命道,「你僅僅是丟了一條命,可許聽柔失去的,是她的愛情啊……」

臨行時,一人身上多了一道噬元枷。

琵琶精長得是有幾分姿色在上頭的,她的枷化成一點殷紅的梅花瓣,鎖在額頭,娉婷裊裊間活了似的,柔弱動人。

峒淵我反覆瞧了幾眼,沒看出長在哪,八成落在身上了。

我一回頭,瞪大了眼。宋巍的眼尾憑空多了一顆淚痣,為他清冷倨傲的神態添了一份妖冶。

我掏出鏡子,摸了摸耳垂,一顆紅痣落在上頭,像戴了顆瑪瑙。

司命對著我們拱手,「昔日不少神仙下凡動了本心,改了人物命格,惹出亂子來。噬元枷便應運而生,若是強行扭轉,便會被吞去一層神格。越是與天道背道而馳,反噬越重。直到形神具散,飛灰湮滅。望諸位在凡間,小心行事。」

我哼笑道,「俗話說,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咱們這麼干不是缺德嗎?」

司命微笑,「許聽柔本不該入世,此番實則為撥亂反正,但需記得,不可傷及無辜,枉顧人命……」

我揮了揮手,「行了,此事簡單。讓峒淵把弦音往深山老林一丟,不等三天,今兒傍晚就能回來,與你喝上一壺熱酒。」

弦音柔聲道,「天妃娘娘……並非如此——」

「走了走了。」我打斷她,笑眯眯道,「我都不怕抽筋扒骨,你還怕深山老林?」

我只記得,我從望仙台上飛了下來,再一睜眼,就是昏暗的宮殿。人間不比天界,凡人不比神仙,身子弱得跟螞蚱一樣,初來乍到,殿中濃郁的香氣熏得我一陣乾嘔。

四周紗幔飄動,煙香繚繞,燈影搖曳。

我晃晃頭,有些發矇,一會才想起我來幹什麼。

不遠處,有一些奇怪的低吟,細聽之下,似乎那麼像……男女一度春宵時才能發出的動靜,我一聽,耳根子都紅了。

「陛下……臣妾……好累……」

「乖,再忍忍……」

我本想悄悄的聽,可怎麼聽怎麼不對味兒。

我瞪大了眼,望著帷幔,好半晌意識到,這不是弦音和峒淵!還能是誰!

我拍案而起,「好你個琵琶——」

不到說完,嘴驀地被人截住,被拉向門外。

這是一隻修長的手,有濃郁的龍涎香,力道很大。

我撲騰著,發現法力全失,只能發出嗚嗚的叫聲。

我想起了司命說的抽筋扒骨,說的命數慘烈,難道我辛苦下凡走一遭,就是來當炮灰的?

我張口,毫不留情地咬在他的手指上,破了皮,一股子鐵腥味兒。

身後的人嘶了一聲,繼而服在我耳邊道,「令儀,稍安勿躁。」

那聲音分明陌生,可語氣出奇地讓人心安,我突然想起一個人來,也是這般不急不慢地說話。

我停下來,他也鬆開了我。

我轉過身,看見月光下站著一個身著太監服的人,面容清雋,眼尾有一顆淚痣,妖冶與冷漠交織,有種奇特地協調。

他鼻樑高挺,薄唇如刀,看人的時候清清冷冷的。月色下,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通過語氣判斷出他的身份。

「宋巍?」

他道,「司命的話你沒聽見?」

還知道司命,是宋巍沒錯了。

「什麼話?」

他說,「噬元枷影響神智。深陷其中者,往往難以自拔。你剛剛來時,可有過一陣兒恍惚?」

他這麼一說,我想起來,方才剛睡醒,蒙了一陣兒。

我舔了舔嘴唇,問道,「這麼說,裡頭他倆……」

宋巍道,「不清醒。」

也就是說,裡頭的確是弦音和峒淵。

一股子火燒起來,焦躁難忍,我急得來回走,「有沒有啥好辦法讓他倆分開!」

宋巍看著我,「只是兩副皮囊。」

「有區別嗎?」我一腳將地上的石子踢遠,頭疼道,「皮囊是別人的,快活是自己的!你看看我!當初跟峒淵好的時候,就是皮囊!」

宋巍突然不說話了,半晌,他道,「你喜歡峒淵什麼?」

我一愣,「他好看啊。」

當年峒淵做皇帝時,殺伐果決,運籌帷幄。只有我知道他笑起來什麼樣,對著人說起情話來什麼樣。

峒淵說,這叫獨寵,宮宴一百多道菜,獨獨我的小桌子擺滿糖糕,半夜餓肚子,峒淵能偷著帶我跑去御膳房。峒淵的御書房,整個後宮只有我能進。

他能陪著我,蹲在御階上看星星月亮,也能為不小心翻了別人的綠頭牌,在我的宮門前站一夜,肩頭披滿露水。

我記得這麼多,唯獨忘了峒淵跟我說的每一句話,他成了一個剪影,單薄又虛幻,一時間我心裡被恐懼擠滿,卻不知道恐懼因何而來。

這些話沒法說,一開頭,就像老太太裹腳布,又臭又長,連司命都不愛聽我這些陳詞濫調,宋巍能聽下去?

