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修寧親自向她求親,由大長公主做主,將嚴今月許配給他。
嚴今月喜不自勝,就連她嚴紹都少見地露出笑容來,拍了拍梁修寧的肩頭:「今月年少驕縱,都是被我和她祖母慣壞了,你可要多擔待。」
梁修寧連聲應了。
他是青年才俊,已經開府別居,又有青梅竹馬的情誼在,怎麼看都是一樁絕佳的婚事,任誰都要誇讚一句天作之合。
我微笑著恭賀。
梁修寧看了我許久,我只覺得他大抵是腦子裡吹多了秋風。
定下樑修寧和嚴今月的婚事,大長公主便開始操勞我的事情,但她看好的人不是今日喝花酒被人瞧見,就是明日養外室被發現。
怎麼都不順利。
大長公主心裡明鏡似的,奈何不好開口斥責梁修寧,擔心嚴今月知道了不高興。
心裡不痛快,便挑了個好日子帶我去城外寺廟上香祈福,藉口讓梁修寧送我們出城。
在城門避開耳目,大長公主狠狠訓斥了梁修寧。
他灰頭土臉,一言不發,最終服軟低了頭:「是我輕狂,往後一定克己復禮,好好對今月。」
我眼不見心不煩,坐在馬車裡聽著他被罵,心裡舒坦許多。
城外雪光寺求姻緣和福報最靈驗,大長公主看著我上了香,便放我在周邊走一走,自己和住持一起去給早亡的駙馬和我母親供奉長明燈。
只囑咐我不要走太遠,近來時局不安穩。
我帶了兩個人沿著山間亭溪散心,剛走到半山腰的亭子裡休息,卻聽身後樹枝嘩啦作響。
「姑娘當心!」
我下意識避開,沒讓那樹林中躥出來的人撲到。
那是個渾身血跡的乞丐,頭髮凌亂打結,髒污不堪,跌倒在地上,枯草似的亂髮里露出一雙眼睛盯著我。
我退後幾步,驚疑不定。
婢女把我護在身後,正要大聲叫來不遠處跟著的侍衛,卻被我攔住。
不知什麼緣故,我竟從心裡升起點怪異的親近來。
那乞丐的嗓音粗糲沙啞,眼睛裡卻落下兩行淚,怔怔地看著我:「阿裴……是阿裴?」
這聲音,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的。
恍如晴天霹靂,冷意從心口蔓延到指尖,我不可置信地踉蹌上前,掀開她覆面的發。
她滿臉疤痕,渾身上下沒一處好的地方,蒼老到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晚娘?」
8
我帶著晚娘上了山。
大長公主匆匆趕來,請來的大夫正在給晚娘把脈,出來時無聲衝著我搖搖頭。
「身體太孱弱,舊疾難愈,怕是不成了。」
我死死攥著帕子,幾乎要把牙咬碎。
大長公主驚疑不定,往裡頭瞧了一眼,見晚娘奄奄一息躺在榻上。
經年的恨洶湧起來,我用盡全力才能勉強壓住,呼出一口氣:「外祖母進去聽一聽吧,晚娘有些話要和我們說。」
我攙扶著她進去。
晚娘一路不知被多少人追殺,快睜不開眼,看見大長公主的臉恍惚了一瞬。
她哀笑起來:「您就是那位貴人吧,攬容剛來的時候時常和我悄悄提起,她母親很寵愛她。」
大長公主從這句話里終於意識到了什麼,驟然聽見這個名字,眼淚也掉了下來。
「是我的雪寧……」
晚娘的眼睛被血淚模糊。
隱約間,這些緋紅碎裂成無數個光點,飄然穿過漫長的光陰,落在許多年前那個姑娘艷絕如火的裙裾上。
那是個尋常的夜,江上漁火鋪開十里。
花攬容在船上起舞,她醉了酒,裙擺旋轉起來像開在水裡的花,最終醉倒在晚娘的懷裡。
她望著天,無聲落淚。
「我看見我哥哥了,可他不願接我回家。」
他們都說,大長公主府榮耀一生,不能多出一個青樓里長大的郡主,皇室更容不下這樣的恥辱。
要麼她死,他們洗乾淨阿裴身上的過往,乾乾淨淨接回去。
