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少凌看看他,又看看我,恍然大悟,語氣變得酸澀又刻薄:「呵,原來如此!怪不得如此硬氣,原來是想攀上更高的枝!」
他說完,袖子一甩,鐵青著臉匆匆離去,活像後面有鬼追。
我扭頭瞪向巷子裡抱臂看戲的小二哥:「你...推我出去幹什麼?」
他懶洋洋地靠在巷口的牆上,嘴角那點笑怎麼看怎麼欠揍:「不推你出去,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對傅大人余情未了,才帶著全家跑路的?」
「關你什麼事!」我氣得想踹他。
「關係大著了。」他慢悠悠地直起身,朝我走近兩步,影子籠下來,「萬一你心裡還裝著別人,我豈不是白費心思找你了?」
「誰要你找!」我被他這話噎得耳根發燙,又羞又惱,今天看花燈的好心情全被這兩個混蛋攪和了。我狠狠瞪他一眼,扭頭就走。
他在身後叫我,聲音里還帶著笑,「這就走了?燈還沒看完呢。」
「不看了!氣飽了!」我頭也不回,走得飛快,把他和那滿街的熱鬧都甩在身後。
4
我氣鼓鼓地回到家,剛灌下一杯涼水順氣,門板就被敲響了,聲音帶著點不同尋常的急促。
拉開門,月光下站著去而復返的「小二哥」,氣息有點不穩,像是快步趕來的。
「你怎麼又來了?」我沒好氣地堵著門。
小二哥拎著大包小包站在外面,笑得那叫一個風光霽月。
我臉一板,想直接關門。
祖母卻眼尖,一把推開我,熱絡得像是見了親孫子:「哎呦,小二哥回來了。快請進快請進!你說你來就來,帶這麼多東西幹嘛!」
就這麼登堂入室了。
坐下寒暄沒兩句,祖母就拉著人家手問:「這次回家,打算住多久啊?」
我差點被口水嗆死。回家?這到底是誰家?
這狗男人依舊密不透風,只笑:「看情況,暫時不急。」
我娘在一旁添茶,也是笑眯眯的。
我簡直懷疑她們集體中了邪。一個來路不明、連名字都不報的男人,她們居然當自家小輩看待?
算了,隨她們吧。
「你們到底跑什麼呀?」小二哥——慢悠悠呷了口茶,「我可找了好久才找到這蘇州城。」
祖母一拍大腿接過話茬:「能不跑嗎?你沒聽說皇上那侄子,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煞神!還、還好男色!要不之前指婚的貴女怎麼都黃了?咱這小門小戶的,哪敢高攀啊!」
我娘也跟著嘆氣:「好端端的日子,就這麼折騰散了。」
顧長庚聽著,忽然低低笑出聲來,肩膀直抖:「爺我名聲原來臭成這樣了?」
「哐當!」我手裡的瓜子盤差點砸腳上。全家目瞪口呆望著他。
我指著他鼻子,聲音都劈了叉:「所以你真是那個煞星?難不成是你求皇上指的婚?」
我猛地想起那一腳,「該不會那時把你腦子踢壞了吧?」
他噗呲一聲,差點把茶水都噴出來了,眼底閃著狡黠的光:「是啊,這帳可得慢慢算。想跑?沒門兒!」
我梗著脖子哼道:「我爹第一個不答應!他最講究門當戶對!」
「那你要怎樣?」他抱臂看我,一副「我看你能編出什麼花來」的架勢。
一旁我娘和祖母早憋不住笑,湊著頭嘀嘀咕咕看熱鬧。
顧長庚挑眉:「哦,說到你爹?我前日剛從他軍營出來。他如今混成校尉了,我磨破嘴皮子才問出你們下落。」
「我爹?」我喉嚨發緊,「那他現如今....」
「昭校尉現下好得很。」「就是上月守城時中了埋伏,左腿讓狼牙箭咬了口。」
我猛地站起來,膝蓋撞到桌腿都顧不上疼:「你再說一遍?我爹他...」
「不過因禍得福。」顧長庚突然笑了,從懷裡掏出個布包。掀開層層油紙,竟是半塊刻著「昭」字的軍牌,邊緣還沾著暗紅。
「你爹拖著傷腿,帶三十輕騎燒了敵軍糧草。」他把軍牌放我手心,「兵部剛下的文書,擢升昭為鎮北將軍。」
窗外忽然傳來馬蹄聲。顧長庚的副將隔著門喊:「世子!北狄遣使求和,陛下急召您入宮!」
他起身系好披風,走到門口又回頭。暮光給他輪廓鍍了層金邊,那眼神讓我想起爹看娘腌菜罈子的模樣——明明饞得不行,偏要裝淡定。
「半月後國公府壽宴。」他指尖敲敲門框,「你要是不來......」
「怎樣?」
「我就告訴全京城。」他忽然露出虎牙,「說鎮北將軍的閨女,七夕那晚求著讓我快點娶她。」
我抄起鞋底砸過去時,這混蛋早已翻身上馬。
煙塵里飄來他最後一句:「對了,你爹托我帶話,說爹這回真給你掙著面子了。」
5
院內杏花被風吹得撲簌簌響...
