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瞬間噤聲了,她不敢相信地看著我爸,嘴唇哆嗦著,眼淚流得更凶了,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爸是典型的大男子主義,在他眼裡,老婆孩子熱炕頭就是最大的幸福,離婚這種話,上一世直到我們家破人亡,他都沒提過半句。
看來,接連的打擊,終於讓他也感到了害怕。
害怕我媽那張說什麼來什麼的嘴。
晚上,我爸睡在了書房。
我哥晚飯一口沒吃,躲在房間裡不知道跟誰打電話。
家裡靜得可怕。
半夜,我起來喝水,路過我媽的房間,聽到裡面傳來壓抑的、斷斷續續的說話聲。
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聽清了她在給誰打電話。
是我的小姨,我媽的親妹妹。
「……他竟然為了這點事要跟我離婚……我說的還不都是為了他好……他們現在都嫌我煩,嫌我說話難聽……子瑜那丫頭,現在也學壞了,句句話都噎我……」
「……子昂也是個白眼狼,我從小最疼他……現在竟然也幫著外人說話……」
小姨在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麼。
只聽我媽的聲音忽然變得尖利起來,帶著一種惡毒的快意。
「你說得對!他們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非要吃了大虧才知道誰是真正對他們好的人!周建國不就是覺得那個項目黃了可惜嗎?我告訴他,這只是個開始!他要是不聽我的,他那個破廠子,早晚得倒閉!賠得他底褲都不剩!」
我握著水杯的手,微微收緊。
很好。
我正愁找不到機會,我媽就親手把梯子遞了過來。
我悄悄退回房間,拿出手機,給我爸發了一條信息。
「爸,我剛才好像聽到媽在跟小姨打電話,說你的廠子早晚要倒閉。」
7
第二天早上,家裡的氣氛比冰點還冷。
我爸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從書房出來,看見我媽,就像沒看見一樣,徑直走到餐桌前。
我媽的眼睛又紅又腫,顯然哭了一整晚。
她給我爸盛了碗粥,放在他面前,帶著哭腔,小心翼翼地說:「建國,我昨天……我就是氣糊塗了,你別往心裡去……」
我爸沒理她,拿起一個包子,面無表情地啃著。
我媽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尷尬地站在原地。
她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我,希望我能像以前一樣出來打圓場。
我假裝沒看見,低頭喝我的粥。
碰了一鼻子灰,我媽只好轉向她最後的希望——我哥周子昂。
「子昂,你……」
「別跟我說話!」周子昂猛地站起來,好像我媽是什麼病毒一樣,厭惡地躲開,「我求你了,你讓我安生兩天行不行?」
說完,抓起書包就跑了,連早飯都沒吃。
我媽僵在原地,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這時,我爸終於吃完了。他放下碗筷,用餐巾紙擦了擦嘴,然後看著我媽,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說:
「我已經問過你妹妹了。」
我媽的身體猛地一顫,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
「她說,你昨晚親口跟她說,我的廠子早晚要倒閉,賠得底褲都不剩。」
我爸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錘子,砸在我媽的心上。
「現在,你還想說什麼?你還想說你是為了我好嗎?」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被你氣的……」我媽慌亂地擺著手,語無倫次地解釋。
「我不管你是什麼意思。」我爸打斷她,眼神里是從未有過的決絕和冷酷,「我已經決定了。家裡的存款,我今天會轉走一半到子瑜的帳戶上,那是留給她上大學和以後用的。剩下的一半,用來維持家裡的開銷。」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癱坐在椅子上的我媽。
「至於我的廠子,從今天起,不准你再踏進去半步,也不准你再過問任何事。你就安安分分待在家裡,管好你那張嘴。不然,我們民政局見。」
說完,他看也不看我媽一眼,轉身就走了。
我媽徹底傻了。
她大概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為這個家好」的「關心」,換來的會是丈夫的財產分割和最後通牒。
