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周元逸嬉鬧挑逗。
或許是這三年我也變化很大,周元逸竟然沒有認出我這個妻妹。
周元逸將我摟在懷裡,誇我腰軟體香,人間尤物。
我嬌笑著拔下頭上的簪子,全力刺向周元逸的頸部。
可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我被重重按在地上。
就差一點點,就那麼一點點我就可以殺了周元逸。
可我失敗了。
我不甘地嘶吼掙扎,我拚命地向周元逸的方向爬行。
就算是咬是啃,我也要撕下他一塊肉來。
然後我看見了拓跋律,他坐在北座,眼神冷冽,壓抑又暴戾。
我以為再也不會見了的人,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出現在我眼前。
他這麼大個人,我怎麼就沒看見呢?
有人興高采烈地跳了出來,是本應死了的齊聞。
「陛下,她果然來了,臣沒有騙您。」
「她就是裴承垏的未婚妻子,她和裴承垏青梅竹馬,她和您在一起是……」
齊聞的聲音戛然而止,拓跋律一劍貫穿了他的心臟。
周元逸嚇得連連後退,舞女們尖叫著四散逃跑。
拓跋律提著劍走到我面前,劍尖挑起我的下巴:「原來你不叫宋月娘。」
劍上的血氣讓我想吐,我強忍著:「是,我不叫宋月娘,我姓林,叫林菀姝。」
「林菀姝。」他俯下身子,薄唇貼在我的耳旁,「那我們歡好的時候,你口中的阿律,是裴承垏?」
我回他:「是,你殺了我吧。」
我刺殺周元逸失敗,下場肯定不止千刀萬剮。
拓跋律殺人乾淨利落,希望他能給我一個痛快。
可齊聞的血太腥了,我還沒忍到被他砍下腦袋就吐了出來。
痛苦之間我聽見他說:「死多便宜你,你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吧。」
17
我被送去了金陵城外的北梁軍營。
對於拓跋律而言,我的確是從這裡來的。
和三年前的那次被北梁軍士爭搶相比,這次他們倒顯得安靜。
他們遠遠地看著我,沒人碰我一下。
我被扔進了鋪著稻草的房間,和那些南唐的女子擠在一起。
只是唯有我被戴上口枷,拴住手腳,連自盡都不能。
夜幕降臨的時候,女孩子們都被拉了出去。
掙扎、毆打、哭泣從四面八方傳來。
待天亮的時候,她們被送回來,傷痕累累。
「你是誰?為什麼你不用去伺候他們。」有女子問我。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或許是我現在奄奄一息的模樣讓他們倒盡胃口,也或許是他們還懼怕拓跋律。
說不定等他們發現拓跋律真的將我扔在這裡自生自滅後,又會蜂擁而至。
就像我大姐姐一樣,即便是一具屍體,因為是皇帝的女人,死後也沒被放過。
果然,在一場軍中狂歡後,有人闖了進來。
那時候屋子裡的女人們都早早被帶走,而我也因絕食意識恍惚。
那人是半夜來的,一身的酒氣。
夜那樣黑,他融在黑暗裡,我看不清他的臉。
我以為我賤命一條,是不會怕被欺辱的,就當是被狗咬了一口。
可當他撕扯開我的衣衫,冰涼的唇貼在我的脖頸時,我還是怕了。
我不能這樣去見承垏。
可我怎樣才能讓他停下?
