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成七年,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未婚夫落水失憶後性情大變,執意要棄我娶一楚地醫女。
實在愛他那張臉。
夢醒後,趁著殷從儉尚未落水,我哄著騙著,將他的身子玩了個遍。
回到家中,我轉頭就提了退婚。
得知消息的殷從儉幾近瘋魔,不管不顧地找上門來。
看到我的瞬間,他悽惶地紅了眼。
「你要了我,又棄了我……寶珥,你是想逼死二哥哥麼?」
1
梅青蟬澀,榴火灼灼。
盛夏的風裹著三分暑氣,吹進了荷里館。
輕薄紗幔下,陷入夢魘的我眉頭緊皺,猛然驚醒。
一旁的鶯時嚇了一跳。
「七娘!」
她靠得近了些,神色擔憂地看著我,「……你怎麼了?」
我面無表情地坐在床上。
神色懨懨。
察覺到我醒了,外間看帳本的素商也走了過來。
見我精神萎靡,她坐到我身邊,柔聲問道:「七娘可是做噩夢了?」
我輕輕點頭。
回想起夢中被殷從儉退婚的情形,心下實在不快。
捂著胸口,我靠進床邊人的懷裡,軟軟地喚了一聲「素商」,「……我難受。」
素商眼裡浮起憐惜。
輕撫著我發頂,她端起一旁溫好的藥汁,「……七娘乖,咱們喝藥,喝了藥就不難受了。」
我皺巴著臉,喝下酸苦的藥汁。
鶯時看得面露不忍。
遲疑片刻後,她忽然開口:「素商姐姐……待將軍回京後,不如請她給七娘換個大夫吧?」
素商望了過去,「此話怎講?」
鶯時神色認真地看著她,道:「姐姐有所不知,三月前,京中開起了一家醫館。」
「醫館主人術精岐黃,沉疴雜症,百治百效,一手銀針更是使得出神入化,在百姓中頗有名望。」
說到這裡,她突然停頓了一下。
「只是……」
素商忍不住追問道:「只是什麼?」
鶯時嘆了口氣,接著道:「只是這醫館主人,性情怪異,治病救人不看家世,全憑自己喜惡,任你達官顯貴,也是十分難請。」
素商聽得眉心微蹙,面色不愉道:「哪裡來的大夫?好生狂妄!」
鶯時無奈:「是一楚地來的女子。」
話音剛落,「哐當」一聲,我手中的碗掉在了地上。
我愣愣地看向鶯時,失神道:
「……楚地女子?」
2
蕭殷兩家的婚約,早在多年前便定下了。
殷從儉的未婚妻子,原是同他一般年歲的阿姐寶珺,並非比他小了四歲的我。
可他生得實在好看。
於是七歲那年,我跑去找阿姐,問她能不能將她的未婚夫送與我。
阿姐疼我,當即便答應了。
大伯父得知此事後,連說不妥,「……這是你們爹娘生前定下的婚事,哪裡有半路換人的道理?」
阿姐笑了。
她穩穩地抱著我,朗聲道:「大伯父,我就這麼一個妹妹……莫說是一紙婚約,便是天上的星星,也只有寶珥不想要,沒有我不能給的!」
從那時起,殷從儉便屬於我蕭寶珥了。
可在那個夢裡,落水失憶後的他性情大變,竟瞞著家中長輩,親自上門退了蕭殷兩家的婚約。
甚至還揚言說,此生非那楚地醫女不娶。
我若不知道,也就罷了。
可我已然知曉了未來殷從儉會同我退婚,小氣霸道似我,如何忍得?
