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蕭衡落魄時,我曾給他送了三年饅頭。
初次見面,他被關在籠中,面無表情地生食狗肉。
他是碾落塵泥的皇子,我是被家族拋棄的孤女。
再次相遇,他偷習禁術,全身經脈將斷。
我懇求師父,救他一命。
後來,我被鎮國公世子退婚。
爹娘厭惡,嫌我丟了臉面,恨當初沒有一把掐死我。
沒幾日,世子的一雙眼睛被送到爹娘面前。
蕭衡言笑晏晏:「沈世子有眼無珠,不懂珍惜,我代他向徐二姑娘賠罪。」
1
鎮國公世子沈聿從江南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向我退婚。
他穿著一身黑色錦衣,劍眉星目,模樣俊朗,卻將婚書遞給我:「聽聞徐二姑娘自幼長在鄉間,對否?」
我垂著頭:「沒錯。」
他又問:「自小身子羸弱?」
我回:「如今已經養好。」
他皺著眉:「才華容貌比之京中貴女如何?」
我捏緊了手掌,半天不語。
他睨著我,道:「我替姑娘答,我未來國公府主母必得是樣樣出挑,一方女子典範。」
「而姑娘,怕是不夠格。」
話落,我沒忍住面色一白。
他卻坦坦蕩蕩,留下婚書庚帖,大步踏出徐府。
不到半日,國公府退婚的事傳得沸沸揚揚。
母親氣得躺在床上,罰我跪在院中謝罪。
我不知道自己何錯之有,卻還是認命地跪下。
三伏天的酷暑,我跪了兩個時辰,就已渾身濕透。
眼前發白,手腳無力。
下值的父親踹開院門,臉色鐵青地走進來。
「孽女,你對世子說了什麼?」
我望著他,還沒來得及開口。
他忽地一腳踹在我胸口,怒道:「我徐嵩何時丟過這麼大的臉?」
「今日下朝時,那些武夫無不笑我被國公府退了親。」
我趴在地上,看在外威嚴矜持的徐尚書現在像個市井無賴般罵罵咧咧。
直到屋裡的母親撫著胸口出來,才將父親勸進了屋。
他冷冷對我道:「從今日起,禁足府中,別出去丟人現眼。」
2
我好似生來就是徐府的恥辱。
和雙生姐姐比,我從娘胎里就身體羸弱。
祖母請算命的一看,道我命帶不吉,恐活不長久,是個討債鬼。
恰逢祖父在江南辦公,卻遇水匪,落水而亡。
剛出生就剋死了親祖父,這是祖母給我安的罪名。
聽嬤嬤說,祖母是想將我溺進水裡的。
最後是母親不忍,求著將我送出了府外。
剛出生的嬰兒,就被送去京郊的莊子。
如果不是外祖母將我接回去養著,我可能早就死了。
知道徐家待我狠厲,外祖母去世前逼著母親給我定下這門親事。
那日回徐府,外祖母命母親跪在她身前,要她發誓,對兩個女兒一視同仁。
當時母親咬碎了一口銀牙,應下了。
我卻知道,我在她心裡的罪名又添了一筆。
慫恿她們母女離心,逼生母跪下。
這該是多大的罪名。
所以一年前,我被接回徐府。
沒有一個人迎我,只管事嬤嬤將我從側門帶進來。
被安排在西面最偏僻的角落,因怕給府裡帶來晦氣。
時下朝廷重文輕武,文人生來就高人一等。
自從早些年幾個握著兵權的世家接二連三被滅門。
國公府便一家獨大,還出了個中宮皇后,膝下一子一女,都頗受聖寵。
而沈聿更是國公府獨子,自幼長在金窩。
自視甚高,輕易不與京中世家子弟來往。
當年亦是外祖母用了舊恩,為我攀上這樁親事。
一向嚴苛的爹娘也默認了這門姻親。
而今,竹籃打水一場空。
爹娘厭惡,嫌我丟了臉面,恨當初沒有一把掐死我。
3
爹娘可能真的巴不得我快點死。
他們將我禁足西苑,斷了飯食。
每日兩個時辰,會有人守著我朝東院的方向跪下。
不論晴天落雨,酷暑暴曬。
只有嬤嬤手中的藤條會不時落在我因咳嗽微彎的脊背上。
晚間,她端著一碗茶遞到我面前。
「老夫人賜的,二小姐不可推辭。」
要說狠,沒人比得過我那祖母。
這些年她修身養性,整日守著祖父的牌位誦佛念經。
沒想到,如今這門婚事又把她給招了出來。
我看著面前的茶,半天不語。
自小跟在師父身邊,我識百草、解百毒。
這茶裡面有什麼,我一聞就知道。
她滿臉不耐,就要將茶強灌進我嘴裡。
我看她一眼,手指剛撫上鬢髮。
面前的人忽倒在地上,頸間一條紅線,冒著鮮血。
一襲白色錦衣的男人長身玉立地站在我面前,手中摺扇一展一合,挑著眉踢了地上的人一腳,隨即向我伸出手:「起來。」
我扶著他站起來,腳步踉蹌了下。
他忙伸手攬在我腰間,我往後退了一步。
他抿著唇瞥我一眼,將我半落的銀簪插好。
「開了刃的簪子是給你保命用的,不是讓你這般畏手畏腳的。」
「如果我不出現,你打算刺她哪兒?」
我看他一眼,垂下眸子:「左胸口,最多三寸,一息斃命。」
他揚了揚眉,目露讚賞。