傅少凌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時,我正盯著鞋尖上的泥點子發愣。
這人要是早來半炷香,怕是要跟剛離去的顧長庚撞個滿懷。
「玉兒」他今日穿了件竹青長衫,倒有幾分人模狗樣,「我知你心裡有氣。可當年娶尚書千金,實在是...」
「實在是攀高枝的好機會?」我搶過話頭,故意把剪花枝的銅剪子磨得咔咔響。
他臉色變了幾變,突然往前湊近:「若你點頭,我這就去求聖上撤了指婚!畢竟皇上本就不看好這親事...」
「早怎麼著?」我哐當放下剪子,「傅大人是打算讓我做妾,好日日觀摩您夫婦二人琴瑟和鳴?」
他像是被噎住似的,喉結滾動兩下:「若我休了她!八抬大轎...」
「可別!」我抓起剛剪下的枯枝砸過去,「您那轎子我可坐不起。」
「物是人非事事休,我權當你死了。」我轉身往屋裡走。
他在身後突然笑出聲:「江南水土果然養人,都會拽文了。
忽又壓低嗓音,「你若後悔了...罷了。那世子妃,你也別想了。聖上給他賜婚,沒見過那門能成了!更何況你...」
「後悔沒讓我爹早點退親?」我猛地拉開門,「勞您記掛,這世子妃是顧長庚跪著求我當的!」
木門合攏的巨響驚飛了檐下麻雀。我順著門板滑坐在地,袖口蹭到的青苔洇開一片濕痕。
其實那晚爹娘在灶房的對話,我蹲在窗根下聽得真真切切。
那年偷聽見爹娘夜話:「咱試出來了,傅家小子還真答應退婚了,都不帶猶豫的...囡囡要是知道該多傷心。」
第二天爹梗著脖子說「門不當戶對」時,我強裝笑臉應和:「爹做得對!我本來也不喜歡他!」
「閨女」娘和祖母不知何時來到身邊,「你該不會還念著那個傅大人吧?」
「囡囡。」祖母的布鞋悄無聲息停在我面前,枯瘦的手遞來塊麥芽糖,「為那起子人掉金豆豆,不值當。」
我慌忙抹臉:「沙子進眼了!他算什麼東西!」
6
三日後,世子府的玄甲衛果真來了,帶著八匹馬拉的鎏金車駕,驚得蘇州老宅前的柳絮都忘了飄。
祖母上車時腿都在抖,反覆念叨:「回去也不知皇帝會不會怪罪我們逃跑啊...」
領隊的副將爽朗大笑:「老夫人多慮了!現在滿京城都夸世子爺仁孝,特意送您去找神醫調理頭疾呢!」
我捏著袖口悶笑——好個顧長庚,什麼仁孝,分明是怕全京城笑話他被人拋棄,趕緊編個謊找補面子!