俗話說,來而不往非禮也。

我佯做客氣,也問道,「文曲君也有喜歡的人?」

宋巍說,「有。」

我一抖,強撐著臉皮試探,「在我輕薄你之前,還是之後?」

「之前……」

這可怎麼是好……珍貴的同僚之誼,如曇花一現。

我看著宋巍,「……」

宋巍也看著我,「……」

我說,「對不住。」

宋巍的目光不涼,卻仍感覺不到暖意,他的眼睛像波瀾不驚的深潭,是死水,看不到希望,連笑都是含蓄的,像微不足道的風刮過去,在厚重的水面上吃力地掀起一點點漣漪,很快消磨乾淨。

我問道,「她知道了?」

他說,「我命苦,喜歡誰,便也害了誰。實在沒太大必要讓她知道。」

我心底五味雜陳,半晌,拍了拍宋巍的肩膀,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改日我請你喝酒。」

宋巍嗯了一聲。

裡頭弦音的喊聲嬌柔綺麗,我仰頭望月,突然高喊道,「叫叫叫!夜貓叫秧子呢!」

說完,殿內突然沒了生息。

過了一會兒,更高揚的喊聲傳出來,帶著挑釁。

我一腳踹在樹上,「你看我不整死那琵琶——」

宋巍一把拉住我,「你不要命了?」

「你放開!」

我與他撕扯起來,拽著袖子,某一個瞬間突然卡上他的小臂。

一道斑駁且猙獰的傷口就這樣露出來,自手腕一直蜿蜒進袖子裡,像一條剝了皮的蛇,醜陋可怕。

我手一松,見了鬼似的後退兩步。

我不是沒見過疤,只是沒見過這樣駭人的疤。當年天上有人渡劫,九十九道天雷劈下來,劈得皮開肉綻,也沒見長成這樣,況且神仙仙體受損,多半能自愈。

我看宋巍若無其事地鬆開我的手,拉下袖子來,八成是這副身子原帶著的。

我氣急敗壞地對宋巍道,「你就燒高香吧,沒在他受苦受難的時候下來。」

聽著屋裡沒了動靜,我心中有種為時已晚的悲涼,抱膝蹲在長廊下,抹了把淚,把上個月切破的還沒長好的傷口重新搓開,疼得呲牙咧嘴。

這傷說不得小,那日廣陵君得了一把上好的兵器,我一時好奇碰了利刃,結果被割得血流不止。

我含住傷口,血腥味兒散進唇齒。

我咂摸著,忽然凝眉,拿出手指來看看,指指我自己,又指指宋巍道,「不對啊,這傷口是我的,那道疤難道也是你的?」

宋巍瞥我一眼,沒說話,這會殿里辛夷的聲音沉沉傳來,「備水。」

宋巍看著我,我也看著宋巍。

「你去。」

「不,當是你去。」

「憑什麼是我?」

「你不想看看?」

眼神幾度交鋒,我敗下陣來,「您可真是少爺下凡,一點苦都吃不得。」

提起早就熱在灶台上的水,我一步步挪進寢殿里去。

甫一進殿,濃郁的香氣夾雜著古怪的味兒嗆得我咳嗽幾聲,便聽裡頭辛夷說道,「你這丫頭好不懂規矩。」

「陛下,您管她幹嗎呀……你快摸摸臣妾,心跳得厲害……」

「哦?那是為何?」辛夷充滿玩味的聲音傳來。

「因為陛下您在臣妾心裡呀……」

辛夷低笑兩聲,「好你個小壞蛋……就會哄朕開心。」

我拎著木桶,克制住上前撕開他倆的衝動。

誰能告訴我,一個是對誰都不吝辭色的峒淵上神,一個是唯唯諾諾不敢見人的琵琶精弦音,到了這裡怎麼通通變了樣?

還有這老掉牙的調情,早幾百年的畫本都不這麼寫了。司命自製吧?

想我當年和峒淵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沒這麼丟人過。他當時什麼樣來著?我苦思冥想,對啊,他什麼樣來著……我拎著木桶一時呆愣在原地,竟然忘了。

我只記得我喜歡峒淵,他也喜歡我,我害他亡了國。可這之間,又發生了什麼,我竟一點都不記得。短短几刻,像喝了杯忘情水一樣……

我走神之際,許聽柔說,「兌好熱水就出去吧。」

說完,裡頭繼續響起輕聲妙語。

伴隨著女子嬌笑。

辛夷說,「小壞蛋,朕給你看個寶貝。」

我,「……」

合上殿門,我挽起了濕漉漉的袖子,仰頭猛吸一口冷氣,強迫自己壓下胃裡翻滾的情緒,生怕一個壓抑不住就地吐出來。

宋巍立在階下,仰頭看月。清冷的月色一半打在他的臉上,一半打在他身側的地上。留下的一半暗影爬上宋巍的臉,看不清情緒。

我走到宋巍跟前,「當初咱倆拜堂,我先邁的左腳還是右腳?」

宋巍頓了頓,說,「不記得了。」

這個問題實在沒什麼價值,可能他本就不記得。

我又問,「咱倆在哪成的親?」

他說,「我忘了。」

他看我瞪著他,說,「之前我該是沒忘的,到了這裡以後,忘了。」

他也發現了不對勁。

不過從大殿里出來,又打了個來回,我和宋巍就失去了一部分記憶。若是任由其發展,最後能不能完成任務倒是其次,到時候誰還想著回去?

附在人身上,渾渾噩噩過三年,最後呢?神格受損,困在角色里,入了六道輪迴,再難脫身。

我說,「宋巍,來不及了,天明之前必須把弦音送走。」

「怎麼送。」

「指望辛夷是不可能了,我來燒一把火,把許聽柔『弄死』。」

天乾物燥,幾堆木棍,一絲火星,足以讓勢頭竄上房頂。我站在宮殿門前,周身是宮人驚慌大亂,端著水盆來來往往。

不顧滿手油灰,我擦了把臉,對著人群喊,「快!先救陛下!」

人們一聽我帶頭,哭天搶地地衝進去,半晌,抬著一個只穿褲衩子的年輕男子出來。他被人舉在頭頂,睚眥欲裂,聲音慘烈,「朕的柔兒……朕的柔兒啊……」

「去你的柔兒!」我冷笑一聲,又潑了一桶油,火勢瞬間如巨獸出籠,咆哮著拔地而起,騰起的火苗舔舐我的衣角,燒得焦黑。

火勢兇猛,熱浪翻騰。

宋巍這時候,應該已經把許聽柔救出去了。

想到任務很快完成,峒淵恢復正常,我也能重拾記憶,心裡長舒一口氣。我不是個愛折騰的人,喜歡一切保持原樣,就像我喜歡一個人,便是長長久久的喜歡。

「快快快!貴妃娘娘救出來了!小李子!快!接宋公公一把!」

我腦子發矇,目光遲鈍地望向燒得通紅的殿宇,倒塌的房梁下,宋巍肩上搭著許聽柔,半拖半抱地將她拉出來。

該死的!我衝過去,扯住宋巍的領子,壓低聲音一副被人壞了好事的語氣,「你怎麼從正門出來了?」

許聽柔的手臂焦黑一片,像一根枯枝支棱在肩膀上,人整個暈了過去。

宋巍的衣裳被燒爛了,露出手臂來。疤泛著紅,像滾了岩漿,將皮化開,露出白森森的手骨,

反觀他臉色煞白,像鬼一樣。

我神色複雜,「你不會也喜歡她吧?」

我剛才站在殿外,一臉惆悵,宋巍也是一臉惆悵,突然電光石火間想通透了,這不就是兩個喪偶之人的互相慰藉麼?