她坐在那裡,呆呆地看著門口的方向,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心裡一片平靜。
我知道,這只是第一步。
我爸以為把錢轉走,不讓她插手,就能避開我媽的「詛咒」。
太天真了。
接下來的幾天,家裡安靜得像個墳墓。
我媽真的被嚇住了,整天失魂落魄,幾乎不怎麼說話。
我爸則全身心撲在了廠子裡,早出晚歸,試圖挽回那個被擱置的合同。
周五下午,我放學回家,剛進小區,就看到我爸的車停在樓下。
他靠在車門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腳下落了一地煙頭。
他的臉色,比上一次合同黃了的時候,還要難看一百倍。
我心裡「咯噔」一下,知道正戲,終於來了。
我走過去,輕聲叫他:「爸。」
他抬起頭,看到我,眼神空洞,過了好幾秒才聚焦。
「子瑜,」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像砂紙磨過,「完了。」
「全完了。」
8
我爸的聲音裡帶著一種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絕望。
「什麼完了?」我明知故問,心臟卻因為預感成真而微微加速。
他吐出一個煙圈,煙霧模糊了他憔悴的面容,「我最大的那個客戶,今天突然打電話來說要終止合作。廠子一半的訂單都沒了,資金鍊馬上就要斷了!」
我皺起眉,臉上適時地露出擔憂:「怎麼會這麼突然?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沒有誤會!」我爸煩躁地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碾滅,「對方說,他們找到了新的供應商,價格比我們低百分之十。我跟他們合作了快五年了!五年!他說斷就斷!」
他痛苦地抱著頭,蹲在地上,像一頭困獸。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那個大合同剛被擱置,老客戶又跑了……就好像……就好像老天爺非要跟我作對一樣!」
我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上一世,在我爸那個大合同黃了之後,我媽整天唉聲嘆氣,念叨著「完了完了,這下全完了,家裡沒錢了,廠子肯定撐不下去了」。
越是念叨,廠子的情況就越是糟糕。
先是老客戶解約,然後是供應商催款,最後銀行也拒絕了貸款申請。
環環相扣,一步步將我爸逼上了絕路。
我爸為了保住廠子,四處借錢,甚至不惜借了高利貸。而我,為了幫家裡,放棄了復讀的機會,早早出去打工,把每一分錢都交給他。
可最後,廠子還是倒了。我們家欠了一屁股債,房子被拍賣,一家人流落街頭。
而這一切的「功勞」,都要歸功於我媽那張「為你好」的烏鴉嘴。
「爸,」我蹲下身,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別急,我們回家再說。天塌下來,總有辦法的。」
我爸布滿血絲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希冀:「子瑜,你……你是不是有什麼辦法?」
「我沒有辦法讓客戶回來,」我一字一句說,「但是,或許我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我把他扶回家。
我媽看到我們倆的神情,立刻預感到了什麼,臉上瞬間沒了血色。
我爸沒理她,徑直走到沙發上坐下,然後對我哥說:「子昂,你也過來。」
周子昂戰戰兢兢地坐到了單人沙發上。
家裡三個人,形成了一個審判的陣勢,而審判的對象,就是站在客廳中央,手足無措的我媽。
「我再問你一遍,」我爸的聲音沙啞而沉重,像是在深海里發出來的,「關於廠子的事,你最近,到底跟誰念叨過?」
我媽的嘴唇哆嗦著,眼神慌亂:「我……我沒有……你不是不讓我說了嗎……」
「真的沒有嗎?」我冷冷地開口,像一個沒有感情的法官,「媽,你再好好想想。這幾天,你有沒有跟小姨打過電話?有沒有跟樓下的張阿姨聊過天?有沒有跟菜市場的李大媽抱怨過?」
我每問一句,我媽的臉色就白一分。
到最後,她整個人都在發抖。
「你說過什麼?」我爸逼視著她,聲音里已經帶上了壓抑不住的憤怒,「你是不是又說我廠子要倒閉了?是不是又說我們家要破產了?」
「我……我只是……我只是跟她們訴訴苦……」我媽終於崩潰了,哭著癱倒在地,「我心裡難受啊!你把錢都轉走了,還不讓我管事,我能不擔心嗎?我跟她們說,萬一廠子真的倒了,我們一家人可怎麼活啊……」
「轟」的一聲。
我爸腦子裡最後一根弦,斷了。
他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衝過去,揚手就是一巴掌。
啪!
