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皇后有孕的消息傳開後,儀妃來我宮裡的次數就更多了,以往她來找我時,都不太愛帶著仲珏,如今她每來一次,仲珏也必定跟來。
儀妃說皇上只在意皇后肚子裡的孩子,對仲珏本就不怎麼上心,若是皇后生了位皇子,只怕皇上日後看都不會再看仲珏一眼了。
我避開儀妃幽怨的目光,看向了正在我殿內玩得開心的仲珏,仲珏見我老望著他,就放下了手裡的東西,一頭扎進了我的懷裡叫我抱他。
我攬著仲珏,取了塊糕點喂給他吃,淺笑著對儀妃說:「不會的,我們仲珏這麼聰明,誰見了都喜歡。」
「但願如此。」儀妃笑得有些勉強:「宮裡除了我,就屬貴妃娘娘最心疼我們仲珏了。」
我只笑著,沒有答話,儀妃便接著同仲珏說,要他長大後也要記著我的好,將我當做親生娘親來對待。
仲珏嘴裡還嚼著東西,聽見儀妃的話便猛地點了點頭,又仰起頭對我咧嘴一笑。
「孩子還小,哪兒懂這些。」我摸了摸仲珏的頭,和聲細語地說。
自儀妃找我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後,後宮中的妃嬪就不安分了。
左右皇上也不去她們宮裡,眾人便覺著還不如來我宮裡坐坐,雖然我久不侍寢,但齊昭好歹還偶爾會來我宮裡,指不定哪天就遇見了,不能承寵,能順道一起用用膳也是好的
如此一來,我這築蘭宮,竟然比我曾經在東宮的居所還要熱鬧了。
三個女人一台戲,日日都有四五個女人結伴找上門來,還天天不重樣,就跟提前商量好了似的,我也跟著日日一個頭兩個大,聽著她們絮叨今天是這個宮丟了貓,明天又是那個宮的宮女犯了錯。
就連我對外稱病,她們也非要進來看上我一眼,只因我病了,齊昭來的幾率就更大了。
不但是我頭大,就連之前對這些瑣事還有點興趣的方其安,最近也被聒噪得面目越發凝重,耳朵起繭了。
終於,我實在忍不了了,便在一日眾人正聊得起興時沖方其安使了個眼神,方其安會了意,立馬端上一碗紅糖水,美其名曰請我用藥。
旁人問我怎麼了,我就病懨懨的不說話。
方其安用一副苦大仇深憂心不已的模樣替我回道:「近日天涼,貴妃娘娘偶感風寒,正按照太醫的囑咐將養著呢。」
隔著宮門稱病婉拒不了,我就只好當著大家的面裝病了。
等到眾人都識趣離開了,我才將那碗一口沒動的糖水放下,和方其安相視一笑,眼裡俱是無奈。
現在青蘊天天築蘭宮寧陽宮兩頭跑,腿肚子都瘦了一圈,縱然她教了其他人如何舒筋按穴才能讓孟丹卿舒坦些,可那些人到底手生,總是用不對勁兒,齊昭就也只放心讓青蘊伺候。
我心疼她,就想著讓她先別回築蘭宮了,等到孟丹卿生產了,我再開口要回她。
可青蘊不肯,還反問道:「奴婢不在娘娘身邊,娘娘可習慣?」
自是不習慣的,細細算下來,我與青蘊在一起的時間,比任何人都要長。
旁人眼中,青蘊是我的侍女,但在我心中,青蘊卻是我的摯友,是我半個姐姐。
我是離不開青蘊的,我巴不得日後天長日久,我頭髮白了,青蘊頭髮也白了,我同她還能天天在一起。
只是最近的孟丹卿,亦是同樣離不開她。
青蘊就這樣來回忙了好幾個月,京都的天氣才徹底冷了下去,青蘊在我面前掰著手指頭數皇后還有三個月就要臨盆了,到時候她就要好生歇一歇,還讓我到時候一定要縱著她。
我是巴不得她能歇一歇,但孟太傅的生辰將至,只怕最近她還閒不下來。
孟太傅德高望重,是當世大儒,齊昭至今都稱他為恩師,他做壽,那京都有頭有臉的人物是都要去賀一賀的。
又因孟丹卿近來胎像穩固,人也有了精神,太醫說能動一動散散心也是好的,所以齊昭還特許了她也出宮回府,替自己這位大儒伯父賀壽。
雖然皇上未去,但皇后親臨,那也是十足的皇恩了。
因著要出宮,齊昭擔心孟丹卿身子突發不適,就叫青蘊也跟上。
被困在這宮中這麼久,如今能出宮一趟,青蘊自然願意。
我讓青蘊出了宮也要仔細,要照料好皇后。
青蘊眉眼帶笑,一邊替我倒茶一邊讓我放心,走時還不忘悄悄附在我耳邊說,若是找到機會,她就給我帶以前我最愛吃的,城東那家點心鋪的玫瑰酥回來。
我輕輕擰了一下她的腰,佯怒道:「不許亂跑,小心壞了規矩,回來還要挨罰。」
我與青蘊你一言我一語,殿外是婆娑樹影,殿內是檀香悠悠,我只當今日是尋常一別,從未想過此時如此鮮活的青蘊,再回來時會變成一具冰冷的屍身。
9.
