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門口忽然傳來腳步聲。
那聲音清脆,帶著居高臨下的諷刺笑意:「我來得真巧,還能碰見這種大戲。」
婢女們連忙想要攔住她,卻不敢攔。
我透過屏風看見這少女手裡握著一柄長鞭,閒庭信步地走進來,裙擺在陽光下像是水面上的粼光。
她明艷不可方物,十分倨傲。
我心頭一緊。
先前在堂上我見過她,是舅舅嚴紹的獨女嚴今月。
嚴今月抱著手似笑非笑,鞭尾垂在地上,她似乎覺得那鞭子玩膩了,忽然抬頭看向我藏身的方向。
漂亮的眼睛聚攏起亮光,惡劣笑意毫不掩飾,宛如浸泡了毒的蜜糖,讓人不寒而慄。
她笑意嫣然:「阿裴妹妹,我還沒見過人身上有這麼多難看的疤痕呢,不如藉此機會讓我見見世面?」
長鞭破空而來,猛地拽住屏風往前一拽。
砰然墜地的同時,露出了衣衫不整的我。
嚴今月上前一把拽住了我的衣裳,她身後的婢女們紛紛上前來幫忙,瞬間和我院子裡的人拉扯起來。
堪堪庇體的衣裳被扯開大半,我腦子裡空白一片,只憑著本能尖叫起來,撕打著她。
嚴今月冷笑一聲,刺啦扯破了衣裳。
房門大開著,我背上醜陋的疤痕就這樣露在所有人面前。
震驚、嘲笑和恐懼的目光幾乎把我整個人都撕成碎片,變成鋒銳的刀子凌遲我,前半生跪在地上乞求活命的記憶忽而湧來。
「滾開!」
我尖叫著踹開嚴今月,緊緊抱著自己,可劇烈的發抖並沒有讓我碎掉的魂魄重新聚攏回來。
門咣當巨響,帶著溫度的外袍當頭而下,把我包裹起來。
所有光芒都被阻隔在外,連帶著那些可怖的目光一起。
「你做什麼!」
我聽見似乎有人一巴掌重重摜在嚴今月臉上,嚴今月陡然哭起來,這人暴怒的聲音才後知後覺落入我耳中。
我睜開眼。
是梁修寧。
他難得有這樣情緒起伏的時候,目光掃過屋裡的人,婢女們跪了一地,額頭貼在地上不敢抬起。
寂靜得可怕。
嚴今月跌坐在地上,先前的囂張都變成了委屈,淚珠落了下來。
「大哥,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錯了。」
在這樣的時刻,我腦子裡卻不是嚴今月的跋扈,而是毫無關係地想。
原來在大長公主府里,梁修寧這個養子如此得外祖母看重。
連嚴今月都可以打。
梁修寧冷著臉,拂袖怒道:「還不把阿裴扶下去!」
婢女們忙不迭攙扶著我起來,去後廳換了衣裳。
等我重新出來,梁修寧坐在前廳,面前跪了一地人,連跋扈的嚴今月也乖巧地坐在他旁邊低著頭。
她小心看了梁修寧一眼,被對方的目光警告,不情不願地站起來。
「阿裴妹妹,對不起。」
我錯開方向,不冷不淡:「用不著。」
我不用她道歉,更不會原諒她,明明是故意要讓我出醜。
除非她和我一樣恥辱,這才算道歉。
誰知從一開始衝進來護著我,看似站在我這邊的梁修寧卻忽然出聲。
「今日的鬧劇事關姑娘們的聲譽,有錯當罰,我既已做主,事情就過去了,小打小鬧不要傳到公主耳朵里,聽見了嗎?」
下人們紛紛應答後散去。
我盯著他,冷不丁地問:「什麼叫過去了?」
梁修寧站起身來,還是那副溫文爾雅的樣子,平靜地勸我。
「阿裴,今月有錯已經受罰,往後她院子裡半年的份例都會送到你這裡。你受了屈辱,我也打了她,此事就此作罷吧。」
「你初來乍到,不好讓公主覺得你粗鄙計較。」
我愣住了。
手裡的外袍還沒有還給他。
把我和晚娘從渡春樓漆黑陰冷的柴房裡救出來的是他,在我被嚴今月撕扯時為我披衣的是他,可如今無聲偏袒嚴今月的也是他。
難怪他上來就打了嚴今月一巴掌,原來是要堵下人的嘴,護著她將事情安然無恙揭過去。
我看著嚴今月笑吟吟的臉,像被人迎面潑了一桶冰,心口冷透。
5
事情終究還是沒捅到大長公主面前。
她待我極好,下午便叫我去她屋裡吃點心,一起來的還有梁修寧和嚴今月。
嚴今月臉上的印子還留著些,大長公主瞧見變了臉色,好一番查看。
「祖母,不過是我同其他姑娘們玩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你怎麼還當真了呀。」