「我懷孕了,是你們陛下的孩子,你這樣會傷到我和孩子。」我顫抖地說道,口枷讓我的話語含糊不清。
我不知道有沒有用,北梁人好像並不在乎低賤之人所生的子嗣,即便這子嗣是皇族血脈。
就像拓跋律,他的母妃是宮女。
所以他出生後並沒有得到皇子應有的待遇,他和他的母親在宮裡艱難度日,十歲時就去了軍中。
他和普通軍士一樣作戰,沒有得到任何優待,甚至因為是不受寵的皇子還被人刻意針對。
他的母妃和我說,他為北梁流盡了血,才換來他父皇一眼。
男人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甚至他的手掌還撫上我的小腹,似乎在確認是不是真的懷孕了。
他戴著牛皮縫製的手套,粗糲又冰冷,蛇一樣。
或許是我太瘦了,也或許是我也根本沒有懷孕,小腹還是平坦如初。
他覺得我騙了他,我感覺我的脖頸要被他咬斷。
我哭了起來,那種陷入黑暗無法掙脫的絕望。
眼淚順著我的臉頰也流到了男人的臉上。
他停了下來,雖然呼吸依舊在我頸邊,但他沒有再繼續。
我一動也不敢動,顫抖地祈禱他快點離開。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放開我,慢慢走了出去。
待他的腳步走遠了,我才敢小口小口地呼吸。
因剛才的情緒,我的小腹隱隱作痛。
到了後半夜,我開始發燒,一會兒看見我阿爹阿娘,一會兒看見承垏。
他們站在河的那頭,溫暖地向我笑。
我哭著跑向他們,就差一點點就能觸碰到他們。
可身後有人死死地拽著我的手,他那樣用力,我怎麼掙都掙不開。
我終究還是被拽回這痛苦的世界。
我繼續絕食,但他們會強制性地讓我吃東西。
拓跋律也沒有派人前來,或許那晚那個男人並沒有說出去。
也或許拓跋律聽說了,但不在乎。
只是有時候,那個男人會來。
他站在黑暗裡,並不靠近我,像是只來看著我。
而我則是裝睡,一直到他離開我才敢睜開眼睛。
18
我渾渾噩噩地活著。
軍醫說我的確懷孕了,孩子已經三個多月。
算算日子,正是珠簾後那次懷上的。
那晚我以為是我最後一次看北梁的月亮,卻沒想到那只是開始。
我也聽到了一些消息,北梁定都金陵,南唐從此覆滅。
周元逸被封為恭敬侯,拓跋律將我們林家的宅子賞賜給他做侯府。
拓跋律是懂殺人誅心的,他明知道我最恨什麼,卻還要這樣折磨我。
孩子四個月的時候,我離開了北梁軍營,是拓跋律母親下的懿旨。
我還被封了昭儀,地位僅次於皇后,是北梁開朝以來第一個漢妃。
北梁還告知天下我是林家的女兒,會讓我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我知道,這是籠絡人心的手段,治理一個國家比踏平一個國家要難上數倍。
只是這樣也坐實了裴林兩家通敵,否則我這樣的弱女子,怎能千里迢迢去了北梁,還成了拓跋律的寵妾,成了這天下第一漢妃。
接到冊封聖旨的這一天,我拼了命地往外面跑,宮人死死地拉住我,我緊緊扒住門框不鬆手,指甲片片碎裂,我卻感覺不到疼。
我對著拓跋律住的宮殿方向不住地磕頭求饒:「陛下你不要這樣對我,求求你,我錯了,我錯了……」
「我再也不敢了,你要我怎麼做都行。」
「不要這樣對我,求求……求求你……不要這樣對我。」
我一遍遍地乞求,可無人應我。
宣旨的太監將聖旨硬塞進我的手中:「林昭儀,謝恩吧。」
我跪在地上,我後悔了,我不該離開拓跋律的。
我應該匍匐在他身邊,乖乖地聽他的話,是不是就不會是這個結局了?
19
後來,太后來了。
「林昭儀,你好好養著身體把孩子生下來,這是陛下的第一個孩子,你的福氣在後頭。」太后和藹地對我說道。
我看著這個終於揚眉吐氣的婦人,心想她大概是忘了,這個孩子是她給的藥催來的,怕是生不下來的。
伺候我的人都是南唐的女孩兒,她們將我看得緊。
她們說要是我出一點點意外,們的九族就會遭難。
我看著她們惶恐稚嫩的臉龐,仿佛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我啊,生不得,死不能。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啊,日升月落。
我只是覺得懨懨的。
明明我曾經那樣地憎恨,可現在那些憎恨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就連阿爹阿娘大姐姐和承垏都不來入我的夢了。
有時候好像聽見有人在叫我,可回頭時,只有吹過廊下的風。
我倒常夢見黑暗裡的那個男人。
夢見他就站在我身邊,他會用手觸摸我的臉。
我拚命躲著他,讓他不要過來。
夢裡驚醒的時候,床邊沒有人,只要我眼中恐懼的淚水濕了臉。
我出不去這長安殿,拓跋律也從未來過。
馮玉兒倒是來過一次,但她只站在殿外,靜靜地瞧著我。
我倒希望她像以前一樣直爽地威脅我,不似現在讓人猜不透心思。
她是皇后,現在住在我大姐姐從前住的華陽殿,聽說她的那對龍鳳胎留在了北方,沒有帶在身邊撫養。
「皇后娘娘,進來坐。」我扶著肚子招呼著她。
她卻一步步後退,後退……
直至消失在宮門後。
我想是不是我懷孕後面貌變醜了,嚇到她了。
可鏡子裡的我,珠圓玉潤,面若桃李,比從前更勝三分,她怎麼就怕了呢?
