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的自我修養後續章節

2024-12-06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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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她同是跪坐在地上,她是衣衫襤褸的死囚,我卻是錦衣華服的貴妃。

我與她對望時,時光仿佛倒流了一般。

她仍舊是少女的模樣,我拉著她的手,青蘊跟在我倆身後,我和她一起聽青蘊喋喋不休地說著京都里哪家貴女懷了春,哪家的公子又動了心。

那般的好光景,再也回不去了。

「齊曄謀反,你又行刺,你我二人,竟是隔著血海深仇的仇敵了。」我感覺好像有一根長針,徑直扎進了我的心裡,我說出一個字,血珠子就跟著往外滲一滴。

「謀反?齊曄沒有謀反,是齊昭,這都是齊昭的詭計!」沈如霜突然繃直了身體,絕望地嘶吼了出來:「先皇病重時,是齊昭偷用玉璽篡改詔書,當初真正受命監國的應該是齊曄!」

我的耳廓有些發麻,方才透過窗欞灑進殿內的陽光不知何時退了出去,整個房間愈發昏暗了起來。

我就這樣呆滯著,想了許久沈如霜的話。

我記得先皇在世時,齊昭與齊曄在朝堂上分庭抗禮,齊曄雖不是嫡子,卻是兄長,有些時候,他還能壓過齊昭一頭,很是得先皇信重,反而是齊昭,雖是嫡子,卻常被先皇批駁,說他太過守舊,資質只堪當守成之主。

可齊昭是東宮嫡出,是名正言順的儲君啊。

「不會的。」我茫然駁斥道:「先皇怎麼可能會讓齊曄監國……」

「當初齊昭篡改詔書軟禁先皇,先皇身邊的內侍拚死送出先皇手書,趕至皇子府交到了我的手中,隨後齊昭親兵趕到,斬殺內侍,將我軟禁,後來齊昭特意將我被軟禁命在旦夕的消息泄露給正在奔赴回京的齊曄,齊曄為了救我帶兵進京,最後落入齊昭的陷阱,被冠以謀逆之名當場處決。」

那年水患綿延,二皇子齊曄受命巡查水患,不久後先皇突然病重,齊曄日夜兼程趕回京都,卻帶了兵將直逼皇城。

我還記得那日宮門染血,青蘊陪在我身邊,一步未離。

「齊曄死後,齊昭以我孩兒性命相要挾,逼我交出先皇手書,我與他交換後才知道,他從未想過留下我與孩子的命,他想要所有人都為了他謀逆的秘密陪葬!可笑我失去一切,只能苟活於世間伺機報仇,卻永遠,無法洗刷齊曄的冤屈了。」

是了,一個面目全非的女人,無權無勢,更沒有證據,除了那些死士願意跟從她,又還有誰願意信她呢。

我安靜地聽完了沈如霜的話,本想用手扶著桌角搖搖晃晃地想要站起來,卻雙腿一軟,又跪了下去。

我不知這些話是真是假。

我只覺得自己的腦子亂極了,像是這些年所有的事一同回籠,讓我逃無可逃。

我突然很想離開這裡,想要去找一個無人的,安靜的地方,讓自己好好喘口氣。

於是我又掙扎著站了起來,在沈如霜絕望的目光中,我雖站了起來,脊背上卻仿佛壓了千萬斤鐵塊,我抑制不住地彎下了腰,用手撐住膝蓋,像條瀕死的魚一樣竭力呼吸。

我聽見沈如霜說,這是她的最後一搏,若齊昭死了,她的仇也就報了,若是齊昭沒死,她便先一步下地獄,死後化作厲鬼,日日向齊昭索命。

我依然沉默著,眼裡也發澀。

「雲兒,你不該見我的。」沈如霜突然扯出了一抹苦笑,她垂著眼,眼皮上也沾著血。

我腦子有些糊塗了,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只是想見到她,想確認她到底是誰,想問問她這些事到底是不是她做的。