清脆的響聲,迴蕩在寂靜的客廳里。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
上一世,無論我媽怎麼作,我爸都沒動過她一根手指頭。
我媽捂著臉,不敢置信地看著我爸,過了好幾秒,才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嚎哭。
「周建國!你敢打我!我跟你拼了!」
她像個瘋子一樣朝我爸撲過去,又抓又撓。
我爸任由她抓撓,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神空洞得可怕。
周子昂嚇得從沙發上跳起來,想去拉架,又不敢上前,只能在一旁干著急:「爸!媽!你們別打了!」
客廳里亂成一鍋粥。
而我,只是冷冷地看著這一切。
我知道,這個家,離散不遠了。
也就在這時,我爸的手機響了。
他像是被驚醒一般,猛地推開我媽,踉蹌著過去接電話。
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麼,我爸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連嘴唇都在顫抖。
他掛了電話,整個人像被抽走了靈魂,緩緩地,緩緩地,癱倒在了沙發上。
「完了……」
他喃喃地說。
「真的完了……」
「稅務局的電話……說接到舉報,我們公司偷稅漏稅……要來查帳……」
9
「偷稅漏稅」。
這四個字,像四座大山,瞬間壓垮了這個家最後的支柱。
我爸的廠子,是個典型的小作坊,帳目上有些不規範的地方,是經不起細查的。
一旦被查實,罰款、補繳,足以讓本就岌岌可危的資金鍊徹底崩斷。
更致命的是,「舉報」這兩個字。
我媽的哭聲戛然而止,她傻傻地看著我爸,仿佛不明白這四個字意味著什麼。
周子昂也懵了,他結結巴巴地問:「舉報?誰……誰會舉報我們家?」
我爸沒有回答,他只是抬起頭,用一種近乎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盯著我媽。
那一瞬間,一個荒誕卻又無比合理的念頭,同時出現在了我們三個人的腦海里。
還能有誰?
她跟小姨訴苦,跟張阿姨抱怨,跟李大媽哭訴。她把家裡的財務危機,把廠子的困境,當成自己的談資和委屈,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所有人。
那些人里,有同情的,有看熱鬧的,自然也少不了落井下石的。
誰知道是哪個「好心人」,聽了她的哭訴,轉頭就遞上了一把最鋒利的刀子。
「不是我……」我媽終於反應過來,她瘋狂地搖著頭,臉色慘白地後退,「真的不是我!我怎麼會害自己的家……」
「不是你是誰?」我爸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鑼,「除了你!還有誰會把我們家這點破事到處宣揚?你這張嘴!你這張嘴!真是我們家的催命符!」
他猛地抄起桌上的煙灰缸,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哐當」一聲巨響,玻璃碎片四濺。
「我早就該跟你離婚!我早就該跟你離的!」他歇斯底里地吼叫著,像一頭絕望的野獸。
我媽被他嚇得縮在牆角,瑟瑟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大概到死也想不明白,自己那份沉甸甸的、無時無刻不在的「關心」,怎麼就把這個家,關心到了分崩離析的境地。
這場鬧劇,最終以我爸連夜趕回廠子處理帳目,我媽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不吃不喝而告終。
周子昂則像個遊魂一樣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嘴裡不停地念叨著:「怎麼辦,這下怎麼辦……」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
窗外夜色深沉,萬家燈火。
上一世,這個時候,我正跪在地上求我爸不要賣房子,哭著跟我媽保證我會去打工賺錢,求她不要再說了。
而現在,我只是平靜地坐在書桌前,攤開我的高考模擬卷。
還有兩個月就要高考了。
這一世,我的人生,不能再被這個家拖垮。
第二天周六,我一早就去了學校自習。
中午的時候,接到了周子昂的電話,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恐慌。
「子瑜!你快回來!媽……媽不見了!」
我心裡一沉。
不見了?
