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哼了一聲,聽不出是什麼情緒。
然後朝我走過來,在我面前站定。
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灼人的太陽。
「有事?」
我猶豫了下,點點頭。
老婆說過,不能撒謊。
我把手機那條評論翻給了他看。
他低頭掃了眼,拿過手機,搜索了帳號,然後添加了那個人的好友。
再然後,打開了朋友圈編輯介面。
他沒有打字,也沒有選照片。
只是把手機攝像頭對準了我。
我愣住了。
「手。」
他言簡意賅。
我下意識地把手往身後藏。
我的手又粗又髒,都是老繭和傷口,怎麼能讓他拍。
「田春生。」
我只好慢慢地,把手伸了出去,攤開在他面前。
然後他牽著我的手,十指相扣,一張照片拍下。
我很激動。
拿著手機看了好幾遍。
老婆發我了,在朋友圈發我了!
我有些小驕傲。
這還是老婆朋友圈裡,唯一一條跟工作不相關的。
14
日子過得太舒坦。
我肚子上長了好多肉,肌肉也沒了,就連皮膚都白了好幾個度。
老婆會嫌棄我的。
為了鍛鍊,我偷偷找了份送外賣的工作。
這裡的人和氣又大方,說我外賣送得又穩又快,光是打賞的小費都頂得上我兩個月的工資了。
趁老婆上班,我騎著電動車又去送外賣。
只是這一單很奇怪。
是我家?
老婆不在家,也從來不點外賣。
那會是誰點的?
打開門,出來的是一個長得玉似的陌生人。
頭髮微卷,一雙桃花眼,看人的時候眼尾微微上挑,帶著點說不清的意味。
真好看。
「外賣給我就行。」
他說著要關門,我攔住他,皺眉問他:「你是誰?」
「我?」
他挑挑眉,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下。
最後落在我的左腳上,忽然笑了。
「你就是田春生吧?」
15
「所以你開個價吧。多少錢你能自己離開?」
我坐在沙發上,眉頭皺得能打成死結。
玉人叫紀淮應,他說他是沈漠城的前男友,也是初戀。
早些年因為一些誤會不得不出國,兩人因此被迫分開。
現在他回來了,想要和沈漠城重新開始。
「他是我老婆。我不賣他。」
就算他把我賣了。
我也不賣他。
紀應淮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靠在沙發背上,笑出了聲。
「不賣他?」
他重複了一遍我的話,尾音拖得很長,帶著一種懶洋洋的嘲弄。
「田春生,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我是紀家唯一的少爺,我和阿城更是青梅竹馬。當年要不是我出國,他根本不會有機會被人陷害,更不會淪落到被你這種人撿到。」
阿城……我都沒有這麼叫過老婆。
我的手放在膝蓋上,指尖無意識地摳著褲子的布?ù?料。
「我勸你拿著錢趁早自己離開。否則,等阿城知道我回來了,你連收拾行李的時間都沒有,小心人財兩空。」
「畢竟你要什麼沒什麼,連身子都是殘疾的。他和你在一起也不過是一時新鮮,拿你排遣寂寞。現在真正的愛人回來了,你這個玩物,也該滾回你原來的地方去了。」
16
夜很深了,沈漠城推門進來。
他身上有酒味,不是很重,但我還是聞到了。
老婆平時不喝酒的。
是因為紀應淮回來了嗎?
