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嫁給柳大郎是跳火坑,要替他拉扯四個拖油瓶。
可我寧願跳這個火坑。
畢竟,李員外家那悍妻,是真會把我打死。
見柳大郎獨自過河,我心一橫,「撲通」跳了水。
他把我抱上岸,慌得不敢抬眼:
「妹子放心,我絕不外傳,不耽誤你嫁人......」
我揪住他的衣襟,扯開嗓子,喊來了半村的人。
01
「來人啊——」
我一嗓子喊出去,柳大郎整個人都懵了。
柳溪村河岸也瞬間炸了鍋。
洗衣裳的婆娘扔下棒槌,鋤地的漢子撂下農具,嘩啦啦全圍了過來。
「咋了咋了?誰掉河裡了?」
「哎喲喂!這不是春生嗎?他懷裡抱的是誰家姑娘?」
我渾身濕透,冷得直哆嗦,順勢又往柳大郎懷裡縮了縮。
他身子結實,胸膛又厚又暖。
反正已經這樣了,我豁出臉面,揪住他的衣襟喊:
「我死我的,你救我幹啥?大伙兒快給評評理啊......」
柳大郎手足無措,一張俊臉憋得通紅。
「春生!你這......」湊到近前的一位嬸子猛拍大腿,「光天化日的,你咋抱著人家姑娘不放!」
「咦?這不是大廟村第一懶漢沈富貴的閨女嗎?聽說要給鎮上李員外做姨娘。這......還咋去?」
「李員外?他不是都五十好幾了,頭髮都掉光了吧?」
眾人指指點點,柳大郎的臉從紅漲成了紫紅,額角青筋都繃了起來。
他想推開我,又不敢用力,嘴裡反覆念叨:
「我不是......我是為了救人!哪顧得上那麼多啊!」
我抬起頭,淚眼汪汪地看著他:「春生哥,你抱也抱了,摟也摟了,我嫁不了別人了......你還不如讓我死了算了!」
說完掙脫他,作勢又要往河裡跳。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那手臂跟鐵鉗似的,把我牢牢拽了回來。
「那你說,要咋樣你才不死?」
我還沒答話,柳溪村的村長趕來了。
他撥開人群,掃了我倆一眼,重重嘆了口氣:
「春生啊,這麼多雙眼睛都瞧見了,你跟人家姑娘......說不清了。不如,你娶了她吧。」
我心裡頓時樂開了花——等了半天,總算有人把這話說出來了!
柳大郎嘴唇動了動,沒出聲。
我雙手抱胸,「撲通」朝村長跪下:
「大叔,我橫豎都是個要死的人,何必拖累春生哥。就算今日淹不死,過兩日嫁去李員外家,也得被他夫人活活打死!」
四周安靜下來,眾人再看向我的眼神里,帶了幾分憐憫。
柳大郎也看著我,沉默片刻,脫下外衫披在我身上,一把將我從地上拉起來:
「走,去你家提親!」
02
柳春生揣著五兩碎銀子,跪在了我爹面前。
五兩聘禮,對莊戶人家來說不少。
可我爹一聽就炸了。
「十兩!少一個子兒都甭想!我閨女原本是要嫁進員外府里穿金戴銀的,你不過是個泥腿子!」
「爹,那李員外明明只出二兩......」
「你還有臉提!」我爹抬腳就往我身上踹,「人家還答應送一個丫鬟給你哥當媳婦哩!」
柳春生黑著臉,死死攔住我爹:「夠了!十兩就十兩,我回去湊錢!」
我爹立馬收回腳,臉上笑開了花。
又似怕柳春生反悔,一迭聲地催他回家拿錢。
「銀子拿來,人你帶走。咱醜話說前頭——你要敢不來,我就掐死她,吊到你家門口去,看往後誰還嫁你!」
等柳春生的工夫,我爹踹了我兩腳,讓我去幹活。
挑水、洗衣、劈柴、做飯......自我一大早跑去柳溪村跳河,家裡的活兒沒人做。
「小賤人,竟敢算計你老子!李員外最講究名聲,他是萬不肯要你了。要是柳春生不拿錢來,看老子不弄死你!」
