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開學後,大概是因為寒假那件事被我媽鬧大了,又或者是距離高考沒多久了。
總之,班上的同學沒有再針對我。
但季淵的態度也變得奇怪起來。
很多時候,我做著題,不經意抬起頭,就發現他正轉過頭,看著我的方向,眼神幽深似海,情緒萬分複雜。
羞惱,痛苦,甚至一絲自我厭棄。
我大概能猜到,在引我上鉤的過程里,季淵可能多多少少,動了一些真心。
所以他一邊做著自以為的正義之舉,一邊又為自己喜歡上我這個惡人而懊惱。
我握緊手裡的筆,低頭笑了笑。
著急什麼,這才剛開始呢。
離高考還有一個月的時候,那天早讀課,忽然有幾個舉著攝像機和話筒的青年男女走進了教室。
他們站在講台上問:「宋妍同學,宋妍同學在哪裡?」
班主任眉頭一皺,就要把人趕出去:
「你們是什麼人?我們這是高三教室,學生們都在學習,請你們立刻出去!」
為首的女生扶著講桌:「我們是記者,在做一檔關於校園霸凌的節目策劃。收到宋妍同學的邀請,說她有一段關於校園霸凌的經歷,希望能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分享出來。」
「本次採訪完全正規,是經過教育局許可的。」
我起身,走到講台上。
班主任低聲喝斥:「下去!」
我置若罔聞,把手機音量調到最大,打開了那段錄音。
「你明明知道,那天我只是路過湖邊,江珂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卻還是幫著她作偽證,說是我推她下水,現在你來跟我道歉,又有什麼用呢?」
孟清華痛苦的聲音響起:「我真的沒有辦法,宋妍。你知道的,江珂家裡有錢有勢,她說她爸爸是個很嚴厲的人,如果知道她因為早戀跳湖,我和她都死定了,不管我考得多好,未來的前途都會毀於一旦。」
「那我的未來呢?我的未來就不重要了,是嗎?」
「……我會補償你的。」
「補償什麼?他們給我凳子塗膠水的時候你不在,在我身上倒蜘蛛的時候你不在,衝著我的臉撒尿的時候你不在,現在,你又能補償什麼?」
投影幕布被放下來,那段畫面模糊的視頻實際上還不到一分鐘。
卻把那天黃昏時分,體育器材室內針對我的暴行,和我狼狽不堪的臉,都拍得很明白。
那間體育器材室內,有一個攝像頭。
在學校刪除之前,孟清華想辦法拿到了這段錄像。
包括這次的記者,如果不是他在北京,通過大學同學的人脈找到電視台的網宣部,我也沒辦法聯繫到他們。
這是我要求孟清華做到的,贖罪的方式。
我當然知道,這畫面里的自己有多難看、多屈辱,做人的自尊、每一寸骨骼都被踩碎,碾在地上。
放出來的那一刻,我好像又被拖回了那時的痛苦和絕望中去。
那天下午,我真的以為我會死在那裡。
可我只能這樣。
我別無他法。
殺敵一千,自損三千也沒關係。
把我的傷疤撕開,血淋淋地展露在世人面前也沒關係。
都沒關係。
一切的一切,總要有個了結。
不止是季淵,每一個參與過的人,都要付出代價。
台下的鴉雀無聲里,季淵豁然站了起來。
他死死地盯著我,臉色慘白,整個人都開始發抖。
當一個人自以為正義的行徑被揭穿,其實是另一種暴行時,他會做些什麼?
