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天妃兩百年完整後續

2025-06-30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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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子和小桃好上了,懂的都懂。」

先前講故事的那人擺了擺手,打斷他們道:「你管他們呢,都說,宮裡住著妖女,吸人精氣,魅惑君主。小舟子就是被捉去,吸成人乾了。」

我一想,就是宋巍的手筆。

「到底是誰啊?」

「欽天監說了,是寵妃!」

「欽天監著實不厚道,話說一半兒,剩下一半讓人自己猜。」小丫頭不滿地嘟噥。

我不耐煩道,「這還用猜嗎,許聽柔唄。」

宮人被神出鬼沒的我嚇得魂飛魄散,紛紛驚叫地從地上彈起來,蹦出二尺遠去。

他們看清是我,一臉死灰,呼啦跪了一地,喊著娘娘饒命。

我摘下身上的樹葉兒,從草里走出來,和藹道:「別害怕,我就是路過,聽個熱鬧。」

「沒、沒有熱鬧。」小太監壯著膽子回道,「都是奴才胡謅的。」

我說,「哪裡是胡謅的,本宮就親眼看過。」

他們好奇地抬起頭來,我表情陰森,對著小丫頭勾了勾兩個指頭,「許貴妃是狐狸精,不光吸人精氣,還摳人眼珠子吃。」

「啊……」小丫頭嚇得跌倒在地。

「到時候被摳了眼珠子的人,會到處頂著兩個血洞找人替死。」

「我……我好像看見小舟子了,他……他就是沒有眼睛……」旁邊的一個小太監嚇得跪坐在地上,安知不是那天做夢睡迷糊了,自己嚇自己。

看著一群人臉色發白,我心滿意足,陰惻惻道,「晚上可千萬——別落單啊。」

要說宮裡除了八卦傳得快,還有什麼傳得快?當然是鬼故事。

轉眼間,宮裡人都知道許聽柔喜歡吃人眼珠子,一到深夜,盛宇宮門前就會站滿無眼之人。一時間,許聽柔的盛宇宮前門可羅雀,連前朝的大臣都派了人來隱晦地向我打聽,是否真有此事。

許聽柔正午的時候來了,彼時我沉迷於研製迷藥,只覺得人間這些小玩意兒有趣極了,無需法力,就可迷倒一頭大漢。我正要抱著一堆瓶瓶罐罐送去慎刑司,試試看能不能將宋巍救出來。

許聽柔站在小樹底下,滿眼陰鷙,「聽說你到處跟人說我喜歡吃眼珠子?」

我動作一頓,轉瞬笑道:「許貴妃耳聰目明的,想必眼珠子滋養人,一定好吃極了。」

許聽柔跨步攔住了我的去路,「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一定要拆散我和辛夷!」

我眼下忙著救宋巍,哪有功夫管她,「辛夷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敗他氣運?」

許聽柔一聽,眼底戾氣橫起,「我從來沒這麼想過!」

「沒這麼想,你卻這麼乾了。」我雖法力全失,可一雙眼磨練了多少年,並不妨礙我一眼看出辛夷身上的死氣,也難怪天帝急吼吼地將我們四人趕下凡來,救他這倒霉親戚。

「辛夷快死了,你不知道?」

許聽柔臉色一白,難以置信地尖叫:「不可能!他們明明告訴我不會有事的!」

我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詞,眼睛一眯,「他們?」

許聽柔惶恐不安,「不會的!當年峒淵上神和天妃相戀,如今不還是好好的!到最後……到最後我走就是了……這裡沒有戰亂,沒有造反,辛夷能好好地活下去……」

她對當年的事知之甚詳,我逼近了她,冷聲問道:「誰告訴你的?」

許聽柔紅著眼,「一個女人……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她告訴我,只要將天妃和峒淵的真身引下來,借著他們的命數重走一遭,她便會幫我躲開必死的局面!辛夷能活下去,我也能生生世世陪著辛夷。」

所以許聽柔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和峒淵被人附體了。

她一直以為,體內的琵琶精,是我;辛夷的體內,是峒淵。

「你不覺得此話漏洞百出?」我問,「他們二人如今各自安好,再無糾葛,哪有命數可借你?再說當年,兩人的下場,可不怎麼好。」

許是許聽柔與我太過相似,我一時放鬆了警惕,一雙幽藍眸子突然冒起光來,對上了我的眼睛,腦海深處的神識被猛地一牽,記憶便如潮水般不受控制地席捲而來,眼前瞬間多出了一些東西,有些陳年舊事,有些則發生在昨天。

一種不祥的預感升上心頭,那是狐族的攝魂之術。我催動法力猛地一撞,枷鎖清脆的響聲在腦海中傳來,耳垂的小痣開始發熱發燙,喉嚨口一陣腥甜。

該死的,偏偏在這種時候,動不得法力。

記憶在眼前飛速略過,其中一些細枝末節連我都無法回憶出來,在許聽柔術法的催動下,竟清晰如昨。

「你有種別讓我醒過來!」我低聲咒罵,再次嘗試催動噬元枷抵抗她。

許聽柔察覺到我的反抗,加快了速度,「我會找到你最怕的東西,讓你為我所用!哈哈哈!」

直到一個畫面切進來,倏地停住。

「哦!找到了!」

我隱約聽見了許聽柔興奮的尖叫,眼前的景象卻讓我渾身抖起來。

「看得出你挺害怕嘛!」許聽柔心情大好。

畫面中,木質立柱高聳地屹立在長空之下,圍滿了木頭、枯枝。再往外,是偌大的圓台,四周燃著熊熊爐火,黑煙升騰,圓台之下人山人海,朝臣百姓皆衣著久遠,正亢奮地呼喚著什麼,眼神欣喜充滿渴望。

不遠處是高擎的火把。

火把之下,一個身著明黃的男子正被人壓在龍椅上,單薄的身子如秋日落葉,他眸光森涼又絕望,死死盯住了祭台。

少頃,一個白衣少女赤著雙腳,頭戴枷鎖,於萬千注視中緩緩走上去。

男人忽然動了,他開始劇烈掙扎,差點讓摁著他的中年人栽下高台。

少女的臉頰白皙透明,尋覓許久,終於找到了他。

她對著坐在龍椅上的男人微微一笑,人們打開了她的枷鎖,推著她,走上了柱子。繩子一圈圈捆在她身上,最後一道,勒過脖頸,逼得她不得不抬起頭來,笑著,咳嗽著,眼淚淌下來。