我不想被蒙在鼓中,只是如今從她嘴裡說出來的一切,卻又讓我覺得如夢一般,不可置信。

我扶著桌子,扶著木架,最後繞過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門邊。

透過半掌寬的門縫,我看見外面陰雲密布,隱隱有了下雨的態勢。

我突然推開了門,一直守在外面的文秋被嚇了一跳,連忙湊過來扶住了我胳膊。

文秋低聲說國舅爺與孟太傅都進宮了,現在正在鴻寧殿,剛剛鴻寧殿那邊來了人,說要請我過去一趟。

我沒有回答,只輕輕拂開了文秋的手,想要自己走出去。

「雲兒。」

我聽見身後有人喚我,可我無力回頭,只能背對著她,就這麼聽著。

「那曲瀟湘水雲,你可會彈了?」

沈如霜問得極為自然,像是那日她在華隱寺誦經時的聲音那樣沉穩柔和。

我突然想要慟哭,想要哀嚎,可我卻只是睜著自己這雙乾澀的眼睛,什麼聲響也沒發出。

我默然跨出殿門,告訴侍衛將殿中的人帶回去,不要再動刑了。

我又兀自踏上宮道,外面不知何時起了風,風裡攜帶著冷意,吹動了我的衣擺。

我不要文秋扶我,文秋便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後。

我想著,再刮一會兒風,就該下雨了。

我應該去鴻寧殿見見國舅爺,見見孟太傅,可我實在太疲累了,連睜眼都困難。

我剛走了一小段路,雨還沒有落下來,就有侍衛跑了過來,跪在我面前告訴我,方才他們剛進殿內,那犯人就猛地撞向了磚地,現在已經斷氣了。

我猛地回頭,只見到宮殿巍峨,黑雲覆頂。

文秋茫然無措地看著我,我先是嗓間一麻,接著便是淚水撲簌簌地掉下來。

極目瀟湘,雲水蒼蒼。

我從前未學會,日後也再學不會了。

16.

宮裡死了個臉上有疤的囚犯,我在她死去的那座宮殿的不遠處掉了眼淚。

最後在鴻寧殿那邊派來的內侍的懇求下,我終是乘上轎攆,去見了國舅爺和孟太傅。

國舅爺名為嚴知肅,是齊昭的親舅舅,身份顯赫,是嚴氏如今的頂樑柱。

以往在東宮時,我常是跟著齊昭一同叫他舅舅,如今許久未見,物是人非,我見了他也只能叫上一聲嚴大人。

他素來是不喜歡我的,尤其是莊氏落敗後,他覺得我性格懦弱,更無力幫扶齊昭,更覺得我能當這麼多年的太子妃,是因為我蠱惑了齊昭。

上一次見面,嚴知肅還是氣宇軒昂的模樣,現在他的鬢角,竟也生了零星白髮,孟太傅也是一樣,自孟丹卿死後,我就聽說孟太傅的身體不大好了,如今一見,他的老態也愈發明顯了。

我們三人同坐在鴻寧殿的偏殿,屏退左右後,我就將太醫曾告訴我的話悉數轉述給了他二人。

殿內死寂一片,只時不時響起兩聲風刮過窗欞的聲響。

「臣聽聞,容貴妃在華隱寺中也受了傷,不知娘娘可還安好?」

我瞥了一眼自己的小腿處,寬大的衣擺已經將腿上滲出的血跡遮了個嚴嚴實實。

「有勞嚴大人掛心了,小傷而已,已經無礙了。」抬頭時我正對上嚴知肅審視的目光,便也懶得掛上笑強撐了,只面無表情地回答道。

「臣見貴妃娘娘神色睏倦,想來是這幾日沒有休息好,如今我與孟太傅皆在,娘娘也可安心休養了。」

眼前的人,一個是齊昭的親舅舅,當初太后薨逝,死前就曾將齊昭託付給自己的這個親弟弟,要他為了齊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另一個是齊昭的恩師,是孟丹卿的伯父,之前更是我親筆手書請他坐鎮前朝。

如今這兩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坐在我面前,用著最妥帖和氣的語氣,要我安心休養。