宋巍拖著許聽柔一個勁兒往外走,我掏出了刀,「宋巍,你把她抱好,我來捅死她!」凡間的刀殺不死精怪,只會讓她現出原形。

宋巍徒手截住我,「看到我的胳膊了嗎?」

我說,「看到了,恭喜你,殘廢了。」

宋巍說,「你別忙著恭喜,待會你一刀子捅下去,換全天庭的人去你府上吃酒。」

我,「?」

「這反噬會死人的。」宋巍鬆手,任許聽柔咚一聲,頭朝下撞在地上。

許聽柔燒焦的手臂下,突然冒出點點金光,被焦痂覆蓋著,看不真切,漸漸的,焦痂被什麼東西頂開來,下頭的皮膚粉嫩光滑,宛若新生。

反觀這頭,宋巍的傷正不斷擴大,大有剔肉除骨的架勢。

我明白了宋巍的意思。

一旦主角傷及根本,我們這些炮灰,將會付出百倍的代價來彌補。

所以強行送許聽柔出宮根本行不通,需得辛夷心甘情願才行。也就是說,我和宋巍,得想法子把他倆攪和黃了。

我擔憂地看著宋巍的胳臂,著急道,「還能不能保住啊?萬一廢了,辛夷把你一換,你我奸計如何得呈?」

宋巍也低頭看著,好在,胳膊即將枯爛之際,突然停止,隨後,便如春回大地般,飛快地復甦,先是骨,後是肉和筋,最後一丁點皮癒合,那道醜陋的疤痕修補完整。

我驚奇道,「這樣也行?既然死不了,我捅她一刀便是。待破了人身,丟回深山老林回爐重造去。」

宋巍說,「你當噬元枷是擺設?這傷疼起來要命。」

我看他臉色恢復如常,狐疑道,「有那麼疼?」宋巍除了臉色蒼白一點,看起來並無大礙。

「令儀,我和你不一樣,我習慣了。」

我終是放棄了擄走許聽柔的打算。

「還有什麼辦法?」

宋巍欠身讓過忙碌的宮人,緩緩吐出八個字,「栽贓陷害,挑撥離間。」

此話由他一個大內總管說出來,多多少少有點亂臣賊子的味道。

我笑道,「行啊,宋巍,以前在人間沒少幹缺德事兒吧?」

宋巍微微一笑,「總是看得多,乾得少。」

我摩拳擦掌,「本天妃活了二百多年,還從沒幹過這樣刺激的壞事兒。」

我在腦海里翻遍了司命的畫本子,想著那群挑唆事的人都是怎麼乾的。

最後我倆一合計,不如將弦音變成第二個楊貴妃,逼著辛夷殺人,讓許聽柔徹底死心。

最後再由我倆偷著將許聽柔送出去。

宋巍說,「此事倒是容易,找欽天監在別人面前說幾句妖妃降世,往後的事便由不得辛夷了。只是……」

他一頓,我著急道,「只是什麼?」

「那附在辛夷身上的是峒淵。你忍心看他痛不欲生?」

我緊緊扭著袖子,把袖子揉成亂糟糟一團,終究還是捨不得讓峒淵受苦,我說,「趕天明兒再看看。峒淵若是醒著,再好不過。」

宋巍嘆了口氣,「也好。」

第二日一早,我趴在大殿窗外,裡頭靜悄悄的。

「你說怎麼還不醒?」

「昨晚折騰到後半夜,醒不早。」宋巍不咸不淡道。

我惱火道,「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宋巍靜靜看著我。

我才想起,是我先開口問的。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焦躁,抹平散亂的鬢角,訕笑道,「今天挺冷啊……」

