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燦爛晚霞照亮我們的前路,後來,天色漸暗。
我點亮手電筒。
那一團小小的圓,仿若天地間唯一的光。
夏夜的風將爸爸的舊 T 恤吹得鼓鼓的。
後背上好幾個細小的破洞也被撐開。
我盯著看了會,喊道:「爸,等我以後賺錢了,給你買很多很多新衣服!」
他理所當然:「買七件。我一個星期都不穿重樣的。」
「我給你買 365 件,一年到頭你都不穿重樣的。」
爸爸笑了:「你現在吹牛比我還厲害。」
爸爸,這不是吹牛。
是我的真心!
而且,我一定會做到。
他送到校門口路燈下就不肯往前。
壓低聲音像做賊:「你自己去,好好讀書!」
我拎著行李往校內走。
進了校門回頭,看到爸爸還站在那盞發黃的路燈下,笑著朝我揮手。
以春大娘為首,村裡好多人勸爸爸。
「這才初中,又是住宿又是補課,真的讀了高中要花多少錢?」
「就是親生的也不能這麼造,何況她是撿來的。」
「早點畢業去打工,你就可以享福了,到時候再收一筆彩禮……」
過年姑姑來了。
跟爸爸大吵一架。
「親外甥文才那樣也沒見你關心過,撿來的野種你掏心掏肺!
「難道她以後生了孩子,還能跟你姓劉?」
文才是大表哥,有點智障。
今年已經十八歲,有時候發病了還會在馬路上拉屎拉尿。
9
爸爸沒個好氣:「你的崽也不姓劉!」
姑姑一噎:「但他身上流了劉家的血!」
「我又沒得家產要繼承,要這血那血做什麼?她是我養大的女,我自己就是吃了沒讀書的虧,我就是要送她去讀書!」
兄妹倆再一次不歡而散。
姑姑離開時狠狠瞪我:「你要是懂事點,就不要讀高中,體諒下你爸爸的辛苦!」
「養你這麼大,他已經仁至義盡了。」
如果是以前,我肯定會動搖。
可生生哥和甜甜姐一直在鼓勵我,爸爸也支持我。
我微笑著:「我就是要考一中讀大學,才能帶著爸爸過好日子。」
「你說什麼我都要讀!」
姑姑被氣走了。
有很多人希望我和爸爸過得好。
可也有很多人在等著看爸爸的笑話。
但我絕不允許那樣的事情發生。
我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到學習之中,班主任都誇我:「你跟張生生和田甜是一個村的吧?」
「你們那風水不錯,出聰明人。」
我專注學習,其間很少回家。
每次回去,家裡總是一股濃濃的膏藥味。
爸爸說他腰痛。
我讓他去醫院看看。
他瞪我:「醫院那燒錢的地方,能去嗎?我貼個膏藥就好了。」
我盼著日子慢一些,我再多鞏固點知識。
可中考,還是如期而至。
出成績那天,爸爸去鄰村幫工,把手機留給我,方便我跟班主任聯繫。
我問:「你不跟我一起等嗎?」
他凶我:「屁大點事,你肯定考得上。我不去賺錢,你拿什麼讀書?」
他都已經出門好一會,又騎著叮噹作響的自行車折回來,停在門口朝我喊:「一會成績出來,你打老王的電話告訴我一聲。」
我還沒應,他弓著背踩著自行車匆匆走了。
一直等到十一點多,班主任的電話總算打進來了。
我手心全是汗,按了兩次才順利接通。
10
班主任很興奮:「惠惠,你考上了,你是我們學校第一,考了全縣九十五名,你真的厲害!」
夏日蟬鳴不止,我的腦子有一瞬是空白的。
過了好幾秒才回過神,哽咽回道:「謝謝,謝謝老師!」
掛斷電話,我正準備告訴爸爸這個好消息。
手機嗡嗡響起。
接起後,那頭傳來王伯慌張的聲音:「惠惠,你爸做工時痛暈過去了,我們現在送他去醫院,你也快點過來吧。」
張嬸帶著我頂著滿頭熱汗趕到時,爸爸已經醒了。
他睡在醫院走廊過道上,吊著水,臉色慘白。
見我第一眼就問:「考上了嗎?」
我眼淚滂沱而下:「考上了,我考了全縣九十五名。」
爸爸笑了,眼角起了一層密密的褶子,看向王伯,驕傲無比:「我就說我女兒考得上,這頓酒你是請定了。」
王伯瞪他一眼,俯下身朝他喊:「你身體都這樣了,還想喝酒!」
檢查結果也已經出來:爸爸是腎結石導致了腎盂分離。
醫生建議儘快手術,不然拖下去很可能腎功能惡化。
「你們先準備一萬二吧!」醫生放軟口氣,「現在都有新農合,最後算下來六七千塊差不多。」
傍晚時,姑姑也到了。
