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舟放下購物袋,去了廚房做飯,我百無聊賴地看著樓下的小孩跑來跑去,最後決定去廚房找遲舟。
搬了個小板凳放在他身後,我站了上去,用手指去梳他的長髮。
遲舟切著菜,和我說了對不起,「……再給寧寧買一個新的薩菲羅斯,好嗎?」
「不好。」
「為什麼呢?」
「不是原來那一個了。」
遲舟切菜的手頓了一下,輕輕地應了聲好。
食物的香氣漸漸散發出來,我捏著遲舟的頭髮,目不轉睛地盯著鍋里的魚湯,黑暗帶來恐懼,而飢餓帶來的是焦慮,幼時的我痛恨這些不美好的感受,但又不得不接納它們。
不要狼吞虎咽地吃東西這件事,學會它我用了二十年。
遲舟開始切黃瓜了。
我站在他身後偷偷伸出手去。
他切一塊,我吃一塊,半天過去,盤子裡仍舊是空空如也。
但他好像沒看見一樣,繼續切著。
「寧寧。」
他忽然喊了我一聲,語氣很平靜,「對不起,我隱瞞了和謝之鶴之間的關係……」
「沒關係。」
我無所謂地嚼著黃瓜,「我不在乎。」
就像我不在乎謝之鶴家裡有什麼人一樣,我同樣不在乎遲舟家裡有什麼人,我只看我切實享受到了什麼好處,別的我都不關心,也就無所謂隱瞞欺騙,更加不會因此憤怒。
從本質上講,我是個只著眼於自身利益的人。
我知道遲舟對我很好。
他愛我。
但很多東西對我來說,有很好,沒有也沒關係。
遲舟愛我,那很好。
他不愛我,也沒有關係。
我輕視遲舟的愛,我知道自己很壞,但愛從來就不是重要的東西,就像一直以來的那樣,假使有一天他離開了,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不是嗎?
「嗯,我知道。」
遲舟輕輕地應了一聲,繼續道:「但我還是要說……我哥是謝之鶴的繼父,按照輩分算,他該叫我一聲叔叔。」
我眨了眨眼睛,有點意外。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曾經和我說過,他哥哥和自己的初戀結婚了。
那真是個十分曲折的故事,淳樸的山裡少年遇見了來山里寫生的年輕女畫家,在相處的三個月里,他對比自己大了八歲的畫家姐姐一見鍾情,但最後,他卻只能默默地目送她離開,因為她只把他當成孩子,也因為她已經有了家裡安排的未婚夫。
後來為了送相依為命的弟弟念書,少年咬著牙帶著弟弟去了城裡打工。
沒想到從來的第一天起,就被人欺負被人騙,就要走投無路的時候,當年的畫家姐姐突然降臨,像勇敢的騎士一樣拯救了他。
這是兩人分別的第六年。
畫家姐姐已經從聯姻里掙脫出來,只是身邊多了個小男孩。
「我哥和宋老師之間的感情合乎道德,婚姻也合乎法律,但謝之鶴不能接受,他認為這是對他爸爸的背叛,所以選擇了回到謝家跟著父親生活。」
哦,謝之鶴的爸爸啊,我見過。
謝之鶴是條瘋狗。
他爸把我當成了系在他脖子上的狗繩,高高在上地威脅我不許離開他。
不過他三年前死了。
嘻嘻。
他一死,謝之鶴的媽媽就立刻聯繫了心理醫生,將他扭送去了國外治療。她認為自己兒子有病,且病得不輕。
畢竟正常人做不出把人囚禁起來的事情。
難怪遲舟他哥覺得她像從天而降的騎士,我當時何嘗不是一樣的感覺。
謝之鶴歇斯底里地叫我不要忘記他,叫我等他回來,但我當時只看得見他的母親,即便只是一個遠遠的背影。
男人沒辦法拯救女人。
但女人可以。
借我外套的隔壁班女生,偷偷保存監控發給我的實習女老師,還有謝之鶴的媽媽。
我在成長過程中感受到的為數不多的善意,全部來自於女性。
於是我堅信謝之鶴是個神經病,全是因為他爸的劣質基因,因為他爸也是個神經病,同他媽媽全無干係。