她盈盈笑著,調皮地轉著自己的臉給大長公主瞧。
大長公主心疼得不行,顫著手輕輕撫摸她臉上的紅痕,叫人拿來膏藥親自給她上藥。
「姑娘家怎麼能留疤呢,怎麼玩都不能這麼不小心,瞧你臉被指甲刮這麼一條,祖母心都要碎了。」
嚴今月哄著她開心,片刻便哄得她眉開眼笑。
我低著頭吃點心,眼淚從鼻尖墜到裙擺,泅開一小片濕痕。
大長公主的愛來得突然而淺薄,在我的世界裡卻排山倒海,百年難遇。
讓我險些忘了,她本不是我的母親。
而我真正的母親,也不曾愛過我。
在她們的歡聲笑語中,我終於徹底清醒,脫離了這場短暫的美夢。
傍晚時,梁修寧來了。
他極有分寸,站在外間同我說話。
一字一句似乎都很在理,為我剖析今日不追究嚴今月的原因,可字字句句,卻都是辯解和偏頗。
我有些好笑:「兄長何必說這些,公主既認了你,我自然也是認的,哪有妹妹干涉兄長的道理。」
這些人可真是奇怪。
昧著良心做了虧心事,知道自己不占理,那就該閉著嘴躲著我,等這事過去了就是。
偏偏心裡有鬼,要來我面前爭個明白,好似我認了這委屈誇他一聲大度,他就不用愧疚了。
梁修寧怔怔地站在外頭,終於反應過來,我並非全無委屈。
「阿裴,這件事確實是我對不住你,舅舅也教訓過今月了,他送了些東西替今月賠禮,你收下吧。」
好東西我自然不會推辭。
不光如此,我還得慶幸在我來到大長公主府的第一天,就看清楚了這裡所謂的情分,不至於彌足深陷。
我笑盈盈地應了:「多謝兄長。」
自打這天以後,不知梁修寧對嚴今月說了什麼,她再也沒來找過我的麻煩。
每每當面嗆我幾句,總要被大長公主斥責,也學會了收斂。
憑空多出個姑娘來,外頭不免會有些風言風語。
大長公主府對外便說我同嚴今月是一對雙生子,出生時險些夭折養在外頭,過了十二歲的命劫才接回家裡來。
我被記在了舅舅嚴紹名下。
至於我阿娘,再也沒有人敢提起。
有不信的,大長公主便親自帶我去貴婦們的席面上露臉,有她這位聖上的親姑姑在,自然是沒人敢說什麼。
連聖上也明面上說過我同嚴今月有幾分相似,這風言風語便不再敢傳起來。
那些過往也徹底被抹去。
大長公主要我斬斷前緣,忘記自己曾經的出身,也忘記我的母親。
我在她身邊長到了十五歲,從膽怯卑賤的燒火丫頭阿裴,長成了京中最端莊規矩的貴女。
她給我取名的那天,我長跪在府中小佛堂前為嚴雪寧燒了紙錢。
叫了這麼多次阿娘,唯有這一次真心實意。
我盼她下輩子做個快活的姑娘,也謝她護佑我在這人世間有了從跪著到站著的權利。
從今往後,我不再只是草芥。
我是嚴今裴。
費盡全力才從豬狗變成普通人的阿裴。
6
我十五歲的夏天時。
梁修寧升官,即將開府別居,大長公主看他適齡,想為他娶妻。
屋裡熱的人煩躁,舅舅嚴紹叫人抬了冰進來,才涼爽些許。
難得人聚得起,大長公主精神很好,說起梁修寧的婚事:「京中適齡的女孩兒不少,修寧仕途平坦,人品貴重,想必誰家都不會拒絕。」
她這幾日總在挑選人家。
梁修寧皺起眉頭,正在打盹的嚴今月也睜開了眼睛。
他輕輕搖頭:「娶妻之事為時過早,晚輩尚且沒有喜歡的姑娘,公主操勞了。」
他已及冠,而今還未定下人家,大長公主恨鐵不成鋼。
「你這孩子,婚事不能再拖了,哪能不成家呢。」
連嚴紹也附和了幾句,無非就是要為他選定好姑娘家,早日成婚定下來,梁修寧臉上看不出什麼,最後還是平靜地謝過,順了大長公主的意思。
席間只有嚴今月一人變了臉色。
待說完話散去,出了門,她當即拉下了臉。
大長公主遠遠瞧著嚴今月的樣子,頗有些頭疼,我低眉順眼上前為她輕輕按揉著。
視線掃過,屋裡的人都心領神會地退了下去。
她拉著我的手坐下來,無奈道。
「修寧這孩子從小養在我跟前,知根知底,你從前受的苦我都知曉,本想撮合你們,也好讓你後半生有個牢靠的人做依仗。」
我眼皮一跳。
大長公主頓住片刻才說:「可今月……」