宋巍不說話。

我乾笑幾聲,「本天妃許久不下凡,想不到紅牆綠瓦是一點沒變。」

宋巍一副不想理我的樣子。

他不接話,我只好橫著邁了幾步,靠到宋巍身邊去,問道:「文曲君,你當年窮得叮噹響,都有姑娘願意嫁你,為何後來飛黃騰達了,卻沒成親?」

我隱約記起初見到宋巍時,他一身大紅嫁衣,正要娶誰,我喝醉了,半路截胡,拉著他進了洞房,瘋狗般抱著宋巍喊峒淵,差點把婚事給他攪和黃了。

「難道你對我一見鍾情?也不能啊,當年我醒了酒,便將你們一群的人記憶統統抹掉了……」話說一半截住,看向宋巍。

宋巍掛著疏離的笑,一副你做了壞事,就不要說出來的表情。一個簡單小咒,自然在他飛升時就失去了作用,我對他做的豬狗不如的事,全印在他腦海里。

可這並不代表他想被人提起。

宋巍淡淡瞥了我一眼,半晌道:「我們是兩情相悅。」

我摸了摸鼻子,「後來呢?她嫁給別人了?」

宋巍語調平平,「沒有,是我做了些不好的事,不配娶她。」

我心照不宣地哦了一聲,老本子了,秀才高中,衣錦還鄉時,驀然回首,姑娘早已嫁作他人婦。

沒什麼能安慰他的話,半晌只能道,「雖然無佳人作伴,可你活得長啊。」

宋巍眉頭微微蹙起,「令儀姑娘,此話聽起來不大像寬慰。」

我攏袖作揖,「你將就聽一下吧,有人安慰總比沒有好。」

少頃,殿內傳來一聲哀號,辛夷緊張地對外頭喊,「快!傳御醫!」

宋巍早已喚了御醫在殿外等候,御醫聞言提了藥箱進去。

我一看有了機會,柳眉倒豎,哭哭啼啼,「娘娘啊……您不要丟下奴婢啊!」

我一邊哭,一邊往裡頭沖。

可能幾百年都是飄著過來的,乍一腳踏實地,我踩著裙擺倒騰幾步,被門檻一絆,結結實實栽進去。

辛夷盤腿坐在床下,僅披了一件白色袍子,形容縞素,攥著許聽柔的柔夷,滿眼深情。

許聽柔氣息微弱地躺在床上,頭上纏著繃帶,聽見動靜瑟縮一下,辛夷便緊張地抱住了她。

我心一沉。

還是沒醒。

御醫小心地繞過撲倒在地的我,提著藥箱小步走到床前,問過安,給許聽柔把脈,少頃,他臉上一喜,「陛下!大喜啊!娘娘已有三個月的身孕了!」

一道天雷在我腦海中轟然落下。

狗血這個詞用來形容我此刻的心情,真是絕妙。

就在我以為辛夷會欣喜地將許聽柔擁進懷裡的時候,他繾綣眼神慢慢冷下來,淡漠道,「知道了,出去。」

許聽柔初始的喜悅僵在臉上,慌亂一閃而過,抓住了他的衣袖,怯生生道:「陛下……」

辛夷向我看過來,招手,「令儀,過來。」

我身子一顫,瞪大了眼。

他知道我叫令儀。

峒淵醒了!

從前,他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對我招手時,也是冷著臉,生怕被人發現他對我的情誼。我走過去,他又會牽住我的手,偷偷在我手心撓痒痒。

我沒有猶豫,爬起來急匆匆地走向他,在許聽柔難以置信的眼神中,牽住了峒淵的手。

這次峒淵只是簡簡單單握住,沒什麼其他動作。我心中難免失落,轉念一想,許是我當年闖的禍太大,害他亡國,他還是介意的。

峒淵冷冷地瞥了許聽柔一眼,舉起牽著我的手,「朕身邊換人了,你自己走,還是朕送你?」

這語氣,可真是渣得徹底。

他大概也明白此事棘手,繼續拖下去對所有人不利,乾脆快刀斬亂麻,絕了許聽柔的心思,趕出宮去。

許聽柔眼眶一紅,「陛下……她只是個婢女……」

「你也只是個小妖。」峒淵毫不客氣,「人妖殊途。」

我一怔,當年,我也曾對峒淵說,「人仙殊途」,最後死在他面前,以為沒了我,他那個皇帝能穩穩噹噹坐下去,末了回到天上,才知道峒淵在強撐幾年之後,終究沒能活著走出來。

自此,我走遍陰曹地府,皆尋不到峒淵的影子,聽說入了六道輪迴的人,便是針如大海,再難尋得。

直到聽聞下界有人以「峒淵」的名號飛升了,我打翻了手裡的茶,多世輪迴,若無執念,為何偏偏以「峒淵」為號?