20
除夕這一天,我終於得了一天的自由。
拓跋律除了宴請百官,還要去承天樓與百姓同賀,我要與他同去。
這樣才能讓南唐百姓看看他們是多麼寬厚待我,描繪一幅美好生活的畫卷。
一大早宮人們就為我梳妝,滿頭的珠翠,金線銀絲織成的宮衣,我的肚子也沒刻意隱藏,他們甚至還用玉帶為我束腰,勾勒出孕肚的形狀。
南唐子民會看見,我這舊朝太傅之女,如今已有了北梁皇室血脈。
孩子已經六個月,比我想的更頑強地扎在我的腹中,沒有離開的跡象。
時隔快四個月再見到拓跋律,我有些不寒而慄。
我碎裂的指甲早已重新長出,可此刻還是一抽抽地疼。
我被宮人攙扶著坐在他右邊,馮玉兒坐在他左邊。
他側身與馮玉兒說著話,一對恩愛的年輕帝後模樣。
殿中南唐舊臣看我的眼神各異,譏諷、鄙夷、痛恨,仇視……
還有周元逸,陰冷地盯著我,似他們的結局是我陷害一般。
我看著他們,心中想笑,可我最近太懶散了,連笑都不想笑了。
殿中有各國送來的貢女在翩然起舞,這些少女千嬌百媚,惹得朝臣們都移不開眼。
拓跋律也饒有興趣地看著,招了一嬌媚的貢女上前伺候。
「你是哪裡的女子,舞得很好。」拓跋律問她。
少女眼中驚喜:「回陛下,奴婢來自鮮羅。」
拓跋律點了點頭:「鮮羅,那很遠。」
少女道:「是啊陛下,我們從海上來,乘船也走了十幾日呢,若是換了馬車,怕是要走一兩月不止。」
「十幾日。」拓跋律低低一聲,目光掃向我。
我想,他知道我是怎麼回到南唐的了。
21
晚宴後我們去了承天樓,在這裡可以看到整個金陵城。
街上一片熱鬧,有唱戲的,有雜耍的,百姓們圍著喝彩,似乎並不在意這天下是姓周還是姓拓跋。
從前大姐姐和周元逸也在這裡接見臣民,我和承垏則會趁他們不注意跑到大街上去。
我們看雜耍聽戲曲,吃好吃的,阿爹說我沒有世家小姐的樣子,生氣得要責罰我。
大姐姐總是護著我,她對阿爹說:「林家有我這一個世家小姐就夠了,我們菀姝啊,開心快樂就好。」
此時的承天樓上,沒有了大姐姐,也沒有了承垏。
我回頭看向周元逸,他身邊又新添了美人,他對那美人說了句什麼,逗得美人笑得花枝亂顫。
這就是我大姐姐付出了真心的男人啊。
他住在我們林家的時候,有沒有做噩夢?