龍椅上的男人被人拉住了胳膊,一刀銳利的匕首刺下,他手心裡的血匯聚成股,滴進碗里。

許聽柔突然驚聲尖叫道,「這是峒淵!這是峒淵!你怎麼有他的記憶!」

我說不出話來,看著那碗酒被人端走。

儀式開始。

火把開始在人群中傳遞,人們的目光隨著火把漸漸轉移,眼神虔誠而喜悅,似乎那就是救命良藥。

雖然聽不見聲音,峒淵悽厲的喊聲似乎刺進了我的耳膜,我跪倒在地,徹底跌進幻象里。

我又站在柱子上,冷風蕭瑟,人聲如潮,猛地撞進我的腦海,跳動的火把從遠處緩緩傳過來,人們高亢的吶喊,「處死妖妃!還我太平!」

時隔多年,當記憶以這種方式重現時,我還是害怕地發抖。

當年,我只是剛剛修成三層神格的小仙,我怕死,也怕疼。

峒淵太遠了,我看不清他的樣子,只感受到他的眼神絕望森涼,他好像哭了。

「不……」我心裡發酸,即便知道是幻象,仍喃喃道,「峒淵,我還活著……別哭……我死不了……」

四周飄蕩著煤油的氣味,火把落下的一瞬間,參天大火拔地而起,風聲怒號,火焰噼啪炸裂,當年的痛無比真實,我悶哼一聲,隔著火焰,隱約看見遠處的高台上有人不要命地跑下來。

他提著劍,殺了好多人。

只要擋在前面的,統統做了劍下亡魂。

「令儀……我來了。」聲音遠遠的,溫涼平和,像是在撫慰我。

一行血淚淌下來,我驚懼道:「峒淵,別過來!」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這麼害怕,我搖著頭,「停下!不要繼續了……」

剛一開口,火苗竄進了我的口腔,灼傷了嗓子。

許聽柔像是死了一樣,一言不發。

在周圍百姓排山倒海的歡呼中,我眼睜睜看著那道身影殺上高台,他形容枯槁,高瘦的身子一步步,踉蹌著走到我面前。

烈焰灼傷了我的眼,我的喉嚨,我的肺腑,我看不清那人樣貌,也說不出話,只能徒勞地張著嘴,發出低啞的音節。

「令儀……」峒淵再也支撐不住,單膝跪在地上,長劍拄地,「令儀,你別死……」

我搖頭,心中恐懼大勝,只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嘶鳴著,發出不成字的聲音:「關掉!不看了!我不看了!」

耳邊突然傳來許聽柔驚恐的叫聲,「不對!不對!你的記憶不對!救命!救命!我錯了!不!不要抹殺我!我錯了!啊啊啊——」

隨著一聲悽厲的尖叫,眼前的畫面突然爆裂,碎成星光點點,我吐出一口血,一股來自靈魂深處的劇痛席捲了我的全身,饒是受過烈火焚身之苦,我仍沒忍住慘叫出聲。

還是那個祭壇,還是那場大火。

一切都變了。

看到身影的那一刻,我臉色煞白。

分明是宋巍的臉!

他一身單衣,渾身染血,眼神陰鷙而孤絕,身後是屍山血海,和接踵而來的侍衛。

他沒有退路了,他背叛了自己的臣民,什麼都不要了。

「令儀……」他又喚了一聲,「別害怕,我來陪你。」

說完,長劍提起,青峰過頸,漫天血雨。

他跌進了大火,最後,手搭在我的腳上,攥緊。火苗舔舐而上,瘋狂將他的衣裳化成灰燼,他的身子傷痕冷冷,深可見骨。

我想起來了,我的峒淵死了,死在了當年那場祭典上,和我一起燒死在大火里。而非別人所說的獨活於世,兵敗被囚,自刎於宮室。

我猛地睜開眼,哇地吐出一口暗紅的鮮血,捂著頭,悽厲地慘叫。

前世今生,記憶重疊,那道單薄的身影終於在我記憶里豐滿起來,當年的御書房,當年的石階,當年百官面前牽過我的手,當年站在城牆上溫聲說:「卿如明月盈盈,攬照山河」的,全都是宋巍的臉,宋巍的聲音。

自始至終,當年的峒淵,就是宋巍的模樣!

轟!

噬元枷轟然破裂,修為如潮水瘋長,填滿經絡。

四周屋瓦被高高掀起,天昏地暗,狂風呼嘯,小樹嘎吱作響,發出即將斷裂的呻吟。

「啊——」

我要死了。

渾身燙得要死,疼得要死。

天帝當年的話如在耳邊:我亂了天道,干擾峒淵的命數,天劫變作枷鎖,鎖住了我的記憶,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來日若是破了,天道的報復便會接踵而至。