國公府敞開大門那日,我幾乎是被顧長庚的手下押送去的國公府。
這傢伙要是改行當算命先生,絕對餓不死。
算準了我肯定會臨陣脫逃,天還沒亮就派了一堆丫鬟婆子來給我梳妝打扮。
最後是兩個鐵柱般的親兵一左一右把我「請」上了馬車。
「姑娘別惱,」馬車剛動,隨行的圓臉丫鬟就湊過來八卦,「您知道嗎?國公夫人的獨子當年為了救咱們世子,胸口挨了三箭......世子爺在靈前守了七天,直接把自己的姓刻在了兄弟的墓碑上,發誓要給乾娘養老送終呢。」
我心裡某處突然軟了一下,忍不住掀開車簾問:「那他今天會來嗎?」
丫鬟抿嘴一笑:「公子一早就被皇上召進宮了,說是儘量趕回來。」
得,白問。
國公府的排場真是嚇人。我一隻腳剛邁過門檻,就差點被滿眼的金碧輝煌晃暈。
正盯著院子裡那株罕見的墨色牡丹發獃,耳邊突然炸起一個尖酸的聲音:
「哎呦喂!這是哪家的村姑混進來了?今日來的可都是京中有頭有臉的夫人小姐,怎麼混進個逗樂的?」
傅少凌那位夫人搖著孔雀翎的團扇,一群貴女跟著掩嘴竊笑。
今日,我就收斂些不想把事鬧大,扭頭就往反方向走,誰知她們笑得更放肆了:
「西邊是爺們議事的地方,女眷都在東園。瞧你,啥也不是!」
傅氏還不罷休,聲音拔得老高:「世子爺推掉的婚事沒有十樁也有八樁,某些人還真當自己能攀高枝?也不撒泡尿照照...」
「誰家的狗沒拴好?」我猛地轉身,笑盈盈地打斷,「大清早的,吵得人腦仁疼。」
傅氏氣得差點把團扇掰斷:「你、你敢罵我是狗?來人!給我掌嘴!」
她身邊那個高顴骨丫鬟剛要上前,忽然像被凍住似的僵在原地。我回頭一看,顧長庚不知何時站在海棠樹下,眼神冷得能結冰。
「傅氏」他慢悠悠踱步過來,「在乾娘壽宴上喊打喊殺,你父親的吏部侍郎是想換人當了?」
傅氏瞬間臉色慘白。顧長庚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掌心燙得驚人:「走,帶你去見乾娘。」
國公夫人倒是慈眉善目,拉著我的手直念叨:「好孩子,早點讓長庚收收心,生個胖娃娃給老身帶帶!」
我耳根燒得厲害,趁她接待其他賓客趕緊溜了。
結果剛繞到後花園的假山後,就看見顧長庚和個穿鵝黃衣裙的姑娘湊得極近,兩人笑得肩膀直顫。
好傢夥,怪不得方才就沒了個影!原來擱在這.ŧŭ⁵..
我扭頭就走,卻被他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來。
「那是我親妹妹!她剛及笄,讓我幫著相看人家呢!」
「親妹」我甩開他的手。「怎麼從未聽說過你還有個妹妹!」
正拉扯著,宴席鐘聲敲響了。我負氣入席,抬眼一看。好傢夥,傅氏兩口子正坐我對桌!
有個油頭粉面的公子哥故意高聲問:「聽說傅大人與世子妃曾有過婚約!也不知是否屬實?」
我索性對著那公子哥,聲音清亮:「何止有過!還是我親自退的婚!」
滿堂譁然中,傅少凌的臉從青變紫。
顧長庚一記眼刀掃過去,那個多嘴的傢伙立刻縮著脖子鑽進了人堆。
再瞧對面——傅氏兩口子活像被架在火上烤,在四面八方意味深長的目光里如坐針氈。
7
宴席散盡,我踩著滿地月光往府外走,顧長庚的腳步聲黏在身後三步遠,像條做錯事的大狗。
「昭庭玉,」他嗓子發乾,「真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猛轉身,他差點撞上來。
那個鵝黃衫子的姑娘從月洞門裡追出來,鬢角還沾著片海棠花瓣:「嫂嫂留步!之前未曾去拜見嫂嫂,這算是給嫂嫂的見面禮了。」她掏出一支玉簪,「您瞧,這玉簪子和嫂嫂多般配!」
顧長庚拚命點頭,月光照得他額角細汗亮晶晶的。
走近一看,這兩人生的著實有幾分相似。
竟...真的是誤會他了。
那妹妹也是識趣的主,說完便找藉口起行離開。
我故意拖長聲:「想要我原諒你也可以,你在這等著。」
「喂!這都什麼跟什麼呀!明明就...」他伸手要拽我袖子,我躲了過去。
「別動」我指了指他的腳,他竟真定在原處。
像是站在風中罰站的小孩一般,委屈又無奈。
過了好一會我再度卻返,故意踮腳撲進他懷裡。
檀香混著酒氣撞了滿鼻,他胸腔里咚的一聲,像戰鼓敲響前那記悶雷。
他手臂剛環上來,我已泥鰍般溜出懷抱,扭頭扎進熙攘人群。留他僵在原地。
「昭庭玉你屬兔子的嗎!」
「你給我站住!」他耳根通紅要追,卻被十多個掌柜團團圍住。
綢緞莊老闆舉著帳本嚷嚷:「這位爺!剛才那姑娘說您付銀子——您看這八十匹雲錦、五十盒胭脂...」
「還有我家的珠翠...」
「我家的的茶葉...」
老銀樓掌柜突然插話:「姑娘方才紅著臉說讓我家那個冤大頭付帳。」
他胸腔里那點歡喜「咔嚓」碎了。原來街角那個突如其來的擁抱,不是蜜糖,是釣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