我不由自主地向周元逸走去,可下一刻我的胳膊就被一隻有力的手扣住。
我回頭看向扣住我的人,是拓跋律。
剛剛他明明在和大臣說話的,怎麼就注意到我了。
他扣著我的手藏在他寬大的袖子裡,繼續和那些大臣言笑。
沒人發現他對我在做什麼。
就像當年在北梁的軍營,副將在營帳外彙報軍務,他在帳內抱著我,聽我在他耳邊一聲聲叫他阿律。
耳鬢廝磨,如膠似漆。
他不想我在這裡惹出事端,怕我又刺一次周元逸。
這是他的天下,根基未穩,容不得半分差池。
我安靜地站在他身邊,乖順得如同從前。
煙火在黑夜綻放的時候,所有人都抬頭看去。
絢爛的花火照亮了半邊天。
在煙火消失的一瞬,有刺客從四面八方衝來。
周圍的人嚇得四處躲藏,拓跋律卻依舊站在原地。
我的手還在他的手中,我感受不到他的緊張慌亂。
我意識到他對這一切有準備。
果然,無數的北梁士兵幽靈般出現,那些刺客還未近我們的身就死於亂刀之下。
其中一個重傷的刺客啐了我一口血水:「竟逢迎仇人,你將來何等顏面去見裴小將軍。」
原來是承垏的將士。
他又怒罵拓跋律:「將軍對你惺惺相惜,你卻陷害他至死,即便你得了這天下,也是狼心狗肺的小人。」
拓跋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何來陷害?」
「害死他的人,從來不是朕。害死他的,是他的天真。」
那人的頭顱隨即被斬斷,血濺了我和拓跋律的衣衫。
我的身體里也有血順著腿流下,倒下去之前,我看見拓跋律驚慌的眼。
袖中的那隻手緊緊摟住我的腰,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用力。
他的唇一張一合,我已經聽不見,我猜他是在叫我以前的名字:「月娘。」
22
我終於又看見了承垏。
他翻牆來看我,我們躲在小閣樓,他送我一枚漂亮的狼牙。
「給你,戴著可以辟邪。」他鄭重地將狼牙系在我脖間。
「這是什麼?哪裡來的?」我問他。
承垏驕傲地回我:「狼牙,我在邊城遇到了一個北梁少年,和我長得七八分相似,我們打了一架,我從他身上扯下來的,不過……」
「不過什麼?」
承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你送我的藥囊,也被他搶了去。」
我氣得捶了他一拳:「你怎能讓別的男子將我送你的東西搶了去,下次你得搶回來。」
他搖了搖頭:「搶不回來了,那人生了病,把藥囊里的藥都給吃了。」
「那不是吃的,是聞的呀。」
「沒事,他病好了,那藥有用。」
我心裡有些不安:「那豈不是我間接救了一個敵人。」
承垏摸了摸我的頭:「戰場之上那才是敵人。放心吧,只要有我在,北梁過不了定州。」
我摸著那塊狼牙,上面刻著一個律字。
我想,這是那個少年的名字。
承垏還講了一些這個叫律的少年的事。
他說律是個很厲害的少年,能徒手殺死狼王,這顆牙就是狼王的。
他說律不會喝酒,咱們南唐的白墜春,他喝兩口就暈乎乎。
他還說他把我講給律聽過,說我活潑美麗,古靈精怪,是南唐最可愛的女孩子,是能驚艷整個北梁的漂亮姑娘。
他最後說:「菀姝,等我和父兄收回十三州,我們就完婚。」
我嘟囔著嘴:「收回十三州要很久很久吧,你要是不想娶我就直說。」
他笑看著我,然後慢慢不笑了,輕輕地吻了我:「菀姝,我做夢都想娶你。」
我紅了的臉,勝過了春日的海棠花。
那時我們誰都不知道,那個叫律的少年是拓跋律。
更不知道,我們三個的一生已經交織在了一起。
當一年後北梁軍中拓跋律出現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他就是承垏說的那個少年。
就算他沒選中我,我也會想辦法留在他身邊。
不僅僅是因為他像承垏,也因為我知道跟著他可以活下去,活到能逃走的那一天。
能徒手殺死狼王的人,怎可能是平庸之輩。
我溫柔乖順地跪在他的腳下,將那枚狼牙永遠地藏在了北梁的泥土裡。
23