他要派一個人,繼續做峒淵沒做完的事,他要我忘了峒淵,乖乖回天上做神仙。

如今,天枷破了,噬元枷也破了,我全身都在流血,躺在血泊里幾乎爬不起來,天上天雷滾滾,一場大劫很快就會降下。

門開了,有人闖進來。

下一刻,我被攬進一個懷抱里,「令儀,別睡。」

聲音溫涼悅耳,處變不驚,仿佛一切有他在,誰不都會傷我分毫。

我睜開眼,熟悉的面孔讓我心神激盪,眼尾的淚痣殷紅,透出幾分驚人的血色,分明就是如今的宋巍……我死死攥住了他的袖擺,「峒——」

一聲天雷轟然在上空炸響。

我渾身瑟縮,鬆開了他的袖擺,猛地推他,悽厲如惡鬼:「宋巍,快走!」

他抱著我沒有動,耐心替我擦去嘴角的血跡。

「令儀!」有人自遠而近,衝到眼前,一把將宋巍推開去。

我晃得頭暈眼花,回過神來,是現在的「峒淵上神」,重拾記憶,眼前的面孔竟是無比陌生,自始至終,他只有一個名字,是跟當年的峒淵扯上關係的。

「你是誰?」我攥緊了他的衣領,用勁全身力氣湊到他耳邊,顫聲問道:「為何要搶他的名字……」

「峒淵」身子一僵,抱著我的手堅硬如石,眼底露出痛苦之色。

「鬆開我。」我命令道。

他頓了很久,才啞著嗓子道:「好。」

許聽柔早在我記憶甦醒的那一刻,便不知去向,琵琶精的身體軟在不遠處,生死不知。大家都恢復了本來的面貌,卻沒達成想要的結局。

「天妃娘娘,大劫將至,不考慮去陰司府坐坐?」一道悠緩慵懶的女聲緩緩響起。

我緩緩睜開眼睛,空氣里瀰漫出曼陀羅的香氣。

宋巍聽到聲音後,重新將我抱起,轉身就往外走。

那女人倏地攔在宋巍眼前,一雙媚眼上下打量,「小宋大人,許久不見。妾身為了找你,可真是費了好一番功夫。」

「讓開。」宋巍音色冷淡。

那女人置若罔聞,笑道:「若非我拿魘魔陣替你們攔住天劫,天妃娘娘和諸位的劫數加起來,只怕要將方圓三千里的生靈轟得渣都不剩。」

她逡巡一圈,猶自說道,「敢問在座各位,哪個叫彥初?」

彥初……

這個名字,我記得不甚清晰。

有一年,我元夕夜偷跑出宮,於混亂的巷子裡,救出一個骨瘦如柴的少年,後來便帶在身邊悉心教導,授以詩詞武道。十載情誼,末了我被綁上祭壇前,只顧得上叫他快快逃命。

宋巍站著不動。

良久,身後有人苦澀道,「是我。」

我盯住「峒淵上神」的臉,腦海中的記憶尚不分明,只看他冷著臉,嘴唇一張一合,說出的話叫我失了顏色。

「我叫彥初。」

我慢慢回憶,腦海中彥初那張稚嫩的小臉,終於與眼前的「峒淵」重合。

女人勾唇一笑,「那就沒錯了,三位都在這兒。當年小彥大人奪走了鬼族的酒,搶了宋大人的命格,如今這『峒淵上神』做得可舒坦?」

我想起幻象里,有人曾用匕首劃破了宋巍的手心,血混進酒里,被人端走。

只怕那時候,宋巍的帝王之運,已經被人覬覦,最後陰差陽錯,沒落盡鬼族手裡,反而讓彥初喝了下去。

女人笑了帶了幾分不甘,「就差一步,鬼族便可成就一位鬼仙。這次,可不能再讓小彥大人跑掉了。」

彥初道:「酒是我喝的,我跟你走,放過他們。」

女人面容古怪,「與鬼族有瓜葛的,可不僅僅你一位,對吧,小宋大人?」

她說完,素手劃破長空,一道幽長的甬道浮現在空中,盡頭是無邊黑暗。

「鬼族宦娘,恭迎諸位光臨。」她笑著,勾勾手,四周光線起伏波動,天幕慢慢撤下了一層帷幔似的金邊,天雷聲就在頭頂。

死劫很快就會落下來。

宋巍不作他想,對我道:「令儀,信我。」

說完,一步邁進了幽長的甬道。

四周登時變得陰暗,伸手不見五指,只剩下宋巍炙熱的身體緊緊貼著我,心跳聲清晰可聞。

率先聞見的,是濕漉漉的水腥氣,我睜開眼,幽暗的天幕下,星星都是墨綠色的,晦暗不明。

我們站在一條河旁邊,河水渾濁不堪,望不到底。河面上,不時翻滾過可疑的肢體殘害,偶爾冒出兩個眼珠子,漂浮著打著旋流遠。

身邊驀地出現兩人,一個是「峒淵」,也就是當年的彥初。

另一個,是宦娘。

河邊有人擺渡,船向我們靠過來,近了,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對著宦娘拱拱手,「公主,可是有貴客來了?」

宦娘笑道,「是頂天的貴客,去陰司府。」

說完她對著我們伸出一隻手,「諸位先請。」

宋巍直接踏上船去,宦娘笑道,「一別多年,小宋大人還是這麼輕車熟路。」

彥初也跟著上船來,只是適當地與我拉開了距離,坐在不遠處。

當著宦娘的面,我心中有萬千疑惑,不好直接去問,只能在心中慢慢梳理。

當年,峒淵死後,天帝說,要人代替他繼續守著大楚的江山,這個人應當是彥初……

他從鬼族手裡搶走了那碗酒,喝下去,繼承了「峒淵」這個名字,也繼承了峒淵身上的天命。天帝為了修補天道,保我性命,順水推舟,將彥初認作峒淵,並替換了我的記憶,宋巍的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彥初的臉。

將來彥初完成使命,飛升成仙,做了峒淵上神,便能與我「琴瑟和鳴」,應了天帝那句話,要我乖乖留在天上做神仙,沒事少折騰。

難怪每每我想起與峒淵的過往,總覺單薄,總覺惶恐。想抓緊什麼,卻又無從抓起,從一開始,我就找錯了人。天帝將宋巍的過往,徹底抹殺,他要我生生世世,不再和宋巍扯上聯繫。

可惜,彥初並不是真的峒淵,大楚國之將破,他守不住。

也許天帝也沒想到,宋巍憑著自己的本事飛升上來,只不過「峒淵」這個名字已經不屬於他。

宦娘見我們都不說話,靠近了宋巍,委屈道,「小宋大人,當年你狠心拋下妾身一走了之,可是讓妾身淪為了鬼族笑柄。」

我抬頭看著宋巍,心中有些吃味,宋巍這些年經歷了什麼,又是怎麼飛升的,我一概不知。唯一與他有交集的一回,還是他在凡間,要娶別人。

宋巍對上我複雜的目光,緩緩道:「令儀,你信我。」

宦娘受了冷落,也不介意,「前面馬上就是『冥河剮陣』了,諸位可要坐好,別掉進去。」

別看她言笑晏晏,實則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打轉,我相信如果不是宋巍護著我,她早就將我丟進這勞什子剮陣里去了。

