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說,」他突然把距離拉得很近,近到我下意識後仰,「你就是為了看我出錯,才不惜拖累進度也要磨我?」
「你沒有這麼幼稚吧,沈俞冬?」
「我……!」我猛地起身,深吸一口氣,又落回椅子上,「對就對,別拿你那小人之心揣度我。」
可能是我看錯了,謝時昀好像很輕地彎了一下眼睛。
5
我也不是不知道對戲的重要性,只是早已預料到可能發生的情況。
跟謝時昀這個狗對戲簡直就是折壽。
每天收工之後都要花不少精力維護形象,保證自己不會因為火氣太大導致嘴角或者鼻尖長皰。
伴隨著唇槍舌戰,拍攝日程平穩推進。
終於拍到了我殺青前最後一場:秦朔打敗秦九昇後,選擇放過自己的父親。
這一場秦九昇沒有台詞,劇本簡略得驚人:
【秦九昇跌坐在地,望著這個長大的兒子,心中五味雜陳。】
如何只靠眼神和動作表現出所謂的「五味雜陳」?
這個問題我在私下裡反覆思考過,然而試了好幾種演法,總覺得有所欠缺。
但拍攝進度給不了我更多的等待時間了。
片場一切就緒,我閉上眼,開始進入角色。
先前試過的表現方法中,我傾向於選擇惱羞成怒來體現秦九昇生性驕傲的特點。
憤怒是最容易引起共鳴的情緒,傳達效果也比較真實。
「Action!」
我猛然睜眼,對著將劍架在我頸側的謝時昀怒目而視。
沒想到很快就被導演叫停。
「小沈,」鄭導點評,「你情緒不對,缺乏層次感。」
層次感……?
我腦海里檢視了一遍爛熟於心的人物小傳:「抱歉鄭導,我調整一下。」
然而第二次拍攝並沒有比第一次堅持更久。
「不是光靠皺眉就能表現出感情的複雜!」鄭導的語氣已經沒有第一次好,「你的眼神除了憎惡就沒有別的!你們是父子,又不是單純的仇人!」
父子……難道就不會有純粹的憎惡嗎?
一些陰暗的東西從忽視已久的角落滋長出來,拽著心緒沉向沼澤。
我咬緊口腔內壁的軟肉,用疼痛把自己強行拉回來。
第三次。
「直接連憎惡都沒有了,開始破罐子破摔神遊天外了?」
第四次,第五次……
壓力排山倒海襲來,耳邊出現嗡鳴。
我感覺面部肌肉隱隱有抽筋的前兆。
「鄭導……」我啞聲說,「再來一次吧……真的很抱歉……」
一隻手搭上我肩膀。
「鄭導,要不先拍下一幕?」是謝時昀,「這場我也暫時沒想好怎麼演。」
「沈老師今天好像不太舒服,給他放個假吧。」
鄭導發出一聲不滿的鼻音,算是答應。
可能我的臉色實在嚇人,不然為什麼謝時昀眼裡會有一絲……擔憂?