是方其安先去看青蘊的,青蘊甚至沒有被運回築蘭宮,只停在了悠長的宮道上。
外面吵吵嚷嚷,大批大批的宮女和內侍都在往寧陽宮跑,太醫院的醫官也全都去了寧陽宮,人人都在趕著救孟丹卿,可我的青蘊卻早已沒了生息。
我衝出了築蘭宮,卻被匆匆趕回的方其安攔了個正著,他紅著眼,跪在我面前求我別去看了。
可方其安又怎麼能攔住我,他抱住我的腿,我便狠狠地踢開他,他被我踹了一腳,仰面摔了過去,之後就再也追不上我,也攔不住我了。
我見到青蘊時,她的身上還覆著白布,我顫抖著手掀開白布,就看見了青蘊的臉。
青蘊的鼻孔和耳窩裡都是血,侍衛說是毒發了才會這樣。
她早上那身乾淨得體的衣裳也已經染上了斑駁的血跡,血跡泛著黑,自胸口暈開,浸透了衣衫,我跪坐下去抱起青蘊時,甚至還能感受到她的血泛著點點溫熱。
「太醫,叫太醫來!」我聲嘶力竭地吼著,將青蘊的手放在我的胸口,想要捂熱她。
周遭的人面面相覷,卻都沒有動,只有方其安跟了過來,跪在了我旁邊。
方其安說,青蘊已經去了。
可我不信,青蘊現在的臉色難看極了,我的臉色也難看極了,我讓方其安來摸青蘊的胳膊,我說:「你看,還是熱的,青蘊還活著,方其安,你去叫太醫,你叫太醫來好不好……」
方其安似乎想要回答我的話,開口時卻是滿是嗚咽,詞不成詞,句不成句。
我在寒風呼嘯宮道上,感受著青蘊在我懷中一點點變得冰涼,像是寒夜裡的一捧雪,被我死死攥在手中,最後化成了水,任我萬般哀求也留不住。
我已經忘了自己抱著青蘊都念叨了些什麼,只記得方其安陪我跪坐了許久。
最後他將一切悲楚都咽了下去,起身學著青蘊平時的模樣,替我處理好了這一切。
青蘊會被人帶走,會被好好安葬,終我一生,也再見不到她了。
宮道上已經點亮了燈籠,天上也掛起了月亮,我怔怔坐在磚地上,看著青蘊被人抬走。
我被方其安扶了起來,他的身上都是塵土,狼狽極了,我也好不到哪兒去,可我哭也哭不出來,只覺得心裡缺了一塊兒,就想要這麼仰面倒下去。
我還沒緩過神,就有宮女急匆匆地跑來找到了我,說皇后快要不行了。
今日皇后出了孟府打算回宮時,所乘坐的馬車突然在長街上驚了馬,馬匹失控發了瘋,在街上橫衝直撞,幾十個侍衛都沒能攔住,最後車架撞在了石獅上,皇后受驚,當場見了紅。
青蘊去扶皇后,卻不料周遭埋伏了刺客,趁亂放了冷箭,為了救皇后,我的青蘊用自己的命替她擋下了暗箭。
那箭矢上淬了毒,一箭穿胸,青蘊甚至來不及留下一句話,就這樣死在了京都最繁華的長街上。
我邁著沉重的步子,在方其安的陪伴下去了寧陽宮。
寧陽宮已經被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大盆大盆的血水被人端了出來,四處都是血腥氣。
各宮的嬪妃都在,她們見了我本想要行禮,只是動作還沒起勢,殿內就響起了震天的哭聲,緊接著就是齊昭肝膽俱裂的聲音傳了出來,他在喚著他的卿兒。
身邊的人聽見齊昭的聲音,都齊刷刷地跪了下去,或真情或假意的哭聲頓時連成了一片。
我抬頭望天,今日天上的月亮是上弦月,好似一把追魂索命的彎刀。
在這把彎刀之下,在這座寧陽宮中,孟丹卿曾伏在我的膝上,輕輕叫了我一聲雲姐姐,她說若我與她是在宮外相識的,她一定帶著我去看這天下最壯麗旖旎的風光。
可最後我與她,都因為同一個人,困囿在了這座深宮裡。
我在寧陽宮暈了過去,暈時是夜晚,醒來時仍舊是夜晚,只不過人已經躺在了築蘭宮裡。
我躺在床榻上,看著眼前床帳上的花紋,迷迷糊糊地叫了一聲青蘊,卻無人應我。
殿內是方其安在守著我,他說我已經暈了一整天,說青蘊已經妥善下葬了,他還說皇后早產,臨終前誕下了一個小公主,可小公主天生不足,出生時只輕輕哭了幾聲,不到兩個時辰,就隨皇后去了。
我的腦子混沌一片,方其安的嘴一張一合,我也只是木訥地哦了一聲。
殿內燭光昏黃,我坐在床邊漫無目的地掃視著四周,最後目光落在了桌上。
「那是什麼?」我看著桌上不知何時多出來的一團油紙,問方其安。
方其安沉默了一瞬,將東西替我拿了過來。
油紙里似乎放了什麼東西,包裹得極好,我一拆開,裡面竟然是碼得整整齊齊的八塊玫瑰酥。
方其安說這是他第一次去宮道上的時候,送青蘊回來的侍衛交到他手上的,侍衛說,這是青蘊買的。
我看著眼前的玫瑰酥,忽地想起青蘊那張笑臉,忍不住也揚起了一抹笑,接著就是大滴大滴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掉了下去,洇進了玫瑰酥里。
孟丹卿死在了她與齊昭愛意最濃的時候,而我的青蘊永遠留在了與我相伴的第十八年。
皇后新喪,齊昭仿佛一下老了十歲。
宮裡四處都掛起了白布,僧人的誦經聲匯成了一道蜿蜒的河流,覆蓋了整座皇城。
齊昭為孟丹卿寫了許多悼亡賦,還早早擬了旨,說來日要與她合葬於皇陵。
宮裡宮外人心惶惶,齊昭下旨徹查長街刺客案,相關人等一律誅殺,而他自己良久未踏足後宮。
可整座皇城都快要被翻過來了,那日行刺的刺客也未能抓到,眾人懸起來的心也依舊懸著。
我自從在寧陽宮暈厥後,身體就一直不大好了,青蘊的離去就像帶走了我半條命,正逢寒冬,就算殿內的炭火燒的再旺,我也總覺得發冷。
好不容易等到了一日天晴,我便踏出了殿門,在院中曬了會兒太陽。
最近但凡我一走動,方其安就必定跟在我身邊,我瞧著腳旁剛飄落的一片樹葉,忽地想起了一句詩:「故人笑比中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
我的聲音極輕,但方其安還是聽到了,他頓了一會兒,同我說:「奴才會一直陪在娘娘身邊。」
「一直?」我呢喃著這個詞,回頭看了一眼方其安。
方其安似乎變了,又似乎沒變,臉還是那張臉,不過倒像個真正的管事的了。
「一直。」方其安回答得極快,語氣鄭重,目光也篤然:「奴才會一直陪著娘娘,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奴才也會先趟過去替娘娘探路。」
「太冷了,回去吧。」我垂下眼瞼,勉強勾了勾嘴角,就帶著方其安回了殿內。
若前路真的是刀山火海,我倒是希望這刀子先落在我身上,只是我還在等著,等遇刺案被查清,等我的青蘊不再死得不明不白。
我掐著日子一天天地數,數過了除夕,又數過了上元,最後等來了齊昭的一道口諭。
齊昭要見我,不只是我,還有各宮的妃嬪,他都要見。
10.