她埋怨著:「家裡地里活正多呢,你怎麼偏偏這時候病倒了。」
王伯說今天的檢查費治療費他來出,但是後續做手術的錢,得爸爸自己想辦法。
可要命的是,爸爸只給我買了新農合,自己沒買。
那會鄉下人生病都靠扛,實在不行就找赤腳醫生。
對於剛開展的新農合政策不了解也不信任。
好多人沒買。
爸爸當晚就鬧著要出院。
「我沒什麼事,再熬半年,等下半年把新農合交上了,它一生效我就來做手術。」
我都急哭了:「爸爸,你還存了錢給我讀書是嗎,你拿出來先治病,我不讀高中了,我不讀了!」
爸爸一巴掌拍在我手上。
「閉嘴!好不容易考上一中,必須去讀!」
見我眼淚滾滾,他耷拉著眉眼伸手摸我發紅的手背:「打痛你了?」
張嬸說她手上還能勻兩千塊出來。
又問姑姑:「你呢……」
姑姑看看爸爸,又看看我。
「哥,你的醫藥費,我跟大軍可以全部承擔。」
我心裡一松,幾乎要跪下給她磕頭。
卻沒想姑姑緊接著就說:
「但是我有個條件,你把惠惠嫁給我家文才當老婆,親上加親。
「我給文才準備了三萬塊彩禮錢,全給你!
「這樣惠惠是你女兒,又是你外甥媳婦,肯定會一輩子照顧你,你也可以馬上做手術。
「簡直是兩全其美!」
11
爸爸蒼白的臉色瞬間漲紅,朝著姑姑吼:「你滾,滾!」
姑姑也不生氣,而是看向我:「你別急嘛,聽聽惠惠的意思!」
「惠惠,你剛才也聽醫生說了後果。腰子是男人身上最重要的東西,一刻也拖不得……」
「你不能看著你爸爸那樣受苦吧?」
是!
醫生說,如果不及時治療,很可能會腎衰竭,腎壞死,進而威脅到性命。
我那時還太小。
以為醫生說的最壞情況,就是必然結果。
比起讀書,當然是爸爸更重要。
短短十幾秒,我就做好了決定。
我擦了眼淚,笑著說:「爸,我願意,我願意的。」
姑姑得意極了:「哥,你養這女兒十幾年,現在總算是派上用場了,還算她有良心,以後讓她生兩個崽,一個跟你姓劉!」
爸爸眼眶紅極了,扶著床沿慢慢站起來,掄起胳膊用力甩了姑姑一巴掌。
「啪!」
整個過道都迴蕩著這一聲。
爸爸吼道:「我就算是死,也不會賣女兒救命!」
「我沒有你這樣的妹妹,你給老子滾,有多遠滾多遠!」
張嬸早就憋不住了:
「翠花,當初你建房子,你哥沒日沒夜幫了三個月忙,一分錢都沒收。
「後來文才去看病,也是你哥帶著跑上跑下,出錢出力。
「做人得有良心,你把錢先借給你哥,回頭他賺了就還你。」
姑姑捂著通紅的臉,眼底全是憤憤。
「把惠惠嫁給文才,我馬上就出錢。不然就沒有。
「一萬多不是小錢,我倒是要看看,除了我還有誰能拿得出來!」
12
或許,這就是我的命吧。
跟無數個村裡的女孩一樣,到了年紀,收一份彩禮,嫁一個男人,糊糊塗塗一輩子。
就在這時,一個風塵僕僕的身影出現在過道盡頭。
是支書。
他頭髮根根豎起,想必是騎著摩托車飛奔過來的。
問過爸爸情況後,他長出一口氣:「還好,不是什麼大病。我大舅哥之前也得過這個。」
「另外,新農合你其實已經買了!」
爸爸是退伍軍人。
縣裡有政策,退伍軍人的新農合歸縣裡財政覆蓋。
支書猜測這個優待是為了達到新農合的覆蓋率,為了政績,後補的。
村裡只有兩個人享受到了,支書就忘記通知爸爸了。
其實一來一回也就是幾千塊的事。
擱現在根本不算什麼。
可在當時,幾百塊也能難死英雄好漢。
支書還帶了兩千塊過來,其中有他的五百,還有村裡其他人家零零整整湊的一千五。
村子裡就是這樣。
勾心鬥角不少,可心地良善的也多。
支書勸爸爸:「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要是身體垮了,以後惠惠靠誰?」
說得我眼睛又紅了。
爸爸看我一眼,點點頭:「好,我先湊錢治病嘛。」
大家如釋重負,只有姑姑臉色難看。
支書看著她。
她翻著白眼:「我沒錢,一分都沒有!」
「當初他要是聽我的,把十萬塊的賠償款交給我保管,就不會被那個毒婦捲走,現在也不用為萬把塊發愁。」
爸爸蒼白的臉越發沒有血色,整個人疲倦極了。
「翠花,或許我們沒有兄妹緣分,以後……就不要走動了。」
姑姑狠狠剜他一眼:
「那正好,反正你也從來沒把我當親妹妹。
「我以後再也不會來找你這個聾子!
