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張大哥舉著一隻兔子獻寶似的進了門,一見到大寶就愣了。
「這是誰?」
大寶的小手還放在我的臉上,聽到張大哥問,他作勢抱住了我,抬頭看向張大哥。
白嫩的小臉緊貼著我的臉。
張大哥恍然大悟:「你弟弟?」
我能感覺到大寶身子一僵。
九天上的仙神多半都有些臭屁,被認成我的弟弟大概是覺得掉份兒。
「我侄子。」
當初在凡間時,清恆也叫過我一年姐姐,但歲數大了他就開始叫我名字,我還記得他拉著我的手,低沉地喚著我:「流螢……」
「流螢……」
是大寶在叫我。
他歪著頭瞧著我,目光迷茫。
我猛然回過神來,敲了敲他的額頭,「要叫姑姑。」
我怎麼也是與清恆一路同甘共苦,主要是苦了那麼多年,他叫我聲姑姑也是應該的。
我張羅著給張大哥倒茶,張大哥不顧大寶的掙扎,抱起了他。
「小伙子,你以後要叫我姑父啦。」
大寶手裡拿著張大哥強塞給他的一隻木蜻蜓。
突然啪的一聲斷裂。
天空瞬間烏雲密布。
門外有人在喊,「好端端的要下雨,我的麥子還沒收!」
有人回他,「這不是鬧天,這是神仙發怒,書中有記載,百年前也出現過!」
9
百年前清恆飛升那日,便是如此。
本來仙君歸位,應該天降祥瑞,七彩霞光漫天。
可清恆飛升時,卻烏雲密布,天雷滾滾。
想必他記憶恢復,想起被我占了便宜,發了怒。
好在司命及時封印住了他的記憶,才讓烏雲飄散,天雷消失。
沒想到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大寶的氣性比清恆還大。
一道天雷直接劈在了院子裡。
激起了些許塵土。
「哎呦,這雷是要劈人嗎?大寶別怕,姑父在……」
雷在張大哥腳下炸開,嚇得他一激靈,但是在小孩面前他不能表現得太慫。
本來以為大寶肯定哭鬧,誰知大寶小小的身子僵硬著,胖乎乎的小手緊握伸在胸前。
面容也格外嚴肅,雙唇緊繃,肥嘟嘟的臉頰垂下。
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幽幽地望著他。
張大哥是家中老大,弟弟妹妹都是他帶大。
「流螢姑娘,快,大寶要拉屎了!」
頭頂雷聲更大了。
壞了。
我接過大寶的時候,張大哥還在客氣,「沒事,我把他就行,你去給他拿玉米芯,小小年紀,用草紙有點浪費……」
張大哥經驗足,手腳麻利,已經脫掉了大寶的褲子,露出白生生的屁股。
我咬了咬牙,一巴掌拍了上去。
留下了一個鮮紅的手印。
烏雲瞬間散去。
「張大哥你沒事吧?」
落下的第二道天雷也啞了火,歪歪扭扭劈中了院子裡的桃樹,樹枝掉下來,在張大哥的腦袋上砸出一個大大的包來。
看樣子得養好一陣。
「大寶,不許頑皮!」
我趕緊低頭警告,生怕他繼續作亂。
張大哥連忙擺手,「沒事沒事,小孩子拉屎尿尿不分場合,況且我這不是沒事嘛。」
臨走前,張大哥還囑咐我不要罵大寶。
自從我打了他一巴掌,大寶就呆呆地背對著我站著,褲子也沒提,屁股上鮮紅的手指印還未消散。
10
我有些於心不忍,蹲下身子,把他轉過身來,可他依舊低著頭不肯看我。
「司命雖然沒說,但能把你託付給我,想必清……仙君是遇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現在你平白無故傷了一個凡人,這不是添亂嗎……」
我雖然也是仙子,可我在凡間生活百年,已經揣摩不出那些仙人的心思。
特別是這種被寵壞、爹爹十分厲害的小仙君。
他猛地抬起頭,我這才發現,他並不是生氣,大大的眼睛裡蓄滿了淚水,有些委屈。
「他讓我叫他姑父……」
語氣甚至神情都和那時的清恆一模一樣。
翻起我內心深處的回憶。
那是我給清恆當宮女的第三年,他十五,我十八。
大概是已經習慣,日子並沒有那麼苦了。
可他突然有一天打了一個和我相熟的太監。
那是我第一次和他發脾氣,他也是這樣抬起頭,還帶著青澀的少年強忍著淚水,滿臉委屈。
「他讓我叫他姐夫……」
我突然反應過來,就是從那時起,清恆再也沒叫過我姐姐。
「流螢……」
溫熱的小手扯著我,讓我起身。
我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癱坐在地上。
剛才陷入回憶的呆滯嚇到了大寶。
小臉因為用力而憋得通紅,「起來……」
「你以後別……」
說到一半我就說不下去了。
和他說不要再做任何讓我想起清恆的事情?