等我趕到鴻寧殿的時候,儀妃已經跪了許久了。
殿內仿佛籠罩了一團烏雲,沉沉地壓在眾人頭頂,讓受召前來的妃嬪們都不敢發出聲響。
儀妃頭髮散亂,臉上的妝也哭花了,對著齊昭止不住地磕頭,哭著喊著說她只是讓人給皇后所乘車架的馬匹下了藥,長街的刺客和暗箭真的與她無關。
咚咚幾個頭磕下去,儀妃的額頭上就滲了血,她哭得越厲害,齊昭的怒火就燒得更旺,最後更一把掐住了儀妃的脖子,恨不能當場要了她的命。
儀妃的臉色逐漸由白轉青,哭也哭不出聲音了。
等到齊昭鬆開手時,她就只能啞著嗓子去夠齊昭的衣擺,求他饒自己一命。
她說這些年她對齊昭的愛慕之心從不少於皇后,她說自己只是一時鬼迷了心竅才會去害人,她還說仲珏年幼,不能沒有親生母親。
只是齊昭目光陰鬱,再沒有看她一眼。
「將這個賤婦拖下去,杖斃。」齊昭的聲音如同那日淬了毒的暗箭,讓儀妃的本就微弱的聲音戛然而止。
儀妃鬆開了揪住齊昭衣擺的那隻手,她轉過頭,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想要求我救救她,可我垂下了眼帘。
儀妃很快就被人拽住胳膊拖了出去,不多時,殿外就響起了一聲接一聲的,刑杖重重落在皮肉上的聲響。
起初還能聽見人的哭聲,後來几杖下去,哭聲也就停了。
我坐在齊昭下首的位置,外面的刑杖響一聲,我的眼皮就跳一下,殿內嬪妃的臉色也白一分。
曾經的東宮美人里,儀妃是最嬌弱的,她是夕陽晚照時垂柳映在水中的倒影,風一吹,都能讓她驚動幾分。
原來這皇宮,真的會吃人。
我的眼皮不知跳動了多少下,殿外才進來了內侍,說人已經斷氣了。
齊昭聽見這話時,臉上仍舊沒有表情,只是擺了擺手,讓大家都退下。
「容貴妃留下。」齊昭的目光沒有看向我,卻唯獨留下了我。
我應了聲是,看著那些原本嬌艷此時卻花容失色的美人們接連退了出去。
她們出了殿門,此起彼伏的抽氣聲也響了起來,甚至有人出了門就直接嚇暈了過去。
來回稟的人說是儀妃的屍身還停在外面,死狀可怖,所以嚇暈了一個宮女。
齊昭說,讓出去的人都睜開眼好好看看,都看清楚些。
殺雞,無非是為了儆猴。
外面的人漸漸散盡了,齊昭才讓人拖走了儀妃的屍身,不許斂葬,只讓拋屍亂葬崗。
殿內氣氛死寂,齊昭不開口,我也沉默著,就這樣相對無言,枯坐良久,直到仲珏突然沖了進來,才打破了這份寂然。
院中的血水已經被沖了個乾淨,仲珏一路跑來都沒能找見自己的母妃,外面的宮人一個不小心,竟讓他直接闖到了我與齊昭面前。
仲珏還不知發生了什麼,只知道殿內的兩個人,一個是他的父皇,一個是他平日裡總掛在嘴邊的貴妃娘娘。
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連行禮也忘了,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問:「父皇,母妃去哪兒了。」
「你還有臉問你的母妃?」齊昭的反問里夾雜了嘲弄,最後狠狠地拍了一下椅邊扶手,指著仲珏怒斥道:「若不是為了你,那賤婦怎敢殘害朕的皇后與公主!」
齊昭的反問不但震住了仲珏,也嚇到了我。
我知道他恨意未平,卻沒想到他會直接遷怒於仲珏,仲珏被這麼一吼,當即嚎啕了起來,哭著撲向了我。
仲珏抱著我的腿,流著淚說他要母妃,齊昭被他的吵嚷哭聲氣急,起身就要去取自己的佩劍,讓儀妃母子都為皇后陪葬。
「皇上。」我攬住仲珏,撲通跪在了齊昭腳邊,心也懸到了嗓子眼:「皇上開恩,仲珏畢竟是您的皇兒,他才六歲。」
我竭力讓自己保持著冷靜,齊昭就站在我面前,我垂著頭,看著他的鞋尖,覺得背脊都在發麻。
「那容貴妃覺得,朕該如何處置朕的好皇兒?還是容貴妃自己想要留下他,好養在身邊?」
齊昭的話如有實體,攜帶著嘲弄一個字一個字地砸在我的身上,讓我腦子轟地一下,仿佛所以血液都逆流了起來。
我與齊昭相知相伴,也最明白刀子往哪兒捅會讓對方最疼。
我錯愕抬頭與他對視,只能在他的眼中看見與悲楚交雜在一起的寒涼。
「皇上這是何意?」我反問道。
「朕聽聞,皇后有孕時,容貴妃與那被杖斃的賤婦,來往……尤為親密。」
尤為親密四個字從他的唇間溢出來,齊昭沒有對我說上一句重話,可我仿佛看見了他在拿一把鈍刀子割我的肉。
他未讓我起身,我卻扶著椅子自己緩緩站了起來。
齊昭的目光籠罩著我,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仲珏的哭聲嗚嗚咽咽,人正躲在我的身後。
「皇上今日留下臣妾,原是懷疑臣妾與人合謀,害死了皇后嗎?」
齊昭沒有說話,似乎還在等著我接下來的解釋。
可我又能解釋什麼。
「皇上是痛失所愛,可臣妾的青蘊,何嘗不是在那場人禍中丟了性命!」
我的聲調抑制不住地揚起,是為了我自己,也為了替孟丹卿擋下毒箭的青蘊。
若是以前,我定是會在這樣的無端詰問中掉淚的,可現在我的眼中卻一滴淚也沒有。
莊府舊人死的死散的散,唯一留在我身邊的青蘊也去了,我實在沒什麼好哭的。
我與齊昭的對峙,最後止於他在我的逼視中頹然坐下。