我爹在院子裡抽著旱煙,罵罵咧咧,他也真乾得出來——我就算死了,他也會拖著我的屍首去訛錢。
過了晌午,就在我爹暴跳如雷,伸手掐我脖子時,柳春生來了。
「住手!你也是做爹的,咋對自己閨女這麼狠心?」
他沉著臉,將一包碎銀和一罐銅錢摔到桌子上。
我爹把錢摟進懷裡,眉開眼笑地數了三遍,咧嘴指向我:
「領走吧!這丫頭啥活兒都會幹,虧不了你。往後要打要罵隨你便,我絕不管!」
我哥蹲在門檻上嗑瓜子,盯著銀子直樂,仿佛已經抱上了媳婦。
柳春生拉住我的手,往門外走。
見我走路有點跛,他臉色更難看:「我走後,你爹還是打你了?」
我點點頭。
他轉身衝進我家,揪住我哥一頓狠揍。
他身子壯得像座小鐵塔,我哥遊手好閒二十一年,哪裡是他的對手?不一會兒就被揍得鼻青臉腫。
「爹,爹,救命啊!」
我爹攥著銀子坐在床頭,愣是沒吱聲。
柳春生踩著我哥胸口,冷眼看向我爹:「往後小蔓是我媳婦,你打她一下,我就揍你兒子十下!」
他撂下話,拉著我就走。
剛到村口,我七歲的弟弟進寶追上來,把一支舊銀簪塞進我手裡。
「姐,這是娘留給你的簪子。爹藏得嚴實,我偷出來的!」
「姐不要,爹發現了會揍你的。」
「沒事兒!我是男丁,他不會打死我的。姐,你在咱家沒享過一天福,這次走了後,就別再回來了!」
進寶抹了把眼淚,轉過身,飛快地往家跑。
先前被我爹打罵時沒掉淚,可這會兒握著簪子,我的眼淚開始啪嗒啪嗒往下落。
柳春生伸出粗糲的手指,替我擦眼淚。
「我家窮,底下還有四個弟妹......你真不後悔?」
「不後悔!」
03
柳春生把我領回了他家。
院子不小,但跟我家一樣簡陋——三間低矮的泥坯房,中間是堂屋,左右各帶一間臥房。旁邊搭著一間矮小的灶房。
剛一進門,三個小腦袋齊刷刷地從裡屋探出來。
「都出來叫人。」
春生中氣十足地喊了一嗓子,三個孩子這才不情不願地挪出來。
打頭的那個男娃,眼神像小狼崽,直勾勾地盯著我,滿是敵意。
「這是你們嫂子。」春生挨個指給我認,「這是三郎秋實,十歲了,在隔壁大周村上學。後頭是龍鳳胎,四郎冬晨和小妹ṭù₅冬雪,剛滿四歲。」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二郎夏陽在鎮上學木匠活兒,等咱成親那天才回來。」
秋實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直接扭過頭,給我一個後腦勺。
春生拎起我那個輕飄飄的包袱,放進了裡間稍顯整齊的床上。
隨即,他取下牆上那張舊弓,轉身往外走。
「你去哪兒?」我下意識攔住他。
那幾個孩子看我的眼神有些瘮人,讓我心裡直發毛。
「進山。」他腳步沒停。
「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了我還得顧著你。在家待著吧。」
天色漸漸暗下來,灶房冰冷,屋裡也透著寒氣。
幾個孩子的肚子餓得咕咕叫。
我翻遍灶房,找到小半袋糙米、半袋麵粉和一小捆乾巴巴的野菜。
於是生起火,熬了一鍋野菜粥,又烙了幾張蔥花餅。
「先吃點東西。」我把粥和餅端到三個孩子面前。
秋實一梗脖子:「你討好我們沒用!你是個壞女人,逼著我哥娶你!我們才不吃你做的飯!」
兩小隻眼巴巴盯著餅,吞了吞口水,忍不住伸手去拿,被秋實「啪」地一下打在手背上。