他本來就是清恆的兒子,況且他也不知道我和清恆的淵源。
只是能怪我自己那顆,輕易能被清恆牽動的心。
11
第二天,我掐著大寶去和張大哥道了歉,藉口是弄壞了張大哥的木蜻蜓。
張大哥腦袋上裹著紗布,「沒事沒事,只是一個木蜻蜓,不值當,況且我本來就送給大寶了。」
我戳著大寶的脖子,沉著臉,「道歉。」
你爹都要聽我的,更別說你了。
大寶小手緊握,雖然不甘心,但還是動了動小嘴,半天才吐出來三個字,「對不起……」
和當初我掐著清恆,去和小太監道歉時一樣。
那小太監心裡有氣,嘴上陰陽怪氣,「我可受不住,你是皇子,我是太監,你殺了我都是應該的,可不敢讓皇子道歉。」
對於我來說,冷宮裡已經沒有皇子和宮女,只有清恆和流螢。
我嘰嘰喳喳時,清恆會耐心地回復我。
我發瘋說冷宮出不去時,清恆會告訴我,以後皇宮任由我逛,誰敢嫌棄我話多,就打他嘴。
我生病時,他會上樹掏鳥蛋,用火烤了,剝了皮喂我。
更學會討好太監宮女,只為了能換來一盒胭脂,送給我。
我頓時生了氣,和小太監割席絕交。
我還記得拉著清恆離開時,他緊緊地回握著我,手心都出了汗。
「為什麼要走?」
聲音還帶著微微的顫音。
我是怎麼回答他的呢?我好像說:
「道歉可以,羞辱不行!」
12
「流螢姑娘,大寶好像長個了,不對,不光個子高了,額頭的胎記怎麼也淡了?」
張大哥不知何時抱起了大寶,大寶雖然沒有掙扎,但雙臂伸長推著張大哥的胸口,不讓兩人貼得太近。
望向我的眼神滿是求救。
仙人不似凡人,長得格外緩慢,七八百歲才會成年,可短短几日,大寶就長高了一截,如同五六歲的孩童。
看來之前我的推斷是錯的,他還沒有八十歲。
說明他血脈不純。
清恆不必說了,我還未化出仙靈時就聽說他的盛名,在九天很有名氣。
唯一可疑的就是大寶的娘親。
其實我也好奇,是哪家的仙子能讓高貴出塵的清恆動了心,還生了孩子。
「大寶,你娘親叫什麼名字?」
從張大哥家回來,大寶正坐在門口的板凳上望著天。
這幾天天氣不好,每天都陰沉沉的,隱隱還有雷聲。
大寶回過神來,捏著自己的小手,「娘親……死了……」
笑容一下僵在臉上。
我雖然無父無母,但我知道失去娘親是什麼感受。
凡間時,清恆後來得勢,那日他高興地喝了許多酒,可喝著喝著就哭了,嘴裡還一直在念叨著什麼。
我聽了好幾次,才知道醉酒的囈語是在說,「母妃,我好想你……」
那是一種天大的喜悅也壓不住的悲傷。
我抱緊大寶,「對不起……」
大寶身子一僵,然後慢慢回抱著我。
「沒關係,已經很久了,久到我已經忘了她的樣子。」
想來是他出生就去世了。
也是個小可憐。
「其實,按道理來說,我算是你的嫡母……
「你可以叫我娘親。」
在凡間時,清恆用的是真身,而且我和他成婚時也敬過天地,上達天庭,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既是可憐大寶,也是想給自己找個寄託。
我承認一開始我收留大寶是為了將功補過,但現在,我是真的想養他。
在凡間這一百年,我真的太孤獨了。
按照司命的安排,我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每個地方不能待超過十年,不然會有人發覺我容顏永駐,更不能和其他人有過深的交往。
我想有個人陪。
可大寶漲紅了臉,最後也不理我了。
13
張大哥靠打獵為生,可自從被樹枝砸了後,他時常頭暈無力,沒辦法獨自打獵。
思來想去,我決定和他一起上山打獵。
大寶是不能帶著的,否則容易被人懷疑,我把他託付給了鄰居的劉嬸。
臨走的時候,臭屁了好幾天的大寶緊緊抓著我的手不放。
「你能不能別去……」
眼神不甘又悔恨。
我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知道我不容易就行,以後別犯錯了。」
孩子嘛,該教育就教育,知道錯了就行。
天氣已經有些冷了,山上的動物大多躲了起來,不是太好找。
眼瞅著天色漸暗,張大哥頭也有些暈了,終於讓我們碰到了一隻落單的野豬。
可在制服野豬的時候,我不小心滑下了山坡。
山坡不高,但枯草太滑,根本爬不上去。
我讓張大哥先帶野豬下山,順便找人來救我。
好在山坡下有個山洞,可以暫時的禦寒,我剛用火摺子點了洞裡的枯枝,洞外就傳來一陣淅淅索索。
我一喜,這麼快就找來了嗎?