我應是贏了,卻也輸得一塌糊塗。
齊昭派人將我送回了築蘭宮,也派人將仲珏帶了回去。
我漠然轉身時,隱約聽見齊昭叫了我一聲雲兒。
我疑心是自己聽錯了,腳步一頓,卻也沒有回應。
仲珏從備受矚目的大皇子變成了罪婦之子,保全了性命卻也被終生幽禁,外祖家亦被誅連。
而此事仍未平息,馬匹發瘋的事有了著落,刺客卻依然沒有線索,只要長街刺殺案一日未破,這座皇城就一日不會安寧。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與齊昭不歡而散的事不但沒有鬧得沸沸揚揚,他反而還在半月後下旨,不由分說地塞給了我掌管後宮的權利。
他或許是後悔了,或許是查明了,或許是想要補償我,亦或許只是因為後宮需要有一個人管著。
不過於我而言,都不重要了。
現在宮裡人人自危,我雖然手握大權,卻實在沒什麼好管的,平日的小事都有方其安替我處理,我也不用費什麼心。
治病的湯藥一碗碗地送到我面前,我本就不愛喝藥,以前都是青蘊逼著我喝,現在沒人管著我了,我接過藥也不願喝,只背著人將藥都倒進了花盆裡。
藥湯換了又換,最後都逃不了被倒進花盆的宿命。
我的病就這樣一直拖著,從冬天拖到春天,不但沒見好,反而越來越重了。
11.
我本想就這麼拖著,可好巧不巧,我倒藥的事被方其安給發現了。
他這些日子一直在我耳邊絮叨,說太醫院開的方子不大頂用,我喝了這麼多湯藥,氣色卻還是不佳。
絮叨也就罷了,他今日竟然還悄聲躲在架子後面,將偷偷倒藥的我逮了個整著。
我端著空藥碗,一回頭,就看見方其安在架子後露出半個身子,正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
他一言不發地走過來拿走了我手中的藥碗,又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明明他一句話都沒說,卻讓我止不住地心虛,以至於午間我雖拿著書卷裝樣子,卻一個字也沒能看進去。
我漫不經心地翻動著書頁,過了一會兒,方其安竟又端著一碗新的湯藥進來了,暗棕色的藥湯冒著白氣,看得我腦袋都大了。
方其安躬身請我喝藥,我雖心虛,但看著這碗藥,卻覺得嗓子瞬間發了干,連吞咽口水都困難,只好敷衍著點了點頭,叫他將藥先放下,等藥涼了一些我再喝。
「已經是溫的了,不好再繼續晾著了。」方其安用瓷勺盛了一勺藥湯,遞到了我的嘴邊:「娘娘還是喝一口吧。」
我抿著嘴不說話,眉頭也皺了起來,方其安輕輕嘆了口氣,聲音越發低了下去,他說:「阿姐,喝一口吧,我求你了。」
聽見方其安的話,我突然周身一震,想起了與他剛認識的時候。
那天我不願去封后大典,所以刻意讓自己摔下台階,藉故留在了築蘭宮,也就是那天,我記住了宮裡這個名叫方其安的小內侍。
後來生辰那天,我告訴方其安,若他願意,就將我視作他的阿姐,我說完這話,方其安就哭得稀里嘩啦,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可他從未叫過我阿姐,今日是頭一次。
曾幾何時,方其安還只知道跟在我與青蘊身後,豎著耳朵懵懵懂懂地聽青蘊說宮裡的趣事,我不許他出去說,怕他惹禍,他就緊抿著嘴,忙不迭地點頭。
那時我同青蘊說,幸好方其安是分到了築蘭宮,若是被分去了別處,只怕還會被人欺負。
可現在我消極頹唐,反倒是方其安擔起了擔子,擋在了我前面,處處維護著我這個貴妃的體面。
我與他,如今都是孤家寡人了。
造化弄人,原是這般弄人法。
我接過方其安手中的藥碗,仰頭將湯藥一飲而盡。
確實是溫熱的。
方其安的一句阿姐,讓我心甘情願地喝起了藥。
太醫開的方子確實是好方子,自真的開始喝藥後,不到半個月,我的氣色就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偶爾還能親自見見前來問安的嬪妃。
以前大家心裡應是都存了爭寵的心思,只是不論怎麼爭,也不可能爭過皇后。
現在皇后去了,大家卻又不敢再爭了,就連來向我問安,也是戰戰兢兢的,不敢多說一句話。
她們許久未見到齊昭,我亦是一樣。
他讓我替他掌管後宮,我就管著。
他不進後宮,我就自個兒消磨日子。
派出去一波又一波的追查刺客案的人終於有了著落,說是找到了刺客藏身的位置,本想著將其生擒活捉,卻不想那些人都抱了必死之心,眼見逃不了了,就在官兵的合圍之下通通自盡了。
查了這麼久,卻連一份審問的供詞都沒能呈上來,齊昭大動肝火,下旨將那些刺客的屍體鞭屍後再凌遲,一個都不能放過。
知道刺客被剿滅的事後,我偷摸著給青蘊上了三炷香。
若非齊昭突然來了築蘭宮,我肯定還會自顧自地對著那三炷香說上許久的話。
齊昭乾巴巴地坐著,我乾巴巴地陪著,沉默了許久,他突然開口,問我病可好些了。
我說已經無礙,他便點了點頭,又干坐了一會兒後,就起身離開了。
自孟丹卿離世,齊昭頭一次踏足後宮便來了我的築蘭宮,雖然只是坐了一小會兒,但還是使得關於我復寵的消息傳了個沸沸揚揚。