一晃眼前,峒淵冷著臉,將許聽柔嚇得縮進牆角。

我輕咳一聲,湊到峒淵耳邊,「那個峒淵啊……小狐狸精涉世未深,嚇唬嚇唬得了,別傷了小姑娘的心。萬一想不開抹了脖子,弦音跟著倒霉啊……」

我倒是不心疼那個琵琶精。

她修為太低,半用不頂,若是一睜眼發現自己身首異處,回頭補好身子去天帝面前哭哭啼啼,說本天妃欺負她,豈不敗壞了我的名聲。

誰料許聽柔是個烈性子,狐狸眼一眯,寒光一閃,猛地撲過來抓住了我的領子,「賤人!我倒要看看你是憑著什麼歪門邪道把陛下勾去的!」

我法力全無,猝不及防地被她一拽,頓時領口鬆散,露出大片肌膚來。

她一個勁兒地順著領子裡頭瞅。

我慌忙抓住,「你可別汙衊我啊,我可不是憑著這玩意取勝的……」想當年,我對峒淵,那是掏心窩子的好。

許聽柔瘋了似地,「陛下!你看!你往裡看!她不如我!」

「你個女兒家家的,怎麼如此低俗!」在天上體面慣了,罵人都罵不出花兒來。

峒淵先忍不住了,胳膊抓上許聽柔的纖細的手臂,狠狠一掰,她痛呼一聲,跌坐床頭,我的領子還被她攥在手裡,被她一拽,踉蹌地栽向峒淵。

峒淵身子微微一偏,側過去,眼疾手快地伸手將我扶正,「令儀,小心些。」

「陛下……您……您竟然為了她……」她開始啜泣,眼眶紅著,淚珠子斷了線一般。

若是放在話本里,我現在,就是十惡不赦的壞女人。可一想到司命筆下的老套路,便學著奸妃的模樣,上前幾步,坐在床邊對著她獰笑,「喲,誰哭得這樣可憐,我都心疼了。」

許聽柔瑟縮在床里,拚命的搖頭,

我笑道,「識相點,別等著我親自趕人。」

峒淵的手扶上我的肩膀。

我回手拍拍他的手背,感激於他對我支持。

「陛下,送她走吧——」

下一刻,我被連人帶被掀到地上去。

被子蓋住了我的臉,我愣了好一會兒,只聽見峒淵焦急道,「柔兒怎麼了?怎麼哭了……誰欺負你了?」

我扒開被子,看著男人一臉痴情地捧著許聽柔的臉,為她拭去淚痕,臉色慢慢僵住。

辛夷又回來了……

許是我的目光太過冷冽,辛夷扭過頭來,目光在我的身上逡巡一圈,定在我的領口,瞬間怒火升騰,「你這副衣衫不整的樣子是想給誰看?」

我冷著臉,「給你看的。」

「竟敢當面勾引朕,是你自己走還是朕送你走?」

我哼了一聲,「自己走。」

許聽柔躲在辛夷懷裡嚶嚶出聲,「陛下,她這樣,我好害怕啊……」

辛夷握著她的手,溫聲哄著,目光突然落在許聽柔的手腕上,指著他自己掐出來的手印咆哮起來,「該死的,你竟敢傷她!」

我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辛夷徹底被我氣瘋了。

他厲聲喚了一群穿黑衣的公公進來,冷眼道,「拖下去打四十板子,叫宋玉看著,少一板子,他提頭來見。」

宋玉,是宋巍在人間的化名。

我被人拖出來時,迎頭撞見宋巍進殿。

黑衣公公中途截住他,不卑不亢道,「宋公公,陛下讓您監刑。」

宋巍腳步一頓,回過身來,「多少?」

「四十板子。」

他看了我一眼,垂下眼去,「好。」說完,收了腳,往我這邊走來。

功敗垂成,我喪氣地耷拉著頭,「宋公公,四十板子多不多?」

宋巍隨著人群走在一旁,「不多不少,足夠要你命了。」

我一驚,「我死了,你自己能行嗎?」

「大約是不行。」宋巍實話實說。

旁邊人聽得一頭霧水,生怕宋巍跟我有交情,警惕道,「宋公公,陛下親口下的旨,容不得馬虎啊!」

「陛下說不準別人替?」宋巍反問。

那人一怔,「倒是沒有。」

宋巍的背影高大清瘦,步履平緩地走在人群中,處變不驚道,「那便先打著,快死的時候,我來替她。」

「……」我抿了抿嘴唇,宋巍與我患難與共,感動是挺感動的,可謝謝這倆字,到了嘴邊就是說不出來。

他們見宋巍堅持,不好再辯駁。板子揮四十下,你管他打在誰身上呢。

我趴在小木凳上,宋巍則被人請進椅子裡,他坐得挺近,就在我跟前,我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衣角。

這會兒還沒開打,我趴在胳膊上,對他道:「宋公公,我不是個怕疼的。待會未必用得著你,別緊張……」

宋巍嗯了一聲。

我又道:「我當年為了峒淵,被綁在柱子上燒了三天三夜,都沒喊一聲疼……」

宋巍敷衍道:「令儀姑娘好氣魄。」

「你信我……我——嗷!」

話還沒說完,板子就落下來,我發出一聲殺豬般地慘叫,眼淚一下子就盈滿了眼眶。

不是說打屁股不疼的嗎?一板子下去差點把我打得魂飛魄散,直接去地府做野鬼去了。

「宋巍!宋巍!讓他們輕點兒!」我吸著冷氣,身子抖作一團。

宋巍往我身後遞了個眼神,「輕點兒,她不能死。」

第二板子落下來,力道減了一成。

我苦著臉,咬著牙,「能……能再輕點兒嗎?疼啊……」

我四處亂抓,抓到了宋巍毫無溫度的手,一下子攥緊,涕泗橫流。

宋巍嘆了口氣,「令儀姑娘,換我。」

我想起他看著自己白骨森森的胳膊面無表情的樣子,起了心思,可很快又被壓下去,宋巍也是人,是人就會疼。要怪就怪我自己急功近利,巴不得拽著峒淵趕緊回到天上去,四十板子是我活該,何必麻煩他人。

我攥得宋巍手發了白,滿頭的汗滴答往下落,「別……就這麼打吧……大不了回去把司命打一頓……」

宋巍勝在性子寡淡,我說什麼,他都不跟我爭。

我絮絮叨叨,眼前發黑,也不知道打了多少,耳朵嗡嗡作響,最後連板子落下的聲音都聽不見了,只知道外頭天色擦了黑。

心裡暗笑自己越活膽子越小,當年烈焚之苦咬著牙挺過來,早就嘗過「死」的滋味,現如今被小小的板子打得鬼哭狼號,實在丟人。

隱約聽見有人冷聲喊「夠了」,接著一陣沉默後,手忽然被人鬆開。

我撐開眼皮,隱約看見有人趴在那兒,身後有人揚起了板子,在空中划過圓滿的弧度,結結實實落在那人身上,敲打聲密集沉頓,那人一聲不吭。

我趴著,動了動手指發現使不上力氣,我想說「宋巍,改日請你喝酒。」卻只能嗚嗚咽咽地說出幾句含糊不清的話來。

門被推開,有人衝進來,跪在地上將我緊緊抱住。

辛夷的臉遮住了身後的場景,我看見了峒淵的眼睛,愧疚,不安,懊悔,他脖子上破了個口,血從裡頭一股一股地湧出來,染紅了雪白的衣襟。

峒淵的噬元枷藏在領子裡,一個腥紅的小痣,蜘蛛般伸出觸角,向頸部蔓延。他臉上血色全無,驀地吐出一口血,血順著修長的指骨、指尖淌下,滴在地上。

他在衣服上擦去血跡,小心地攥住了我的手,狼狽地顫抖道,「令儀,對不起。」

我抬手摁在峒淵的傷口上,跳動的血脈一下下搏著手心,有力熾熱。

「疼嗎?」我問。

峒淵抿著唇,問我,「令儀,你疼嗎?」

我吸了一口冷氣,道,「疼。」

峒淵粗糙的指尖撫上我的臉,在我唇畔停住,凝視很久,我耳根一紅,輕咳一聲,欲蓋彌彰道,「宋巍,你疼不疼?」

旁邊插進一道不咸不淡的人聲來,「勞令儀姑娘掛心,不疼。」

我一噎,循聲望去,宋巍攏袖站在陰影里,淡著一張臉,面對著我,也看不見傷在哪裡。

峒淵撤去了手,冷哼一聲,抱著我邁出門,門外已經備了轎子,我有些難為情,撲騰兩下,「我……我還是下來吧。」

峒淵不明所以。

我難堪道,「現在有傷,坐不了……你若願意……就、就陪我走走……」

峒淵淺淺嗯了一聲,放下我。

我回頭,出於禮貌,問道:「文曲君,一起?」

宋巍撫平衣袖上的褶皺,溫溫和和道:「令儀姑娘有話與上神說,宋某就不摻和了。」

宋巍一向識趣,我笑了笑,扶著腰一瘸一拐地扭回頭去,心中歡騰。

「你確定能走?」峒淵看著我半身不遂的姿勢皺起眉頭。

我伸長胳膊,「勞駕,扶我一把。」

峒淵頓了頓,我ŧṻ₄以為他會拒絕,誰知道還是乖乖伸出手,托住了我的胳膊。

漫長宮道上,我和峒淵慢慢走在一起,肩挨著肩,腳步聲迴蕩錯落,明月懸空,灑在峒淵肩頭,一如往昔。我伸手從他肩膀上拂過,撲了個空。

峒淵低頭不解地看我,我察覺到失態,輕咳一聲,時過境遷,這些朝夕相處的默契,峒淵哪裡還記得,於是轉移話題道,「我一副凡胎肉體,打就打了,你何苦衝破噬元枷損了修為?」