我指著地上的屍體:「她該怎麼處理?我被禁足了。」
他好笑道:「阿凝可真會使喚我,不僅殺人,還要負責收屍。」
地上被茶水引來的螞蟻已經死了一大片,刺得我眼一疼,望向遠處的黑暗,說不清地恐懼。
好似人心也如那無邊無際的黑夜般,總是看不到底。
蕭衡也冷了臉,漫不經心道:「你爹娘對你倒狠心。」
他說得沒錯,我還是糾正道:「怕是我祖母的主意。」
他笑著問我:「要不要我一把火燒了她的佛堂?」
我定定地看他一眼,知道他不是說笑。
頭頂廊燈的碎光散落在他面上,襯得眼前人面如冠玉,俊雅風流。
可他,明明是個瘋子。
我抬腳回屋,他忽地握住我手臂。
「既退婚,為何不尋我?」
我沒回頭,只問他:「難道你會娶我?」
不會。
我已經在心中替他回答。
半晌,手臂一松,我驀然回頭。
身後空無一人,連地上的屍體也消失不見。
4
初見蕭衡,是在我七歲那年。
隨師父上山採藥,我碰見了被關在籠子裡的他。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幕,他衣不蔽體,全身遍布傷痕。
他蜷在籠子中,皮肉翻飛,咬傷、抓傷、擦傷看得我心驚,卻都比不上他正在乾的事。
他手中正抓著一塊血淋淋的生肉,唇邊還有狗的皮毛。
只看我一眼,無悲無喜,又垂下了頭。
許是見我狼狽,手一扯,從籠子間往我面前扔來一塊狗肉。
我沒忍住「哇」的一下就吐了。
再醒來,我已經被師父帶回小院。
我們住在青山斷崖下,山的背面是皇陵。
師父告誡我不要再去,那裡機關重重。
我上次去,是循著崖邊的小路去的,雖陡峭,亦可行人。
想到那雙黑黝黝的大眼睛,我不由得心一抖,連連保證,不會再去。
再次上山,已過半月,我卻沒忍住往那裡看去。
那個少年被鐵鏈拴住了手腳,籠中只有一堆白骨,他還是蜷著身子,像是沒了呼吸。
直到我走近他,他才睜眼看我。
枯瘦的臉頰襯得他的眼睛格外大,裡面灰濛濛一片,似乎無法聚焦。
我心中驚駭,想到師父的勸誡,忙轉身離開。
腳下裙擺忽被人拉住,那指尖的涼意仿佛隔著衣裙傳到我腳踝,順著脊背爬滿全身。
想到那堆白骨,我第一次體會到了害怕。
害怕的結果是,我把師父珍貴的人參留給了他。
再後來,我每兩天給他送一次饅頭。
夏日多碗水,冬日多件衣。
他在籠中被關了三年,我也送了三年的饅頭。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
他是碾落成泥的皇子,而我是被家族拋棄的孤女。
他不會娶我,我也不會嫁他。
他有他的深仇大恨。
我有我的未婚夫君。
5
不知道蕭衡是如何處理的。
第二天,府中下人皆戰戰兢兢。
我在西苑離得遠,這件事都傳進了我耳中。
只因這嬤嬤出了名地狠厲,手中不知折了多少人命。
說是老夫人身邊的嬤嬤昨夜忽感噩夢,跪在老夫人院中砰砰磕頭,鬼哭狼嚎,惹來府中下人豢養的惡犬。
等人發現時,只剩一斷肢,五指還被人齊齊切下。
我記起昨日蕭衡看到我背上的傷時那驟冷的目光。
我渾身一凜,這個瘋子果真記仇。
祖母被驚起,一見院中慘景,眼一翻,暈了過去。
我以為,這一暈,至少會要她半條命。
沒想到,第二天中午她就命人將我叫到了前廳。
我心下忐忑,以為被發現了端倪。
祖母和爹娘端坐在上,我一如既往地被押跪在地上。
祖母冷冷地看著我,父親面無表情,娘親目光閃躲。
我心底忽有不好的預感。
還是祖母先忍不住啐罵:「就說你這個討債鬼惹得家宅不寧,後悔當初沒把你淹死。」
「連定好的親事,人家都不要你。」
說著,她又瞪母親一眼。
母親眼泛淚花,委屈地垂下頭。
還是父親在衣袖下握著母親的手,對祖母道:「娘,過去的事,別再提了。」
「如今國公府這蹚渾水,不趟也好。」
我這才知道,昨夜京中幾個大臣遇刺。
國公府尤其慘絕,沈國公被割下頭顱,沈聿不知所終。
可見下手的人,如何心狠手辣。
可這又跟我有何關係?
幾人愁眉苦臉,一番交談,話題終於扯到我身上,目光也齊齊望向我。
父親沉著臉,語重心長道:「如今太子一黨不可靠,只能投向四皇子,可我與四皇子向來並無交集。」
我是知道的,父親這些年官位坐得穩,少不了在朝中的左右逢源。
說好聽點,便是有遠見,不站黨派。
實際上,便是根牆頭草。
6
這話一出,就連祖母也目露擔憂。
父親看母親一眼,母親抹了下眼角,牽起嘴角笑道:「多虧阿顏,曾於四皇子有救命之恩,一番說服,得知四皇子表兄謝家大郎年初剛喪妻,正急著尋一門填房沖沖晦氣。」
話說完,目光看向了我。
我心底驀地一沉,反應過來。
可真是我的好母親,這是要借女兒表忠心麼?