要麼阿裴死,把她改名換姓嫁給好人家。
若都不妥協,她們母女就在這裡爛掉。
晚娘以為,她這樣討厭阿裴,定然恨不得把這個野種處理掉,不讓這恥辱烙在自己身上。
可三日後,花攬容懸樑了。
刻薄厭惡了阿裴一輩子的人,在最後卻選擇了把這條錦繡從生的路留給女兒。
大長公主府的馬車前腳接走了我,梁修寧後腳一把火燒了渡春樓。
她和幾個姑娘僥倖逃出來,但還是被人發現蹤跡,鍥而不捨地追殺了這麼多年。
直到她不遠萬里來到京城,找到了我。
殷紅裙裾淹沒在漁火中,晚娘眼前有黑暗侵襲而來。
她死死抓住我的手,目光渙散,不知道盯著哪裡,斷斷續續的,聲音漸漸虛弱下去。
「阿裴,阿裴……」
「你要活下去,離這裡遠遠的。」
阿裴,你一個人,要好好活。
我跪在地上,麻木到再也哭不出一滴眼淚來。
她的手攥著我,捏得青紫。
從那樣遠的地方過來,只為了讓我知曉四面八方的虎狼,臨到了頭,放不下的還是我。
還有嚴雪寧,我的阿娘。
原來她從來都沒有放棄過我,這世上有一個人還是愛著我的。
可她已經故去很多年,我都快要記不清她的樣子了。
心口有劇烈的刺痛扎進來,我捂著心口,將自己的額頭深深埋在她的臂膀中。
大長公主慌忙叫人,想把我攙扶起來。
所有的聲音和晃動的視線都逐漸遠去,我陷入了長久的安眠。
9
我醒來時,聽說大長公主和嚴紹大吵一架。
長公主府從沒有今日這樣烏雲籠罩過,我匆忙披衣趕過去,遠遠就聽見正廳里吵成一片,下人們都在外面。
剛踏進門,一個茶盞砰然砸在腳下,濺起無數碎片。
滾燙的水花落在手背上,我顧不得疼,從嚴紹和梁修寧中間跑過去攙扶著大長公主。
她年紀大了,花白頭髮凌亂顧不得梳理,臉色氣得青白一片,渾身都在顫抖。
手裡是一幅陳舊的畫卷,我瞥了一眼,發現是我阿娘少年時的模樣。
「雪寧剛出生的時候,就這麼小小的一團,我費了多少心思才把她養得明媚嬌艷,你是她的親哥哥啊!」
「你怎能帶著梁修寧逼死她,你怎麼就忍心,你這個畜生!」
嚴紹陰沉地盯著我,像是終於撕破了臉裝不下去,冷笑起來。
他退後幾步讓開身子,指著外面精緻的樓閣,咬牙切齒:「嚴雪寧在青樓里千人枕萬人嘗,難道要為了她毀掉我們所有人嗎?」
面對指責,他全無愧疚。
反而暴怒地砸了所有東西,逼得大長公主崩潰。
梁修寧冷靜道:「郡主不死,何來今日公主府的聖眷,公主還有阿裴和今月,切莫為了一時之憤害了她們。」
大長公主胸膛劇烈起伏著,氣地指著他,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我毫不猶豫,揚手重重扇了梁修寧一巴掌:「閉嘴!」
梁修寧被打得偏過頭去。
地上咣當一聲響,我回過頭,畫卷掉落在地上。
大長公主面無血色,毫無預兆地倒了下去。
「外祖母!」
御醫來了一波又一波,只道氣急攻心,最後都搖著頭走了。
傳消息地進了宮稟報陛下,都沒出來。
我守在病榻前,大長公主看著外面,蒼白地笑了一下。
「盛極而衰,這就是他們的報應。」
風水輪流轉。
嚴紹和梁修寧為了榮耀前途逼死我娘,所以他們想要什麼,就會失去什麼。
這段時間以來陛下榮寵不斷,縱的他們失去警惕,倨傲自信到不可一世,殊不知早就是眼中釘。
她撐起身,從床榻邊擰開一處,在沉重的聲響里,機關里的東西漸漸升起。
那是這些年來她留著的、本該給嚴雪寧的東西,是公主府財富的大半。
外頭梁修寧和嚴紹還在爭執,大長公主無聲無息將這些東西遞到了我手裡,囑咐我。
「陛下忍他們很久了,只是礙於與我的情分不好動手,想必等我身後不久,就會處置。你本不是大長公主府的人,我送你走,陛下不會為難。」
