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是上京最好的繡娘。
我八歲那年,她去給貴人做衣裳,讓我乖乖在家等著。
可最後,我卻只等回她破爛的屍首。
恰逢趙相一家來認親。
假千金驚訝地指著姐姐的屍首。
「哎呀,這不是剛剛在雲秀閣偷了金線,被長公主賜一丈紅的那位嗎?」
「她……她是姐姐?當時,就覺得她和母親很像……」
趙相掃了眼姐姐的屍首,眉頭一皺,十分不滿。
「這種手腳不幹凈的東西,怎麼可能是本相的女兒。」
「死了也好,免得活著丟人。」
1
「你胡說!我姐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她不丟人!」
我抱著姐姐的屍首。
惡狠狠地瞪著這些人。
「呵!」
趙相嘲諷地望了我一眼,冷哼一聲,牽著假千金的手拂袖而去。
唯有趙相夫人留了下來。
她紅著眼,生怕驚醒姐姐一般,很輕很輕地走過來,而後蹲下來緊緊抱住我和姐姐。
「你說得對,我的若薇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她不丟人。」
夫人在貧民窟這間狹小的屋子裡,給姐姐設靈堂。
她本來想將姐姐帶回相府的。
我拒絕了。
「小屋雖破,卻是姐姐省吃儉用買的,是我們的家。」
「看剛剛相爺的態度,您便是帶她回相府,怕還遭嫌棄,平白惹得姐姐不快,姐姐向來是愛自在的……」
夫人聽後,神情怔然,眸中越發悲切。
隨後便細細打量這間破舊,卻被收拾得井井有條的小屋子。
每一處細節,都用手輕輕撫摸,仿佛在想像姐姐打掃屋子時的模樣。
許久後,她含淚點點頭。
「好,就在這……」
我找街坊鄰居幫忙設好靈堂後,夫人就靠在姐姐的棺材邊上,像一個沒有魂魄的紙人。
仿佛,馬上也要隨姐姐而去了一般。
我跪在邊上燒紙。
一邊燒,一邊小聲念叨。
「姐姐,原來你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呢!你娘給了我好多銀子。我給你買了最好的紙錢香燭,好多好多。我都燒給你……」
「你在底下,可千萬別省著了。明明是個繡娘,卻從來不給自己的衣裳繡花,說什麼繡線金貴。以後,你每件衣裳都繡上……」
「還有吃的用的,眼下也不用在意我夠不夠吃了,你自己美美吃,對,還要吃好……」
……
說著說著,我就說不下去了。
眼淚沒完沒了地掉,怎麼都擦不完。
後半夜,靠在棺材上的夫人忽然幽幽地看著我。
「跟我說說若薇吧?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我愣了愣,轉臉看著她。
燭火在她那雙和姐姐相似的眼眸里跳動,帶著濃濃的希冀。
雖然我知道她聽了必然會更難過。
但我不忍拒絕她。
她和姐姐長得那樣像,我根本拒絕不了;
況且,若我娘親還活著,也必然很喜歡聽我的事兒。
「我娘也是個繡娘,是從宮裡放出來的,手藝極好。
「十五年前,娘還沒有遇見渣爹時,她在路邊的陰溝里,撿到了一個快餓死的嬰兒,帶著她一起下了揚州。
「當時,娘親沒想成親,索性就當親女兒了。
「後來……
「娘親被渣爹氣出病,身子越發不好,生了我之後,就更不好了。
「沒幾年就病逝了。
「我其實是姐姐養大的……」
我垂下眼,難過得厲害。
「姐姐學了娘的本事,帶我來京城一心一意掙錢養我。
「也一心一意想教我刺繡,希望我以後也有安身立命的本錢。
「可我比較笨,無論姐姐怎麼教,我都學不會。
「反倒是隔壁說書先生的話本子,我聽一遍,就能倒背如流。」
「每每此時,姐姐好幾次都看著我欲言又止,最後嘆息了一聲。
「若你是男孩便好了,這腦子,說不定能考個狀元呢!那樣,我也能跟著你享福了……」
是啊!