「我以後再認你這哥哥,我就去吃屎!」
說著,她氣沖沖往外走。
張嬸湊到我耳邊小聲說:「其實你爸跟你姑不是一個媽生的。」
原來姑姑是後媽生的。
從小,就被媽媽耳提面命,要提防哥哥。
所以總是爸爸對姑姑掏心掏肺沒用。
難怪姑姑剛才說那樣的話。
可這一切不是爸爸的錯,爸爸也是受害者。
我追了出去,叫住姑姑。
我站在醫院門口的白熾燈下,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我會讀高中會考上大學,一定會帶著爸爸過上好日子。」
「劉翠花,記住你自己的話,以後再也不要來找爸爸。」
劉翠花站在樹影里,啐了一口:「別以為考上一中了不起,一中每年能考好大學的也不到三成。」
「你就做夢吧!」
爸爸晚上打了很多個電話,四處湊錢。
但還是差了兩千。
張嬸和我去求主治醫生也不管用。
他們每天看到的病人太多,根本同情不過來。
規定就是規定。
正是一籌莫展,當天下午有人找來醫院了。
13
是虞大娘。
她如今在縣裡給人當保姆,收入尚可。
把給甜甜姐準備讀大學的費用,先借了兩千給爸爸。
她是趁主家午睡出來的,留下錢和水果後就匆匆離開。
我送她到醫院門口,她溫柔地摸摸我的頭:「以前甜甜他爸和奶奶欺負我,你爸總是會替我說幾句公道話。」
「惠惠,不管前面有多難,你一定要挺過這三年,等考上大學,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好在爸爸的手術很順利。
醫生叮囑他要多休息。
那段時間,他成了村裡的大喇叭,四處宣傳新農合政策的好。
他在家躺了不到半月,就急吼吼去做工。
「我就是個勞碌命,躺著渾身骨頭疼,一做事啥啥都好了。」
其實他是想早點去賺錢還債。
很快,我就開學了。
高中是住校。
爸爸幫我把行李扛到宿舍。
其他的家長也在,找爸爸聊天。
「你哪個鄉的?你女兒考了多少名?」
爸爸聽不清,呵呵笑著點頭:「好,好……」
我心裡一酸,對燦燦媽媽道:「我爸爸耳朵不好,你說話得大聲點才行!」
其他幾個家長朝我看來。
有叔叔問:「那你媽媽沒來?」
我搖搖頭:「我沒有媽媽。」
眾人表情均帶著同情。
鋪好床,爸爸著急要離開。
一路上走得飛快。
「我就說送到樓下,你非要我送上樓。
「東西又不重,你自己拎也能拎上去!」
……
我拽住他胳膊,湊過去大聲道:「爸爸,你莫生氣嘛!」
爸爸停下腳步,看了一眼我,刻意壓低的聲音里充滿低落:「惠惠,剛才爸爸是不是給你丟人了?」
14
這一刻,我的心澀得不像話。
我緊緊挽住他的胳膊,大聲道:「不會,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啊!」
這樣的話,我說出來也有點不好意思,趕緊轉移話題:「爸爸,我餓了!」
爸爸擦了擦眼角,四下張望:「那就找食堂吃飯去!」
葷菜兩塊五,素菜一塊。
爸爸給我打了一葷一素,自己打了一個素菜,要了個免費的湯。
「我不餓!」
恰好又碰到燦燦和她媽媽。
於是拼在一起吃飯。
燦燦媽媽大聲誇讚:「你把惠惠養得又聰明又漂亮,真不容易哦!」
兩人交談起育兒心得。
爸爸笑著,聲調也變回正常:
「她一歲前又黃又黑,像猴子一樣……我那時半夜睡醒,還要摸摸她鼻子,生怕她突然之間就斷了氣。
「那會沒錢買奶粉,天天背著她四處討奶喝!