死寂般的沉默。
幾人皆目光陰沉地盯著我。
我跪在地上,不言一語。
屏風後忽鑽出一人,是我姐姐徐玉顏。
想來是一直在後面,現在等不及了。
她一身紗衣綠裙,腰佩玉珏,嬌俏地上前,先給長輩行了一禮,又看向我:「妹妹如何不同意?那謝家大郎有才有貌,就是年紀大了些。」
「不都說,年紀大的會疼人麼?」
「這還是我舍了臉面才找四皇子提的。」
我平靜地看著她,心底冷笑,口中道:「若這般好,姐姐為何不嫁?」
她臉色一變,祖母先開口:「你以為誰都配得上我的嬌嬌兒?人家不嫌你被退過婚,你就該燒高香,還在這挑三揀四。」
「為了徐家,你不嫁也得嫁。」
我淡淡掃過一旁沉默的爹娘,又看著滿臉興奮的姐姐。
管家忽地來報,湊在父親耳邊低語。
父親臉色陡然一變,垂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
下一瞬,他便讓母親帶著我和姐姐移到屏風後。
我垂眸而立,身旁是依偎在一起的母女。
管家先進來,後面跟著個挺拔的身影。
溫潤的嗓音一開口,我驀然抬頭。
影影綽綽間,我見他慢步上前,手中似有個盒子。
父親冷著聲音:「你是何人?敢闖我尚書府?」
那人彎腰作揖,口中淡淡:「小生無名無姓,只一窮苦書生,不勞大人惦記。」
祖母手一拍,怒道:「無禮小兒,敢到徐府撒野?」
他早已直起身子,手放到了盒子上。
下一刻,祖母和父親俱驚駭。
他仍言笑晏晏:「沈世子有眼無珠,不懂珍惜,我代他向徐二姑娘賠罪。」
話落,耳邊一聲驚呼,姐姐癱倒在地。
「眼睛……血淋淋的眼睛……」口中語無倫次。
蕭衡轉過身子,似看向了我們這裡,目光如有實質般定定望著我。
隔著屏風,我捏著衣袖,深吸了口氣。
蕭衡,你這個瘋子。
7
蕭衡突然來這一趟。
祖母和父親俱受了驚嚇,祖母當場暈了過去。
她昨夜剛被嬤嬤一嚇,加上今日,當真快沒了半條命。
父親一介文官,縱使再沉得住氣,也不曾見這血腥場面。
府里瞬間手忙腳亂,無人再顧得上我。
我渾渾噩噩回了西苑,腳下卻頓住。
方才還在前廳耀武揚威的人,現在卻闔眼躺在我床上。
離得近了,才看得真切。
那眼下的烏青有些駭人,倒真像熬夜苦讀的書生才有的模樣。
我坐到床畔,將他的手放到膝上,指尖探上他布滿疤痕的手腕。
他撩起眼皮看我一眼,忽將頭埋進我懷裡。
溫熱的氣息打在我小腹,我僵了一瞬,忍著沒動。
過了半晌,我推開他肩膀,正色道:「你是不是又強運內力了?這條命真不想要了麼?」
他睜開眼,沒想到我這般生氣。
他揉了揉眉心,垂著眸不說話。
這是他心虛的表現,委屈得像個受傷的小狼崽。
表面無辜,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給你一爪子。
我繼續冷著臉,掏出銀針,看著他道:「衣服脫了。」
他背過身,熟練地將衣襟往下拉,層層疊疊堆在腰間。
日光透過窗欞打在他肩背,平添幾分旖旎之色。
寬肩窄腰,脊背挺直,用師父的話來說,這樣的身子算是男子中的極佳。
可一看他背上那橫七豎八的傷痕,只會讓人忍不住心酸。
我一針針落下去,他額角逐漸冒出熱汗,卻咬牙不發。
我手上一頓,等他緩了緩,皺眉道:「我到底醫術不精,還是要找師父。」
話落,再沒了聲音。
一室寂靜,我從枕邊挑出一本醫書來看。
我算不上有天分,如今懂的,全靠死記硬背。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傳來一聲輕喃。
「阿凝,你再等等我。」
我翻書的手一頓,目光恰落在眼前的這味藥上。
白蘇,散寒解表,理氣寬中,又象徵著人們最樸素和美好的願景。
那麼,這便是蕭衡此刻所願嗎?
我側目望去,他仍閉著眼,似是夢中囈語。
8
蕭衡再推開門出來時,已是月落參橫。
之前那句話,他沒再提,我也不多問。
仿佛真的只是夢中亂語。
我將手中煮好的花露遞給他,他捧到鼻間深吸一口,啞著嗓道:「你還是愛搗鼓這些。」
我飲下一口,清甜的味道傳遍舌尖。
「不是我愛搗鼓,是府中送來的水不敢喝。」
他定定望我一眼,聲音輕得不能再輕。
「當初不是還一直惦記你那個未婚夫?跑回來吃苦麼?」
我不贊同地看他一眼:「那是外祖母給我定下的。」
是將我接回家的外祖母。
是將我捧在膝上的外祖母。
是逼女兒下跪,為我求得一諾的外祖母。
也是覥著臉挾恩為我定下親事,只為保我後半生無虞的外祖母。
只是那個人,不是我的意中人。
如今,更是天各一方。
「你把沈世子殺了麼?」
他淡淡地瞥我一眼,涼薄道:「殺他做什麼?我只要那雙眼睛就夠了。」
我眼皮一跳,到底沒再說什麼。
我也知道蕭衡定不是發了善心,他比誰都恨沈國公一家。
離開時,我眼看著他又翻上牆頭,忍不住道:「你今日太過莽撞了。」
若不是我爹膽小怕事,毫無立場,只怕蕭衡早被人捉住。
蕭衡垂眸瞥我一眼,口中諷刺:「放心,你爹只會息事寧人。」
蕭衡果真目光毒辣,一語成讖。
我爹第二日又將我叫到前廳。
這次沒再讓我跪,只是用極深邃的目光打量我。
最後冷著臉問我:「你如何認得七皇子?」
沒想到,只一夜,他就推出蕭衡的身份。
我心下一顫,抬頭對上他探究的神色,回道:「我不知他的身份,只是於他有舊恩。」
他手上重重一拍,似怒也似笑。
「好啊,一個個的,都是我的好女兒,不是和這個有恩,就是和那個有舊。」
我才反應過來,我那好姐姐還心心念念著四皇子呢。
可眼下一看,我這爹分明不想扯上皇家人,只想守住他那一畝三分地。
只是現下,已經由不得他。
9
看我半天不語,他又沖我擺擺手。
「你姐姐就罷了,自幼嬌養著長大。」
「沒想到,你也是個有本事的。」
「我也管不了,隨你們怎麼折騰吧。」
我手心不自覺握緊,掐出深痕。
這是要坐收漁翁之利,兩個皇子都想攀上,還做出一副妥協樣?