船夫蹣跚的走了幾步,道,「冥河上,起風了。」

話落,一陣哀戚幽咽的聲音緩緩傳開,哭泣聲愈演愈烈,最終,竟化作悽厲鬼叫,震得船左右搖晃。

宦娘勾了勾唇,冷笑道,「蠢貨。」

船夫道,「公主莫惱,這已經本月第八個了。」

我問,「什麼第八個?」

宦娘欣喜道,「原以為天妃娘娘傷了嗓子,話都不會說了。」

她剛要繼續開口,宋巍忽然出聲道:「冥河剮陣送陣人。令儀,不聽也罷。」

宦娘委屈道:「小宋大人好生偏心,妾身不過與天妃娘娘說幾句話。」

我好奇道:「何為送陣人?」

船夫說:「冥河剮陣,又名鬼仙陣。入陣者受萬道剮刑,熬得住,便可飛升為鬼仙。一年到頭,總有幾個不死心的想試一試。」

我看向宦娘,「你們族那個萬年難遇的大才呢?」

宦娘噘嘴,「您盡會說笑,若是輕而易舉就成了,還用——」她風情萬種地瞥了宋巍一眼,「還用去偷小宋大人的命格麼?」

「正道遠比歪門斜道好走。」宦娘掩嘴笑道,「這個道理,即便在鬼族,也同樣適用。」

「莫不是怕疼吧?」我冷笑。

宦娘嘴角僵了僵,別過頭去不與我說話。

我望著幽幽的冥河失了神,慢慢地抱緊了宋巍。

船夫疑惑道:「公主,不是說當年咱們族中,曾出過一位鬼仙麼?」

宦娘輕佻地笑了一聲,「不知道哪裡來的孤魂野鬼,只知道剮陣那日紅得嚇人,可見殺孽甚重,把咱們鬼族都比下去了。後來誰知道是死了還是沒死,反正我沒看見。」

船靠了岸,我拍了拍宋巍,「讓我下來吧。」

他依言將我輕輕放下,後退一步。

我猛地攥住他一角青色的衣袖,不想鬆開。

他抬眼看我,「令儀姑娘?」

我這才意識到,他並不知道我恢復了記憶,興許,他自己也未必記得多少。

如今在他眼裡,只是「峒淵上神」突然變成了一個叫彥初的人。於是我慢慢放開了他的衣角,搓了搓鼻子,沒有說話。

宦娘目光在我倆之間流轉,咯咯笑出聲來,「諸位,鬼君有請。」

在這處陰沉沉的幽冥河畔,屹立著一座府邸。不同於天宮的明艷宏偉,鬼族常年幽暗的環境讓四周變得無比壓抑,只覺得多待一刻,都會產生一種來自靈魂的戰慄。

入陰司府,眾鬼目光落在宋巍的身上時,皆是畏懼,落在彥初身上時,卻是貪婪。

鬼君生得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雖在陰暗之地,卻著一身白衣,著實風騷。

他坐在上頭,上下打量了彥初幾眼,「就是你小子壞我好事?」

彥初冷聲道,「不然呢?坐視鬼族為禍人間?」

鬼君猛地立起身子,「我鬼族常年幽居於此,冥河之上,儘是斷肢殘臂,我的子民,卻要常年以此為生。我難道不該領著他們,去一個更好的地方?」

「鬼族並非沒有機會,冥河剮陣在那擺著,是你自己不進去,非要奪別人的命格。」彥初哼了一聲。

「哦?你難道不是奪別人的命格?」鬼君笑著,嘴角泛起冷意,「如今咱們這位苦主,可還在殿中站著呢。」

彥初臉色發白,第一眼卻是看向我。

「令儀,無論你信與不信,『峒淵』這個名字,我自始至終不願背負在身上。」

鬼君說,「那更好辦了,你給我,我願意。」

宋巍輕笑一聲,「閣下似乎從沒問過我的意見?」

我心底一震,目光倏地落在宋巍臉上,心裡掀起滔天巨浪,他分明知道自己是誰!

鬼君臉色冷下來,「宋巍,當日你滿身殺孽,差點魂飛魄散,別忘了是誰救的你。」

我想起當年,宋巍幾乎屠了整個皇室和御林軍,屠了在場所有試圖阻攔他的人,身後屍山血海,心中隱隱作痛。

鬼君仍在不知疲倦地誘哄,「宋巍,我不知道你Ṭṻₖ是如何混到天上去的,將來真相大白於天下,你以為天道能容得下你?不如乖乖回到我身邊來,繼續為本君做事,天帝有的,我都有,且會比他更加敬重你。」

宋巍不為所動,憑空抽出了一柄暗灰色的長劍。宋巍飛升以後,我從未見過他的劍,不承想,還是當初那把。

眾人聞言臉色皆是一變,齊齊後退一步,恨不得離他遠遠的。

鬼君皺起眉頭,清雋的臉上浮現陰鷙,「宋巍,你別給臉不要臉。」

宋巍淡淡道,「宋某別無他意,一路勞頓,想借鬼君的地盤打個尖兒。」

宦娘僵著臉,「打個尖兒你用著拿劍嚇唬人?」

鬼君這才緩過來,乾笑幾聲,「好說好說,此事以後再議,諸位先行住下來。」

陰司府的人也不願貿然開打,宦娘領著我們,在陰司府的地界裡兜兜轉轉,才來到一處庭院。

「諸位好好歇息,宦娘就不叨擾了。」說完她給宋巍拋了個媚眼,留下一陣香風揚長而去。

院子裡,只留下我們是三個。

場面尷尬無比,我輕咳一聲,「我……我先進去了。」

一溜小跑,我隨便推開一扇門躲進去,轉身就要關門,一隻手突然伸進來,將門卡住。

我愣在門口,宋巍站在門外,「令儀姑娘,開門。」

我怯生生地把門打開,他垂著眼,看了我好一會,突然問道,「你記起了多少?」

我沒站穩,後退了一步,讓開了門縫,宋巍走進來,靠近我,「令儀,你,記起了多少?」

他的眼底有我看不懂的情緒在涌動。

我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哭道,「我、我全記起來了——」

宋巍猛地將我拉過去,低頭堵住了我的嘴,跨越了數百年的思念盡數宣之於口,淚水淌進了兩人的唇齒,咸澀卻充滿柔情。

我哭得更加厲害,宋巍臨死前的那一幕,天庭我騎在牆頭,盼著和隔壁「峒淵」重修於好的那一幕,甚至下凡後,為了「峒淵」和狐狸精吃味,追在「峒淵」身後笑得柔情蜜意的那一幕,紛紛浮現在眼前。