言下之意,無非是如今齊昭昏迷,我這個後宮婦人還是好好待在我的築蘭宮裡才對。

我知道國舅爺與孟太傅都在防著我,防我趁齊昭病重伺機弄權,挾聿瑾以混亂朝綱。

只是我實在疲於解釋了。

這皇權壓在我的頭頂,讓我變成了一灘死水。

於是我依照著他們的安排,回了築蘭宮,偌大的權力在我的手中滾了一圈,最後回到了鴻寧殿的龍案之上。

在我回到築蘭宮後,天上真的下起了雨,雨點由小到大,落在地上,落在樹葉上,落在層層碧瓦上。

文秋替我換好了藥,我站在廊下,一邊聽著讓人心靜的雨聲,一邊看雨滴落在積水中,砸出道道漣漪。

天降甘霖,今年的秋旱該過去了。

我伸出手,在廊邊接住了幾滴雨。

文秋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後,替我披上了一件大氅。

我問文秋想不想出宮,可素來膽小柔弱的文秋只是沉吟了一瞬,就堅定地搖了搖頭。

「奴婢不想出宮,奴婢想待在築蘭宮裡,陪著貴妃娘娘。」

我想伸手去摸一摸文秋的臉蛋兒,可我的手實在太涼了,我怕嚇著她。

那日雨聲不歇,我告訴文秋,能出宮,就出宮吧,就當是替我去看看外面的景色。

我曾答應過方其安,從華隱寺回來以後,就給文秋賜婚。

那時我還想著這應該是一件喜事,到時候就讓方其安做文秋的娘家人,送文秋出嫁,還能嚇一嚇那個小侍衛,叫他日後也不敢負了文秋。

可如今喜事是辦不成了,我只能塞給文秋許多銀兩,悄悄派人將她送出宮,讓她去過安穩日子。

聽說離宮那日文秋不肯走,哭得也傷懷,我不忍送她,只一個人待在內殿出神。

文秋之前說,她要留在築蘭宮陪我,這話青蘊說過,方其安也說過,可到頭來,都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如今文秋也這麼說,我卻是怎麼也不敢讓她留下了。

文秋走後,我就不許旁的宮女內侍近我的身了,就連換藥與喝藥我也十分懈怠,以至於腿上的傷總是好不了,身子也跟著每況愈下。

若說青蘊的死帶走了我半條命,那方其安的是死,就帶走了我剩下的半條命。

我像一具行屍走肉般在築蘭宮裡苟延殘喘,從前替青蘊做法事的法師說方其安死的慘烈,定是要好好為他超度上十五日,保他來生平安才行。

於是我托法師在宮外給方其安設了靈堂,方其安沒有家人,我就自己在築蘭宮裡日日給他上香念經,想苦求十五日,求那諸天神佛,讓方其安下輩子別再過得這麼苦。

等待鴻寧殿那邊的消息與給方其安念經,已然成了我人生中最後的支柱。

我就這樣一連看了五日的落雨,也一連念了五日的佛經,最後在雨停風止的那日,等來了鴻寧殿的內侍。

內侍步履匆匆,喘著粗氣跑來告訴我,說齊昭醒了。

17.

齊昭轉危為安,我應是高興的,可我笑不出來,只覺得自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打發走了來通傳的內侍後,我就又跪回了佛龕前繼續閉目誦經。

齊昭醒後,壓在整座皇宮上的陰雲仿佛都消散了,一連好幾日的雨不但沖走了旱災,還帶回了他這個皇帝。

太醫說齊昭恢復得極好,已經沒有性命之憂了,只需靜養就是。

鴻寧殿依舊守備森嚴,齊昭醒過來以後,沒有傳召過任何一個妃嬪,也免了眾人的請安,倒真是應了太醫叮囑的「靜養」二字。

自那日沈如霜死後,我的心裡就留下了一團疑雲,起初我憋了一口氣,想著齊昭醒過來以後,我一定要找他問個清楚,可念了這幾日的佛經,我突然靜了許多。

我實在不知自己該如何在面對齊昭時,將那些疑問問出口。

如今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齊昭給我的,他是我的夫君,是皇帝,是至高無上的君主,我沒有資格質問他什麼。