我撐著講桌,沖攝影機鏡頭微微一笑:「類似這個視頻里的事情,在這間教室里,也有人對我做過。當然,和這些人一樣,做這一切時,他們都覺得自己是正義的。」
「那麼,做這些的,是哪一個人,還是……每一個人呢?」
11
那天的採訪視頻一經播出,就衝上了熱搜。
哪怕聲音和畫面都經過了處理,還是有人認出了江珂和季淵。
輿論甚囂塵上,無數人要求他們道歉,兩家的公司也受到了不小的影響。
更要命的是,季淵開始不分白天黑夜地等在巷口。
有天晚上,我媽下班回來,季淵扯著她衣擺,沙啞地說:「阿姨,我想見妍妍一面……」
我媽一口啐在他臉上:「我怎麼可能讓妍妍見你這種畜生?快滾,再堵在我家門口我就報警了!」
不等季淵說話,她又冷笑:「哦,我忘了,你家權勢一手遮天,你還是未成年人,報警也不能拿你怎麼樣——」
「阿姨。」
季淵直接在她面前跪了下去,「都是我的錯,您讓我見宋妍一面,我想跟她當面道歉。」
「宋妍要高考,不像你們這些人,做了什麼惡事都能用錢權擺平。」
我媽甩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家後她端了杯熱牛奶來跟我說這事,我點點頭,漠然地說:「不用管他。」
那天的採訪之後,我再也沒有去過學校,待在家裡拚命學習。
作為弱項的理綜和英語題被我刷了上百套,作文素材反反覆復地背記。
的確很累,但我也不覺得辛苦。
這本就是我想像中,全力以赴又無人打擾的高中生活。
只是未免來得太遲了些。
高考成績出來的時候,天氣已經很熱了。
我的成績比自己預估的更好一點,足夠去上海念我夢想中的師範大學。
大概是受到那場採訪和那個視頻帶來的輿論的影響,我所在的整個班級都高考失利,成績慘澹。
無一倖免。
其中季淵尤為嚴重。
原本能沖清北的他,最終分數慘澹到上一本線都困難。
我聽了也不覺得快意,反正以他的家境,大不了送去國外念書。
他的人生有千萬種選擇,每一種都有人給他兜底。
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自始至終只有一條路可走。
即便如此,他們還是要輕而易舉地毀掉,把這當作某種樂趣。
那天下午,我騎車出門,在巷口被季淵攔住。
他瘦了一大圈,神色看上去十分憔悴,看到我,眼圈都紅了:「妍妍,我終於見到你了。」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當著我的面,季淵拿著美工刀在自己胳膊上割出很多條傷口,然後往上面澆醫用酒精。
猶覺不夠,又用棉球按著傷口,把它撕扯得更大。
他說:「妍妍,我來贖我的罪。」
盛夏炎熱,他卻痛得滿頭冷汗,面色慘白。
這一幕太獵奇,巷子裡不少大爺大媽們都圍了過來,竊竊私語。
「我認得這個人!我孫子前兩天給我看了,他仗著家裡有錢,在學校里欺負同學呢!」
一個大媽抓住我的手腕,問:「小姑娘,他欺負的是你嗎?」
我點頭。
大媽當即從塑料袋裡掏出剛搶的打折雞蛋,砸在季淵頭上。
「呸!事情都做下了,現在又來充什麼好人!」
另一個阿姨也走過來,擋在我身前:
「小姑娘你有事去忙你的吧,我們幫你攔著他,不行就報警。」
我想哭,又想笑。
過去無數個被欺辱、被霸凌的時刻,我真的幻想過,有人會出現,擋在我面前,救我於危難之中。
如今真的有了。
不是我曾經可笑地幻想過的季淵。
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我騎上車離開,去超市買了些東西,回來的時候,季淵已經不在那裡了。
但他開始給我發消息,一遍又一遍地道歉,說江珂是他小時候的玩伴,是他的青梅竹馬。
後來搬家,兩家人好幾年沒見過面。