「春生。」
他叫我,聲音有點啞。
我依舊裝睡,不敢睜眼。
「我知道你沒睡。」
我睜開眼,眼神閃躲。
「老婆,你……難不難受?要不要我給你倒杯水?」
「不用。」
他把手移到我脖子上,力道不輕不重。
然後俯下身,狠狠壓住了我。
酒味更濃了,混著他身上的味道,讓我有點頭暈。
我咬著唇,身體有些僵硬,終於問出了聲。
「老婆,你喜歡我什麼啊?」
他動作停了一下,嗓音更啞了。
「上你,算嗎?」
我有些失落。
「只喜歡這個嗎?」
沈漠城雙臂撐在我兩側,眼尾猩紅。
喉結滾動著,深吸了好幾口氣,又親了親我的左腿內側,才開口問:
「除了這個,你還有什麼。」
我不由大聲了些:
「很多啊,我給你買過鑽石、金子,還給了你我存了好久的工資。」
「春生,你覺得我缺那些嗎?」
很明顯不缺。
「我……我只有那些……」
我哭喊著反駁。
「我已經把最好的都給你了!」
沈漠城把我翻了個面。
「嗯,我知道。」
「再來一次,好不好?」
我不肯放棄,又問:「那你以後會只要我嗎?」
沈漠城動作頓了一下,聲音暗啞:
「我會認真考慮的。」
那就是不會。
他還是有可能選擇別人。
17
老婆回來得次數越來越少,回來也是在?ū?2打電話。
我知道,他一定是知道紀淮應回來了。
我也知道,這種在小說里叫做白月光回國了,老婆是總裁,會瘋狂地追求他。
為了不讓老婆陷入兩難的境地,我抱著行李箱收拾了一下午。
還給他留了些金子,是我用跑外賣賺的錢買的。
想著以後他要是有困難了還能拿出來用。
結果我連別墅的大門都沒有碰到,就被一輛黑色轎車給攔下了。
沈漠城從駕駛座上下來,幾步就衝到了我面前。
他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
領帶被扯得歪向一邊,頭髮也很亂,像是從什麼重要的場合匆忙趕回來的。
「你要去哪裡?」
他緊盯著我的行李箱,然後直視我的眼睛。
「你是想要離開我了嗎?田春生,為什麼會想要離開?我為你放棄了那麼多,都得不到你的一點留戀嗎?」
「什麼……什麼啊……」
我沒來得及反應,行李箱被毫不經意地拖走。
「春生,別走好不好?」
沈漠城突然軟下聲音來。
「我是真的好喜歡你。」
「春生,你知道的,我這輩子的人生規劃里原來沒有你,更沒有同性兩個字。」
「可我遇到了你,喜歡上了你,甚至到了一種上癮的程度。」
「我知道,他們說這個叫同性戀,是砒霜是毒藥,會害死人,要我遠離你,可我依舊甘之如飴,哪怕我失去一切。」
我心跳得厲害。
這算表白嗎?
抬起頭,我這才發現,這個比我高了一個頭的男人,眼睛紅得像兔子。
裡面全是水汽,好像我再多說一個字,那水汽就會變成眼淚掉下來。
「老婆……別哭。」
我想給他擦眼淚,他卻攥著我的手腕親,帶著急切的意味:
「春生,我不考慮了,我昨晚就該給你回答。我只要你,除了你我什麼都不要。」
像是不夠,他又道:
「我已經離開了沈氏集團,也和家裡斷絕了關係。以後只有我們兩個。」
「春生,我只有你了,你呢,要和我在一起嗎?」
18
心臟像是被人死死捏住,怎麼也喘不過氣來。
沈漠城是家裡不受待見的私生子,比起家裡名正言順的大少爺,他全憑自己努力才有了今天在沈氏集團的地位,為此他付出了多少沒有人知道。
可現在他瘋了。
為了我,他瘋了。
我把他從雲端拉了下來,拉進了我這種人待的泥潭裡。
我毀了他。
「沈漠城……」
我往前走了一步,想去碰碰他,告訴他不要衝動。
可我的腿像灌了鉛,沉得抬不起來。
那條殘疾的左腿,此刻像是在無聲地嘲笑著我。
你看,田春生,你就是個瘸子,是個累贅。
你憑什麼讓一個天之驕子為你放棄一切?
「你不能這麼做……」
我搖著頭,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那都是你辛辛苦苦才得來的……你怎麼能……怎麼能說不要就不要了……」
「為了你,都可以不要。」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
「春生,我是私生子。這個身份像烙印一樣,從出生就刻在了我身上。所有人都覺得我該爛在泥里,該被所有人踩在頭上。」
「所以我拼了命往上爬,想證明給他們看,我沈漠城不比任何人差。」
「可遇到你之後,我才發現,那些東西……那些所謂的成功、地位、別人的眼光,都沒那麼重要。」
「現在,我只想要你,要你留下……」
「所以春生,別走好不好?」
看到沈漠城這副不舍的模樣,我想起了媽媽去世前的樣子。
她說,春生,娘要走了,以後沒人給你做番茄雞蛋面了。
我說,娘,我自己會做。
她說,春生,你腿不好,一個人在外面,要被人欺負的。
我說,娘,我不怕。
她就握著我的手哭,渾濁的眼淚從她眼角乾枯的皺紋里流出來。
她說,春生,你得找個伴兒,找個熱乎乎的人,睡在你旁邊,跟你說話,跟你吃飯。
人啊,不能一個人,一個人……心就荒了。
心一荒,就跟冬天沒燒炕的屋子一樣,四面牆都透風,能把人活活凍死。
這是我娘留給我最後的話。
她不是要我找個媳婦,她是要我找個「伴兒」。
一個能把我的心填滿,不讓它荒蕪的人。
沈漠城就是這個人。
所以我說「好」。
19