「小時候她半夜總是發燒,我都沒睡過一個好覺,隔一會就醒。」
……
燦燦媽媽聽著聽著就放下筷子,紅了眼:「養大一個孩子,真的不知要費多少心力,還好惠惠懂事,你再熬幾年,就是好日子咯。」
我把盤子裡的肉都夾給爸爸:「爸爸,這肉好咸。」
爸爸吃得吧唧嘴:「鹹淡味正好啊,食堂不比家裡,你以後不能挑食!」
燦燦媽媽看了看我,瞭然地笑了。
開學後摸底考,我的排名掉到年級一百八。
足足掉了一百名!
生生哥不顧高三學業繁忙,特意來開導我。
「好多人暑假上了輔導班,而你一直在照顧劉伯,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但一定要擺好心態,還有三年的時間,你可以追上來。
「你以後有不懂的,可以來問我。」
他現在是關鍵時刻,我當然不會去打擾他。
我可以問老師,問同學,問宿舍在我樓上的甜甜姐。
但讀書這個東西,有時真不是埋頭苦學就能有進步的。
縱使我一刻也不曾懈怠。
但兩個月後的期中考,我也只考到年級一百六。
僅僅上升了二十個名次。
拿著成績單回家,爸爸正在支書家跟幾個叔伯喝酒吹牛。
「我家惠惠將來一定要大出息,中考全縣前一百,我們村還沒出過這麼厲害的吧!」
書包里那張薄薄的成績單,瞬間變得像磚頭一樣重。
我拔腿就想走。
爸爸已經看到我了:「惠惠,期中考試成績出來了吧?這次考了多少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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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含糊著:「和以前差不多。」
爸爸追問:「說什麼,多少名,大聲點我沒聽清。」
所有的叔伯們都看著我。
那種期望的目光,像是刀片一樣割在我心上。
我臉色通紅,呼吸急促,從書包里抽出成績單扔在桌上,喊道:「我考得很差,掉到年級一百六十名了,你自己看吧!」
說完,我拔腿跑了。
爸爸剛曬完我,就被我啪啪打臉了。
他一定很失望吧。
我甚至不敢面對他。
我回家關起房門,用被子裹住自己嗚嗚地哭。
過了沒多久,廚房叮噹作響。
爸爸來敲門了:「惠惠,起來吃飯!」
爸爸做了茄子燒肉。
「這肉是一大早我去鋪上買的最好的梅花肉,冰在水井裡。比你食堂的肉好吃多了,快吃!」
我碗里的肉高高堆起。
他不罵我,也不說我。
我心裡反而更難受。
我放下碗,解釋著:「爸爸,我是不是給你丟臉了,我真的有好好學習,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爸爸打斷我的話:「沒有!你永遠是爸爸的驕傲。」
「爸爸相信你沒開小差,只要你努力了,考得好,爸爸為你開心,考得不好,你也還是爸爸最寶貝的女!」
我眼淚「嘩」地就下來了。
爸爸皺著眉頭:「爸爸說錯了話?這都是支書教我的,他這個文化人也不靠譜嘛!」
我哭笑不得。
我就說。
爸爸怎麼能說出這麼一番大道理,原來是請了外援。
「沒事,下回考好就行了,爸爸不怪你!