又因為兩家生意合作,他和江珂訂婚了。
再度碰面時,江珂淚眼朦朧地告訴他,自己學校有個女生,表面沉默無害,實則手段惡毒,因為嫉妒帶著同學排擠她,把她推下水,害怕東窗事發,就選擇了轉學。
「她說你正好轉來了我們學校,我就答應了,替她報仇。她還說你很擅長狡辯,洗白自己,讓我千萬不要告訴你真實的原因,否則一定會被洗腦……因為從小到大的那些情分,我相信了。」
何等荒唐。
他對江珂是有多愛,不惜犧牲自己,和我這個罪魁禍首談戀愛來替她報復。
我扯了扯唇角,第一次回復了季淵的消息。
「那麼,你覺得我的罪,現在贖清了嗎?」
不知道這句話摧毀的,是季淵自以為的正義,還是他內心的信念感。
第二天他又站在了我家巷口。
身上的衣服,和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都被寫滿不堪入目的髒話。
就像那張為我量身定製的桌子一樣。
他站在巷口,因為已經知道了他做過的那些事,路過的大爺往他身上吐了口痰,大媽開門出來,往他身上潑了盆洗腳水。
我在旁邊笑出了聲。
是真的好笑啊。
季淵抿著唇,看著我笑著走到他面前,輕聲說:「你站在這裡……有什麼用?」
「想道歉的話,帶著你女朋友一起過來啊。」
我笑笑地說,「要不,你也尿在她臉上,再笑著問她是不是很享受?」
季淵滿臉痛苦地看著我,不知道的,還以為經歷這一切的人是他。
「別說了,妍妍,別再讓自己去回憶那些事情……」
我抬手給了他兩耳光。
「是我想回憶,還是你們這對狗男女不肯放過我?」
12
那天季淵是被一輛黑色的加長轎車接走的。
很快網上就有消息傳出來,說他和江珂解除了婚約,兩家的生意合作也停了。
季淵的爸爸召開發布會,嚴正申明,他還是個孩子,是被人欺騙才會做出這種事,以後會好好管教他。
他還成立了一個反校園霸凌基金會,說如果以後有人遇到同樣的事,會出手幫助。
他帶著人和記者來我家公開道歉,站在門口言辭懇切,說願意幫我媽介紹一份高薪的工作,讓她養我更輕鬆一些。
哪怕自始至終,我媽連門都沒開,他還是在門口放下了滿滿一箱錢。
這一切都為季家慘澹的生意挽回了頹勢。
至於江珂,就沒那麼好運了。
她的大學同學們知道了她做過的事情,沒有人肯和她做朋友,甚至她引以為傲的、以校風校紀嚴苛出了名的大學,對她做出了勸退處理。
於是那天下課後,我和舍友一起走出教學樓,一眼就看到了門口站著的江珂。
她的神情再不復從前的甜美,咬著牙,氣急敗壞地問我:「宋妍,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怎麼,這才剛開始,你就受不了了?」
「不把我經歷過的事情全部經歷一遍,怎麼能叫道歉呢?」
「誰要跟你道歉!你以為你算什麼東西?!」
江珂抬手想過來打我。
舍友立刻前跨一步,擋在我面前:「你想怎麼樣?這是大學,是法治社會,真以為是你家宮殿啊?」
她是個性格直爽的姑娘,開學第一天就認出了我,並拍著胸脯保證,有她在,大學裡沒有人再敢欺負我。
舍友抬高嗓音,四周的同學都向這邊看過來。
最後,江珂被保安請出了校園。
我們回去的時候,宿舍樓下站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季淵。
這些天,他好像根本沒有去上大學,而是一直都守在這裡,不說話也不離開。
昨天還有幾個男生路過,手裡的籃球「不小心」砸在他臉上,砸得他鼻青臉腫。
我跟舍友說了一聲,終於主動走過去,站在他面前。
「想道歉,想補償我是嗎?」
我說,「你的誠意我已經看到了,接下來,輪到江珂了。」
「你讓江珂把我遭遇的痛苦都感受一遍,我就原諒你。」
季淵抬起頭,嘴唇顫動了兩下,望著我。