「威武不能屈!三哥平時怎麼教你們的?!」
兩小隻癟癟嘴,眼淚汪汪,不敢動了。
「吃吧,沒下毒!」我站起身,朝門外張望。
天已經黑透了,春生還沒回來。
我心慌得厲害,再也坐不住,提了盞舊燈籠,往村口的山腳尋去。
一邊走,一邊扯著嗓子喊,既是尋他,也是給自己壯膽。
「春生哥!柳春生!柳大郎......」
回應我的只有呼呼的風聲和不知名的鳥蟲怪叫聲,山里黑黢黢的,嚇得我汗毛都豎了起來。
可一想到若不是為我花光了錢,他也不至於這麼晚還在山裡拚命,於是又硬著頭皮繼續找。
就在我快急哭時,終於聽到了回應。
「小蔓,是你嗎?我在這兒!」
04
我心頭一喜,循著聲音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在一處陡坡下找到了春生。
他靠坐在一棵老樹邊,臉色慘白,滿頭冷汗。
湊近了才看清,他右小腿被一個大捕獸夾死死咬住,血染紅了一大片泥土。
旁邊,扔著一隻咽了氣的狍子。
我跪在地上,徒手去掰那冰冷的鐵夾子,指甲掰斷了才終於撬開。
「這麼晚跑進山,你不要命了!」他沖我直吼。
「你才不要命!」我哭著吼回去,撕下自己的裡衣,扎在他傷口上止血。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打點獵物換錢,好置辦成親用的東西。來的路上我就說了,你給了我爹那麼多銀子,我啥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回去!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我怎麼辦?又怎麼給幾個孩子交代?」
我越哭越傷心,淚水混著血水,模糊了視線。
「你......對不住,我剛不該吼你。」他垂下了頭。
「柳春生,」我抬起淚眼,決定把話說開,「在河邊,我是故意的......我不想給五十幾的李員外做妾。我看中你老Ťű̂⁻實厚道,才算計你,跑到你們村跳了河......」
山風呼呼地刮著,他沉默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會厭惡地推開我。
他卻只是嘆了口氣,聲音沙啞:「我知道。從你揪著我衣服鬧開的時候......我就猜到了。」
我愣住。
他看向我的眼神里,並沒有責怪。
「我二十了。幾年前......也定過一門親。我爹進這山里打獵,叫老虎咬死,半邊身子都沒了。我娘受了驚嚇,生冬晨和冬雪時難產,跟著去了。兩個孩子先天不足,我花光爹娘留下的積蓄,才保住他倆的小命。」
「那杜家閨女,不想來了既當嫂子又當娘,就退了親。我沒怪她,這世道,女人活著本就艱難。人家都說嫁給我就是跳火坑,要拉扯四個拖油瓶。你明明都知道,還硬要往裡跳......你也不比我聰明。」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可不管咋說......我屬實也做不到眼睜睜看著你死在那河裡。」
「春生哥......」我哽咽著,滿心只剩下愧疚,「對不住......走,我背你回家!」
他說什麼也不肯,掙扎著要自己走。
我想去扛那隻狍子,他拉住我,忍痛站起身,把狍子甩到肩膀上,又將另一側的胳膊搭在我肩上:「扶著我點就行......山裡的路你不熟。」