我若是男孩該多好啊!
對面打鐵鋪子裡的杆子,六歲就來做學徒,包吃包住每個月還有銀子領。
我若也能做學徒,姐姐就不用冒著風險去給貴人裁衣……
是我不好……
2
夫人聽我講著姐姐的生前過往,難過地閉上眼,眼淚也和我一般,怎麼都止不住。
只不過,她擦都不擦……
「我的若薇,受苦了。」
厚葬了姐姐後,夫人帶著我回了相府。
趙相震怒。
「你說什麼?你要認她做女兒?她這種下九流的東西,也配做本相的女兒?」
頂替姐姐做了十五年相府小姐的趙熙,悲傷地看著夫人。
「母親,您……您是不要熙兒了嗎?」
夫人冷冷看著趙熙。
之前,她從未懷疑過趙熙的身份,因為趙熙眉宇間有趙相的影子。
如今想來,只覺得可笑。
「我可當不起你一聲母親,我先前還奇怪你怎麼從來不愛叫我娘,原來,是早知道自己的娘是誰,留著叫她呢!」
趙熙聞言當即白了臉。
「母親,熙兒不知道您在說什麼?如果您是因為這個不高興,熙兒改……娘……」
「閉嘴,別污了我的耳朵。」
夫人牽著我的手冷冷訓斥,而後看著面色冷沉的趙相。
「相爺,今日,要麼和離,要麼就順著我,認若嫻為嫡長女。」
「江雲冪,你以為本相不敢?」
趙相冷哼,望著我的目光如刀鋒一般冷厲。
「倒是小看你了,小小年紀,就能哄得本相夫人暈頭轉向,還想當相府嫡女?就憑你,也配嗎?」
趙熙也很是委屈,淚眼汪汪地望著我身旁的夫人。
「母親,她是相府嫡女,那熙兒是什麼?
「您就是再不喜歡熙兒,也不能用這麼一個下九流的東西,侮辱您親自教養出來的女兒吧?
「她懂詩詞歌賦嗎?她會琴棋書畫嗎?她哪一點比得上我?」
我看了看面露嘲諷的夫人,又看了眼神色冷傲的趙相。
抿了抿嘴,淡淡看著趙熙。
「區區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有什麼了不起的。」
3
我這話一出,滿堂譁然。
連守在一側服侍的丫鬟婆子們,都對我露出了嘲諷恥笑之色。
趙相眼底的厭惡,此時已宛如實質,嘲諷地看著夫人。
「黃口小兒,大言不慚。把這種沒教養的東西帶回來,你也不嫌丟人。」
趙熙更是看著我捂嘴嗤笑。
「你一個下九流出生的賤民,怕是連大字都不認幾個吧?敢在本小姐面前口出狂言,也不照照鏡子。」
夫人的面色頓時有幾分難看,但她還是緊緊抓著我的手,冷冷瞪著趙熙。
「我認下她,自然會好生教導,我能教出你,自然也能把她教好。」
趙熙一怔,委屈地看著夫人。
趙相更是立刻冷下臉來。
「江雲冪,你鬧夠了沒有?」
夫人面色冷硬,剛想繼續和趙相硬碰硬,卻被我扯了扯衣袖。
「夫人,你能給我準備紙筆嗎?如果區區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就能區分一個人的貴賤,那我便讓他們瞧瞧,到底誰更貴。」
我眼中的誠摯和天真,讓夫人軟了下來。
「若嫻乖,沒必要為了這種事逞強,我是認定了你這個女兒的。」
我有些泄氣,但不想忤逆她。
偏這時,趙熙卻讓人抬來一張桌子,上面放著上好的文房四寶。
她挑釁地瞧著我。
「準備好了,可別說我沒給你證明自己的機會。」
夫人目光一沉,剛想訓斥她,卻被我扯住了手。
「夫人,您若真想做我的娘親,那便相信我,和姐姐一樣,相信我。」
我提及姐姐,夫人止不住愣了愣。
我趁她愣神,快步走到桌案前,磨墨提筆。
【歲月碾塵,血脈未泯;寒暑更迭,親情暗巡。昔年骨肉隔雲路,今朝眉眼印初心。】