這麼能裝,也不怕撐死?
我抬腳跨過門檻時,身後又傳來聲音。
「總該是世家貴女,別做出有辱門楣的事。」
看來昨晚蕭衡在我院中,他也不是不知道。
剛踏出院門,姐姐領著一堆丫鬟立在那兒。
一張與我八分像的臉上帶著張揚的戾氣。
她冷冷道:「妹妹,你果真是個有本事的。」
我瞥她一眼,徑直離開。
她忽地抱腳跳起,目光噴火。
我看了眼腳下,抱歉道:「不好意思,不知誰腳下沒長眼,非要伸過來讓我踩。」
抬眼時,便撞進一雙端莊淑柔的眼裡。
只是那雙眼望著我時,目光涼得可怕。
只看我一眼,她就走過去將姐姐扶起,口中安慰:「跟這種沒教養的人計較什麼?」
心口似被人剜了一刀,我忍不住沖那瘦削的背影質問。
「我在誰的膝下長大,你不知道麼?」
那可是你的母親,你嫌棄我沒教養,又何嘗不是對她的侮辱?
這話剛落,仿佛踩到了她的痛腳。
她對我厲聲喝道:「你沒資格提她!」
我眼眶酸澀,喉頭一窒。
「既這般嫌棄,當初又為何要救我?」
要不顧祖母震怒,拖著羸弱的身子從下人手裡將我搶回來?
要第一次與父親動怒,執意將我送到京郊莊子?
四周下人全都把頭埋到胸前,清風將她的話送到我耳邊。
淡淡的。
我聽她道:「所以,我後悔了。」
10
後悔什麼?我不敢再想。
只知道,我已死心。
之前我為她的冷漠找的所有藉口都隨她這句話湮滅。
外祖母勸我:「日後對你母親只可敬,不可親。」
她說,母親涼薄得很,心裡只有她自己和那些情情愛愛,或許又夾雜著些道不清的虛榮。
外祖一家歷代從武,無一文人。
武將地位不比文官,母親少時得了不少同齡人的冷眼。
她瞞著全家,不知何時與父親看對了眼。
到了適婚年紀,非父親不嫁。
外祖母著人一打聽,就知道徐家不如表面那般光鮮。
只一個「孝」字大過天,那個婆婆少不得要讓她吃苦。
別人都說少女多情,一意孤行。
可外祖母卻說:「你母親那是不甘,不甘落於人後。」
婚後,更是為了討好婆母,她漸漸與娘家斷了來往。
昔日在家千嬌百寵的姑娘,一朝嫁作他人婦,忍氣吞聲,低三下四。
問她後悔嗎。
她只回外祖母:「這已是我能做的最好選擇。」
一番話,倒讓外祖母泣不成聲,覺得愧對女兒,臨終時,還讓我體諒她,道她身不由己。
如今一看,她不只是身不由己,怕是早已入魔。
父親打定主意作壁上觀,也不再拘著我和姐姐。
我只是說了句要去寶國寺祈福。
他就命人為我備馬車,安排侍衛,還讓我別忘了替祖母捐功德,保佑祖母早日痊癒,又道祖母如今一心向善,我不該對老人家太過苛責。
我險些氣笑了,只說「好」,卻沒要他安排的侍衛和馬車。
他正皺眉不悅,我提醒道:「七皇子不喜人多。」
果然,他不再開口,還讓我別失了規矩。
我拎著包袱,剛轉過街角,便看見對面戴著幕籬,著一身青衣的女子,雙手負在身後,淡淡地望著我的方向。
我心下一喜,抬腳撲到她懷中。
貪婪地嗅了口她身上的香味,我委屈道:「師父,你已經一年沒來找我了。」
她一手屈著食指在我頭頂輕叩了下,另一手將身後的糖葫蘆遞到我面前,好笑道:「多大了?小阿凝,怎麼還哭鼻子?」
我吸了吸鼻,有些羞澀地轉身抹了下眼角。
她握住我的手腕,像曾經說過無數次的那般,輕聲道:「走,師父帶你回家。」
11
我是五歲時,被外祖母送到師父跟前的。
那時,她還是個年輕的姑娘。
也是一身青衣,只用一根木簪挽著秀髮。
外祖母家有處莊子在青山腳下,再往後便是鬱鬱蔥蔥的木林。
我從不知道那木林深處的斷崖下,會有方小院。
裡面住著個神仙般的姐姐。
外祖母親自將我送去她的院外,身子早已枯朽,面上仍帶著笑,對裡面的姑娘道:「溫姑娘,當初你搬來時,曾言多謝我家莊子庇護,可向你求一諾。」
「溫姑娘亦是孑然一身,不妨多個伴?」
過了許久,裡面的人才出來。
她定定看我一眼,我只覺眼前人美得不可言喻。
無關皮相,而是周身的氣度。
明明靈動不已,卻又像蒙了層霜霧。
許是我眼中的仰慕取悅了她,她淡淡一笑,將我牽進院中。
內里種滿了奇花異草,還晾曬著各種珍稀藥材。
那時的我只當好看,卻不知樣樣都是寶貝。
不過,我最愛的還是那棵桂花樹。
師父在下面埋了女兒紅,道我出嫁時定要為我送行。
可她是騙我的。
比如現在,她笑著看向我:「小阿凝,來喝酒。」
我舔了舔唇,卻忍不住問道:「師父,你年年都喝,到底還有幾瓶呀?」
她娥眉一挑:「我說過,我會你養到十八歲。」
我心裡酸澀一過,她又笑著說:「畢竟,十八歲再不嫁不就是老姑娘了麼?」
總歸是禁不住師父誘惑,我小心嘗了一口。
有些辣,有些澀,還有些回甘,不由得吐了吐舌。
師父輕笑,我又繼續喝了一口。
淡淡輕煙,溶溶院落,我抬起頭。
師父正盯著斷崖的方向,目光悲戚。
我問她:「師父,你今年又去西北了麼?」
我對師父並不很了解,只知道她姓溫,通醫理,博覽群書,琴藝一絕。
還有,她在等一個人。
而她幾乎每年都要去一趟西北,我懷疑她等的人就在西北。
聽她說,西北的男兒最是赤誠,尤其忠烈。
我咋了咋舌,不知此生還有沒有機會見一回。
12
師父收回目光,意味不明地看了眼我頭頂。
「之前不是一直不收,怎麼如今收了?」
我心虛地垂下眼,她輕嗤一聲,又問道:「小阿凝,你把心弄丟了,對麼?」
我悶悶道:「他……讓我再等等。」
師父瞪我一眼,氣得仰頭喝下一口酒。
我忙解釋:「大不了到時候我再收回來便是。」
她忽地笑了,許是我的錯覺,不然她眼尾怎麼紅了一片?