「謝謝」兩個字在嘴邊滾了一道,終究沒有說出口。
6
記著人物小傳的本子上,筆觸從潦草變得雜亂無序。
我仰面靠在排練室的座椅上,用劇本蓋住臉。
其實我應該知道如何演不稱職的父親。
畢竟在前二十多年的記憶里,身邊就有一個典例。
侮辱、毆打、脅迫、發泄。
從任何一條行為里都感受不到血脈相連的親情。
即使已經出逃這麼久,那些惡意仍深埋於心底沙洲,只在風暴過後露出依舊尖銳的刺。
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停在面前。
我把劇本抓下來,發現來者是謝時昀。
……煩死了,這人怎麼總是陰魂不散。
我剛起身準備走,卻感覺手被什麼冰涼的東西碰了碰。
是一瓶冒冷氣的無糖飲料。
謝時昀把它舉到我眼前:「看到排練室這麼晚還亮著燈,就猜到是你。」
「海鹽荔枝味的,不知道你這幾年口味變了沒有。」
心情實在太差,我連表面客氣都不想維持:
「不要搞得跟我關係很好一樣。這沒鏡頭,沒必要演。」
他不答話,拎起粉紅色的瓶子往我臉頰貼了貼。
突如其來的冰冷觸感激得我齜牙咧嘴。
不等開口,怒氣就被他接下來的話堵了回去:
「你今天狀態很差,我很擔心。」
「休息下吧,正好我也想找你對戲,這個就當是報酬。」
比起慣常的針鋒相對,直白更讓人手足無措。
我不情不願地接過飲料,抿了一口冰涼微甜的液體。
謝時昀從地上撿起寫著人物小傳的筆記本翻看。
上面的字亂得像鬼畫符,我臉一熱,剛想把本子抽走,就看到他的視線轉了過來。
「休息好了?來對一次?」
我與他各自站定。
謝時昀抬手,用無形的劍搭在我頸邊。
他喘著粗氣,眼眶迅速紅起來。吐字清晰,聲音卻很輕。
「父親,您到底為什麼這麼恨我?」
這不是劇本上的台詞!
我詫異地看向謝時昀,徒勞地張了張嘴,對上那張認真的臉根本無法喊停。
他血絲遍布的眼中憤怒漸去,化為憐憫與悲哀。
向前兩步,按住我的雙肩,語氣仿若呢喃。
「說到底,您恨的究竟是我,還是輕易被我超過,無論怎麼努力都被天才壓一頭的自己?」
一記驚雷。
腦子裡好像有什麼東西炸開,我暴怒地推開謝時昀,對方趔趄兩步。
「你懂什麼!少自以為是了!」
像你這種生來就什麼都有的人,憑什麼擺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
謝時昀露出殘忍的冷笑,握住我的手腕。
「可是我做錯了什麼?你又憑什麼恨我?因為我生來就有你得不到的東西嗎?」
?ù?理智的弦徹底崩斷,我一把扯住謝時昀的衣領大吼:
「我也想輕鬆啊????!我也不想被人罵用力過猛,被人罵過度營銷,我有資格嗎!」
「憑什麼你可以輕鬆地說出這些話?憑什麼你只是站在那裡就有無數人愛你?憑什麼你都已經有了那麼好的出身、那麼好的家境,卻還有我無論怎麼努力都趕不上的天賦?憑什麼啊!」
我討厭他那副永遠光明磊落,總是遊刃有餘的樣子。
更討厭和老鼠一樣在陰暗面窺伺的自己。
嫉妒,羨慕,不甘心。
連善意都沒辦法坦蕩地接受,只會用刻薄回應。
我怕他可憐我,我怕自己連做他對手的資格都沒有。
限定團解散前的最後一次回歸,我為了處理找上門要賭資的生父焦頭爛額。
花了不少精力把他送進精神病院,又馬不停蹄回來趕進度。
超負荷練舞導致了很嚴重的腰傷。
半夜疼得睡不著爬起來找藥時,看見練舞室的燈還亮著。
一向精益求精的謝時昀對著編舞師鞠躬:
「老師,辛苦您再改改,可以多給我加點新動作填補空白。」
「他腰傷很嚴重,經不住大幅度動作。」
「來得及的,我多花點時間重新練,謝謝老師。」
門縫裡溢出的燈光像硫酸一樣潑得我全身發痛。
他遷就我,我卻拖累他,拖累這個團隊的所有人。
如果我的家庭正常一點點、我再有能力一點點、再有天賦一點點,是不是這些都不會發生?