而這也就說明——
「遲舟,你什麼都知道,是嗎?」
我從沒想過隱瞞過自己的過去,遲舟卻從來沒有問過,他自然而然地出現在了我的生命里,就好像他本就該在那裡一樣。
遲舟擦乾淨手,轉身抱住了我。
然後我就聽見他嘆了口氣。
「寧寧。」
「我愛你,在你認識我以前,我就認識了你,而當我認識你,我開始愛你。」
「我時常想,自己應當是為了愛你,才存在的。」
10
客廳的燈亮了一晚上,第二天,傷痕累累的薩菲羅斯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我刷著牙,盯著看了很久。
吃早餐的時候,我忽然想起自己答應了這周要和遲舟結婚。
感覺好像也不是太壞。
喝了口甜豆漿,我垂下了眼睛:「民政局幾點上班?」
遲舟默默起身去了玄關,從柜子里拿出了文件袋,透過透明的塑封,可以看見裡面裝著的戶口本和身份證。
我:……
不是呢?到底什麼時候準備好的啊!
或許是我眼裡的疑惑太明顯,遲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拿著文件袋走過來,伸手擦去我嘴角的麵包屑。
「什麼時候嗎?」
他想了想,「……大概是第一次看見你,你手裡拿著一個甜甜圈,我覺得那很像一個戒指。」
吞咽下最後一口三明治,我一言難盡地看了他一眼。
「算了。」
我擦擦手,站起身來,「走吧,我今天也不用去公司。」
……
半個小時後,我站在民政局門口,看著遲舟手裡的兩本結婚證,唯一的感想就是——
好快啊。
下一秒,手機震動了起來。
螢幕亮起,新的陌生號碼映入眼帘,不用猜也知道是謝之鶴。
我真的很煩了。
這才回來幾天,就搞出這麼多事。
我不耐煩地想要掛斷拉黑,卻被遲舟攔了下來,他看著我認真道:「總歸是要說清楚的。」
說著,他接通了電話。
謝之鶴有些崩潰的聲音從聽筒另一端傳來:「姜寧,你怎麼敢和他結婚?!為什麼?為什麼是遲舟?他和他哥哥都是賤人……都是不要臉的賤人!我不准你結婚!我不准你和他結婚!!」
遲舟靜靜地聽著,等那邊發泄完了,他才開始說話。
「之鶴。」
他的聲音很溫和,「不要這樣同寧寧說話,她現在是你的長輩,你應該更有禮貌。」
謝之鶴暴怒,歇斯底里地咒罵著。
我聽得厭煩,拿過了手機。
「謝之鶴。」
我面無表情地喊了他一聲,語氣冷淡:「你到底想做什麼?」
謝之鶴驟然安靜了下來。
良久,他哽咽道:「姜寧,別這麼對我……」
我舉著手機,眼神很是平靜:「你知道嗎?謝之鶴,我曾經也說過這句話,八年前,被人逼進巷子裡吃煙頭的時候。」
謝之鶴呼吸一窒。
我繼續道:「沒有用的。」
「謝之鶴,當年我說這句話沒有用,現在你說這句話,也不會有用。」
說完,我掛了電話。
但我要做的遠不止於此,點開通訊錄,我編輯了長長的一段文字,發送給了謝之鶴的媽媽。
我告訴她,謝之鶴的病情更加嚴重了,應該繼續接受治療,事實上我認為他就該一輩子呆在國外,再也不要回來。
我不覺得她會站在謝之鶴那邊。
畢竟對於像她這種清醒的女人來說,一個無法共情母親的兒子,實在是很難叫人愛得起來。
而結果的確不出我所料。
不過兩分鐘,我就收到了回復。
【好,我知道了。】
這是最適合謝之鶴的結局。
不是為了報復,我只是單純地認為,神經病就該待在精神病院裡。
至於當年的事——
時至今日,沒有一個人和我說過對不起。
但已經不重要了。
那些曾經欺負過我的人,考研的被舉報學術不端,創業的被舉報偷稅漏稅,從政的被舉報行賄受賄……我像條藏在暗處的毒蛇,早已用自己的方式報復了回去,完成了對自我的救贖。
是的,我從來就是這麼記仇,這麼小氣。
好在,一切都過去了。
「寧寧。」