師父淡淡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目光迷離。
「小阿凝,你好天真,弄丟的心還怎麼撿得回來?」
我不敢再說話,她帶了幾分正色。
「你要想好,他走的是一條不歸路。」
「若他日真能如願,你怎知他不會為了更重要的東西放棄你?」
我一怔,心裡亂作一團,下意識道:「若他是迫不得已呢?」
師父閉了閉眼,忽問我:「也罷,我留給你的東西還在麼?」
我捏了捏袖袋,點頭道:「在的。」
她又說:「那是我留給你的退路,但願你不會用到。」
我垂下頭,將杯中的酒一口飲盡。
夜色漸深,我腦中迷糊,身旁的師父早已離開。
我渾身暖暖的,像是在夢中。
還夢到了蕭衡,他目光灼灼地望著我,抬手將我手邊的杯子拿走,就著我碰過的杯沿仰頭飲下,然後看著我,口中道:「好甜。」
我怔怔地看著他,夢裡的蕭衡竟這般大膽。
看我不語,他又抬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醉了?」
我搖搖頭,師父說喝這個都要醉,是真沒本事。
他挑起桃花眼沖我笑了笑,眸光瀲灩,誘惑般開口:「那你親我一下。」
我腦中遲鈍,目光卻隨著他的話落在那菲薄的唇瓣上。
紅紅的,看起來就很好咬。
我再看他一眼,他很少有這般無害的時候。
試探般,我往前湊了上去。
後頸忽被人一把握住,掌心暖暖的。
他啞著嗓:「你可要想好。」
想到什麼,我問他:「你會為了更重要的東西拋棄我嗎?」
他沉默了,眸光幽暗。
我掙扎著就要往後退,他大掌忽地按下來。
唇上一熱,我聽他道:「不會。」
13
第二天醒來時,師父屢屢看向我的唇瓣。
我遮遮掩掩,她卻遞給我一瓶藥,又忍不住皺眉:「蕭衡那瘋子是狗麼?」
我也在心裡罵了他八百遍,可還是忍不住在師父面前維護他。
「是我,是我不小心。」
今早起來,床頭放著一包芙蓉糕。
我才知道,昨晚一切都不是夢。
只是後來,蕭衡說了什麼,我也記不清了。
只記得,他要我親他。
兀自出神時,院外傳來輕響。
下一刻,蕭衡推開門進來,徒留一地屍首。
師父已然不悅,瞥了眼他身上的血跡,又看一眼正在處理屍體的離弋,「砰」的一聲放下手中杯子,轉頭回了屋。
我也皺著眉:「你不要總是在我師父面前殺人。」
他無辜地一甩衣袖:「這可是你們昨日帶進來的尾巴。」
見我怔愣,他解釋道:「徐府里有人泄密,這些是四皇子的人。」
提到四皇子,那便只能是姐姐了。
我擔憂地看他兩眼:「於你可有礙?」
「連你父親都能查出來,何況四皇子?」
師父一邊說,一邊端著托盤出來,上面備著特製的銀針。
蕭衡也接道:「這是遲早的事,何況我那父皇還巴不得多個兒子一起斗呢。」
他除掉上衣,師父冷著臉施針。
蕭衡悶哼一聲,師父只停一瞬,嗤道:「這次過後便無大礙,只是你自己的身體該有分寸。」
片刻後,她又對我道:「你看著他。」
師父一走,蕭衡就要來拉我的手。
我瞪他一眼,往邊上挪。
「男女授受不親,你還想占我便宜?」
我可還沒忘昨晚的事,趁我醉酒欺負我,活脫脫一副登徒子模樣。
現下背上扎滿針,還不安分。
他挑了下眉:「那你欺負回來?」
我反應半晌,臉上熱氣蒸騰:「蕭衡你個流氓!」
他還想再說什麼,我連忙道:「別在師父面前說這些。」
他眯了眯眼:「你師父是不是又想給你介紹那些酸秀才?野男人?」
我眼皮一跳,氣道:「是又如何?你能奈我何?」
他忽地一笑,眸色沉沉。
「我是不捨得傷你,只是那些姦夫,發現一個,殺一個。」
14
因他這句話,我再沒給過他一個好臉色。
連帶著師父也面色難看,不由得問我:「這就是你看上的男人?」
「當初就不該讓你給他送什麼饅頭,養出個瘋狗。」
我罕見地沒再為他說話。
師父一直不喜歡蕭衡,甚至曾一度阻止我去見他。
只一次,我瞞著她半夜去送東西,險些跌落山崖。
自那之後,她不再阻攔,允我白日去,甚至還會制些藥丸讓我送上去。
而她自己,從不肯踏進那片皇陵。
除了我被嚇暈的那一次。
送了三年饅頭後,蕭衡被放了出來,卻沒了蹤跡。
看我難過,師父輕諷:「心軟如何?養了個白眼狼。」
再次相遇,他已經身量拔高,長成了如玉少年郎,卻因偷習禁術,全身經脈將斷。
我懇求師父,救他一命。
師父到底不忍,為他施針療傷,祛除體內餘毒,卻讓蕭衡發誓,他那些深仇舊怨絕不會牽扯到我們。
因此,蕭衡極少在我面前提及他的事。
十餘年,外面不知被他布了多少暗衛。
院內一派祥和,院外血流成河。