【或見霜鬢染雪,執手凝噎,訴半生風雨……】
我思及姐姐和夫人,寫下一篇《認親賦》。
落筆時,趙相和趙熙的面色便有了變化,越寫他們的臉色越發沉重。
因為他們發現,雖然我筆觸幼稚,卻已頗有風骨。
文章簡樸,卻深入人心,不是附庸風雅的風花雪月。
夫人回過神來,看著我洋洋洒洒的數百字,眼眶瞬間通紅。
幽怨地看了眼趙相後,緊緊摟住已經揮毫完畢的我。
「好若嫻,寫得真好!」
我從她懷裡努力鑽出腦袋,目光平靜地看著面色鐵青的趙相。
「我雖出身寒微,卻不代表低賤。若會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便能標榜是上等人,那城北望月樓的花魁娘子柳瀟瀟……她出的對子,可是連新科狀元都對不上。若說血緣……」
我淡淡看了一眼趙熙。
「你也不過是一個鳩占鵲巢的玩意兒罷了,能比我高貴到哪去?」
趙相和趙熙的面色頓時漆黑。
尤其是趙熙,雖極致隱忍,但望著我的目光中,依然流露出壓抑不住的怨恨。
「不過是會寫幾個字而已,瞧把你能的。這篇《認親賦》怕是母親提前給你準備好的吧?有什麼可得意的。」
我皺眉,剛想反駁,卻被夫人按下。
她淡淡掃了趙熙一眼,溫柔地撫摸我的發頂。
「別理她,她不會消停的。我們若嫻很好,很有我們江家人的風采和骨氣。以後你就跟我姓江,叫江若嫻。」
大幹江家,乃是文豪世家,出了數十個文豪大儒。
雖無人在朝為官,卻是桃李滿天下,朝中大半官員都師承江家。
江家是天下讀書人心中的聖地。
這是夫人的底氣。
她目光平靜地看著趙相。
「我認若嫻做女兒,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你若不認,沒關係,和離書一簽,我立刻帶著她和嫁妝回娘家。」
隨即她又嗤笑了一聲。
「當然,你也可以寫休書,讓我成為第一個被休棄的江家女。」
隨後便不管趙相面上的表情,牽著我的手,回了相府後院,將我安置在她臥室的偏屋裡。
看著屋子裡華貴的裝飾,和滿屋子的書籍孤本。
我心頭一陣悲痛。
姐姐平生最愛讀書。
只是女子讀書,除了去那風塵地,便沒了旁的出路,只能閒暇時教教我。
既能為我啟蒙,也能在我面前款款而談時,感受文學的魅力。
「那些男人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高門大院裡的小姐們,卻都請了女先生啟蒙。可惜我出生低賤,明明我學問更好,但那些高門就是瞧不上,不然,也不用辛苦靠刺繡掙銀子了。」
「若嫻,我想文學定是有用的,不然那些男人為什麼削尖了腦袋拜江家師父?你學了,便藏著,嫁人了就裝不懂。」
姐姐!
我不要裝不懂。
我要把你和瀟瀟姐姐教我的東西,擺在天下人面前。
你黃泉路上走慢點,等我給你報仇,等我……
給天下想讀書的女子,謀一條路。
4
趙相夫人認了一個來自下九流的女孩為嫡女,並賜以江姓,成了上京權貴家中的笑談。
趙相為此震怒,再不來夫人的院子。
趙熙幾次想來找我麻煩,都被夫人三言兩語趕了出去。
我便靜下心來,安心讀書。
沉浸在夫人院子裡的書海里,醉生夢死。
許是趙熙知道夫人徹底不會接納她了。
轉頭,就將趙相養在外頭的外室張氏,高調接回相府。
並帶她參加權貴小姐們之間的茶話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