「快吃飯,菜都涼了。你是不是在學校都沒好好吃飯,瘦了,個子都不長了。」
我擦了眼淚:「爸爸,我有 164,在同學中已經算高的了。」
「高點壯點好,這樣不會被欺負。」
晚飯後,我跟爸爸去村頭取東西。
夜色瀰漫里,我發現他已經有些駝背了,我們看上去,身高差不了太多。
可我印象里的爸爸,明明那麼高大挺拔。
那時我趴在他的背上,感覺是趴在全世界最寬闊最溫暖的地方。
爸爸,請你慢些變老吧。
請你,永永遠遠健康。
我還需要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才能長大呀。
請你,一直一直陪著我。
我想當你,永遠的小孩。
劉翠花雖然不跟爸爸往來,但她畢竟是村子裡出去的。
偶爾還是會回來。
春大娘告訴她我的成績,兩人一起在河邊哈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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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惠上次還在我面前吹牛,說要考大學帶她爸爸過好日子。就這成績,我看下次要跌到眼睛都看不見。」
春大娘附和:「我早勸過,女娃不用讀那麼多書,你哥不信,純粹是浪費錢!」
我騎著自行車回學校,春大娘遠遠看見我,拉大嗓門:「惠惠,要不別讀書了,跟我女兒去廣東打工賺錢給你爸爸還債吧!」
……
說什麼都沒用。
我只有成績提起來,才能讓她們閉嘴。
這次考試,也讓我明白一件事:死記硬背是行不通的。
我要找到自己合適的學習辦法,必須要提高效率。
說起來就是一句話的事,但是摸索的過程,真是艱難又痛苦。
剩下的半個學期,我除了與書本做鬥爭,也在跟自己戰鬥。
我逼著自己打破以前的學習方法,逼著自己用最短的時間,學到最多的東西。
一次次失敗後,又逼著自己一次次爬起來。
很快期末考來了。
我考了年級九十八。
這是我入學時的排名,意味著我回到了原點。
是的。
這是原點,亦是起點。
我仿佛獲得了重新開局的機會,而這一次,我絕不允許自己再失敗。
這年寒假,虞大娘和甜甜姐沒有回來過年。
爸爸趁著臘月事情少,幫虞大娘把屋頂翻新了一下。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小山村也有了改變。
最大的改變就是,鄉里建房的人少了,大家陸續去縣裡,市裡,甚至去廣東那邊買房安家。
這就意味著:爸爸賺錢的機會越來越少。
他嘴上從不說,但我能感覺出他的焦慮。
過小年這天,他拎著臘肉和雞蛋,帶我去縣裡看虞大娘。
一是感激她之前出手相幫,二是致歉那兩千塊得過完年才能還。
虞大娘住在主家,爸爸不便進門,聊了幾句就走。
走出一段,虞大娘追了上來:「惠惠爸,我以前環衛工同事的兒子靠賣臭豆腐建了新房,你要不試著做點小生意?」
爸爸耳朵不好,做小工容易被嫌棄,也賺不到什麼錢。
經過她點醒,爸爸聯繫了他山東的戰友。
過完年我開學後,他去了一趟山東。
一個月後回來,帶回一套煎餅果子設備和配方。
他也不去做小工了,買了輛三輪車,準備去縣城賣煎餅果子。
村裡的老人都沒見過這玩意。
春大娘夫婦笑彎了腰。
「就一個雞蛋,一坨麵糊糊,兩片菜葉子要賣兩塊,哪個有錢燒得慌的去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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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連回來的車票,都是找戰友借錢買的。
這是他全部的希望,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因為他耳朵不好,我在他車前豎了幾塊小牌子,標註:甜醬,辣醬,雞蛋,火腿……
客人需要加什麼,用手點點字就好了。
第一天,才賣出去十個!
爸爸沮喪極了。
第二天,他擺在橋東菜市場門口,賣了三十個。
第五天,賣了五十個。
第十天,八十個……
半個月的周五,放學後我去找爸爸。
他正在菜市場採購雞蛋火腿腸這些。
我幫忙拎著大包小包,沿著長長的巷子往租住的棚屋去。
路過一家快收攤的包子鋪。
爸爸停下腳步,問:「還有肉包沒?」
「有!」
「幫我拿十個!」
我驚了:「爸爸,你買那麼多包子幹嗎?」
天色已經擦黑,路燈次第亮起。
昏黃的光落在他眼角每一根皺紋上,他笑著說:「我說過等賺錢了每天給你買十個包子,讓你吃到膩!」
「爸爸現在做到了!」
就著豬頭肉,我吃了四個包子,一直頂到喉嚨眼。
爸爸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零碎錢:「來,數數看爸爸今天賺了多少!」
我一張張清點。
一百,一百五,一百七……
一共是 446。
得賣兩百多張餅。
爸爸的手指都燙起了泡,可他一點都不覺得痛,眼底有光:「惠惠,以後你就算天天想吃燕窩,爸爸也買得起。」
其實做小生意也沒那麼容易。
城管有時候也會趕人收東西。
不過他們知道爸爸耳朵不好,沒老婆又要供個高中生,所以沒有沒收過車子,頂多把麵糊端走警告。
有時候他們穿著便服來買早餐,爸爸都會把料加滿,象徵性收點成本費。
不收也不行,他們有紀律,必須給。
碰到周末街上人多,爸爸的生意也會比較好。
張嬸經常天還沒亮就騎著摩托上街,幫著爸爸一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