我和老婆在外面重新買了房子。
不大,但很亮堂。
陽台上有我種的番茄和辣椒,長得很好。
老婆離開沈氏後,很快就在另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
他說那家公司的老闆以前受過他的恩惠,現在請他過去當顧問,薪水很高。
我知道,那些公司搶著要他,是因為他本身就很厲害,和什麼恩惠沒關係。
「春生,老婆好累,獎勵一下,好不好?」
沈漠城把臉埋在我的腰間撒嬌。
聽到他的話,我把胸脯拍得邦邦響。
「我養你啊,老婆。」
他沒說話,就那麼看著我,眼睛裡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情緒。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嘆了口氣。
「春生。」
「嗯?」
「家裡不缺錢。」
「我知道。」我說,「但我想給你花錢。」
我想把我掙的每一分錢都給他,給他買最好看的衣服,最貴的手錶,帶他去吃最好吃的飯。
就像以前,我把存了好久的工資都給他買金子一樣。
沈漠城沒再說什麼,只是抱著我, 再次嘆了口氣。
很快我就明白了他為什麼嘆氣。
20
我把臉埋進沙發柔軟的靠墊里,聞到一股陽光曬過的味道。
這是老婆的味道。
可我現在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老婆, 為什麼這裡的外賣一點都不好送。」
不僅不好送,居然還碰到了紀淮應。
儘管老婆解釋過, 當年他們年紀小, 懵懂地談過一次, 不到一個月就分了, 期間連手都沒拉過。
可我還是不喜歡他。
身後陷下去一塊, 沈漠城坐到了我旁邊。
他沒有說話, 只是伸出手, 一下一下地順著我的後背。
很舒服。
可我心裡的那股勁兒還是泄了。
我真沒用。
連送外賣都送不好,還說什麼要養老婆。
工地上的活兒這裡沒有,我一身的力氣也沒地方使。
我除了會吃飯, 還會幹什麼?
「不送了。」
沈漠城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嗯?」
我抬起頭, 從臂彎里露出一隻眼睛看他。
「我說, 不送了。」
他重複了一遍,手上的動作沒停。
「家裡不缺錢。」
「可我想給你花錢。」
「那就換一種方式。」
「換什麼?」
他想了想。
「把陽台上的番茄種好。」
「啊?」
「我想吃你種的番茄。」
我愣愣地看著他。
「那個要等好久的。」
「我等得起。」
他的目光很平靜, 不像在撒謊。
我坐起身, 盤腿對著他。
「老婆,你是不是嫌我笨?」
「沒有。」
「那你為什麼不讓我出去幹活?」
我有點委屈。
「我在工地上乾得很好的,王哥都誇我能幹。送外賣我也很努力, 我騎車很快的, 就是這裡的人……」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說他們會因為我慢了一分鐘就取消訂單?
說他們會因為湯灑出來一點就給我差評?
還是說他們住的小區太大, 我這個瘸子跑上跑下,找到門的時候餐都涼了嗎?
這些話我說不出口, 太丟人了。
沈漠城看著我, 忽然伸手,把我額前被汗濡濕的頭髮往後撥。
「春生。」
「嗯。」
「你不是笨。」
「你只是太老實了。」
「以後,你的工作就是監督我。」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監督你什麼?」
「監督我有沒有按時回家,有沒有好好吃飯, 有沒有在外面亂來。」
「這個工作很重要。」
他看著我的眼睛,語氣很認真。
「只有你能做。」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只有我能做?
監督他……
這也能算工作嗎?
我低頭喝了一口水,溫熱的水滑過喉嚨, 好像也把心裡的那點委屈給沖淡了。
「那……有工資嗎?」
我小聲問。
沈漠城好像笑了一下,很快又恢復了平時的樣子。
「有。」
「多少?」
「我的全部身家, 夠不夠?」
他接著道:
「不夠的話, 我用身體給你結工資。一次算一千。」
我被水嗆到了,咳得滿臉通紅。
他伸手過來, 又開始一下一下地拍我的背,幫我順氣。
拍著拍著,他輕聲道:
「春生,你的人生不用走得太快,別人有別人的跑道,你有你自己的節奏。」
「你不用追趕任何人,只要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在自己的路上,看看路邊的風景,種種你的番茄,就很好。」
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話。
在工地上,王哥總是喊:「快點快點!趕不上工期,大家都沒飯吃!」
我娘以前也總說:「春生啊, 你腿腳不方便,凡事都要比別人更努力才行。」
所有人都讓我快一點, 再快一點。
只有他說, 讓我慢一點。
媽,你看,我找到伴兒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