當即便將他給惱恨上了。
一連悶悶不樂了好幾日,素商實在看不下去了。
她摟著我嘆道:「七娘……我的好七娘!你到底是怎麼了?這般的不歡喜,都瘦了。」
「素商……」
我喚了她一聲,仰起臉,定定看著她道:「有人欺負我。」
素商驚了一剎。
「誰?」
「二哥哥。」
家中二兄正外放做官,我口中的二哥哥是誰,不消多想。
眼前人當即鬆了口氣,「……殷家郎君?」
我肯定點頭。
素商忍著笑道:「那,他是在哪裡欺負的七娘?」
我眨了眨眼睛。
「在夢裡。」
「原是如此。」素商笑眯眯地看著我,打趣道:「七娘要如何才肯消氣?」
心裡湧起一股惱怒,我賭氣道:「我要欺負回去!」
「在夢裡?」
「不,在圓音寺。」
我看著她,神色十分認真,「素商,你去找大伯母,告訴她我想二哥哥了,要他陪我去圓音寺祈福抄經,順道避暑消夏。」
素商笑著搖了搖頭,到底是去了正院。
三日後,清晨。
去往圓音寺的馬車旁,多出了一匹駿馬。
多日不見的殷從儉身長玉立地站在門洞外,清俊面龐肅冷。
看見我後,他的神色倏爾溫和下來。
「寶珥。」
輕輕地喚了聲我的名字,他嘴角微彎,柔聲道:
「上回買的桂花糖,吃完了嗎?」
3
馬車轆轆前行。
去往圓音寺的路上,素商與我同乘,殷從儉騎馬伴行車外。
他生得一副好相貌。
風骨俊茂,姿容如玉,性情卻冷淡。
在望京,他是出了名的古板持重,守禮雅正。
如同此刻,天氣這般炎熱,他卻仍舊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渾身上下挑不出一絲逾矩。
車窗的簾幕虛虛合著。
層層紗幔掩映,殷從儉矜貴淡然的側臉若隱若現。
我萎靡地靠在素商肩上,一言不發,安靜得不像話。
窗外的人先沉不住氣了。
轉頭透過紗幔看我,殷從儉好聲氣地問道:「前些時日忙碌,不能來看寶珥,差人送來的萬花筒和鳩車,寶珥可還喜歡?」
聞言我抬了抬眼睫。
仍舊是不理人。
殷從儉也不惱,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他再度放輕了聲音,「……寶珥生二哥哥的氣了,是嗎?」
聽到這話,我總算有了反應。
從素商肩上抬起頭,我緩緩坐直身體,慢吞吞道:「是,我生二哥哥的氣了。」
「為什麼呢?」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二哥哥叫我傷心了。」
聽得我這番話,殷從儉一時默然。
良久,他轉頭看向我。
「對不起,寶珥。」
窗外的人低低道,聲音里滿是憐惜歉疚,還帶著幾分自責,「……都是二哥哥不好,惹得寶珥傷心了。」
「嗯,都是二哥哥的錯。」
停頓片刻,我神色認真道:「所以,寶珥要罰你。」
一旁的素商聽得忍不住捂唇輕笑。
她看向窗外,語氣很有幾分無奈:「七娘身子驕矜,受不得氣,煩請郎君多擔待些。」
「本就是我做得不對,寶珥生氣,也是應該的。」
漂亮修長的指骨握緊了韁繩,殷從儉的語氣是十足的耐心寬容。
可他愈是耐心寬容,我便愈是惱怒不快。
抿了抿唇,我面容陰鬱下來。
沒有告訴他們,昨日,我又做夢了。
夢裡,失憶後的殷從儉擁著一個陌生女子,姿態親昵地躺在一張榴花榻上。
我看不清那女子的臉,只看見殷從儉眼神虔誠痴迷,輕喘著俯下身,繾綣旖旎地同她唇舌交纏。
床榻上的他像是不曾失憶一般,溫柔雅致,仍是從前熟悉的模樣。
但也陌生得可怕。
在我面前的他,一向是克己守禮,端方自貞,從未有過半分逾矩,何曾這般放浪形骸過?
感覺自己被背叛了。
怒氣衝天的我抱起花瓶,抬手便朝他擲去!
眼前畫面盪起漣漪,扭曲著消散了,緊接著,我也從睡夢中驚醒。
夢境戛然而止。
鬱氣卻持續到了現在。
自己的東西叫別人打下印記。
換作是誰,都不會痛快。
尤其我一向將殷從儉視作寶物,異常珍愛他那張臉,自己尚且沒有把玩過,別人卻先親吻上了。
這叫我怎麼甘心!