不過這次眾人都猜錯了,確是有人得了聖寵,但那人卻不是我,而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宮女。
那小宮女一朝得寵,兩個月內接連晉升,不多久就封做了元嬪。
元嬪承寵後第一次來築蘭宮請安時,我看著她的那張臉,瞬間就明白了齊昭為什麼會突然寵幸她。
只因這張臉與孟丹卿實在相似,尤其是那雙眼睛,叫我見了都晃神,宛若故人歸來。
元嬪是替身這件事,齊昭明白,我明白,其他嬪妃明白,就連元嬪自己都明白。
不過她倒是活得清楚,壓根兒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替身,也不在意別人怎麼看,無人能爭過一個死去的人,那她便不爭,只順著齊昭的意就好了。
元嬪靠著自己那五分形似與三分神似,硬生生固了好幾十天的寵,只可惜扮得再像,內里也還是不一樣的,自封嬪以後,齊昭便隱約也厭倦了她。
但還不等失寵,太醫就為元嬪診出了喜脈。
於是元嬪腹中的孩子好似也成了替身。
從前齊昭替孟丹卿腹中的胎兒取名,說若是女兒,就喚楚容,若是男孩兒,就叫昱瑾。
只可惜小公主楚容早產早夭,成了齊昭心頭的一處隱痛。
如今元嬪有孕,齊昭的心思就放在了她的肚子上。
太醫一日三次的請安脈次次不落,整個後宮都在繞著元嬪轉,直到第二年夏初,元嬪順利產下四皇子後,眾人才鬆了一口氣。
齊昭替四皇子取名為聿瑾,不同字,卻同音。
元嬪晉封成了元妃,但齊昭卻不許她親自撫養四皇子。
或許於齊昭而言,四皇子在他心中,已經成了他與孟丹卿的孩子,他怕元妃那只有三分的神似,教壞了聿瑾。
至於孟丹卿與四皇子願不願意,誰又能知道呢。
宮裡添了一位小皇子,按理說是要大賀一番的,可最近連月大旱,關於災情的奏摺堆在龍案上,外面流民遍野,宮裡也實在不好慶賀些什麼。
歷來每逢這樣的大旱,皇帝都要出宮去寺中祈福求雨,而更巧的是,今年有人在京郊華隱寺的山腳下發現了一塊巨石,巨石形若天然,上面鏤空之處隱約可見「風調雨順」四個字。
上報之人說這是天賜祥瑞,使得齊昭當即定下了六日後便去華隱寺祈雨的旨意。
12.
歷來祈福求雨都是帝後同往,如今後位空懸,只好由我隨齊昭一同去了。
能出宮,雖只是京郊,但好歹不再是只能看這被宮牆框得四四方方的天了。
禮部那邊正有條不紊地籌備著祈雨事宜,方其安這邊卻發現了一件新鮮事兒。
聽方其安說,是築蘭宮的一個宮女,名叫文秋,模樣生得有幾分俊俏,和一個小侍衛是同鄉,兩人在宮中相識,一來二去就生了情愫。
兩個人都老實本分,平日裡也從未做過逾矩的事,只是有一日,文秋自己繡了個香囊想送給那個侍衛,不料就這麼巧,正好被方其安撞見了。
彼時那侍衛手裡握著香囊,文秋手中還捧著侍衛回贈的鐲子,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都尷尬極了。
方其安本是路過,卻將向來膽小的文秋嚇了個半死,最後還是方其安主動安撫了幾句,才讓文秋放了心。
說起文秋,我也是有些印象的,她這人平時不大愛說話,見了誰都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樣,跟兔子似的。
「那侍衛人怎麼樣?」我抿了一口茶,問道。
「聽說人品不錯,穩重能幹,那天被我撞見的時候,他也是先護著文秋的,就是……」方其安好似突然想到了什麼,低頭笑了一聲。
「就是什麼?」我頗為好奇地追問。
「就是挑東西的眼光差了些,他送文秋的那些鐲子釵子,按理說也不便宜,更是用了心的,但上面紋樣凈是些虎啊豹啊的,實在是不太好看,就連文秋自己都不肯戴。」
方其安話一出口,我也有些忍俊不禁:「雖然款式剛硬了些,但好歹心意是有的。」
我放下茶盞,看著方其安,揶揄著問:「你老說別人,那若是你有了心儀的姑娘,你打算送什麼?」
「我、我……」方其安被我突然一問,人都結巴了起來,頓了一下才斟酌著說道:「奴才不會旁的,除了送脂粉首飾,奴才也只有木雕的手藝還算拿得出手了,想來,也只能將那人的一顰一笑刻下來,算是一些心意。」
「送木雕倒是別出心裁又有意趣。」我輕輕點了點頭,見左右沒有旁人,便又補充道:「日後你若有了兩情相悅的人,必得告訴我,也好讓我這個阿姐替你做一回主。」
「奴才身份卑微,身體殘缺,怎好耽誤了別人。」
方其安聲音雖輕,卻讓我聞之一愣。
宮中結為對食的內侍宮女不在少數,如今方其安已是築蘭宮的內侍總管,若他想要與人對食,並非難事,可他卻說,不願耽誤別人。
「是我失言了。」我沉默了一下,由衷道:「你人這般好,我甚至巴不得你是我的親弟弟,你可不許自輕。」
這話是真心話,方其安也聽得出來,他靦腆一笑,也不再接方才的話茬了,反倒說想替文秋討個恩賜,若是沒有主子做主,文秋和那侍衛只怕還要再熬上五六年才能修成正果。
「這簡單,若他二人願意,過幾日從華隱寺回來,我讓人挑個好日子,給他們賜婚就是了,這也算是築蘭宮的一樁喜事。」
