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殷從儉緩慢地將自己的臉貼上了我的手。
「寶珥不能不要我。」
唇鼻輕輕摩挲著我的掌心,他眼神奇異,蒼白臉頰上浮起一抹病態潮紅,喉間溢出低低的嘆息,「從你問我要不要做你未婚夫那天開始,二哥哥就只能是寶珥的了……我活著是寶珥的,死了也是寶珥的,即便是做鬼,也只能是寶珥一個人的鬼。」
想起做過的那些夢,我厭煩不已,「可是,二哥哥……我並不信你。」
話音剛落,眼前人當即身軀一震。
殷從儉死死地盯著我,漆黑的眸子不見一絲光亮。
良久,他忽然笑了。
「寶珥會信的。」
「二哥哥可以證明給寶珥看。」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攏好衣衫,跌跌撞撞地離開了。
翌日。
殷家玉郎投河覓井的消息,傳滿了整個望京。
9
殷從儉墜水昏迷,婚到底是沒退成。
我仍舊是他的未婚妻。
挑了個陰雨綿綿的日子,我帶著素商鶯時,去了殷家。
殷家待我一如往常,並無芥蒂。
生母早逝,父親不喜,名滿望京的殷家玉郎,不過是家族門樑上的一塊漂亮牌匾。
僮僕將我引進了他的房間,而後恭敬地退了出去。
殷從儉安靜地躺在床榻上,尚在昏迷的他眉目舒朗,呼吸平穩。墨發隨意地垂落下來,遠遠看去,竟有種高不可攀的聖潔之意。
他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等他醒來,就會變成另一個人了罷?
我眨了眨眼睛。
輕輕地撫上他的臉。
眉骨深邃,鼻樑高挺,好一張美人面。
我用目光細細描摹著他溫柔俊美的五官,指尖來到他的唇,稍一用力,指腹便陷入了他飽滿的唇肉里。
「二哥哥。」
我輕嘆一聲,眼裡帶上了些許憐惜,「……你不要醒來,一直、一直睡下去吧。」
或者就此死去。
亦是一個好結局。
如此,你就永遠不會變心,永遠都是寶珥一個人的二哥哥了。
如此,寶珥就會永遠喜歡你了。
然而終究是不可能了。
思及此處,我收回指尖,面無表情地離開了殷家。
……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
自殷從儉昏迷之後,我再也沒做過那些怪夢。
宋卿靈仍舊每日來替我施針。
因著她的緣故,如今我已不必再時時服用苦藥。
只是每每替我把脈時,她都會對阿姐說:「你妹妹心有鬱結,不解開,這病便永遠好不了。」
阿姐苦惱極了,和素商鶯時想方設法地哄我開心,效果卻是不佳。
直到我得知外放的二兄將要歸京述職,陰鬱的心緒這才好上不少。
二兄早已成婚。
從前在京中做官時,他與菩玉阿姊便十分疼惜我,後來外放,亦是時時寄回家書和禮物。
幾年不見,我自然是異常想念。
滿心期待地等了半個多月。
荷里館的木槿盛放時,二兄一家回到瞭望京。
歡喜地看著不遠處朝我走來的兄嫂,我剛要喚人,卻見往常最是風趣幽默的二兄,滿目漠然地與我擦肩而過。
與他感情甚篤的菩玉阿姊,也被拋在了身後。
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
察覺到不對,我與阿姐對視了一眼。
菩玉阿姊走了過來,抿了抿唇,面容難掩憔悴,「前些時日不慎落水後便這樣了……夫君失了記憶,性情大變,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瞳孔一顫。
好生熟悉的情形。
我又想起了那些怪夢,忽而覺得荒謬不已。
怎麼會是這個二哥哥?
怎麼會是這個二哥哥!
正驚疑間,前方的人忽然停了下來。
二兄直直地盯著不遠處。
看見垂廊下提著藥箱走過的宋卿靈,我神色一頓,心下立時有了不妙的預感。
果不其然。
翌日,二兄找到伯父伯母,跪在了他們面前。
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後,他神色堅決道:「父親,母親……孩兒要同菩玉和離,迎娶卿靈!」
10
錯了,錯了,全都錯了!
荷里館,我披散著長發,神情陰鬱地抱著鳩車,滿心的憤怒與茫然。
我不明白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
夢中失憶移情的人,分明是殷從儉啊!
可現在——
怎麼變成了二兄呢?
焦慮不已的我低聲喃喃道:「不、不,不該如此……」
分明沒有在做夢,我卻陷入了真正的夢魘。
家中正是忙亂的時候,可見我如此煩惱,阿姐再顧不得別的,當即決定帶我去京郊散心。
「姐姐給寶珥置了處別苑。」
阿姐嘆了口氣,語氣無奈,「……本是想作寶珥十七歲的生辰禮,現下看來,是等不得了。」
我謝過阿姐,同她一起坐上了去往京郊的馬車。
一路上神色懨懨。
待到下了馬車,走進別苑大門的那一瞬間,我睜大了眼睛。
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假山、浴池、亭榭……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同我在夢中見到的場景,全然是一模一樣!
阿姐興致勃勃地講著她在這裡面花了多少心思。
我面容緊繃地跟在她身後。
滿心的荒謬,在看見正室里那張熟悉的榴花榻後,達到了極點。
恍惚間,我似乎又看見了兩道身影在這榻上糾纏。
夢中那看不清臉的陌生女子,此刻正漫不經心地坐在殷從儉身上,察覺到我的視線,她忽而慵懶轉頭看來。
我呼吸一滯。
那女子的相貌……赫然是我長大後的臉!