但我不想認,我不敢輸,只有把他當成假想敵才能騙自己好過。
謝時昀眼中情緒褪去,沉靜地看著我。
我鬆開他的衣領,垂下頭,背靠牆壁滑坐到地上:「……對不起。」
他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劇本上【五味雜陳】四個字,然後無聲離開。
面前失去遮擋,我愣愣看著對面落地鏡中的自己。
因憤怒和痛苦扭曲的臉,泛紅的眼眶,以及眼神深處……那抹未曾清晰辨認的自卑。
秦九昇不像我試圖從其身上找靈感的那個人。
他更像我。
被嫉妒蒙住雙眼,抱著放不下的自尊,豎起全身的刺。
寧可硬生生拖到後悔,也說不出挽留的話。
有什麼新的東西,自妒火燃燼的貧壤破土而出——
那是愧疚。
我想,我知道該怎麼演最後一場戲了。
7
鄭導全神貫注地盯著???監視器。
這場戲已經卡了不短時間。
儘管沈俞冬先前表現不錯,但畢竟是非科班出身,又太年輕,很難找准該如何演繹一個被權力地位異化、可恨又可悲的父親。
鏡頭中,秦朔眉頭深蹙,額頭青筋畢現。
牙關緊咬,赤紅的眼中流露出一絲不忍。
他將從不離身的劍抵在贈予者咽喉,手指的顫動順著劍柄傳遞到劍尖。
許久,還是頹然垂下小臂。
「父親……這是我最後一次喊您父親。」
他語調決絕,面無表情。
卻被順著眼角滴落的淚出賣了心緒。
「您給我一條命,如今我放過您,也算還清。」
「從此,仙路渺渺,各走一邊,再不要相見了。」
秦朔將劍放在自己與秦九昇之間,俯首磕下一個長跪不起的頭。
跌坐在地的秦九昇此時睜開了眼。
他先是凝視自己的兒子,目光滿溢嫉恨與憤怒。
而後,這種惡意翻湧的情感如熔岩冷卻。
外層焦黑的殼碎裂,方才窺見內里靜止的茫然。
秦朔在好些年之前,就已經比他高了。
父親的威嚴和內心的防備,讓他對秦朔許久沒有過親昵接觸。
可現在,兒子的頭低垂在他眼前。
只要微微抬手,就能摸到對方毛茸茸的黑髮。
一如往昔,還能稱一句父慈子孝時,幼子依戀地蜷伏自己膝?ú?頭。
手指在離年輕人的髮髻幾寸處懸停。
秦九昇闔上眼,遮住眸中一閃而過的愧疚。
終究是收回手,在袖內狠狠掐住掌心。
不知過了多久,秦朔直起身子。
他看著面前閉目不語的父親,臉上的失望顯而易見。
很快,像是不允許自己露出軟弱,他利落轉身,沒再回頭。
秦九昇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
直到秦朔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他才試探著去摸被留在原地的劍。
劍鞘上有寓意平安的祥紋,是他曾在燈下一筆一划親手描刻。
而這些過時的、無用的、連他自己都久未記起的慈愛,就像這把舊劍,是那個展翅欲飛的年輕人再也不需要的東西。
秦九昇將劍握在手中,又緩緩擁入懷裡。
恍然不覺劍身沾染的泥土,已在他向來一塵不染的掌門華服上留下一道污痕。
他眼角有晶瑩閃動,但始終沒有落淚。
只是從未向任何人彎曲過的脊樑,慢慢佝僂下去。
「Cut!非常好!」
鄭導激動喊卡,委頓在地的白色人影卻遲遲沒有動作。
直到那個本該走遠的黑衣青年回到他面前,向他伸出一隻手:
「拍完了,沈老師,起來吧。」
「別哭,我沒走,戲已經結束了。」
8
殺青當晚,我邀請劇組所有人一起聚餐。
鄭導拍著我的肩膀:「小沈,辛苦了。」
「最後一場拍得不錯,演技又有進步。」
「年輕人,肯下功夫琢磨,連這種老成的角色都能把握,前途無量。」
我笑著與他碰杯,眼光不自覺地瞟向另一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