嚴今月喜歡梁修寧,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自小養在身邊的親孫女和我相比,那自然是不用選擇的。
我不喜歡梁修寧,厭他表里不一,更惡他這些年來縱的嚴今月飛揚跋扈,屢次欺負到我頭上來。
可並不代表,我在乎的人放棄了我,我不會難過。
大長公主是我外祖母,卻也只是我外祖母。
我垂首:「我不會同嚴今月搶什麼。」
她撫著我的手,有些說不出話來,看我的目光沒了試探,柔和下來:「好阿裴,外祖母定會為你尋一門好親事,你母親在天之靈也能放心。」
從屋裡離開時外頭烈陽似火。
我順著池塘回去,在柳樹下忽然聽見前面有聲音,腳步一頓。
不遠處,嚴今月正紅著眼睛拉扯梁修寧的衣袖,哽咽不止:「梁修寧,你知道我喜歡你對不對,你為什麼當著我的面說不想成親,你是在對我說嗎?」
梁修寧扯了扯自己的袖子,沒能拽回來。
他沒強行拉開嚴今月,臉上有慍怒,到底是沒對她發火,壓著脾氣。
「我只是覺得為時過早。你鬆開我,一個姑娘家拉拉扯扯的叫人看見,你的清譽怎麼辦?」
嚴今月委屈得不行,饒是梁修寧哄著也沒輕饒他,又喋喋不休起來。
「那你為什麼要看嚴今裴?這幾年上京里人人都說她端莊知禮數,就連你都對她那麼好,隔三差五送東西過去,難不成你喜歡她?」
梁修寧終於沉下了臉。
嚴今月不情不願地閉了嘴。
我嗤笑一聲,轉身就走。
誰料還是被梁修寧瞧見了。
大長公主教我許多,連帶著經營鋪子,見我打理得紅火,便很放心地將手裡的鋪子交給我。
午後我替她去巡視,回來的路上,馬車被堵在了巷子裡。
梁修寧從自己馬車上下來,叩響了我的車門:「阿裴,是我。」
婢女和侍衛們面面相覷,我對梁修寧的冒犯沒什麼好臉色,客氣疏離:「兄長有什麼話嗎?」
周遭都是我這些年養出來的親信,自然不會往外說,梁修寧卻不知道,只當我刻意避嫌,面子有點掛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氣,壓低聲音。
「我把今月當作親妹妹,對她本無意,我想娶的人也不是她。」
「三年前那個雨夜,我從未忘記過,你明明奄奄一息,卻半點不認命。你是我在這世上見過最鮮活自由的姑娘,我每每想起,總後悔在你回來那天沒有為你撐腰。」
我低頭,聽見自己身上環佩相碰發出悅耳脆響,瞧見穿戴的衣飾無一不講究。
已經不是當年被嚴今月按在地上羞辱,沒有半點還手之力只能哀聲哭泣的姑娘了。
那時我不需要誰來拯救我,現在更不需要。
我掀開車簾,對上他的目光:「你喜歡我,卻捨不得舅舅對你的助力,一邊吊著嚴今月,一邊又巴巴地跑到我面前來說這些,想讓我心甘情願為你守身如玉。」
他臉色漸漸褪去了血色。
但我不會對他有任何憐憫了。
於是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把刀插進他心裡。
「梁修寧,你可真賤啊。」
7
梁修寧很久沒敢再和我碰面。
而後朝中忙碌起來,他便時常都和舅舅嚴紹忙於差事,更沒有時間在府中。
嚴今月很不高興,連大長公主忽病,侍疾也心不在焉。
我衣不解帶守在大長公主身邊,期間陛下親自來過,言辭之間很關心姑母身體,還派了太醫照料著。
大長公主是今上唯一一位姑母,不光嚴紹和梁修寧身居要職呼風喚雨,就連陛下都親自過問,如此殊榮,一時風光無量。
門庭若市,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上門探望。
嚴紹和梁修寧收了不少禮,同這些王孫貴族們相談甚歡,眼看著成了上京里最熱鬧的門戶。
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也不過如此了。
可大長公主的病卻不見起色,這一病就是一整個夏日,纏綿病榻許久。
等到入了秋,才能夠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