暖黃的燈籠,照著我們倆互相攙扶的身影,沿著崎嶇的山路,一步一步地往家挪。
影子交疊在一起,歪歪扭扭地印在地上,雖然狼狽,卻好像再也分不開了。
05
回到家,已是半夜。
三個孩子都沒睡,在門檻上排排坐著,小腦袋一點一點。
一見到我們滿身血污的模樣,頓時都嚇跑了瞌睡。
秋實第一個衝到他大哥身邊,紅著眼惡狠狠地瞪著我:「都是你!要不是你這個壞女人,我哥咋會傷成這樣!」
冬晨在一邊附和:「三哥說得對!」
「你倆閉嘴!」春生罵道。
我沒吭聲,只顧著把春生扶到裡間床上躺下。
打來熱水幫他清洗,又噴了燒酒給他傷口消毒。
他疼得渾身發顫,卻硬是咬牙沒吭聲。
我翻出裝藥粉的瓷瓶,還剩個底兒,剛要往下倒,他伸手阻攔:「省著點用,一點小傷。」
我沒理他,把最後那點藥粉全撒了上去——藥沒了還能再買,人可不能出事。
給他仔細包紮完,我才感覺到渾身像被抽乾了力氣,又累又餓。
灶上還溫著晚上剩下的野菜粥,我盛了一碗,端到春生面前。
「你們吃過了嗎?」春生轉頭問幾個小的。
冬雪立刻答道:「吃啦!嫂子讓我們先吃的。嫂子還煎了香噴噴的餅。但是,被我們不小心吃光了......三哥一開始說打死也不吃,結果比我和冬晨吃得都多!我倆都搶不過他!」
「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秋實臊得滿臉通紅,扭頭衝出了屋子。
冬雪不睬他,繼續叭叭:「大哥,我跟你說,嫂子做的飯比你做的好吃一百倍!跟她比,你做的飯簡直是豬食!」
春生無奈地瞪了冬雪一眼,嘴角卻彎了彎,接過粥碗,慢慢地喝起來。
我也盛了一碗,坐在床沿上吃。
次日春生不顧腿傷,非要和我一起坐驢車去鎮上。
他把那隻狍子和之前攢下的幾張獸皮都賣了,換回二兩銀子。
又瘸著腿,在集市上穿梭,堅持給我買了身新衣裳,又買了一支分量不輕的銀簪子。
接著,買了豬肉、活魚、青菜、糖......說是辦酒席用。
那剛到手還沒捂熱的銀子,轉眼就花了個精光。
我心疼得直哆嗦,他卻說:「該有的禮數不能省。」
三天後,我和春生拜堂成親。
他腿還瘸著,身板卻挺得筆直。
喜事辦得簡單,只請了村長和關係較近的幾家親戚,但也算熱鬧。
我穿著簇新的衣裳,頭上插著兩根銀簪,坐在貼了紅喜字的新房裡。
窗外有大娘在聊天:「這家裡就兩間能睡人的屋,晚上可咋辦啊?」
「一屋子半大娃娃,小夫妻干那事兒都不方便。」
「新娘子俊是俊,但瘦成那樣,也不知經不經得起春生那身板......」
我聽在耳朵里,臊得臉上陣陣發燙。
這幾日,我和冬雪睡在這間改作新房的小屋裡,春生則帶著秋實、冬晨睡在隔壁那間稍大、剛好能塞下兩張床的屋裡。
門帘被掀開一條縫,冬雪捧著一個大碗進來。
「嫂子,快,趁熱吃碗荷包蛋!我那幾個哥小心眼,還在怪你算計了大哥,硬是不讓給碗里放糖!」她氣鼓鼓地說。
我接過碗,心裡並不惱。
在娘家時,但凡沾點油水葷腥,全進了我爹和我哥的肚子。
小弟進寶是我一手帶大,我爹從不疼他。我為了給進寶爭一口吃的,不知挨了多少頓打。
正想著,冬雪神秘兮兮地從懷裡掏出一個皺巴巴、有點髒的小荷包,得意地晃了晃:「嫂子,我是叛徒!我偷偷藏了糖!」
她將荷包里的紅糖一股腦全倒進碗里,拿筷子認真攪勻,眼巴巴看著我:「快吃,甜著呢!」
我夾起一個荷包蛋,先遞到她嘴邊:「來,你也吃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