耳邊傳來遲舟的聲音,我轉頭,看見他伸出的手。
我垂著眼睛。
良久,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11
第一次見到那個女孩,是在朋友開的咖啡店。
他透過落地窗,看見她蹲在街角喂貓,喂完貓後,她面無表情地咬了一口甜甜圈。
她好像很煩那幾隻小貓。
遲舟想。
但是朋友告訴他, 她每天都會來。
這只是一句無心之言, 但那天以後, 他成了咖啡店的常客。
「她已經有男朋友了。」
朋友這樣說。
於是他選擇遠遠地看著, 不去打擾。
直到某一天, 他在她身後看見了謝之鶴,那個自己名義上的侄子。
兩人爭執著什麼, 最後以謝之鶴的離開而告終。
離開前,他陰沉暴怒的臉死死地盯著她,眼裡全是不甘。
第二天,她沒有來喂貓。
這樣的情況曾經發生過,遲舟耐心地又等了一天, 然而第三天,她仍舊沒有出現。
於是他聯繫了謝之鶴的母親。
找到女孩時,她已經被關了兩天兩夜。從厚厚的一沓資料里, 遲舟終於知道了她的名字。
姜寧。
以及……她的過往。
為什麼要傷害她?
他想, 她應該被愛, 應該被善待。既然如此……去愛她的那個人為什麼不能是他?
遲舟搬到了女孩身邊。
長久的陪伴, 他的愛像潮水一般, 包裹了她的生活。
但他總是覺得不夠。
遠遠不夠。
後來遲舟去了她長大的那家孤兒院, 在那裡, 他看見了她幼年時關於「幸福」的設想。
那是一幅畫。
稚嫩的筆觸描繪了一個女人,她有長長的頭髮,臉上帶著溫柔的笑,安靜地站在整潔寬敞的房間裡, 身旁是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
畫中的她小心翼翼地拉著那個女人的手。
小小孩童對於母親朦朧的渴望, 全部被藏進了畫裡面。
遲舟打量著這個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偌大的孤兒院,卻只有三個工作人員,擁擠的嬰兒房裡, 地面上鋪著毯子, 孩子們不要阿姨哄,乖乖地躺在上面睡午覺。
他看著這一幕,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一個嬰兒忽然啼哭起來。
遲舟伸出手想將她抱進懷裡, 卻被強硬地阻攔,阿姨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疲憊,對他說:「不能抱。」
「抱了, 就會產生依戀。」
人的依戀從嬰兒時期就開始形成, 處於口欲期的小孩,會對滿足他需求的人產生深度的依賴。
遲舟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給了糖又拿走, 多殘忍。
「他們三個月大的時候就不哭不鬧了。」
阿姨這樣說。
在最需要愛的時候, 從來不曾被深深地愛過, 所以後來無論得到多少愛,都不以為然。
她說她不需要愛。
可是, 她真的不需要愛嗎?
遲舟看著窗外的芭蕉樹, 沉悶的綠色渲染了整個窗台,層層疊疊的寬大葉子看得人喘不過氣。
他想起了女孩子喂貓時被風吹動的那縷髮絲。
她也是這樣長大的嗎?
沒有愛,也沒有關係地長大了,是嗎?
他的寧寧, 真是了不起。
……
思緒回籠。
遲舟抬起眼睛,又看到了那個坐在窗邊看月亮的身影。
她看起來很需要一個緊緊的擁抱。
還需要很多很多的愛。
但沒關係。
他本就是為了愛她才存在。
遲舟走過去,溫柔地朝她張開了雙臂。
「要抱嗎?」
「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