迫不得已時,他也練就了一臉雲淡風輕取人性命的本事,美其名曰:「總不能讓阿凝嚇到不是?」
我和師父齊齊在心裡暗罵一聲「瘋子」。
即便同桌吃飯,師父也甚少對他有好臉色。
外祖母去世前,給我定下與國公府的親事。
師父道那是個龍潭虎穴,不是個好歸處。
而蕭衡,只會偶爾將目光深深地落在我身上。
我在等他開口,他亦在等我退婚。
但是,都沒有。
若不是沈聿上門退婚,我也不知我們會走到哪一步。
15
幾日後,師父突然說要帶我去給一個貴人上門看診。
我一路幾次想問,可師父卻諱莫如深。
直到站在郡主府門前,我才嚇了一跳。
嘉榮郡主乃是先帝侄女,端王獨女,自出生起便集萬千寵愛。
夫君是當朝榜眼,而她更是文韜武略,皆有涉及。
她是京中世家貴女的典範,也是沈聿口中的妻子該有的模樣。
我沒想到,師父要看診的貴人竟是她。
門口的侍衛通傳一聲,一個老管事親自出來相迎。
師父挑起幕籬一角,他打眼一看,忙彎腰行了一禮。
郡主府寬闊不已,亭台假榭錯落有致,看得出其主人是用心打理的。
老管事一路將我們迎到花廳。
進了廳中,師父就摘了幕籬。
裡面的端莊婦人抬頭看來,她與我母親年紀相似,只是更豐腴些。
師父帶著我上前見禮。
她似恍惚一瞬,眼中動容,握著師父的手。
「沒想到還能見到你。」
不過兩秒,師父收回了手。
「我今日帶徒弟來給您看診。」
郡主看我一眼,口中驚訝:「沒想到你如今竟收了徒弟。」
我悄悄挺直了脊背,可不能讓師父丟臉。
師父對我道:「阿凝,你為郡主號脈。」
又對郡主解釋道:「這是我徒弟,徐尚書家徐幼凝。」
她面帶困惑,一旁的老嬤嬤上前耳語了幾句。
我大抵能猜到嬤嬤說了什麼,無非是我被國公府退婚的事。
只拿出軟枕,在郡主詫異的目光中搭上她手腕。
「郡主之脈弦數有力,您近日可有頭暈、口苦、急躁易怒之症?」
她點了點頭,隱隱有些緊張,我又看了眼她的面貌。
「觀您面紅、目赤、苔黃,這當是肝火旺盛。」
說完,我又看了眼師父。
這種小毛病,普通大夫也能看出,為何師父還要特意上門?
16
郡主也疑惑地看向師父。
師父抿了口茶,直言道:「三皇子被禁,太子失勢,四皇子和陛下斗得如火如荼。」
「料想郡主也不能安歇,肝火旺實屬正常。」
郡主看了左右一眼,待丫鬟全都退下,平靜道:「只是四皇子麼?恐怕你忘了一個人。」
師父仍舊沒說話,我卻聽得心驚。
郡主的目光忽然望過來,仔細打量我一眼。
口中問師父:「是因為這個丫頭?」
師父終於放下茶杯,重新戴起幕籬。
「是,也不是。」
郡主看著她,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眸中一痛。
嗓音有些顫:「你到底還是不能釋懷。」
直到走出郡主府,我還是十分困惑。
這一趟比起看診更像故人敘舊。
可似乎也沒說什麼。
出了郡主府,師父帶著我往城西而去。
路過幾處舊邸,曾經的程王府、齊將軍府,就連溫首輔家的宅邸都在這一片。
經過溫家門前,師父腳步頓了頓。
她隔著幕籬看向眼前荒敗的庭院,問我:「你看到了什麼?」
我猶豫一瞬:「人走茶涼,寸草不生。」
她繼續邁步向前:「這些都是牽扯進皇家紛爭的下場,一舉一動,連帶著全府,全族的人都要一起遭殃。」
直到遠遠看見徐府門楣,師父才笑了下。
「我忘了,你爹雖然不是個東西,保命卻厲害得很。」
「你進去吧,這幾日多習琴藝,我想一個人靜靜。」
我雖不舍,還是聽了師父的話。
若再待幾日,怕我爹就會命人去查了。
回了府中,也無人擾我,我翻出琴譜來看。
師父說我雖醫理一般,但琴藝尚可深造。
京中風聲鶴唳,幾個皇子斗得如火如荼。
就連蕭衡都沒空翻牆找我。
17
半月後,郡主府竟送來請柬,邀我參加嘉榮郡主舉辦的賞菊宴。
時已至深秋,不想郡主突然來了興致。
娘親命人傳話,讓我帶著姐姐一起去。
來傳話的下人小心翼翼地看著我,我也無意為難她,道了聲「好」,就將其打發走了。
出發那日,姐姐卻始終不曾出現。
到了郡主府前,香車寶馬雲集,世家貴女絡繹不絕。
卻看姐姐正和一面容陰柔的男子在一起,看其穿著舉止,怕就是四皇子了。
見到我時,她遠遠沖我瞪了一眼。
園中花團錦簇,看得人應接不暇。
我卻在找一人,師父傳信於我說她也會來。
到了湖邊時,面前卻突然出現一男子,伸手擋在我身前。
他身長瘦削,面色蒼白,眼圈烏黑,眼眶深陷,一臉淫慾薰心、力不從心的模樣,卻是高傲道:「徐姑娘,在下謝家大郎,謝致行。」
我反應過來,之前徐家就是想讓我嫁他?