聽說齊昭醒後,華隱寺火藥案就被移交給了嚴知肅,生擒的那幾名刺客被用盡酷刑後什麼也沒說,死前也沒吐出一個字來,使得查案的線索又斷了。

在我替方其安誦經的第九日,宮裡突然熱鬧了起來,因著再過幾天就是中秋了,加之齊昭大病初癒,所以特意吩咐了,說今年的中秋要在攬月台大辦一場合宮夜宴。

我掐算了一下日子,中秋夜宴那天正好是我替方其安誦完經的後一天。

在替方其安誦經的十日,突然有人送來了一個大木箱子,放在了築蘭宮的宮門口。

送東西來的人說這是方其安的遺物,方其安從前是我宮中的內侍總管,我又極為信重他,他的東西旁人不敢隨意處置,所以特意整理在了一起,想來問問我如何處置這些東西。

想來是因為前些日子宮裡人人自危,如今齊昭醒了,他們才敢來問我。

我揉了揉隱隱作痛的眉心,將念珠放在了桌案上,讓人將那大木箱子送了進來。

這箱子裡的,便是方其留在這世上的最後的東西了。

這箱子只是看起來大,裡面的東西卻沒有多少,幾套衣物,幾件我送給他的玉器,還有一個兩尺長的小木箱,就是全部了。

裡面的東西碼得整整齊齊,我看見這些物件,就總覺得方其安還在我身邊似的。

我彎下腰,取出了那個小木箱,本想看看裡面放了些什麼東西,可箱子還沒打開,就有人通傳,說齊昭要召見我,就在鴻寧殿。

我望了一眼外面,現在正逢夕陽西下,天際的晚霞好似鋪陳了千里,壯麗得讓人挪不開眼。

我收回了目光,將手中的小木箱放回原處後,就跟著來通傳的人一同去了鴻寧殿。

我本以為齊昭應還在床榻之上養傷,卻不想我到的時候,他正坐在高位之上。

我跨進鴻寧殿的殿門,一眼就看見了臉頰瘦削得凹了進去的齊昭。

多日未見,如今那身威嚴的帝王常服套在他身上,竟顯得尤為空蕩,仿佛一陣風就能將他吹折。

雖然殿內已經掌了燈,可我與齊昭對望時,還是覺著他眸色沉沉,像是浸了墨。

殿內除了齊昭,便只剩下一個國舅爺嚴知肅了。

自我進門開始,嚴知肅的目光就一直追隨著我,我跪下請安時,還不等齊昭說話,他就搶先開口,請齊昭治我的罪。

鴻寧殿中磚石的寒氣透過布料鑽進我的膝蓋中,我錯愕抬頭,看向一臉肅然的嚴知肅,聽他對著齊昭言之鑿鑿地痛陳我的罪狀。

是我在齊昭病重時調侍衛包圍鴻寧殿,不許其他后妃靠近。

是我在華隱寺中與一尼姑過從親密,而那尼姑與火藥息息相關。

是我在後宮私審囚犯干涉政事,此囚犯正是華隱寺中的尼姑,見了我後,囚犯觸地身亡,使此案死無對證。

樁樁件件,言下之意無非是華隱寺火藥案,與我脫不了干係。

嚴知肅說話擲地有聲,一個字一個字,落在地上仿佛能砸出坑,等他說完,我才全然反應過來,自嘲地笑了一聲。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垂眸盯著磚縫,冷聲道。

「容貴妃說微臣所言是欲加之罪,那敢問容貴妃,為何要私審囚犯?容貴妃與囚犯在殿中密談近半個時辰,為何容貴妃離開後她就自盡身亡,這半個時辰中容貴妃又審出了什麼?」

因為她是沈如霜,審出來的是當初齊昭曾篡改詔書,可這些話無論是真是假,我都不能當著嚴知肅的面說出來。

我的沉默,換來了嚴知肅的冷笑,可不等他繼續逼問我,齊昭就開了口,讓他先退出殿內。

齊昭的聲音還有些嘶啞,透著一股子虛弱。

「皇上……」嚴知肅並不打算就此放過我,反而沉聲說道:「臣請奏,將容貴妃押入大牢,嚴加審問。」

進了大牢,就是落在了嚴知肅的掌心,他要我生,我便生,他要我死,我便死。

「舅舅是要逼朕對自己的髮妻用刑嗎?」

天子之怒,縱是沒有厲聲疾呼,只是皺眉反問,也還是讓咄咄逼人如嚴知肅,登時止了聲,緩步退出了鴻寧殿。

離開前,嚴知肅冷冷掃了我一眼,我與他目光相接時,總覺得他像在看一具屍體。

殿外的晚霞已經漸漸淡了下去,殿內的燭火越發明亮了起來。

在我的身後,殿門緩緩合上,我仍然跪在原處,在滿殿寂靜中,我聽見齊昭說:

「朕知道,你無意趁機爭權。」

「皇上既知道,又何必召臣妾前來。」

「舅舅今日上了密折,說你私審了火藥案的主犯。」

明明刺客都已經死光了,沈如霜的身份也無人知曉,嚴知肅怎麼知道我審的是主犯,除非……除非刺客死前已經招供了,是嚴知肅對外隱瞞了真相。

甚至於,嚴知肅也清楚當年皇子黨爭,詔書真假之事。

若是如此,就也說得通了。

嚴知肅查出了真相,知道了沈如霜的身份,為了不將當年舊事翻出來,嚴知肅處死了刺客,對外稱此案為懸案,又寫了密折,將真相告訴了齊昭。

因為我曾提審沈如霜,與她獨處良久,而我與沈如霜情誼甚篤,嚴知肅便疑心沈如霜已將當年詔書一事告知於我。

與他而言,現在唯一的疑點,就是沈如霜到底和我說了什麼了。

所以嚴知肅特意羅列出那些罪狀,想要將我押入大牢,好好審問我,只是齊昭攔下了他。

齊昭要所有人都退下,要親自審問我,要我說實話。

如今我跪在鴻寧殿中,聽穩坐明堂的齊昭問我,知不知道我提審的那人是誰。

我仰頭看著面容憔悴,還強撐著帝王氣度的齊昭,突然想起沈如霜同我說過的那句,我不該見她。

那天我渾渾噩噩的,不明白她的話,如今我明白了。

只要她的身份被查清,只要我見了她,無論她有沒有告訴我那些舊事,都不重要了。

疑心一旦被種下,就會成為頸側利刃,隨時可以要了我的命。

既已生了疑,就不必彼此抓著那層粉飾太平的布了。

在威嚴的鴻寧殿內,我回答了齊昭的問題。

「知道。」我說:「是沈如霜。」

18.

我的回答,使得齊昭的臉色瞬間冷了下去。

「沈如霜和你說了什麼?」齊昭的身子微微前傾,冷肅問道。

「詔書真假,齊曄謀逆,先皇手書,皇子府失火,她都同臣妾說了。」

「你……」齊昭的胸膛正在快速地起伏著,似是未曾想到我會如此坦然地承認,才使得自己語氣微頓。

我若隱瞞,齊昭仍舊會懷疑。

我若坦然,齊昭和我,彼此都痛快些。

「皇上心中想的是什麼,沈如霜就告訴了臣妾什麼,所以皇上又打算如何?像當初處死沈如霜一樣,也殺了臣妾嗎?」我悽然一笑,接過齊昭的話,接著說道。

我也曾疑心沈如霜所說並非真話,可事到如今,孰真孰假,已不必再多言說。

我與齊昭的眼中,都像盛了破碎的冰。

自嫁給齊昭以來,我只同他爭執過兩次,一次是為了他疑心我害了孟丹卿,一次就是現在。

「你覺得,朕會殺了你?」齊昭被我問得一愣,再說話時,他的語氣中已經染上了幾分不可置信。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而我的沉默,也徹底刺痛了齊昭。

齊昭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撐著桌案,慢慢地站了起來,手指也直直地指向了我,難以置信地問道:「你是朕的髮妻,朕向來對你處處優容,你竟然疑心朕要殺你?」

「皇上忘了,臣妾是容貴妃。」

我早已,不是齊昭的妻了。

「雲兒,你從前從不會這樣忤逆朕。」齊昭凝視著我,臉上逐漸浮現出一種愕然的,複雜的神色:「你是在恨朕嗎?因為一個沈如霜,你就狠上朕了嗎?」

我看著齊昭一步步走下台階,他的腿傷比我嚴重許多,走起路來甚是吃力,可他還是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跪著,他站著,我平視前方時,正好看見他衣袍上金線繡成的龍紋,燦燦金色,華貴無匹。

齊昭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使得我被迫與他對視,他離得近了,我便愈發覺得他消瘦。

他指尖的溫度透過皮肉,涼得讓我心驚。

「你我成親十餘年,朕可曾苛待過你?」

「未曾。」

父兄離世後,是齊昭一肩擋下了外界的風雨。

我話音剛落,齊昭就鬆開了鉗制住我下巴的那隻手。

我隱約可瞧見他眼底的一絲光,只是我實在分不清,那是淚花,還是鴻寧殿里的燭光。

「當年父皇與母后離心,父皇偏寵齊曄,嫌我守舊,母后母族式微,只有舅舅能幫扶朕一二,莊將軍戰死沙場,朕在朝堂之上屢屢被打壓,朕當初要是不爭,那在父皇駕崩後,這皇城中的第一道喪鐘,就會是為朕而敲!這些事……你難道都不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