我應允了以後,方其安就將這件事告訴了文秋。
於是我眼見著文秋一改從前怯懦的模樣,連著幾日都勁頭十足,就連我離宮前往華隱寺那日,她看向我時,眼睛都還是亮晶晶的,像是盛了光。
因為之前刺客行刺一事,這次出宮的守衛都是下了大功夫的,不但途中車架被圍得嚴嚴實實,就連華隱寺也被提前清理了一通,除了寺中的尼姑,其餘人等一律早早攔在了外面。
我隨齊昭一起拾階而上,先後踏入了華隱寺的正殿。
大殿內只留了二十餘個尼姑在旁邊誦經,我粗粗掃了一眼,目光就被其中一個尼姑吸引住了。
同是誦經,同是佛陀弟子,她跪在其中,身形卻明顯比旁人佝僂一些,像是個老婦人,但我卻也看不出她的年齡,只因她大半張臉上都覆蓋著燒傷的痕跡。
想來也是個苦命人。
我收回目光,跪在了拜墊之上,也跪在了菩薩腳下。
在虔誠的誦經聲,我應與齊昭先後供香,祈盼國運昌盛,早降甘霖。
而前來遞香給我的尼姑,竟就是方才我瞧見的那個。
齊昭未曾想到前來給我遞香之人面目會是如此駭人,在她不慎將妙香蹭到我的衣袖上後,齊昭更是直接皺起了眉,面露不愉。
見齊昭不悅,那尼姑當即戰戰兢兢地埋下了頭,顫聲請我去挪步偏殿更衣。
我聽她聲音嘶啞,身形也在晃動,想著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就先自她手中接過了香,輕道了一聲無礙後便去案前供香了。
等我上完香再轉身時,那尼姑已經退離了幾步遠,我瞥了她一眼,正好與她目光相接。
剎那間,我的心空了一下,腦中仿佛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卻怎麼也抓不住。
就這瞬息的功夫,我晃了晃神,等再看向她時,她已經垂了下頭,還更加佝僂了幾分。
????13.
就在我出神的功夫,大殿外面突然響起了一記利刃出鞘的聲音,倉啷一聲,長刀映著寒光,一刀劈斷了兩支破空而來的箭矢。
我無措地後退了半步,險些摔倒。
劈斷箭矢的人是守在殿外的侍衛統領,一身好功夫,反應也迅速,我身形還未穩住,他就已經持刀擋在大殿門口,高呼了一聲「有刺客」,其餘侍衛也立馬紛紛拔刀橫列在前,瞬間形成了一堵人牆。
「雲兒,到朕身邊來!」
我正望著門口的方向,忽聽齊昭語氣急促地叫了我的名字,等我反應過來時,他已經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將我帶至了他的身後。
齊昭比我高了一個頭,如今他握著我的手站在大殿中,擋在我的身前,仿佛隔斷了外面一切的兇險。
我愣愣地看了一眼與齊昭交握在一起的手,隨後目光越過齊昭,看見方其安和齊昭身邊的內侍總管帶著十來個人匆忙跨進大殿,隨後一齊合上了大門。
厚重的木門被合上時,發出了吱呀的悠長聲響,守在門邊的方其安看見我已經站在齊昭身後,才遠遠地鬆了一口氣。
被圍得水泄不通的華隱寺突然出現了刺客,而且這放冷箭的手段,與之前刺殺孟丹卿的刺客如出一轍。
但之前呈上的奏摺,上面寫的卻是刺客已全數剿滅。
我雖看不見齊昭的表情,卻還是察覺到了他的怒意。
這殿內突然多了這麼多人,雖然事發突然,但好在已經控制住了局面,加之齊昭就在殿內,所以大家都還算冷靜,也沒有發出什麼大的聲響,以至於我還能時不時聽見外面箭矢被劈斷後叮噹落地的聲音。
隨著箭矢之聲的消失,外面又緊接著響起刀劍碰撞的聲音。
兵戈聲與嘶吼聲越來越大,使得殿內的安靜也被打破,周圍的私語聲逐漸放大,人影徘徊躊躇,甚至還有尼姑被嚇出了哭腔,讓空氣都跟著焦灼了起來。
方其安透過門縫向外看了一眼,稟報說方才刺客只是放冷箭,並未現身,現在是全都出來了,正和宮中侍衛在外廝殺,才使得聲響大了起來。
「刺客人數如何?」齊昭厲聲問道。
「並不算多,應該只有三十餘人。」
竟然才三十餘人,可聽外面的聲響,說是有七八十人都不為過。
三十餘人對上數百侍衛,如同以卵擊石,更何況還是由暗轉明,就算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也與自投羅網無異。
我一時心緒雜亂,還未能想通這些刺客的謀算,就又察覺殿內似乎少了一個人。
我鬼使神差地掙開了齊昭的手,狐疑地緩步走向了大殿的角落。
那角落裡擠的都是剛剛誦經的尼姑,眾人靠在一起,見我過去,一個個面面相覷,都不知我是要做什麼。
「你們之中那個臉上有疤的法師去哪兒了?」我掃視了一圈她們的臉,確認少了一個人。
聽我發問,她們才從驚慌中回神,發現當真少了一個人。
不等眾人給出答案,我的耳邊就驟然響起了驚雷般的爆炸聲。
熱浪猶有實體般衝擊著我的背部,我仿佛被數十隻手狠狠推了一把,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去。
這一切都太過突然,讓我來不及反應。
就在我摔倒在地的瞬間,有人自我身後奔來,一手護住了我的頭,人也整個撲在了我的身上,替我隔開了熱浪。
我被衝擊得頭暈目眩,腦中只激盪著一句話——
大殿之中被人安了火藥。 ?