我後退了一步,冷著臉:「不知謝公子有何事?」
他舔了下嘴角,興奮道:「之前你姐姐道你對我心生愛慕,我本嫌姑娘粗鄙,如今一看,姿容貌絕,身嬌體軟,與我甚是相配。」
「你且回家等著,我明日就著人上門提親。」
我不可置信地聽完,忍著一巴掌拍上去的衝動,咬著牙道:「我確實鄙陋,配不上公子。」
姐姐從樹後走來:「謝公子,我妹妹如此貌美,還通醫理,你可要好好珍惜。」
我愣了一瞬,知道她定是看到了我屋內的醫書。
仔細打量她一眼,我忽地笑了,沖謝致行道:「謝公子,你誤會了,對你有意的是我姐姐。」
「你看她今日的綠裙可與你相配?還有那腰間的香囊,怕也是一對。」
謝致行果然往她腰間看去,眼中精光閃過。
姐姐偏愛綠色,恰謝致行也著深綠錦袍。
時人都知道京中最頂級的成衣鋪在謝家夫人名下。
四皇子用的是最好的,謝夫人的兒子也不遑多讓。
姐姐為了四皇子,花重金買來的香囊與四皇子相配,自然也與謝致行相配。
不顧姐姐難看的臉色,謝致行抓住她的手腕,遺憾道:「玉顏,你對我有意,何不早說?平白耽誤那麼長時間。」
他似想立馬就往她的唇上親去。
姐姐一臉嫌惡,驚叫著打了他一巴掌。
謝致行大怒,就要將她甩在地上。
下一刻,兩人都落入湖中。
我看了眼地上突然出現的石子,遠處一身青衣的男子匆匆走過。
18
二人還是被聞聲趕來的下人撈了起來。
四皇子一臉慍怒,姐姐在旁哭泣。
宴會還未開始,四皇子就帶著謝致行和姐姐離開了。
郡主遠遠看見我,沖我招了招手,我只能上前。
周圍的貴女夫人我大多都不認識,她一一為我引薦。
那些人個個是人精,看郡主待我如此和藹,也都熱情得難以招架,一口一個「姐姐」「妹妹」叫得無比動聽。
回徐府一年,爹娘嫌我丟人,輕易不准我出去。
在大家眼中,我不過是個被國公府退婚的人而已。
郡主笑著拍拍我的手,話家常般問我:「聽說,你自幼長於鄉間?」
這話沈聿也問過我,我點頭稱是。
郡主又揉了揉額角,對眾人道:「雖已深秋,我仍肝火過旺,時時頭疼不已。」
「自古就有古琴療愈,今日賞菊宴,我也想聽一曲。」
「不知你可會?」
望著她的灼灼目光,我輕聲道:「略懂一二。」
不過一會,便有侍女抱著琴上前。
郡主目光落在那琴上,頓了頓,又沖我淡淡一笑。
「別緊張,盡力就好。」
我方落座,一白袍公子忽領著一個青衣面具男子上前,沖郡主拱手道:「母親,既有貴女撫琴,怎能少得了君子舞劍?」
19
郡主看我一眼,我淡淡點頭。
她大手一揮,笑了笑:「還是你們少年人有趣。」
我定定看那男子一眼,他腰間負劍,沖我頷首。
宮商角征羽,金木水火土,於人體五臟,脾肺肝心腎,皆有裨益。
郡主肝火旺盛,我擇了師父最愛的曲目——《蒼梧怨》。
所謂南風之薰,可以解慍。
蒼梧之怨,可以寫憂者也。
指尖琴弦輕撫,琴顫音動,如浮山之溪水雲煙,亦如淚乾春盡花憔悴。
男子隨音挑劍,身隨律動,舉手投足,美好得似一幅畫。
琴音縹緲,似茶水入喉香甜回甘,絲絲霜華散落平地自成銀幕。
天地間,我望著他,他眼裡也唯有我。
鬢邊一片花瓣落下,他輕輕一挑,挽了個劍花,湊近我耳邊時,留下一句:「阿凝,看我。」
這樣的蕭衡,讓我如何捨得?