自莊府落敗後,齊昭在朝堂之上舉步維艱,那時我與齊昭情意繾綣,他也正是意氣風發絕不肯認輸的年紀,他不願退讓,執意保全了我太子正妃的位置,我無以為報,只能在東宮處處謹慎,替他打點好瑣事。

後來齊昭步步為營,得孟太傅青眼,借孟氏之力得以與齊曄相抗。

而我與齊昭那段人人艷羨的年少之情,也在京都權力傾軋與時間磋磨下日漸平淡。

再後來,他遇見了孟丹卿,一個出身孟氏,將齊昭再次照亮的人,所以我情願孟丹卿成為皇后,情願自己退居築蘭宮。

那時我以為,這是成全了我們三個人的體面,卻沒想到會一步步,變成如今的模樣。

「臣妾知道,若沒有皇上當年的種種籌謀,如今的我,就會是第二個沈如霜,所以臣妾從未恨過皇上。」

我忽覺自己眼底有淚,漸漸模糊了視線。

「臣妾只是怨,怨世事紛擾,再濃烈的情意也會變得淡薄,怨命運弄人,誰也沒被放過,怨自己無用,所珍視之人,一個也留不住,更怨自己心非木石,縱然事事都能理解,卻總還是會心痛。」

所珍重之人,相繼離去,活著的人,也早已離心。

我沒資格恨誰,人人都有自己的難處,明明大家都在命運洪流中掙扎,都在奮力過好自己的日子,但偏偏,就是走成了這樣不堪的模樣。

我說:「阿昭,我們許下的攜手白首之約,無法踐諾了。」

從莊氏傾頹的那一刻開始,我與齊昭,就再不復當初了。

幸好,幸好那年南苑杏花紛揚,落在烏髮之上,且作白頭。

所有的真相就這樣赤裸地攤開,讓人無處遁逃。

嚴知肅仍舊是不肯放過我,甚至再次進殿時也還在懇求齊昭,要將我下獄。

真是好一片忠君之心,只是齊昭累了,我也累了。

齊昭背對著我與嚴知肅,踉踉蹌蹌地走向了內殿。

在嚴知肅不依不饒地請旨聲中,齊昭疲累道:

「容貴妃私審死囚,擅調禁衛,著降為容妃,禁足築蘭宮,非詔不得出。」

語罷,齊昭便不再聽嚴知肅的勸告,不回頭地走進了內殿。

那年早春,我在暖融融的日光下撞進了齊昭懷中,如今深秋,齊昭一人踏進了那片陰影。

我望著齊昭的背影,挺直了脊背,又朝他離去的方向叩首行禮,我埋著頭,聽見自己說:

「臣妾,謝皇上隆恩。」

19.