宋巍始終都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

他將秘密壓在心底,壓得心發了疼,卻無法說出來。

我抱著宋巍,號啕大哭,「峒淵,我、我不是東西……我是壞蛋……」

他最終嘆了一口氣,放過了我的唇,轉而來哄我。

「令儀,別叫我峒淵,這個名字不吉利。」他搓了搓我的臉,替我拭去淚水,「叫我宋巍。巍峨萬丈與天高……而天上有你。」

他的話太過深情,我不僅沒笑出來,反而哭得更加厲害,「嗚嗚,宋巍,你好有文化……我好喜歡聽你講話……」

宋巍笑了,親了親我的眼睛,「令儀,以後我會一直講給你聽。」

直到我哭夠了,淚將將含在眼眶裡不滾下來,我便抽抽搭搭問道:「你、你是什麼時候記起我來的?」

宋巍抱著我,眼底帶著笑意,「自始至終,我從沒忘記過你。」

我心一動,再度有落淚的趨勢,分明不是個矯情的人,卻總也忍不住。

「鬼君說,你當年滿身殺孽,差點魂飛魄散。」我喃喃道。

宋巍嗯了一聲,「你死那天,我殺了不少人,怨氣不化,無法入輪迴,便被帶到了鬼族。」

「那……那我當年,下凡遇見你與人喜結連理……」

宋巍沉默了,好半晌,他道,「令儀,我曾跟你說,我Ṫṻ₁做過許多不好的事。」

我手忙腳亂地捧住他的臉,搶著道:「宋巍,你在我心裡是最好的人,無論你做了什麼事,我都不會離開你!」只因當初他說完這句話,又接了一句「我不配娶她」。

他終是敗下陣來,緩緩道:「那是我在鬼族待的第一百個年頭,每日渾渾噩噩,心裡除了你,便只有無邊殺意。那日,我原本是要將新娘殺掉的。」

「沒有緣由,鬼君讓我做,我就去做。」宋巍眼底浮現出一絲愧疚,「那時候,我手上沾滿了血,抱著從天而降的你愣了好一會兒。一開始我以為自己神志不清了,或者要死了。」

「可你抱著我,喊峒淵。」宋巍眼眶發了紅,「令儀,世上只有你會這麼喊我。你喝得醉醺醺的,辨不清南北,一個勁兒往我懷裡鑽。那一刻,我忽然醒過來,你還在天上,無論如何,我都要去找你。」

我身子突然發起抖來,猛地擼起宋巍的袖子,那道猙獰的疤痕赫然暴露在空氣中,充滿戾氣。

我難以置信地抬起頭來,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所以,你去了幽冥剮陣?」

「是。」

我呼吸一滯,心底撕裂般的劇痛讓我難以喘息,瞬間淚如雨下。

鬼族那位傳說中的鬼仙,便是宋巍。

他只是見了我一眼,便甘願做了幽冥剮陣的送陣人,我不知道陣里有多可怕,只知道,幽冥河上,鬼聲悽厲,鬼族人人談之色變,鬼君即便修為大成,仍避之不及。

宋巍就這樣走進去了。

我瘋了般扒開他的衣裳,當年洞房裡,他光潔的胸膛早已被密密麻麻的傷痕取代。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

我捂住嘴,再也說不出話來。

宋巍遮住了我的眼,聲音乾澀:「令儀,你別怕我……」

我想起第一次看見宋巍身上的疤,避之不及地後退了幾步,知道是傷到他了,反手抱住他,「宋巍,只要是你,不論變成什麼樣,都是我最愛的人。」

宋巍很久都沒有出聲,也沒有動。

我帶著哭腔,一拳打在他肩膀上,「你傻啊!萬一死了呢!萬一沒成功,魂飛魄散了呢!宋巍!你要嚇死我!你真的要嚇死我……」

宋巍任我發泄,抱著我笑道:「可是我成功了。」

他說得雲淡風輕。

這句話下,卻是世人難以窺得的腥風血雨。

當初宋巍總是對我說,一點疼對他來說不算什麼,他習慣了。

走過幽冥剮陣的人,有什麼疼是受不住的,這並不代表他不疼啊!我抱著宋巍,撫著他的背,他的臉,他的胳膊,一寸寸的,視若珍寶地撫摸,似乎這樣就能抵消他的痛楚。

他捉住了我的手,有些無奈,「令儀,睡吧。你太累了。」

我膩歪在他懷裡,一刻都不想離開。

「有些話,我該與彥初說明白……」我悶悶道。

宋巍嗯了一聲,「是我對不起他,我來說。」

「不行!」我生怕兩人碰到一起,會發生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忙自告奮勇,「我去!」

說完推開宋巍,兀自去找了彥初。

鬼界的天空一向綠幽幽的,沒什麼看頭,可彥初站在窗前,仿佛要把天盯個窟窿出來。

我停下腳步,走上前,輕輕喚道,「彥初?」

他眼神一震,向我看過來,乾澀的嘴唇動了動,終是沒說出什麼來。

我沉默著,不知該如何開口。我想問他這些年的經歷,想問他一個人背著天道,默默走了這麼久,累不累?話到嘴邊,還是咽下。

許是他覺得不該這麼僵持下去,才開口道:「令儀,你倒不如不來看我。」

「天帝讓你一直做峒淵,對嗎?」我輕輕問道。

彥初苦澀的閉上眼,一行清淚驟然滑落。

「令儀,你在天宮,叫的每一句峒淵,對我來說,都無比刺耳。」

我垂下頭,難怪每回我叫他名字,他都不愛搭理我。

峒淵這個名字,是被所有人都厭棄了。

剩下的無須再說,我從懷裡掏出一把小小的青色匕首,物歸原主。

彥初臉色白了白,最終,手心的匕首化作一道流光,沒入體內。

他盯著我的臉,仔仔細細的看著,「令儀,我——」

「對不起。」我說出的話乾澀蒼白,「彥初,對不起。」

心中的愧疚難以開解,卻不好再說什麼。

我對彥初,不過是人間短短十載的相處之情,亦師亦友,卻不成想,他能背著天道走下去。我不敢聽他去說,不敢想他要說什麼。有些話太沉重,不如一開始就不說出來。

彥初低著頭,忽然淡淡笑開,「令儀,我願意的。為了讓你不違背天道,好好活下去,我願意拋棄姓名。你不欠我什麼。當年,你能救我走出深淵,便是對我最大的恩德。」

他立在小窗里,一身玄衣,眉宇深深,臉上還帶著一如既往的冷和傲,他仍是天上人人畏懼的峒淵上神,可這對他來說不公平。

「彥初,名字,我會還給你。」我允諾道。

這是我在鬼族的第三天,除了日日黏著宋巍,什麼都不幹。

宋巍嘆息道,「令儀,你不困麼?」

我昨夜抱著他入睡,宋巍一睜眼,便看見我眼都不眨地看著他,笑得一臉痴樣。

「我是神仙,不用睡覺。」說完,我打了個哈欠,湊上去親親他。

不得不說,宋巍還是長得很好看的,不然怎會讓天上的仙女亂了心,一個勁兒對他拋媚眼。還有宦娘,隔三岔五來撩撥宋巍,真是討厭得很。

「令儀,我該把你送回天上去了。」他摸了摸我的頭,突然出聲說道。

我思緒被打斷,緩了一會兒,才慢慢問道:「什麼叫把我送回天上去?」

宋巍清雋的臉上滿是溫柔,「你的死劫還在,需有人替你去頂。」

我倏地從床上爬起來,「不可能!宋巍,你想都別想!」他把自己當成什麼了?無堅不摧的鐵人?他還有幾條命能替我扛下天劫?