我的四肢百骸都在發疼,可我來不及再多想,便扭頭看向了方才齊昭站的位置。
「阿昭!」我歇斯底里地呼喊,卻只能在濃煙與火光中看見模糊的人影。
無人回應我。
只與上一次爆炸隔了不到幾息的功夫,第二次爆炸的聲音就再度響了起來。
震耳欲聾,火光烈烈。
比第一次劇烈,比第一次可怕,也比第一次,無望。
在濃煙中,我的眼睛忽然被方才護住我頭的那隻手給捂住了,這隻手掌心粗糲,好似覆蓋了一層繭。
我聽見耳畔有人叫我的名字,書雲兩個字從他的嘴中說出來,沾著鮮血的氣息,讓我尤為陌生。
他平日都稱我娘娘,也叫過幾次阿姐,這是他第一次叫我書雲,在滔天的火光中,在滿殿神佛四濺的殘骸中。
大殿的房梁和磚瓦重重砸下,我張了張嘴,想應他,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就這樣聽著周遭或微弱或劇烈的哭喊聲與碎裂聲,在方其安的掌心,沉沉闔上了雙目。
14.
在失去青蘊後,我又失去了方其安。
他們倆,一個是為了救孟丹卿,一個是為了救我。
只是孟丹卿死了,我卻還苟活著。
我的身上包紮了許多處傷口,右腿也被灼傷了,傷的地方泛起的疼意總是密密麻麻的,仿佛能鑽進骨頭裡。
我感受著這樣的痛楚,總是忍不住去想,方其安該有多疼。
旁人告訴我,當時大殿已經成了半個廢墟,衝進去救人的侍衛只救出了我、齊昭、和另外兩個離門口十分近的尼姑,其餘人都葬生火海,無一生還。
救我時,撲在我身上的那人後背已經血肉模糊,大殿的橫樑砸在了他的身上,幾乎將他整個人都壓變了形,可他一手覆在我的眼上,一手死死扣住我的肩膀,侍衛無法,只能砍斷了他的胳膊,才將我救了出來。
齊昭離火藥爆炸的地方還要近一些,是他身邊的內侍總管和其他五六個小太監做了人牆,一層又一層地護住他,才保住了他的命。
我與他雙雙暈厥,被匆匆送回了宮,如今我醒了,他卻一腳踩進了鬼門關,昏迷至今。
我醒過來後,躺在床上足足緩了半個多時辰,無論旁人將那日的場景描述得如何慘烈,我卻好像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似的,腦子裡唯一的場景,只剩了滿目的火光,緊接著就是漫無邊際的黑暗。
那片黑暗,是方其安的手掌。
方其安曾說,他拜過許多護佑世人的神靈,卻沒一個眷顧過他,如今他為了救我,永遠留在了那座菩薩慈眉,金剛怒目的華隱寺。
我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而我醒過來的消息不知何時已經傳了出去,築蘭宮外,人跪了一排又一排,說要請我出面,主持大局。
我甚至來不及大哭一場,就在眾人的懇求聲中去了鴻寧殿。
齊昭安靜地躺在鴻寧殿的床榻上,他傷得實在太重了,哪怕我湊到他的面前,也只能聽見些許微弱的呼吸聲。
我問太醫,皇上傷勢如何,太醫便支支吾吾,說不出個大概。
於是我無力地擺了擺手,讓殿內的人都退下,只留下了太醫。
等人都走乾淨了,太醫才輕顫著對我說出了實話:
「回貴妃娘娘,皇上傷勢過重,微臣已經竭盡全力,但恐怕還是……且就算皇上得上天護佑醒了過來,腿上與右臂的傷也恐難痊癒,還請娘娘恕罪。」
我看著太醫額頭上豆大的冷汗,明白這就是最大的實話了。
「本宮知道了,你們竭力盡能就是。」在太醫如蒙大赦的目光中,我接著說:「但若是皇上的病情被人傳出去半個不該說的字,你應該知道後果。」
「微臣明白。」
我不是醫者,我救不了齊昭,所以我只能將他託付給太醫,再拖著自己這幅殘軀,去護住他的江山。
我差人將聿瑾帶來鴻寧殿偏殿,讓乳娘和太醫一同照料聿瑾,又調來侍衛圍住了整個鴻寧殿,不許閒雜人等靠近,對外只說皇上病情好轉,就快要甦醒,使后妃悉數回到各自居所。
安排好宮內事宜後,我親筆寫了一封信,讓齊昭的親衛送去孟府,懇請孟太傅出面主持大局安撫人心,替齊昭鎮住動盪的前朝。
最後,我找來了侍衛統領,問他華隱寺的那些刺客如今怎樣了。
「刺客死傷殆盡,活捉了三個,已在日夜連審,華隱寺所有人都已經收押關進了大牢,也在逐個審問。」
「那些尼姑中,可有一個臉上有疤的?」
「有,有一個臉上有舊傷的尼姑,山下的守衛抓住她時,她正鬼鬼祟祟想要偷逃,因她形跡可疑,第一個審的就是她,但她什麼都沒說……」侍衛統領聲音一滯,思索了一下,補充道:「她只問了貴妃娘娘您是否……是否還活著。」
說完這句話,侍衛統領就將頭埋了下去。
我微微一愣,在華隱寺大殿中的種種場景忽地浮現在了我的腦中,反反覆復,像是畫卷一樣一點點放大鋪陳在我眼前,讓我剎那間心亂如麻。