我醒來的時候,天上正下著雪。
宮女說我昏睡了三四天。
我摸了摸肚子,孩子已經沒了。
這個被藥催生出來的孩子,死在了新年到來的前一天。
「娘娘別傷心,您這樣年輕,還會和陛下有孩子的。」宮女安慰我。
我沉默地看著窗外的雪,一直到拓跋律進來。
宮人們都退了出去,只留下我和他。
他端了藥喂我,我不想喝。
他依舊喂我:「你喝一口藥,外面的那些人就可以活一個。」
我回他:「人都會死的。」
他放下藥起身。
我以為他要走了,沒想到他卻直接將我拉起來禁錮在他懷裡,捏著我的口將藥灌下去。
我被嗆得直咳嗽。
走之前,他用手指摩挲著我的唇:「林菀姝,你是生是死,我說了算,你欠我的,還沒還完。」
我看著他:「我欠你什麼?」
我不覺得欠他的。
我是他的馮玉兒,他是我的承垏,我們各取所需。
他卻只是冷冷地看著我,並不回答我。
此後宮女們將我看得更緊,御醫也時刻待命,到了喝藥的時間拓跋律會出現,同樣的手段讓我喝下。
太后來看過我,賜了我很多珍貴的藥材。
她還是那句老話:「調養好身子,孩子還會有的,你的福氣在後頭。」
馮玉兒也來過,她說她要回北都一段時間。
她還說:「林昭儀,人有的時候不要活得太清醒。」
我不知道她是真情還是假意。
但她真的走了,去見她那對被養在北都的兒女。
24
或許真的是因為年輕,我的身體逐漸好起來。
只是我總是困,一天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睡著。
又無夢,醒來依舊是疲憊。
海棠花開的時候,御醫說我的身體已經完全康復,可以侍寢了。
宮女們精心為我梳洗打扮,紛紛為我高興。
夜裡拓跋律來了,倒沒讓我立刻侍寢,只坐在燈下看著漢書。
聽說最近南詔也來稱臣了,在他屠了南詔一城之後。
滿手鮮血的人啊,卻看起了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寫的書。
燭火搖曳,靜謐如流水。
如今沒有口枷封著我,沒有麻繩捆著我,宮門就這樣開著,我卻不知怎的,生不出力氣去跑了。
書一頁頁緩緩地翻動,我又睏了,雖然下午已經睡了很久。
我靠在床沿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有冰涼的唇貼在我的頸上,小狗般咬著我跳動的頸脈。
就像那個夜裡來的北梁軍人。
雖這次比那時溫柔,我還是恐懼得顫抖。
手在我的腰間,雖沒戴著牛皮縫製的手套,也如那晚般冷。
我恐慌地推拒,可我看到了熟悉的床幃,看到了宮女們擺在床頭那對喜氣洋洋的大福娃。
這是在長安殿里,不是在軍營。
那個男人,進不來長安殿。
那個男人,是拓跋律。
在我哭的時候他放過了我,在以為我睡著的時候來看我,在和大臣言笑的時候卻也能知曉我想殺周元逸的心。
他一直在我身邊,一直看著我。
為什麼他會,一直看著我?
「醒了。」拓跋律聲音貼在我的耳邊,繼而一口又咬在我的肩膀。
那裡有一道醜陋的傷疤,是他從前遇刺時,我毫不猶豫為他擋下的。
那時他問我:「為什麼要為本王擋?」
我一邊流血一邊哭著回他:「不想你死掉。」
我那時並未說假話。
他那段時間那樣地像承垏啊,偶爾笑的時候,靈動的眉眼就宛若承垏站在我面前。
可我沒能救下承垏,所以我本能地救了他。
我伸手捂住這道醜陋的疤痕,另一隻手繞上他的脖子,回應他:「嗯,醒了。」
我不睏了。
我又聽見了廊下的聲音,人潮洶湧,是我年少時的盛景。
繡滿百子圖的床幔抖得如風中蝴蝶。
一整宿的春雨,不知落了多少嬌嫩的海棠。
25
我醒來的時候,拓跋律已經早朝去了。
太后宣我前去喝茶,說這南國春日正好,應多出來走走。
快日落時太后讓我去陪拓跋律用晚膳,我沒有拒絕,在他寢殿等他。
書桌上有書,我隨手拿起翻了翻,不由怔住。
這是我阿爹寫的《南政集事》。
書里寫的是百姓應如何安居樂業,南唐與北梁及其他諸國之間的矛盾和衝突,也提出了一些改善和補救的措施。