眼前一陣陣發黑。
頭痛欲裂,我晃了晃身體,倒了下去。
阿姐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我,眉目驚痛,「……寶珥!」
11
我昏睡了整整三日。
這三日裡,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中,將我視若珍寶的殷從儉落水後性情大變,並非是因為失憶,而是被異魂占據了軀體。
那異魂對阿姐請來為我治病的宋卿靈一見鍾情,執意要退婚另娶。
我受不得這委屈,當場便撕碎庚帖,先行休棄了他。
自此不歡而散。
被宋卿靈治好弱症後,我搬到了阿姐送我的別苑中溫養身體,一住便是三年。
這三年里,殷從儉的生魂一直跟在我身邊。
得知阿姐要替我挑選男寵,在滿心怨念不甘的驅使下,他化作艷鬼,纏著我日日在床榻間雲雨巫山。
而那異魂,退婚後他日日跟在宋卿靈身後,擾得她的醫館雞犬不寧,再開不下去。
宋卿靈煩得不行。
離京前,她一碗毒藥灌下,將人給悶死了。
從此天高水長,江湖逍遙。
這個夢完整而漫長,不似從前那般繁亂瑣碎,然而得知真相的我並不高興,只有被戲耍愚弄的憤怒。
給我製造這夢的存在,將重要的東西全藏了起來,只給我看它想讓我看的畫面。
一步錯,步步錯。
以至於鬧到今日這樣混亂的場面。
站在一片虛無中,我惱怒地大喊:「你故意的……你是故意的!」
耳邊忽然響起怪異的聲音。
那個存在,滿是惡趣味地笑了起來。
隨即便將我驅逐出了夢境。
我猛然睜開眼睛,看見了眼下帶著烏青的阿姐,和神色憔悴的素商鶯時。
「寶珥?」
阿姐愣了一下,忽然哇哇大哭:「壞孩子,壞孩子……你知不知道,你都快嚇死姐姐了!」
「……我沒事。」
虛弱地笑了笑,我安撫似地看了阿姐一眼,眼神隨即陰沉了下去。
「寶珺,你去找儺師,去找望京最最厲害的儺師。」
阿姐不解:「找儺師做什麼?」
安靜地看著床邊的紗幔,我語氣森然。
「捉鬼。」
12
三日後,午夜。
天邊一輪紅月,渾身戾氣的二兄被五花大綁帶到了庭院之中。
儺師帶著凶神面具,喉間低聲吟唱著。
庭院中,法陣早已擺好。
大伯父,大伯母,我,阿姐,菩玉阿姊……我們俱是神色冷漠地看著躺在地上掙扎的人。
他怒罵著,祈求著。
卻無一個人上前替他解去枷鎖。
時辰到了。
大伯母轉著手中的佛珠,眼神威嚴,沉聲道:「開始吧。」
儺師當即跳起了驅魔的儺舞。
清脆的鈴鐺聲響起,法陣中心的二兄痛苦地翻滾著,似是有什麼要從他身體里掙脫出來。
一旁的儺男點燃了犀香。
煙氣繚繞間, 我清楚地看見一團魂魄被生生地從二兄的體內拔了出來。
他驚恐地四處逃竄, 而後被儺師困進了祭壇。
二兄生魂入體,悠悠轉醒。
儺師轉身, 面具下傳來了一道清冷空靈的女聲,「……這異界之魂, 你們想要如何處置?」
眾人皆看向我。
早在醒來後, 我就將自己的夢告訴了大家。
此刻身旁都是血親骨肉。
向前一步,直勾勾地盯著那道異魂,我眼神森然。
「我要他,神魂俱散。」
「我要他, 灰飛煙滅。」
「我要他, 永世不得超生。」
祭壇上的異魂怨毒地看著我, 我卻絲毫不為所動。
儺師點頭稱好,拿出一柄誅邪長劍。
剛要往祭壇而去,卻被我攔下。
「蹌娘娘。」
我輕輕地喚了她一聲,嗓音輕緩,卻狠決, 「……我想親手斬殺他, 可以嗎?」
儺師平靜地將劍遞與我。
我緊緊地握住,一步, 一步, 堅定地走了過去。
站在祭壇之上, 我冷冷地凝視著那道異魂, 將長劍狠狠地插入了他的心臟!
耳邊傳來悽厲的尖叫。
劍下的魂魄化作飛煙四散, 湮滅於天地間。
從此以後……
二兄仍是二兄。
二哥哥,仍是我的二哥哥。
似有所覺。
站在祭壇上,望向庭院中的隱秘之處, 我輕輕地喚了一聲:「二哥哥。」
……
聽得這聲呼喚, 殷從儉眼睫一顫, 隨即義無反顧地走向法陣。
沾染了犀香, 他亦顯露於人前。
自落水後, 他的生魂便一直伴隨在寶珥身旁,寸步不離。
此刻法陣光芒大作, 小小少女手持長劍, 眉目凜冽地站在祭壇之上。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那是他的神女。
走到祭壇前, 殷從儉虔誠地望著她,面色悽美, 「寶珥……」
少女安靜地看著他。
「二哥哥……你該回去了。」
殷從儉的眼神哀傷又不安,「……寶珥還要二哥哥嗎?」
話音落下,殷從儉忽然顫抖起來。
他的神女, 俯身吻了他。
「二哥哥。」
少女嘴角扯出一個奇異的笑來, 眼神灼熱得驚人, 「……你是寶珥一個人的,對嗎?」
殷從儉一雙眸子變得水汽淋漓。
「是, 二哥哥是寶珥的, 活著是寶珥的,死了也是寶珥的。」
「即便是做鬼。」
夜涼如水,寒氣滲骨。
低低地喟嘆一聲, 庭院間的如玉郎君,痴痴地笑了起來。
「二哥哥,也只做寶珥一個人的鬼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