峒淵一副跟我沒什麼關係的樣子,生硬道,「我願意。」

我語塞,低著頭跟他走,視野里,峒淵步履很穩,為了配合我特意放慢了腳步。

「當年我走以後,仗沒打贏?」我吞吞吐吐地問出心中所想。

峒淵腳步不停,冷淡道:「強弩之末,覆水難收。」

「是、是……」我點點頭,道歉的話塞著喉嚨口,只覺得說出來也是噁心人,不如咽下去。本以為和峒淵在一起是件高興的事兒,如今卻半句話都說不下去。

後背的傷口黏著衣裳,一走一扯,疼得我直冒冷汗,我不好開口,慢慢也就駐了腳。早知道這樣尷尬,就強行拉著宋巍一起了。

峒淵發現我不在身邊,停下回過身子來,想說什麼,身後便有人淡淡道:「峒淵上神,此番衝破噬元枷,可是發現了蛛絲馬跡?」

宋巍溫潤的聲音適時打破了僵持,我第一反應捂住了屁股,不著痕跡地側過身,看見宋巍緩緩走來,掛著疏離的淺笑。

原來他一直跟在後頭,高高瘦瘦的身影,月色如華,清輝落了滿身。

峒淵冷冷道,「文曲真君有何見解?」

宋巍在我斜後方站定,「以上神之修為,絕不會淪落到任辛夷擺弄的地步,身不由己的時間,未免太多了些。」

峒淵飛升之日,曾用一柄青刀劈開了九十九道天雷的最後一道,震得九重天顛簸大亂,自此天宮人人畏懼。

他一身本領擺在那兒,如今卻連覺醒都無比困難。且臨行前,司命神情輕鬆,雖怕我受苦,卻並不擔心我們一行人有來無回。而眼下的情形,像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將我們牢牢鎖在這裡。

事情出了岔子。

我擰起眉,看向峒淵,突然出聲,「許聽柔有問題。」

峒淵和宋巍都沒有反駁我。

也許,我和宋巍保持清醒,不是因為我倆存在感太弱,而是與許聽柔接觸太少。

這也就解釋了,為何弦音從未醒過來,無關修為高低,許聽柔一開始,就對她用了某種手段,將其神識禁錮體內,峒淵下來時,正躺在許聽柔的床上,更不用說。

情況有變,恐怕不是我們四個人能解決的。我皺著眉道,「得遞個信回去。」

峒淵聞言,簡短道:「發出的消息,被人截斷了。」

我心一沉,事情越來越糟糕,許聽柔不光身份詭譎,還有幫手。以往我下凡,司命總能通過各種辦法找到我,可今夜我挨了四十板子,他一聲不吭,連句揶揄都沒有,不應該。

他應是早就發現了異常,卻無計可施。

「司命的人,或許被堵在了外頭了。」我說出了最壞的情況,「何人有這樣大的本事?」

宋巍低垂的眼睛緩緩抬起來,古井無波的眼底驟然閃過一絲罕見的厭惡,「陰司府,鬼族。」

一陣涼風席捲而來,懸月掛上了一層冷霜,變得模糊不清。

鬼族,一個生於幽冥河畔的種族,靠著地獄的鬼氣占據了一方世界,喜歡吸納天地間戾氣最重的惡鬼來壯大族群。

陰司府就像我們的天庭,其中皆是鬼族的佼佼者,多年來,天庭與陰司府井水不犯河水,這次不知為何找上門來……

若是往常,動手開打也就罷了,如今噬元枷在身,許聽柔受此庇護,讓我們更加弱勢。

「這要死的天規!」我扶著腰,試著催動法力,很快就察覺到一層禁錮,再發力一衝,耳垂突然滾燙,尖銳的刺痛閃電般從耳垂傳進心脈和神識中,一時間神魂激盪,氣血翻湧。

我晃了晃,血腥氣湧進喉嚨里,彎下腰劇烈嗆咳起來。

一隻大手撫上我的背,有章法地捋著,我淚眼模糊,差點把肺咳出來,一扭頭,宋巍站在旁邊,一邊拍著我的背,一邊皺著眉頭看我,「令儀姑娘,你這樣做,實在有些蠢。」

我摸了摸耳垂,拿下手來,指腹殷紅,喪氣道,「我、我只是不想讓屁股那麼疼……」

捏個小抉就能治好的毛病,非得讓我站在這兒硬生生挺著。

峒淵剛才往我這兒走了幾步,站在幾步開外,冷淡道:「文曲真君似乎對陰司府頗有了解。」

宋巍笑笑,掏出手帕替我擦去唇邊的血跡,「宋某有幸,與他們交過手。」

很難相信,宋巍一副斯文模樣,竟然與窮凶極惡的鬼族有瓜葛,想起他手臂上猙獰可怖的傷疤,心生好奇,我直起腰來,從他手裡接過帕子胡亂擦了擦,問道:「打贏了沒?」

宋巍目光落在亂糟糟的手帕上,後退一步,重寫拉開了距離,淡淡道:「沒。」

我絕望地嘆了口氣,「既然不能動武,便只好按照原計劃來了。峒淵,給我個皇后噹噹,對付她的事交給我。」

有了實權,才好把許聽柔弄出去。不然我和宋巍兩個無權無勢的宮女太監,要成事得等到猴年馬月去?