當初阿爹將此書給周元逸的時候,周元逸表面稱讚,可隔天這書就出現在宮裡的茅房。
我大姐姐生氣地去找周元逸,周元逸卻在和宮女們玩樂。
可如今,拓跋律將這本書已經翻得卷了邊,不知他什麼時候開始看的,又看了多久。
書里有一段被他用硃砂批紅:「及上位者不必墨守成規行君子之事,智者有言,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以一言而亂敵心,可不費吹灰之力而攬之。」
我顫抖地看著這一段話,想起拓跋律說他一句謊言就讓南唐疑心而滅了裴林兩家九族,想到承天樓上他說上兵伐謀,其次伐交。
他在照著我阿爹的計謀一步步堅定向前。
他不用一兵一刃就讓裴家九族俱滅,屠城三日就讓南唐、南詔放棄抵抗,遞上降書自降為臣。
我緩緩地將書放了回去。
我阿爹志向遠大時射出的一枚箭矢,多年後正中了他的心臟。
連帶著他的家人,也為此付出了生命。
我們都是命運棋盤上的棋子,按著命運指引的線向前。
唯有拓跋律跳出棋盤,成了執棋之人。
拓跋律回來的時候我正在逗弄池中的金魚,魚兒長得肥美,惹人喜愛。
他見到我神色有片刻的不自然:「你一直在這裡賞魚?」
我點了點頭:「嗯,一直。」
他似鬆了口氣:「進去吧,這裡風大。」
我跟在他的身後,走進那萬人夢寐的殿中。
我不用再跪在地上求饒,不用再片片指甲碎裂。
我也應是,執棋之人。
26
我和拓跋律和好了。
長安殿的宮人們都鬆了一口氣。
前朝的官員議論紛紛,覺得要多給拓跋律送一些美貌的女子進宮,免得我這妖女獨占了帝王。
許多朝臣將自己的女兒送進宮來,拓跋律也不拒絕。
他將她們安排在華麗的宮殿里,再每晚來我的長安殿。
這些名門閨秀也常罵我:「好好的王謝之家,怎得教養出這麼個狐媚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們難道不知道她從前可是專伺候男人的,能從北梁軍營活著出來,可不得有些本事。」
我也不惱,這些話我聽得多了,且也不會影響我現在擁有的一分一毫。
倒是拓跋律,拔了她們的舌頭,也讓那些軍營里的南唐女子願留下的留下,願歸家的歸家。
非議我的聲音立刻停止了,大家見了我都繞道走。
只是偶爾也聽舌頭還在的人說:「等皇后回來了,看她還如何囂張。」
可沒想到,馮玉兒人沒回來,卻傳來她在北都坐上了太后之位的消息。
她的孩子也是北梁皇族正統血脈,馮家一直不滿拓跋律,於是在北都立少帝,意圖將皇位從拓跋律手中奪回來。
馮玉兒曾對我說要我不必活得那麼清醒。
那如今的她呢,是清醒還是糊塗?
27
拓跋律帶著十萬大軍北上,留下太后和我在宮中。
朝中大臣紛紛勸他不要親征,但他還是去了。
出發前的那夜,他登上了承天樓,久久地看著北方。
「陛下在看什麼?」我問他。
他說:「原來是這般滋味。」
以往他是攻方。
這一次,他是守方。
那夜他又差點咬穿我的脖子,威脅我:「若我回來你不見了,我會將你皮都剝下來。」
他走後,太后問我:「是不是覺得陛下意氣用事?」
我搖了搖頭,執棋之人習慣了深思熟慮,怎會一時意氣。
太后撫摸著我的臉:「菀姝,哀家是真的很喜歡你。」
然後她開始向我回憶她的往事。
她說她曾經也是部落里的小公主,後來北梁滅了她家族,她由公主變成了奴隸。
她說拓跋律生下來時像只小貓,可憐兮兮的。
他雖然兄弟姐妹很多,但沒人與他玩樂。
後來馮玉兒出現了,待她們母子很好,像陽光一樣溫暖。
誰知道馮玉兒待誰都這樣,廣撒網,多斂魚。
馮玉兒嫁人的前一天還在給拓跋律希望,結果第二天就成了他大嫂。
於是他又去了邊關,和一個南唐少年不打不相識,他們一起喝酒一起聊天,聽那少年講南唐的好姑娘。
他還有一個藥囊,當他重傷的時候,是那藥囊里的藥救了他的命,藥囊上的味道讓他能安穩入眠。
他說他羨慕那個南唐少年,羨慕他父慈子愛兄友弟恭,羨慕他有那樣好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