我想起師父曾說的一句話:「君子有弦,高山流水,淑女泛音,心悅君兮。」
結束時,郡主愣愣地望著我,繼而拍手大聲稱好:「徐二姑娘好琴藝,頗有當年書渝公子之風範。」
話落,四周貴女先是一愣,附和稱好。
我看向郡主,隨著她的目光看到了遠處閣樓上的幕籬女子。
面上一喜,師父果真沒騙我。
可我還是不知那位書渝公子是誰。
眾人皆離去,郡主拉著我的手,向我介紹那位白袍公子。
「幼凝,這是我家大郎,孟言且。」
我沖那公子頷首致禮,又望向他身後仍戴著面具的男子。
只一瞥,便移開了眼。
師父不知何時到了我身邊,面上幕籬已除去。
郡主看著她:「你當真教了個好徒弟,非我偏頗,當年你這般年紀,怕是不及她。」
我有些受寵若驚,師父面帶微笑地頷首。
一旁的孟公子道:「在下也略通琴藝,改日定要向姑娘討教一番。」
話落,他身後的男子重重一咳,惹來眾人注視。
郡主像是想到什麼,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孟公子,卻是望著師父:「這倆孩子年紀相仿,品貌俱佳,倒是相配,你覺得呢?」
我和孟公子俱驚駭,師父卻一笑。
「我這徒弟雖被退過婚,配你家公子也綽綽有餘。」
我震驚地看她一眼,恰同孟公子的目光對上。
郡主又道:「擇日不如撞日……」
「姑母,您怕是想得有點多。」
20
蕭衡終於忍不住摘掉面具。
他目光淡淡地看著郡主,拱手行了一禮。
郡主冷哼一聲,鬆開我的手,意有所指般:「連這琴都拿出來了,卻連面具也不敢摘?」
「一個兩個的,不是幕籬,就是面具,真當我這郡主府見不得人?」
師父和蕭衡皆不說話,我尷尬地搓了搓手。
郡主瞥我一眼,我也閉上了嘴。
她又道:「故人、舊物都找上來了,我也沒有不應的理。」
「只是你們兩個先離開,我有話要跟幼凝說。」
師父看我一眼,先抬腳離開。
蕭衡是被孟公子拽著離開的,目光始終落在我身上。
眨眼間,偌大的亭子裡只剩我和郡主。
她看我一眼,笑道:「別怕,丫頭,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天。」
我望著空蕩蕩的庭院,忽生出一股悲涼之感。
郡主問我:「你師父這些年過得如何?」
我遲疑道:「尚可。」
公主沉默半晌:「你們住在哪兒?」
我猶豫了一瞬:「青山斷崖下,皇陵背面。」
郡主烹茶的手一頓,忽地偏頭抹了下眼角。
「是那兒啊,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她往我面前倒了杯茶,自己也捧著杯熱茶。
茶香裊裊,熱氣將她的目光拉遠,連帶著回憶也變得綿長。
半晌後,她看向我,目光一寸寸描過我的眉眼,釋然一笑,道:「你這孩子至純至善,不怪兩個苦命人都待你如珍寶。」
我雖不解,卻還是羞澀地笑了笑。
她瞥了地上的琴一眼,又問我:「你師父平日裡都教你什麼?」
我想了想:「除卻醫理,琴棋書畫皆有涉及,只是我資質平庸,只琴藝方面比較擅長。」
她點了點頭,淡淡道:「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卻忽然問我:「我若收你做義女,你可願意?」
我捧茶的手一頓,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她笑著道:「我知道你爹娘待你苛責,我也恰好缺一個女兒。」
「你師父教你修身養性,我便教你安身立命。」
「我不與她搶,你只需喚我一聲『乾娘』便是。」
21
我一身恍惚地離開郡主府。
師父早已回了青山,蕭衡將我拽進馬車裡。
我愣愣地看著他:「郡主說要收我做義女。」
他眼都沒抬一下,口中道:「這不是應該的麼?你這麼好,那是她有眼光。」
我一臉詫異地看著他:「你吃錯藥了?」
什麼時候這麼會說話了?
想到這,我不由得問他:「你與屬下應酬,可去過紅樓?」
他忽地一笑:「怎麼,阿凝醋了?」
「你真去過?」
「沒有。」
他打死不承認,我再三詢問。
他從馬車裡翻出一本話本子,我疑惑地看了兩眼,膩味死了。
分明都是女兒家愛看的甜言蜜語。
看我嫌棄,他有些不服氣。
「我有一表兄,用過之後,效果還不錯。」
我暗暗翻了個白眼,道那姐姐沒像我見過蕭衡殺人的狠厲模樣。
當初皇陵里欺負他的宮女太監,全被他扒皮抽筋,生生折磨至死。
不過,我更好奇的是他從哪裡得來的話本子。
我想他八成是會直接搶。
我也不知道,這不是他搶的,是從他同窗好友的書肆里順走的。
他將我送到小院外,我到底沒忍住問他一句:「還順利麼?」
他沉默半晌,道:「國公夫人帶著丟了眼睛的沈聿求到宮裡,皇上將冬日賑災的事派給了太子,有意讓他與四皇子再斗一斗。」
我看著他:「你別受傷。」
他動了動唇,似想說什麼,只深深地凝望我一眼,然後轉身離開。
我收回目光,轉身進到小院。
裡面卻空無一人,直到夜色濃郁,我忍不住尋出去。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斷崖下火光明滅。
我踱著步子,看到那抹背影,喚了聲「師父」。
朦朧間,鬼燈一線,露出桃花面。
師父回頭望來,目光似水,竟穿了身桃色酥裙。
她隨即向我走來,牽著我的手,口中道:「走,我們回家。」
鼻尖似傳來香灰之味,可我什麼也沒說。
師父從不准我過問她以前的事。
22
那夜一過,師父又換回了青衣。
我這才想起,昨日蕭衡也罕見地著了身青衣。
他平日偏愛白袍、緋衣,卻不喜青衣。
我忐忑地告訴師父,郡主要收我做義女。
她表情淡淡,只說讓我跟著郡主好好學本事。
她就守著這方小院,等我回來。
我心裡不舍,卻只能應好,道有時間便來看她,卻沒想到,郡主尤其嚴苛。
我從小院離開,郡主便命人到徐府去接我。
半日間,整個京城就傳遍了郡主收我做義女的事。
連帶著我在賞菊宴上以一曲博得那句「有書渝公子風範」的話也眾人皆知。
我也是那時才知,書渝公子是上任首輔的小孫女,是曾經當之無愧的第一才女。
一時間,那些貴女夫人的拜帖都送到了郡主府。
厚厚的一摞,不重,很輕,似蒲柳,也像人心。
輕輕一吹,就變了方向。
離府時,母親罕見地來送我。
她當著郡主府管家的面說我:「你可真是個有本事的。」
心中一刺,我到底只說了句:「還望徐夫人多多保重。」
她面色陡然一沉,嘴角輕顫,扶著丫鬟就轉身進了府。
郡主大張旗鼓地將我迎進府,無聲中為我揚了名。
有人提起退婚的事,卻是說——
「這徐二姑娘如此優秀,怕是那沈世子看走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