是以到了圓音寺後,我打著要殷從儉替我抄經的幌子,將人哄去了寺中由蕭氏供奉的佛堂。
殷從儉信佛,對佛法禪經極深研幾。
自我幼時起,他便每月都會為我齋戒祈福,抄經一事於他而言,早已是十分順手。
可惜了,我卻是個不受教的愚頑之人。
圓音寺後山,綠意盎然。
佛堂內,殷從儉剛在蒲團上跪下,身後的門便被我關上了。
跪在佛前的人疑惑看我,「……寶珥?」
菩薩寶相莊嚴。
緩慢踱步至殷從儉面前,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歪了歪頭,「……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
「二哥哥,現在,寶珥要親你。」
4
「寶珥!」
殷從儉驚了一剎,眼角眉梢迅速漫起了緋意,他抬起臉,忍著羞恥道:「佛門乃清修之地……菩薩面前,不可妄言。」
我安靜地看著他,「二哥哥可以閉上眼睛。」
這樣,就看不見菩薩了。
殷從儉仍是不願意。
他閉了閉眼,語氣很是無奈,「我看不見菩薩,菩薩卻看得見我……寶珥,這不合規矩。」
被拒絕了。
我心下隱隱有些不快,面上便也帶出了三分,「……二哥哥不是寶珥的麼?」
殷從儉仰起臉,溫柔地望著我。
嘴角勾起一個清淺的笑,他眉目縱容,「二哥哥當然是寶珥的……可你我畢竟尚未成婚,怎好棄禮法於不顧,做出逾矩之舉?」
規矩規矩,又是規矩!
夢中他吻別人可以主動不已,現下我想親他卻是百般推拒!
再一次被拒絕。
這下我是真生氣了。
冷冷地俯視著眼前的人,我抬起下巴,言辭之間,忍不住就帶上了幾分指責:
「當年我問二哥哥願不願意做我的未婚夫,二哥哥答應了,又問你能不能只喜歡寶珥一個人,二哥哥也答應了,還說只要我想,你什麼都能給我……現下我不過是想親親你,竟就不肯了!」
聽得我這番控訴,殷從儉一時啞然,雋美面孔上神色也愈發無奈。
「寶珥……」
他輕嘆一聲,臉上升騰起薄薄的紅暈,「二哥哥願意讓寶珥親的,待我們成婚,寶珥想做什麼都可以……」
不想聽他說這些。
皺了皺眉頭,我驟然打斷他道:「二哥哥,我有些討厭你了。」
殷從儉的神色霎時變得蒼白。
他一向了解我。
我從來不說謊的。
我說討厭他,那便是真的討厭他了。
「寶珥。」
艱難地喚了我一聲,殷從儉跪在蒲團上,眼神受傷地望著我,唇角泛出一絲苦笑,「……對不起寶珥,都是二哥哥不好,是二哥哥太無趣,叫寶珥不歡喜了。」
「寶珥想做什麼都可以的。」
指尖克制地捉住我的裙擺,殷從儉眼裡浮起幾分心碎,神色哀傷道:「只是寶珥……不要討厭我,好嗎?」
「我沒說討厭你。」
看他如此無措,我有些不解,「二哥哥,我只是說有些討厭你。」
「不可以!」
殷從儉直起身體,漆黑的眸子緊緊地盯著我,捉著我裙擺的大掌指骨已然用力到泛出森白,他卻渾然不覺,只是固執地望著我道:「寶珥不可以討厭二哥哥……哪怕只是一點點,都不可以!」
我張了張口,剛要說些什麼,卻被他輕聲打斷,「不說叫人難過的話了……寶珥還想親二哥哥麼?」
思索片刻後,我誠實點頭。
「想的。」
聽到這個回答,殷從儉的臉總算多出了幾絲血色。
不動聲色地朝我靠得更近後,他抬起了自己那張美如冠玉的臉,「……那寶珥便來親親二哥哥罷。」
我神色恍惚一瞬。
隨即便低下頭,親了親他形狀姣好的唇。
從未感受過的柔軟觸感,實在是好奇妙,我情不自禁地捧著殷從儉的臉,親了一遍又一遍。
直親得他耳廓通紅,眼裡也泛起瀲灩水光。
「寶珥……」
他氣息不穩地喚了我一聲,也只來得及喚了我這一聲。
剩下的話盡數湮沒於唇齒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