他道,「是鬼君。」

「不管是誰,誰都不行——」我忽的頓住,「鬼君?」

宋巍坐起身子,衣衫被我揉的發皺,青絲微亂,帶著剛睡醒的慵懶。

「令儀,你的死劫,非幽冥剮陣不能抵。」他聲音低啞,捧著我的臉頰細細摩挲。

我緊張道,「你的意思,是將他騙到幽冥剮陣里,然後破開鬼族的結界,引天雷下來,以毒攻毒?」

天劫必須落在一個人身上,說白了,就是需要一個替死鬼。

「鬼君為了擴大勢力,不斷在人間作惡,造出無數冤魂,他死有餘辜。」宋巍探身過來,為我理好了頭髮。

我心神一動,「難道當年……」

宋巍眼底閃過一抹厲色,罕見地浮現出怒意,「當年的烈火里,融進了鬼族的幽冥鬼火,差點將你的神格燒毀殆盡。他們為了奪我命數,慫恿皇族宗室作亂犯上,將你逼死。令儀,打一開始,壞我氣運的是他們,違背天道的,也是他們。」

鬼君傷了我的宋巍。

還真當我這個天妃半點脾氣都沒有?

「宋巍,若是不親自嘗嘗那冥河剮陣,我枉做天妃兩百年。」

宋巍眼底閃過一絲猶豫,他並不願意我以身涉險。

我說,「天劫不瞎,我在冥河還是在天上,它看得出來。倒不如一直跟在鬼君身邊,讓他嘗嘗被雷劈的滋味。」說完,我笑著看宋巍,「權當,是給他替我照顧夫君多年的謝禮。」

宋巍的耳根忽然泛了紅。

他這個寡淡的人,即便當年與我花前月下,也是一副處變不驚的樣子,他慣會說情話,偶爾一句,便能撩撥得我心肝亂顫,如今沒想到竟是一句「夫君」惹得這位宋大人動了情。

「夫君?」我又叫一聲。

宋巍不自然地別過頭去,卻是抓緊了我的手。

指尖被攥得發了麻,可見他用了不少力氣。我痛呼出聲,宋巍意識到自己失態,驀地罷了手。指尖還殘留有他的餘溫,麻意不減反增,我此刻又希望被他握著,便舔著臉重新將手塞進他寬闊的手心,笑道「騙你的」。

當年宋巍是個帝王,我是個小仙,兩人算不得青澀,卻絕不如今日老成持重。

那時,宋巍早已學會內斂,喜怒不形於色,永遠一副不問世事的聖人模樣。

我初次下凡,一眼看中了他的矜持,捏了個訣落在他床上。

心思深重的帝王哪裡容得了來歷不明的女人接近自己,他抵著我的脖子,差點將我殺死。

許是後來,他見我實在蠢,不知銀子為何物,煩瑣的宮裝也穿得七零八落,甚至連宮斗也斗不明白,別人害我,我還當人家好,這才漸漸對我上心。我不懂人間的說法,只知道在仙界,喜歡的人叫仙侶,從沒喚過夫君這樣膩歪的稱呼。

可以說,今兒是兩百年來頭一回。

誰知道,一叫,就叫得宋巍無法自處。

他還是喜歡的。

第四日,我們去見了鬼君。

鬼君懶洋洋地橫躺在人骨頭堆砌的椅子上,一副料定我們逃不出去的神態,「什麼?你要去幽冥剮陣?」

我糾正道,「是我們,你、我、他。」

鬼君剔掉牙縫中的人肉,「本座看起來不傻,可為何你總將我當傻子看?」

「鬼君想得道成仙,幽冥剮陣非去不可。」

鬼君嘖了一聲,指指彥初,「本座殺了他,一樣能飛升天界。」

我拿出了對待天帝一般的客氣,「或許……您不行。」

鬼君臉色沉下來,「你敢說本座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我微笑道,「彥初是人,受天道庇佑,有帝王之運加持,飛升乃水到渠成。可您是鬼,鬼有鬼道。」