上一世,她可沒玩過這齣。
我趕回家,家裡一片狼藉,我爸也回來了,正焦頭爛額地打著電話。
周子昂看見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媽早上留了張字條就走了,手機也關機了!她說……她說我們都怪她,她活著沒意思了……子瑜,媽不會想不開吧?」
我爸掛了電話,疲憊地揉著眉心:「我問過你小姨了,也沒去她那。她能去哪兒?」
我看著桌上那張字條,上面是我媽歪歪扭扭的字跡,充滿了委屈和控訴。
我忽然明白了。
這不是想不開,這是以退為進,是她最後的「服從性測試」。
她在賭,賭我爸和我哥對她還有感情,賭我們會因為她的「失蹤」而愧疚、而後悔,從而讓她重新奪回在這個家裡的掌控權。
上一世,她就用這招對付過我。
因為我沒聽她的話,偷偷報了外地的大學,她就離家出走,最後在一條河邊被找到。
我爸我哥罵我沒良心,逼著我撕了志願表,復讀了一年。
真是……死性不改。
「報警吧。」我冷靜地開口。
我爸和我哥都愣住了。
「報警?」周子昂結結巴巴地說,「這……這不好吧?萬一媽只是出去散散心……」
「失蹤超過二十四小時才能立案。」我爸也皺起了眉頭。
「不用立案,」我看著他們,眼神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就跟警察說,我媽因為家庭矛盾,情緒激動,留了有自殺傾向的字條後離家出走。這樣,他們會幫忙發布尋人啟事,調取監控。」
「最重要的是,」我頓了頓,說出了最關鍵的一句話,「小姨,張阿姨,李大媽……所有媽跟她們哭訴過的人,都會知道這件事。」
我爸的眼睛猛地亮了。
他瞬間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媽不是愛面子嗎?不是喜歡扮演那個「為家庭操碎了心」的悲情角色嗎?
那就讓她好好「出名」一次。
讓所有人都看看,她這個「賢妻良母」,是怎麼把自己的家,作到丈夫要離婚,兒女要報警的地步。
10
半個小時後,兩個警察出現在了我們家。
我爸紅著眼圈,一臉憔悴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當然,很聰明地隱去了廠子被舉報的事,只強調我媽因為家庭瑣事爭吵,情緒激動,留了「遺書」離家。
警察同志很負責,立刻做了筆錄,並表示會馬上聯繫指揮中心,幫忙調取小區和附近路口的監控。
送走警察,我爸立刻開始給他和我媽的共同朋友、親戚打電話,用一種悲痛又自責的語氣,將我媽「疑似想不開」的消息,散播了出去。
周子昂也笨拙地在自己的朋友圈發了尋人啟事,配圖是我媽一張看起來很慈祥的證件照。
一時間,我們家因為這件事,在小小的社交圈裡,掀起了軒然大波。
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進來,有安慰的,有關心的,也有……八卦的。
小姨最先打來電話,她在電話里哭得驚天動地,把我爸罵了個狗血淋頭,說他把我媽逼上了絕路。
我爸沒反駁,只是一個勁兒地嘆氣,說都是他的錯。
這副「痴情悔過男」的姿態,反而讓小姨沒話說了。
下午三點多,就在我們家快要變成一個臨時指揮中心的時候,我爸的手機響了。
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我爸按了免提。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中年女人試探性的聲音:「喂?請問是周建國先生嗎?我……我是你愛人王麗娟的牌友,我姓劉……」
我爸立刻換上焦急的語氣:「劉姐!你好你好!我愛人她……她跟你在一起嗎?」
「在……在呢……」劉姐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尷尬,「她正在我們家打麻將呢,剛聽我們說你報警找她,她還不信……」
空氣瞬間凝固了。
我爸握著手機,臉上的表情,從焦急到錯愕,再到鐵青,最後變成了一片死灰。
周子昂的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
打麻將?
我們在這裡急得火燒眉毛,又是報警又是求人,結果她老人家,正優哉游哉地在別人家搓麻將?
我差點笑出聲。
我媽這一招「以退為進」,玩得真是太精彩了。
她大概是算準了我們不敢把事情鬧大,以為我們只會私下裡偷偷找她,等我們急得不行了,她再由某個朋友「無意中」發現,然後風風光光地被我們「請」回家。
可惜啊,她算錯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