日頭正毒,把他臉色曬得通紅。
他和我對視,仿佛要從我古井無波的眼睛裡找出點什麼,用來佐證他內心那點愚蠢而可笑的希冀。
於是我如他所願,補上最後一擊:「當初談戀愛的時候,我是真的喜歡過你,季淵。」
從那天起,季淵從我們宿舍樓下消失了。
一同消失的,還有那天到達上海,還沒來得及離開的江珂。
半個月後,警方在弄堂的一間老房子裡找到了江珂。
她瘦得眼窩凹陷,渾身狼狽,頭髮里藏著幾隻死蜘蛛,已經昏迷過去。
送去醫院後,醫生甚至在她的胃裡找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
警方找到我,問我近期有沒有見過季淵。
「沒有。」
他們說,季淵的行為已經構成了犯罪,哪怕是未成年,也救不了他了。
他說完,頓了頓,皺著眉看我:「你笑什麼?」
我笑著搖搖頭:「警察叔叔,我只是突然想起了高興的事。」
13
我最後一次見到江珂,是在假期回家的時候。
因為居住的老房子要拆,附近的鄰居搬得七七八八,我媽已經租了新房子,準備帶著我搬家。
那天傍晚,她做飯的時候,發現有些東西沒帶過來。
我回老房子去拿,剛一進門就被一股力道重擊在腦後,踉蹌著倒在地上,昏迷過去。
醒來的時候,雙手被繩子綁在身後, 鼻息間是刺鼻的汽油味。
我強忍著劇痛抬起頭, 看到江珂狀若瘋癲的臉。
她一腳踹在我身上, 尖聲問我:「你使了什麼手段?季淵那麼愛我,怎麼會為了你來折磨我?!」
我冷冷地看著她:「那你應該問你自己。」
如果不是她,我一輩子都不會和季淵有什麼交集。
「你不知道,他把我關在那裡, 都對我做了什麼……我再也不能正常生活了, 都是你, 都是你的錯!」
她神情猙獰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打火機,扔在滿地汽油上,熊熊火焰頓時騰起,灼得我眼球發燙。
「宋妍, 去死吧!」
江珂轉身往外走, 快到門口的時候,門外一道黑影忽然撲進來, 把江珂摔進了一旁的火焰里。
竟然是在外逃竄了一個多月的季淵。
他過來, 用小刀替我割斷繩子,輕聲說:「妍妍,走。」
我沒有看他, 頭也不回地往門口走。
季淵在我身後, 嗓音嘶啞:「這些天我一直在外面東躲西藏, 經歷了很多痛苦的事情,但即便加起來,也沒有你當初十分之一的無助吧?」
「妍妍, 我知道我做錯了,我會贖罪的——用我的命,和江珂的命。」
我沒有回頭, 始終沒有回頭。
身後傳來江珂的尖叫聲,緊接著是什麼東西落地的沉悶聲響。
那天晚上, 熊熊燃燒的烈焰映紅了半邊夜空。
消防車趕到, 撲滅火勢後,只從裡面發現了兩個人。
江珂的屍體, 和渾身上下燒得沒一塊好肉、只剩一口氣的季淵。
江珂和季淵的父母都快瘋了, 要求警方處置我, 但經過調查足以證明, 汽油和打火機都是江珂買的,和我毫無關係。
季淵被送去醫院,怎麼搶救都無法阻止他傷口的潰爛, 最後流著膿在病床上,咽下最後一口氣。
我始終沒有去看他。
倒是孟清華給我發了條消息:「聽說江珂和季淵都死了。」
「嗯。」
「阿妍, 我還能再和你做朋友嗎?」
我沒有回答, 只是刪掉了他的好友。
但, 也許真的是某種奇怪的因果。
在我刪掉他後沒幾天, 就在新聞上看到了關於孟清華的消息——
他在騎車去做家教兼職的路上,被一輛車撞了,眼睛磕在花壇一角, 從此不見光明。
我沉默片刻,關掉了這條新聞。
昨日之日不可留。
過去那些糾纏在我生命里,壓得我無法喘息的負累, 終於在這一刻被徹底擺脫。
往後的日子,一定會是我平凡但又最好的,夢想中的人生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