峒淵身子一僵,臉色白了白。

我知道他為何如此,當年的封后大典,我由著一把火燒死了自己,死狀悽慘可怖,是人都得留下陰影,峒淵此生,怕是都不想與「皇后」這個詞扯上關係了。

「你想好了?」他問。

宋巍忽然道:「幽冥之火霸道,若有陰司府的人從中作梗,還望令儀姑娘小心,遠離火源。」

合著當年我被一把火焚了的事整個天庭都知道了……

我底氣不足道,「放心……我、我又不傻。」

峒淵脖子上的痕跡突然泛出淡淡的紅光,我不及反應,一柄青色長刀被祭出,剎那間,殺伐之氣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塵沙四起,枯葉紛飛。

他握住了刀柄,神色森然,修長的手指撫過刀刃,輕輕用力,殷紅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刀身上,被慢慢吸進去。

飲飽了血的青刀發出嗡鳴,漸漸縮成手掌大小,乍一看像個小巧的匕首。

青刀躺在峒淵手心裡,被遞到眼前,「若有危險,不必猶豫,殺了她。」

這是峒淵的刀,捅死人的果,便理所應當由峒淵來償。他將自己的刀給我,亦是將自己的命給了我。

我沒有伸手去接,訕訕道:「都是做神仙的,談命多傷感情啊。」何況論起資歷,我堂堂天妃,哪有讓別人護著的道理。

峒淵見我不領情,站著不動,脖子上的血又順著細紋淌下來,一副我不接著,他便站在這裡流血至死的樣子。許是當年受過傷,峒淵較當初多了一份霸道和執著。

我扭頭,想讓宋巍勸勸他。

宋巍神色有些冷地看著峒淵,卻對我道:「令儀姑娘,他願意給,你就拿著。」

我左看看右看看,兩人沉默著,態度出奇一致。難不成本天妃在他們眼裡,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

我嘆息了一聲,從他手心撿起青色的小刀揣進懷裡,「罷了,待此間事了,我再還你。」

峒淵撤回手,譏誚道:「冊封一事,有勞宋公公擬旨,儘快辦妥。」

宋巍道,「好說,必不會耽誤陛下尋覓佳人。」

氣氛瞬間變得劍拔弩張。

峒淵臉色沉沉,冷笑,「宋巍,異位而處,你未必躲得過。」

宋巍淡笑道:「也未必躲不過。」

「好話誰都會說,不試試怎麼知道?」峒淵反唇相譏。

「試試就試試。」

我伸出兩隻胳膊在兩人之間胡亂倒騰,「打住打住!大敵當前,咱們別內訌。」

兩人都看向我,宋巍冷冷道,「與你有何干係?」

我一噎,峒淵也道,「令儀,你別摻和。」

我額角跳了跳,弱弱道:「這不等著當皇后嗎……詔書下晚了怕雞飛蛋打啊。」

耳邊終於安靜下來,只剩下兩人遙遙對望,眼神中滿是明槍暗箭,幾個來回便能將人捅成篩子。

「哼!」

峒淵拂袖,抬步離去,給我留下一個冷淡的背影。

我和宋巍站在風中,風一吹,我抖了抖,莫名覺得身邊發冷。

「剛才你一直在後頭?」我打了個哈哈,準備緩和一下氣氛。

「是。」

我仰頭看他,五官都皺起來,將裙子捂在屁股上。

宋巍冷色褪去,嘆了口氣,難得沒對我發脾氣,「令儀姑娘,我都看見了。再晚點就全沾上了。」

我不服氣,一瘸一拐繞到宋巍身後,後面乾乾淨淨,連條褶子都沒有。

我拽著他的袍子左看右看,「不對啊,你傷口呢?」

「挨得少,沒出血。」他站在原地任我擺弄。

「你是不是藏了什麼法寶?」我狐疑地打量他,「別藏著掖著啊,給我也治治。」

「轉過去。」宋巍低頭對我道。

我說,「這……這不太好吧……」

宋巍微微一笑,輕輕一搡,我便轉過身去,下一刻,嗤啦——

我慘叫出聲,「宋、宋、宋巍……疼、疼、疼……」

裙子沾著血,早風乾了,被宋巍驟然一帶,脫離了皮肉,火燒火燎地疼起來。

「別動,還有一點。」

「哎哎哎……輕點輕點……我受不了了……嗷……」

噹啷!

一聲脆響振開了濃郁夜色,在紅牆之間錯落迴蕩,餘音嗡鳴。

循聲望去,一個銅色的小盆扣在地上,水灑了一地,人早已不知去向。

與宋巍對視一眼,我咽了口唾沫,「那人沒誤會什麼吧?」

宋巍無視我的話,撤回拉著我裙擺的手,道:「回去上了藥,好好養著罷。」

我要做皇后了,宋巍成了宮裡的常客。

桌案上各式紋樣一字排開,從鳳冠到鳳服,甚至封后大典那日,屁股底下坐的軟墊,都得我親自挑選。

我看得眼花繚亂,少頃嘆息道,「你直接替我勾了吧,選個你喜歡的。」說完將畫冊一推,七零八落地全部推到宋巍面前,將手裡的硃筆遞到他眼皮底下,左右他一個文曲君,生來就是拿筆的。

宋巍坐在矮桌前,老神在在地接過,「也好。」

說完,在攤開的畫冊上,慢悠悠地圈出了第一個。

隨後,第二本上,又圈出了第一個。

第三本,還是第一個。

第四本……

「哎哎哎……這個不行,這個綠簪子不吉利。」

「那是玉。」

「管他是什麼,不要綠的。」

宋巍勾了第二個,轉下一本。

「對了對了,還有坐墊,鳳凰的不行!晴陽君喜得一女就是鳳凰!」

「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輕咳一聲,「上次生辰宴,不慎踩了那小鳳凰的尾巴一腳,與他家結了仇……若是叫他知道我的坐墊上繡了他閨女,豈不是……仇上加仇?」

宋巍,「……」

下一本,我剛要開口。

「要不你自己來?」宋巍又把筆遞迴來。

我擺擺手,訕笑道:「你來你來。」

宋巍不再搭理我。

我趴在案頭上,戳戳他,「今兒又是哪位大臣要我弄死許聽柔啊?」

自從宋巍趕在辛夷醒來前,將封后詔書蓋上了璽印,朝中大臣便沸騰了,隔三岔五托宋巍遞來口風,說要投誠。

我算是看明白了,辛夷專寵惹了眾怒,現在就是找個王八來當皇后,他們都樂意,什麼玩意兒不比狐狸精強?