鬼君沉默了。

「若強行剝奪人的氣運,您飛升之日,天道未必肯饒你。」我斂衽,神在在笑道,「不如問問宋巍,在破幽冥剮陣上面,他頗有一番見解。」

鬼君幽深的眼眸抬起,銳光犀利懾人,「早該猜到的,像宋巍這般罪孽深重之人,不受盡萬剮之苦,怎能忝列門牆。」

「罪孽深重的是你們。」我牽住宋巍的手,攥緊了,「宋巍沒錯。」

鬼君大笑起來,「沒想到天妃娘娘還是個護短的,怪不得宋巍對你念念不忘,就連本座的公主,都撼不動他的凡心。」

宦娘嬌羞一笑,「天妃娘娘可介意與妾身共侍一夫?」

我說,「介意,十分介意。」

鬼君細細摩挲著下巴,「宋巍娶了本座的公主,本座才敢信他。」他怪異地笑著,表情令人作嘔,「至少是洞房之後。」

宦娘忸怩一笑ţü₄,偶爾瞥我幾眼,得意之色十分明顯。

「宋巍,你娶不娶?」鬼君慢悠悠問道。

宋巍胳膊一動,被我拉住。

我知道他要掏劍,甚至可能就在此地,與鬼君決一死戰。

「娶。」我目光銳利地射向宦娘,「本天妃親自,將貴公主送到床上去。」

鬼君拍手大笑,「好好好!天妃大度!宋巍,日後你可要並享齊人之福了。」

「何時?」我問。

「今晚!」宦娘迫不及待,高興得要跳起來。

鬼君笑著搖頭,「本座就一位公主,她說什麼,便是什麼吧。」

宦娘含羞帶怯,喜不自禁。

我冷笑一聲,拽著宋巍出了陰司府。

「令儀。」他任我拉著,跟在後頭,冷不丁叫了我一聲。

我說,「沒事,又不是沒跟人一起過。當年後宮那些鶯鶯燕燕,哪個不比她漂亮。」

話說出來,已經帶著酸味兒。

宋巍一扯,我便被他扯進懷裡,大手貼上我的臉,淡淡道,「你搶什麼?」

我一肚子悶氣,「怕你先答應,我聽了難受。」

「鬼君愛女,嫁娶之儀卻一筆略過,你不覺得他太倉促了?」宋巍循循誘導。

我擰起眉,突然明白自己關心則亂,答應得太過著急。

「鬼君等不及了!」我答道。

宋巍獎賞般摸摸我的頭,淡淡笑開,「你能想明白,我很欣慰。」

我兩手止住他的動作,懊悔不已。明明我才是活得最久的,可在他面前,總是什麼都慢他一拍。

「這可怎麼辦!我都答應了!」其實拖一會兒,鬼君便會兵行險著,直接對彥初下手,而彥初早已在今早我和宋巍出門時,施了障眼法,隨著我們一起,出陰司府,去了幽冥剮陣下。

真是讓鬼君占了好大的便宜。

宋巍說,「原本不答應,鬼君惱羞成怒,便會直接派人去將彥初捉來,當他發現彥初不在陰司府中,便能猜到彥初去了冥河,因為那是離開鬼族的必經之地。」

我喪氣道,「到時就可趁機將毫無防備的鬼君引入幽冥刮陣。現在不成了,他為了穩妥,會先看著你和宦娘洞了房,成了自己人。彥初不見的事兒,不知道猴年馬月才會傳進他耳朵里。偏偏我們又不能主動告訴他,因為會提高他的警惕……」

我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悶悶道,「宋巍,我辦了件糊塗事。」

宋巍嘆息一聲,「令儀,你不糊塗,是亂了心。」

亂得生怕宋巍跟鬼君動起手來,受傷丟命。

好長時間,宋巍沒說話,我以為他生氣了,一抬頭,就看見他滿眼笑意,「令儀,好久沒人這麼護著我了。」

想起鬼族那群人畏懼的眼神,他們對宋巍避之不及,正應了宋巍當年的惡名,我心中疑惑,「你飛升時,威風的仙號多了去了,為何偏偏取個文縐縐的文曲真君?」

宋巍沒想到我思維跳脫到這兒,只說道,「我怕嚇著你。」

與他重逢之後,我確實喜歡跟在宋巍耳邊喋喋不休,屢次冒犯,若一早知道他是個滿身殺孽,從幽冥剮陣里爬出來的神仙,定連宮宇都搬走了。

我懊惱地抓抓頭髮,「難道真的要跟宦娘洞房?」

宋巍溫醇一笑,「人質送到手裡,哪有還回去的道理。」

我瞪著眼,好一會兒才對宋巍道,「妙啊。」

鬼族的婚禮,辦起來比人間還熱鬧。

紙紮的人抬著小轎,吹著送人走的調子,搖搖晃晃把宦娘送進準備好的洞房裡去。

鬼君連拜堂都免了,請了我坐在堂中喝喜酒。

宋巍則一身紅衣,被人拉去了新房。

「天妃娘娘,男人嘛,三妻四妾,總有習慣的那天。別繃著臉,喝酒,喝酒……」鬼君笑著對我舉起杯子。

我看了眼綠幽幽的酒水,裡頭還飄著幾縷可疑的頭髮絲,僵著臉笑了笑,「本天妃喝醉了喜歡耍酒瘋,為保公主大婚之日穩當,還是算了……」

鬼君見我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心滿意足地大笑起來,「天妃娘娘能想明白是最好不過的事了。」

席間觥籌交錯,鬼族的棟樑們臉上熱情洋溢,我卻度日如年。

鬼君看了看外頭綠幽幽的天,也不知道從哪知道的時辰,唔了一聲,「想來這會子,小兩口當是開始了。」

眾人鬨笑,有些則挑釁的看著我。

我縮在桌子下面的手攥起,頭一回覺得暢快的打架是件好事。

酒里的髮絲沉浮幾個來回,我終於等來了外面的動靜。小鬼一路打著滾,哀號著衝進來。

「鬼君!宋巍劫了宦娘!」

話落瞬間,我躲在桌下的手猛然射出一道寒光,直逼鬼君咽喉。他並未防備,只來得及側身,脖子上多了道傷口。

我凝聚法力,化出一柄和宋巍相似的長劍,向著門口爆射而去,沿途未來得及反應的鬼族,皆被斬於劍下,死氣升騰,慘叫四起。

鬼君怒喝一聲,緊跟而來。

「黃毛丫頭,受死!」

我轉身橫劍,當!

隔開了鬼君的殺招,震得手臂發麻,後退幾步,幾個小鬼不幸被我的劍挨到,尖叫著化作齏粉。

鬼族人逮住機會,將我團團圍起,封堵了去路。

我提劍,橫在右側,劍尖直指鬼君,冷笑,「老匹夫,我好歹是個天妃,雖是保一方太平的神仙,卻不代表我不會殺人,也不代表我殺不死人。」

我眼風一掃,「不想死,儘管試試!」

鬼君臉色沉得可怕,「本座無暇跟你兜圈,先殺了你,再殺宋巍,你們一個都別想跑!」

他化作一道詭異的黑氣直逼我面門。

我手腕一震,一劍變千劍,流光漫天,盡數在我面前圍城一道密不透風的牆,法力如泄閘洪水,瘋狂灌入輕劍中,劍發出一聲錚鳴,銀光閃爍,身邊的鬼族開始一個接一個被撞成黑霧,灰飛煙滅。

鬼君發出怒吼,「混帳!本座要你的命!」

劍勢瞬間合攏,對著鬼君的脖頸飛過去,在空中擦出尖銳刺耳的噪音。

刺拉……

我的袖子破了。

鬼君的胸膛上留下一道傷,流出墨綠色的液體。

我握住劍柄,橫著劈開,劍意如漣漪,瘋狂而劇烈的波盪開,沒了天枷,兩百餘年的修為,將陰司府瞬間夷為平地。

天空突然劇烈震盪了幾下,鬼君立在廢墟中,臉色大變,四周飛沙走石,他怒吼道,「該死的!該死的!偏偏這個時候!」

我冷笑,「原來有天劫的,不止我一個。」

一道死劫,正在鬼域上方猛烈地轟擊結界,鬼君的劫數,也如期而至,兩劫加在一起,鬼域撐不住了。更別提其中,還有衝破噬元枷帶來的天罰。

「帶彥初來!快!」鬼君無暇與我戰鬥,開始四處閃避,向門口衝去。

我跟在後頭,輕而易舉掃去了礙眼的跟班,窮追不捨,好幾次,都差點將鬼君斬於劍下。

剛殺到門口,就聽有人對鬼君說,彥初不見了。

我加快了攻擊,逼得他狼狽逃竄,最終追至幽冥岸邊。

刮陣的場面更加可怖,綠色天幕下,似乎有個透明的屏障頂在那兒,屏障之外,兩道通紅的閃電交替有序地轟下,來勢洶洶,震得鬼域地動山搖。

陰風怒號,鬼聲戾戾,幽冥剮陣內颳起了風,打著旋,平地而起,與天幕相接。

修為差的小鬼進來,便瞬間化作齏粉。

宋巍一身紅衣,劍比在宦娘脖子上,神色淡漠,「鬼君,宋某送您入陣。」

鬼君咬著牙,陰沉道,「宋巍,把宦娘放了!」

宋巍劍稍一用力,宦娘的脖子上便多了一道傷痕,「閣下當知道我的脾性。」

宦娘本就是鬼,臉色沒有慘白一說,可話一出口,我就知道她害怕到極點,「爹……宋巍說……要把我丟進陣里去。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鬼君睚眥欲裂,一掌拍向我,「宋巍,你既然不想要我女兒活,天妃娘娘,便也不用活了。」