來時晚霞如錦,去時星斗漫天。

我先嚴知肅一步跨出了鴻寧殿,殿外早已掌起了燈,燈籠被風一吹,便輕輕晃動了起來。

「娘娘好本事,多年前能讓皇上執意留您做太子妃,多年後還能得皇上聖寵,只是降了位分,不知娘娘日後還會有什麼手段,引得皇上解了娘娘的禁足?」

夜裡風涼,我扭頭看向了身旁這個年近五十,為了齊昭費盡心血的老臣。

「嚴大人多慮了。」一語必,我收回目光,踏下了鴻寧殿的石階。

關於我被禁足的旨意,在我回到築蘭宮前就傳遍了後宮。

等我進了築蘭宮,宮門就緊緊閉合上了,外面中秋合樂的氣氛,襯得築蘭宮內甚是冷清。

我屏退了殿內眾人,拿起了念珠,想要繼續誦經,可我又突然想起方其安留下的那些東西,便又去將那個小木箱取了出來。

木箱上了鎖,但是不大穩當,我只是輕輕一撥,鎖就掉了。

我打開箱蓋,映入眼帘的是數十個木人。

小巧的木人被打磨得極好,就連木人衣服上的褶皺也被精雕細刻過,在昏黃的燭光下,木人的身上也被鍍上了一層暖色光暈。

我拿起其中一個木人,只看了一眼,就想起在去華隱寺之前,我曾打趣方其安,問他若有了心上人,他要送些什麼東西。

方其安說,除了脂粉首飾,他也只能送些自己刻的木人了。

方其安還說,他不願耽誤了別人。

如今我看到他刻的木人了,一個一個,被他小心細緻地放在這個小木箱子裡。

這些木人,刻的是我啊。

我扶著花架子,抱著小木箱,感受著胸腔中越來越大的酸楚,緩緩蹲了下去。

箱子裡的木人隨著我的動作,發出了碰撞在一起的細微聲響。

「方其安……」我低頭看著懷中的木人,那些木人或笑或靜,踏過了春夏秋冬:「方其安,值得嗎……」

吃了這麼多苦,好不容易要熬出頭了,卻為我丟了性命,成了一捧灰燼,方其安,值得嗎?

若是當初我去了封后大典,我沒有調你進築蘭宮內殿伺候,如今的你是不是還揣著對自己親姐姐的念想,好好活在這世上。

我靠在花架上,突然咳嗆了起來,一聲接著一聲,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方其安離開了這麼久,我終於為他哭了一場,哭聲擠滿了整個房間,又倒流進了我的心底。

哭得累了,我就沉沉睡了過去。

以往從未夢見過的故人在這一夜也紛紛入夢,我在夢中挽著青蘊的胳膊,對那些鮮活的面龐說,日後要歲歲常相見,年年不離分。

後來皇后薨逝,皇帝病重,太子領旨主政,那一年齊昭離皇位就只剩下半步的距離,也是那一年,他遇見了孟丹卿。

「我在」在替方其安誦經的第十三日,我將那些木人都取了出來,親手歸置在了架子上,其間還夾雜了一個當初方其安送我的,刻的是我兄長的木人。

替方其安誦經的第十四日,我鋪開畫卷,將故人的容顏一一畫了下來,從午間畫到深夜,才悉數畫好。

替方其安誦經的最後一日,我照舊上了三炷香,火星在香灰中若隱若現,我看了許久,直到香燃完,我才走出了殿門。

築蘭宮的宮女被裁減了一半,如今留下的都是些生面孔,我不想說話,她們也不敢湊上前來。

我在廊下吹了許久的風,最後隨手召來了一個宮女,告訴她今日的晚膳要安排得豐盛一些。

她弓著腰,道了聲是,又乖巧退下了。

我雖被禁足,卻沒被薄待, 晚間的膳食送來後,倒也扎紮實實地擺了一桌子。

夜裡我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月亮,今兒是八月十四,月亮已經圓了。

若中秋是大團圓, 今日就算是小團圓吧。

我告訴眾人都不必留下伺候, 等人走光了, 我便關上了房門,坐到了桌邊。

桌上被我擺上了許多個空碗和許多雙筷子,我吃一口,就往那些碗里各夾一筷子菜,等到那些碗都堆滿了菜,我也就吃飽了。

因為喝了半壺酒, 我總覺得腳下輕飄飄的,站起來的時候還差點崴了腳。

我飄忽著腳步,去栓死了門窗,又取了一支正在燃燒的蠟燭,一路點燃了屋內的帷幔,書卷,畫冊和床榻。

火光由小變大,映紅了我的臉。

蠟燭被我扔在地上,我也仰面倒了下去。

火舌漸漸上升,像巨蛇的舌信子一樣舔舐著房內的物件,木頭被點燃, 接連響起噼啪的聲音。

我應是醉了, 不覺得難受,只覺得解脫,甚至還笑了兩聲。

屋內的火光越來越旺, 引燃了我的衣擺, 我的眼睛也不大睜得開了, 呼吸也困難了起來。

白煙在我眼前瀰漫, 外面也漸漸響起了呼救的聲音,有人在救火, 有人在撞門,有人在哭號。

不過都不重要了,明日就是中秋, 眾人都團圓,我也該團圓。

齊昭不會再為難,嚴知肅不必再憂慮, 我也解脫了。

這把火會將我燒個乾淨,最好把我變成一捧灰, 風一吹便散了, 這座皇宮, 這座京都,都再也困不住我了。

我抬起手,白煙在我指間飄搖, 像是故人翩躚的衣擺蹭過我的手掌,此生種種,皆從眼前划過。

我的胳膊無力落下,重重砸在了地上。

在這座困囿了我數年的巍峨宮殿中, 我終於閉上了眼睛。

我這一生乏善可陳,唯有死前的這把火,讓我轟烈上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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