「張……司命?」
沒想到出現的居然是司命。
「這麼久沒出現,你還好意思來?」
見我生氣,司命腆著臉笑,「我這不是有難處嗎,正好趁著……他不在……咱倆這關係,我肯定不能害你……」
司命囉囉嗦嗦說得亂七八糟。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都看到了,你對……他好些,不要又打又罵的,小心他有朝一日歸位,報復你!」
明明山洞裡只有我和他,但司命說得極小聲,眼神亂瞟,生怕有人偷聽一樣。
我察覺出不對勁,「孩子不聽話就該教育,不管是仙人還是凡人,倒是你,你不是說你在九天還有事情忙,怎麼有閒心觀察凡間?」
「因為,因為,他……」
可不等司命說完,外面就傳來幾聲狼嚎,司命臉色一變,「我想起來我還有要緊的事,我先走了……」
「哎等等,你先幫我把狼群趕走啊……」
司命瞬間消失不見。
14
可惡,總是關鍵時刻掉鏈子!
這下怎麼辦,我沒有仙靈,只有手中的一把砍刀,就在我打算孤注一擲,拼一把的時候,外面的狼群傳來陣陣哀嚎聲。
等我衝出去,就見在月光下,已經躺了一地的狼屍,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徒手掰斷頭狼的脖子,鮮血從斷頸處噴出來。
聽到我的動靜,他緩緩轉過頭來。
噴濺在臉上的狼血在月光下呈現出暗紅色,順著大寶瓷白的臉頰緩緩流下來。
大寶靜靜地看著我,他手上的動作卻沒停,小手掏進頭狼的腔子,拽出心臟,狠狠捏碎。
殺死最後一隻狼,大寶力竭暈了過去。
他雖然是小仙君,可歲數太小,仙靈不穩,上次天雷就耗盡了他的仙靈,現在殺死群狼,只是拼著自己一身仙骨。
回去的路上他雖然一句話不說,但一直摟著我的脖子,緊緊抱著我。
到了家,更是乖巧地任由我給他洗澡。
只是洗的時候,小臉紅紅的,不敢抬頭看我。
當晚我又做夢了,夢到在冷宮的第五年,我已經是二十歲的大姑娘。
那日皇宮有晚宴,宮女不夠,嬤嬤就開恩讓我從冷宮出來幫忙。
宴會上都是世家子弟,平時囂張跋扈慣了,再加上喝了酒,有幾個世家公子把我逼進了花園裡。
皇宮裡,少一兩個宮女,根本沒人在乎。
可清恆卻為了我殺了那幾個世家公子,他猶如天神一樣降臨,手裡沒有刀,就用石頭先把他們的腿砸斷,再一下一下地把他們的腦袋砸爛。
有個公子嚇得都尿了褲子,他哭著求清恆,只要放過他,會給他千金,見不管用,又開始威脅,說爹娘不會放過清恆,會讓他死在冷宮。
清恆一石頭砸下去,腦漿就出來了。
「那就連帶著你爹娘一起下地獄吧。」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冰冷到如同閻羅的清恆,也是從那時起,我才知道清恆已經暗中布局了很多年,和三皇子聯手,對抗太子和皇帝。
他忍辱負重多年,卻為了我,把一切都放在了明面上。
可回到冷宮,他卻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掏出用手帕包著的幾塊點心。
半跪在凳子面前。
「流螢,這是我特意為你拿回來的,你能不能……不要怕我……」
那雙殺人時冰冷的眸子,可憐巴巴的望著我,緊張兮兮的等著我的答案。
我怎麼會怕他?我只是懊惱自己不能幫他,還成了他的拖累。
我緩緩俯身,親上了他的眼角,那裡還有一滴沒有擦掉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