我將這話說給宋巍時,他眉頭皺上了天,「令儀姑娘,我活了許多年,沒見過姑娘家說自己是王八的。」

我說,「那是你活得不夠長。」

眼看封后在即,宋巍一忙,總也見不到他。峒淵更不用說了,回去後再也沒醒過來,由著辛夷跟在許聽柔後面,柔兒長柔兒短。我想這沒出息的樣子,他看著應是挺糟心的,是我,早該氣得英年早逝了。

宋巍看我一副不正經的樣子,不知是氣笑了還是被我逗笑了,眼尾的淚痣莫名多了一份妖冶,「口風放出去了,你我靜待便可。」

等到禍國妖妃的帽子在許聽柔的頭上扣結實了,我便點點名,把放言跟我混的大臣們湊到一塊,寫摺子逼辛夷廢了她。

一切準備得井然有序,不多時,門突然被人從外踹開,一群黑甲侍衛魚貫而入,位列兩側,末尾,給一個人讓出條康莊大道。

辛夷邁進門來。

「皇后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剛從慎刑司出來,又想進去了?」辛夷站在門口,冷笑著看我。

宋巍性情寡淡,一副不愛搭理人的模樣,如今更是不搭理辛夷。

在他眼裡,辛夷和峒淵一樣不招人待見。我暗道一聲年輕,忙站起身來,辛夷是天帝的親戚,將來百年之後重歸仙班,都是同僚,打了照面,總歸要說幾句客氣話。

我客客氣氣道,「不知陛下駕到,有失遠迎。」

辛夷哼了一聲,臉色十分難看,「宮中皆傳你和宋玉有染,朕原本還不信,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怎麼狡辯?」

宋巍緩緩站起來,轉身面對著辛夷,「敢問陛下,人證在哪,物證又在哪?」

辛夷一副抓住宋巍小辮子的模樣,急忙道:「帶證人!」

一個年齡不大的小太監突然被人推出來,他佝僂著身子,怯生生的,目光在所有人中逡巡一圈,最後眼神猛地定在宋巍和我身上,顫抖著抬起手,指著我,「是……是他們……那天我在巷子裡,看見……看見……」

「你看見什麼?」辛夷滿眼陰謀詭計,得意洋洋。

「看見宋公公掀娘娘的裙子!」

我臉上笑容一僵,想起了那個倒扣在地上的銅盆。

宋巍的背影也僵了僵。

所有人的目光忽然變得深遠而不可描述。

辛夷咬牙,「繼續!」

小太監快哭出來了,「娘娘說……說……」

「你閉嘴ƭṻ₈!」我的話從牙縫裡擠出來。

小太監受了驚,聲音猛地拔高,叫破了嗓,「娘娘說……輕點疼!」

「輕點疼……輕點疼……輕點疼……疼……疼……」他中氣十足地一吼,聲音在空蕩蕩的院落里來回飄蕩,如餘音繞樑,大有三日不絕的架勢。

「撲哧……」不知道哪個人沒忍住,先笑出來。

我在側面,驀地看見宋巍不知何時閉上了眼,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耳根子泛了紅。

我就知道凡人的腦瓜子裡,總會裝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白的都能說成黑的。

「物證呢!」我抖抖衣裳,兩袖清風。

辛夷冷笑,「驗身!」

「驗……什麼?」我懷疑自己聽錯了,眼看著兩個老嬤嬤來抓我,急得後退一步,踩到了桌案上,氣得破口大罵:「辛夷,你怎的一點臉面都不給!」

「我為何要給?」

我一噎,總不能說,將來你上天,大家都戳著你脊梁骨,說你在人間讓人脫了天妃娘娘的褲子。

如此不雅之事,真是低俗!

我氣得滿臉通紅,擠出幾滴眼淚,拋起白綾搭在橫樑上,「陛下若不相信臣妾,唯有一死以證清白!」

辛夷說,「請。」

我嗚咽兩聲,想了想,敗下陣來,「那還是驗吧……」

宋巍突然道:「陛下要驗,就驗我。不必折辱皇后。」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宋巍的身上。

辛夷冷笑,「朕早懷疑你是個假冒的!來人,拖下去,給朕驗清楚了!」

我一驚,連忙拽住了宋巍,他回頭,面色如常,「此等屈辱,宋某早就習慣了,令儀姑娘無需在意。」

我神色複雜,靠近了他,仰起頭,看進他幽深的眼睛裡,「你……」

他眸光溫和,疏離也不見了。

我心亂如麻,「宋巍。」

「嗯。」

「你……你確定自己不是個完整的男人,對吧……」說完,我擔憂地朝下瞥了一眼,「我能確定自己是個完整的女人,你要是不確定,就讓我來……別、別搞砸了……」

宋巍的溫和瞬間像被冰層凝固,對我道:「令儀姑娘,我但願你從沒長嘴。」

辛夷帶走了宋巍,只剩下我獨守空門,等候發落。

從前我和峒淵好的時候,後宮的髒水從沒潑在我身上過。

慢慢地,就連納進來陪著演戲的宮妃,都被峒淵找了各種理由弄出皇宮,後宮那些花花腸子我還真沒見識過。如今見識了,只覺得無趣。隔了一日,我翻牆出去,踱步到宮人休憩小坐的地方,貓著聽他們聊天。

「聽說宮裡最近十分不太平,大家幹活都得小心些。」

「是皇后和宋公公的事兒?」

「那都是八百年前的老八卦了。」

我挑挑眉,這才兩天,怎麼我就不是紅人了?我揣著袖子,往前湊了湊,側過耳朵去。

「……那天晚上,小桃路過盛宇宮的時候,四周忽然颳起了一陣怪風,接著,旁邊的小舟子就不見了。現在還沒找見呢!」

「小舟子深夜怎麼出現在盛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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