先前鬼君忙於逃命,才叫我有了可乘之機,如今殊死一搏,我很難再占上風。

幾個來回,我累得氣喘,髮絲凌亂,若是這時候向宋巍跑去,無疑將後背露給了鬼君,此乃大忌。

鬼君沒給我喘息的機會,眼看利爪要鉗住我的脖子,只聽身後宦娘驚叫一聲。

鬼君攻勢一頓,飛快向我身後衝去,下一刻,背後突然貼上一人,是宋巍。

他攬住我的腰,將我帶向了另一側,我回頭,看見宦娘半隻腳已經被幽冥剮陣吞進去,已經不會叫了,無聲地揮動著雙手,到處亂抓。

鬼君什麼都不顧,赤腳趟進河水裡,抓住了宦娘。宋巍一揮手,青氣撞在鬼君後背上,將他二人推下陣眼。

宋巍抱住我,「別急,等彥初。」

話落,天空咔嚓一聲,我抬頭望去,透明的屏障從中間開始,逐漸向四周裂開,蜘蛛網一般,飛速的蔓延方圓數里。

天幕破了。

天劫馬上就要降下來。

彥初的身影出現在半空,如一顆黑色的流行,飛快地向我飛來。

「宋巍,事不宜遲。」他冷靜的聲音響起。

宋巍攥緊了我的手。

「令儀,你信我嗎?」

我點頭,「信!」

說完,宋巍帶著我騰空而起,向幽冥剮陣的陣眼飛去。

一靠近,我們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瞬間吸入中心。

我閉著眼,咬著牙,等了許久,並沒有感受到一絲一毫的疼痛。

睜開眼,只見宋巍抱著我,四周的飛刀如蝗蟲,密密麻麻將我們圍住,刀光貪婪,想把我身上的肉一寸又一寸地剜下去,它們飛射過來,卻在觸及宋巍的那一刻,倉皇逃竄。

宋巍是當年的破陣之人,這些飛刀自是不能再傷他分毫。

飛刀發出不甘的嗡鳴,轉瞬間直直向下方飛去。

低空下,一團黑霧緊緊聚的那兒,飛刀氣勢洶洶地扎進去,扎到一半難以再進分毫。萬千飛刀就那樣圍在周圍,不斷蠶食,不斷進攻,黑霧很快呈現劣勢。

宋巍說,「令儀,天劫來了。」

瞬間,轟!陣中的氣流大亂,震得人氣血倒涌,一道粗壯的紅色閃電如毒蛇,霹靂乍響,飛速向下,留下一道血紅殘影。

宋巍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在空中虛虛一指,飛刀突然像被什麼力量阻止,強行從黑霧四周撤去,轉而向天劫圍去。

天劫被拗偏了。

宋巍呼吸有些沉,額頭浮現冷汗,操縱剮陣裹挾天雷,向下一指,天雷失去了阻力,擦著我的後背,驟降,轟在了黑霧上。

啊啊啊啊……

鬼君和宦娘的慘叫此起彼伏,剮陣飛刀突然瘋了般發出錚鳴,突然開始不要命地到處攻擊,宋巍的臉倏地出現一道血痕。

他吐出一口血,身邊騰起青色水霧,將我護在裡頭。

我心一突。

頭頂天色乍明,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宋巍,你殺孽無數,本該以死謝罪。此間你助吾誅殺鬼君,毀剮陣,吾法外開恩,准你入輪迴。」

我睚眥欲裂,抬頭死死盯住天色那道熟悉的身影,天帝!

我掙扎著,突然發現自己被水霧鎖住。

「宋巍!你到底在幹什麼!」我心底發慌。

天帝道,「令儀,該回去了。待剮陣破了,吾送他入輪迴。」

宋巍站在外頭,身上出現了大大小小的血痕,剮陣開始反噬,他目光帶著歉意,「令儀,對不起。」

我被他目光擊中,紅著眼怒喝,「你騙我!你們都在騙我!」

從一開始,宋巍和天帝就達成了協議。

宋巍替他滅了鬼族,他准宋巍入輪迴。若不是我中途覺醒,宋巍需處心積慮替我抵消死劫,借鬼君自己的劫數,能更輕鬆一些。若我不想起他,宋巍是不是就打算不聲不響地死在剮陣里,再次離我而去?

宋巍說,「令儀,這具身子太髒了。待我洗脫罪孽,乾乾淨淨地來找你。」

我掙扎著,「宋巍,你知道要成仙多難嗎?要多少輪迴,你才能記起我?」

很難。

罪孽深重之人,即便入了輪迴,也是生生世世不得善終。天帝袖中飄出一道列滿符文的黑色枷鎖,盤成一圈,像宋巍飄來。

詛咒。

一旦落在宋巍身上,輪迴變地獄,嘗盡萬千苦楚,永世不得超生。

我仰起頭來,看向天帝,眼底滿是瘋狂,「天帝,令儀願自毀神格,替他抵債。我不做神仙了,我只要宋巍好好的,無病無災,生生世世,平安喜樂。」

天帝皺起眉頭,厲聲道:「令儀,放著好好的神仙不做,三番兩次栽在他身上,真是糊塗!」

我舉起右手,虛空一划,一道血花飛散,豁然逼退了青霧,剮陣餘威尚在,四周強大的壓力壓得我肺腑生疼,我的手高高揚起,任血隨風彌散開來,詛咒被血霧侵蝕,發出滋滋的聲響。

我感覺全身的骨頭在發緊,緊到極致,發出了恐怖的咔嚓聲,咬緊了牙,「天帝,令儀願以畢生修為,渡此間惡鬼皆入輪迴,所積功德,抵宋巍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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