天色漸黑,她的臉在燭火中割據,很不真實。
我捧著這些東西,重的手都抬不起來。
我忍不住想哭。
她告訴我,其實那天她知道嚴今月欺負了我,也知道梁修寧偏袒,可還是不忍心讓看著長大的嚴今月受罰,只裝不知道。
我搖頭,張口卻又哽咽起來。
「可我在這世上,只有您一個親人了。」
愛與恨,哪裡是能說清楚的事。
阿娘恨了我那麼多年,最後留給我的是愛,嚴紹那麼寶貝幼妹,卻還是逼死了她。
大長公主不是不愛我,只是沒有那麼愛我。
人之將死,我也分不清愛恨的界限,我只知道,我不想她死。
她靠在我懷裡,遙遙望著外面,不叫嚴紹和梁修寧進來。
嚴今月知道大長公主帶我去上香,鬧了脾氣,覺得祖母不疼自己。
她賭氣跑了出去,還沒回來。
茫茫夜色里,她或許策馬疾馳,要趕回來見祖母最後一面。
可都來不及了。
意識的最後,大長公主向我求一個遺願。
「今月驕縱,我知你非池中物,若將來有朝一日她落難,能不能看在我的面上, 留她一命?」
我握著她的手,被彌留之人冰冷的溫度凍得打了個冷顫。
麻木地點頭。
「好。」
大長公主病逝在這個深夜。
黎明時, 我穿著孝衣站在門口, 等到了趕回來的嚴今月。
她瞳孔一縮, 看清我身上穿的衣裳,眼淚奔涌而出。
向來最驕傲的人匍匐在地,失聲痛哭。
一生一次的賭氣,就是和親人最後的訣別。
我仰頭看著天穹,把眼淚流干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裡。
我們都在這一天徹底褪去少年骨。
10
再次聽到大長公主府的消息時,我在西域和中原的通商路上吃了滿嘴沙子。
正巧是二十歲的生辰。
昔日華耀滿京的大長公主府捲入叛黨之爭, 陛下震怒, 下令男子腰斬,女子流放關外。
舉家上百人皆覆滅。
山高路遠, 我知道的時候, 梁修寧和嚴紹都死了好幾個月了。
我愣了一下,問信使:「女眷全都流放,嚴今月呢?」
信使告訴我, 她正在流放路上, 即將去往苦寒之地做苦役。
我中途調轉方向,脫離商隊, 從漫漫黃沙中追上流放隊伍。
多年不見,嚴今月變化很大。
驕傲的眼睛失去華彩, 變得平靜而死寂。
朝廷允許人花錢贖苦役, 我想要接她走, 可她只是按住了我的手,把女兒的手遞給我。
她牽強地笑了一下:「我只有她一個女兒, 能不能帶她走, 求你。」
我無言,看了那才三四歲大的小姑娘半晌, 答應了她。
最終我只帶走了嚴今月的女兒。
我帶著她追上商隊,路上起了風沙,她竟也不怕。
短暫停歇在沙丘里時, 她睜著眼看我:「阿娘說, 表姨母是個很好的人, 讓我不要怕。」
夜裡只有風聲呼嘯,我在這孩子的話語中, 恍惚了一瞬。
原來一切恩怨在生死面前,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我不是大度的人。
不過是走過人世百里地, 有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就不再回頭看了。
清晨出發時,關外朝陽如火。
她在我的懷裡, 好奇地問。
「姨母, 我們要去哪裡呀?」
我笑起來。
「我們要去西域,以後做拓開這條路的第一人。」
商隊從江南出發,多年輾轉,一力扶持起這條貫通中原和關外的商路, 裴氏會成為南邊最大的商號。
多年前,我從渡春樓的阿裴成為大長公主府的千金嚴今裴。
現在又變成了阿裴。
只是這一次,我再也不用冠上誰的名姓。
往後百年。
這個名字將會成為中原人的通關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