我明明端坐在椅子上,卻覺得整個房間都在扭曲,顛倒。
「本宮要見她。」在侍衛統領略顯疑惑的目光中,我佯裝平靜地解釋說:「華隱寺大殿內的火藥可能與她有關,本宮要親自審她。」
因我腿傷未愈不便去大牢,所以統領特意派人將她押了過來。
我挑了座平日閒置的偏殿,坐在椅子上等人來,不到兩刻鐘的時間,侍衛就將那尼姑五花大綁地扔在了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腳邊這個摔倒在地上,渾身都是鞭印和血漬,嘴也被布團塞住的人,擺了擺手,讓侍衛和婢女都先退了出去。
侍衛提醒我這人被抓後屢次想要自盡,所以才用布團塞住了嘴,綁得嚴實了些,讓我小心些。
我點了點頭,看他們魚貫而出,虛合上殿門後,才自椅子上起身,彎腰鉗制住了這尼姑的下巴。
她被迫仰頭與我對視,我一言不語地取出她口中的布團,接著扭過她的頭,擦去她耳邊的血跡,最後在她的右耳耳窩中,找到了一顆痣。
眼前的人面目全非,可耳窩裡的這顆痣卻還在,只是那天華隱寺中匆匆一瞥,我竟沒有在意。
只一眼,我便整個人都泄了力,倏地半跪在了她面前,就連腿上傷口泛起的痛楚,我也不在意了。
「如霜……如霜……」我伸手捧住她的臉,聲音止不住地打顫:「怎麼會這樣。」
為什麼是你。
怎麼會是你。
15.
眼前的人,是曾經冰清玉潔,如霜如月的沈家大小姐,是曾與我同榻而眠,教我琴技的沈如霜啊。
「別哭了,我差點害死了你,你不該為我而哭……親眼看見你還活著,我很高興。」
沈如霜的聲音像一把生了銹的刀,噗嗤一聲捅進了我的皮肉里,我的手腳冰涼,肚子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拳,五臟六腑都在疼。
「華隱寺的火藥是你布置的?」我說。
「是。」
「長街刺殺皇后的刺客,也是你安排?」
「對。」
我問著早已預見答案的問題,她回答著最簡潔明了的答案。
早已自焚於火中的沈如霜沒有死,她現在就在我面前,承認了這一切都是她的安排。
我垂下雙臂,頹然靠在了身後的桌腿上,喃喃道:「我以為你早就死了,死在皇子府那場大火里。」
「是,我本該死在火中,可是我命大,在烈火中醒了過來,僥倖逃了出去。」
我的腦子混混沌沌,有些想不通她的話,僵硬著啞聲反問:「逃了出去……你不是,自焚嗎?」
聽見我的話,沈如霜突然笑了起來,淚水順著她的疤痕滑落,洇開了血漬,她說:
「自焚?你信嗎?雲兒,你真的信嗎?」
我有些愣住了。
所有人都同我說,沈如霜帶著自己的孩子殉了二皇子,從未有人問過我,信不信這件事。
我應是信的,我也曾為她痛哭,為她立碑,可現在她就在我面前,一字一句地問我,「你信嗎?」
我無措地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只能怔愣著聽她痛苦地向我剖陳舊事。
她說是齊昭給她下了藥,做出了她帶著孩子自盡的假象。
她說她逃無可逃,只能與乞丐為伍,最後進了華隱寺,懷著滿腔仇恨,蟄伏多年。
她說那些刺客其實是二皇子齊曄早年養在別處的死士,是她聯繫上了他們,後來又特意讓他們埋伏在長街刺殺孟丹卿,替自己慘死的孩子報仇。
她還說那塊所謂天降祥瑞的石頭,也是她假造的,只為了引齊昭去華隱寺,那時齊曄留下的死士經過一場圍剿已經死傷殆盡,只剩藏在華隱寺周圍的三十餘人,絕對不是宮中侍衛的對手。
所以她讓餘下的死士做出刺殺的喧鬧假象引眾人注意,使得齊昭滯留大殿之中,自己再趁亂伺機點燃引線,引爆被她提早藏在佛像底下的火藥,隨後她再從後門離開。
一環又一環。
一計又一計。
害死了孟丹卿,要了青蘊的命,而今我的夫君性命垂危,方其安更是屍骨無存。
故人不肯入夢,原是還留在著世間,可再度相見,卻是此番光景。
我忽覺耳朵嗡嗡作響,人也輕飄飄的,像是落進了地獄裡。
沈如霜平的眼淚一股又一股地,像泉水一樣從她充血的眼裡涌了出來。
我麻木地看著她,輕聲說:「我曾經是真的想保住你的性命,可……」
可為什麼到頭來,卻變成了這樣。
「你想要保住我,但華隱寺中,是我對你不住,可是雲兒……我並不想你死,我也不想害死青蘊。」
所以那天刻意將我的衣袖弄髒,想要將我引去偏殿。
只是她對齊昭的恨意,不足以讓她為我放棄這難得的,可以一擊即中的機會。
我喉頭一澀,竟控制不住地哽咽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