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晃了晃腦袋,慢慢從地上爬起來,盯著他:「你折磨我的目的,不就是這個嗎?」
「你千方百計要做的,不就是逼瘋我嗎?」
季淵死死地盯著我,半晌,忽然輕嗤了一聲。
「妍妍,這哪裡算折磨?」
「我是在幫你啊。」
幫我什麼?
我無法理解地看著他,季淵卻走過來,站在我面前,抬手輕輕撫摸著我的臉頰。
那沾了他滿手的血,被順勢染在了我臉上。
他附在我耳邊,輕聲說,「宋妍,我在幫你贖罪。」
贖什麼罪,我有什麼罪。
我盯著他,笑了起來:「季淵,我最大的罪過,就是當初答應和你在一起。」
6
我頂著滿口滿臉的血跡回家,正好撞上我媽下班回來。
她嚇得連手裡的鑰匙都掉在地上,也終於沒法再當作什麼也沒發生。
「妍妍……」
她顧不上撿鑰匙,用微微發抖的手過來幫我擦臉,「走,我們去醫院——」
「不用去。」我輕聲說,「我沒受傷,這不是我的血。」
在家門口,我和她面對面,靜靜地站著。
我媽的臉上,滿是工作一整天后的留下的疲倦。
搬來這座城市後,她做著比從前更辛苦的工作,天不亮就出門上班,卻要快午夜時才能回家。
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家,生活根本經不起大的風浪和波折,何況還是接連兩次。
我有些艱難地露出一個微笑,故作輕鬆道:「不用擔心,我明天會去找老師的。」
老師……我當然是找過的。
當著我的面,他把季淵叫過來,問他是不是欺負我了。
季淵露出一臉無奈的笑:
「就當是我欺負她了吧。老師,要不您替我哄哄宋妍,讓她別再生我的氣了?」
明明是校園霸凌,就這樣被他三言兩語,變成了一場同學間的爭吵。
之前季淵對我那種無微不至的好,連老師都看在眼裡,再加上全班同學作證,說我們倆之間沒什麼矛盾。
於是老師瞪了我一眼:「學校命令禁止的事情,你們倆吵個架還要鬧到我面前來?趕緊回去上課。」
也或者,老師看出了什麼。
但季淵的成績和格外優越的家境,讓他有意無意地選擇了忽略。
回教學樓的路上,上課鈴聲響了。
我一路跑回教室,發現桌兜里被灑了大半瓶墨水。
辛辛苦苦整理的題集本,就此毀於一旦。
我猛地抬起頭,目光在教室里來來回回地掃視,引起了老師的不滿:
「宋妍,你本來就進來晚了,不好好聽課,東張西望什麼呢?」
「我的筆記本……」
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好了,坐下聽課。這都什麼時候了,再耽誤其他同學的學習進度,你就出去站著!」
下課後,季淵回來了。
他把一個本子推到我面前,我翻開看了看,竟然是之前被我扔掉的那本筆記。
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他撿了回去。
季淵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妍妍,用這個,我就讓他們這幾天暫時放過你。」
我沒聽,當著他的面,把那本子從中間撕開,再一次丟進了垃圾桶。
7
下午放學後,我又一次在路上遇到了孟清華。
他應該是特意來堵我的,背著書包,眼睛裡滿是愧疚:
「宋妍,我去你們學校看了成績榜,你現在考得不太好對不對?我可以幫你補習……」
「孟清華。」
我倏然站住腳步,轉頭看著他,
「你夢寐以求考上的大學,就這麼閒嗎?你不回去上課,這樣糾纏我,到底想幹什麼?」
他沙啞著嗓音說:「宋妍,當初她為難你的時候,我沒有幫你,我只是想贖罪。」
贖罪,又是這個詞。
我嘲諷地笑了笑:「你有什麼可贖罪的?只是袖手旁觀,幫她做了偽證而已嘛,又不是你動的手。」
「……我看過成績榜了,你的分數和之前一樣,化學英語是弱項。我可以幫你補課,讓你考進更好一些的大學——阿妍,你以前說過的,你想儘量考上最好的學校,讓你媽媽過得輕鬆一點。」
阿妍這個稱呼,已經很久沒有人喊過。
我微微愣神的那個瞬間,孟清華從他身後的書包里取出一疊厚厚的紙頁,塞進了我手裡。
「這是我高考前用的資料,我一直留著,就想著,總有一天要給你,因為是之前答應過你的。」
他頓了頓,忽然換了副很認真的口吻:「對不起。」
我沒有接受他的道歉,但收下了那疊資料。
得益於它的幫忙,我二模考試進步了挺多。
成績出來當天,季淵又來找我了。
他讓兩個女生把我按住,當著我的面,旁若無人地從我桌兜里翻出那疊資料,撕了個粉碎。
「宋妍,我給你的筆記你不肯要,其他男人的就收下了?」
他把那堆紙屑從我頭頂紛紛揚揚地灑下來,「還要勾搭多少個男人,你怎麼這麼賤?」
我垂著眼睛,看著膝蓋上一片碎紙慢悠悠飄落下去。
「宋妍,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季淵湊到我耳邊,輕輕地說,
「你想忍一忍,等高考後去了大學,就可以結束這一切,徹底擺脫我了,對不對?」
「做夢。」
「我不會讓你考上大學的,你永遠都擺脫不了我。」
季淵說到做到。
從那天起,他針對我的霸凌變得更加刻毒,卻也更加隱秘。
上一次告訴老師後,多多少少還是起了點作用,起碼關於我私生活不檢點的流言,沒有人再傳了。
只是,我再也沒有辦法安安心心地學習。
作業本和試卷總是不翼而飛,筆袋裡很難再找到一支完好能用的筆,甚至三模考試的時候,我翻開自己準備的草稿紙,發現第二頁背面竟然寫著密密麻麻的公式。
「報告老師!」
坐在我身後的女生豁然站起身,「宋妍打小抄,她作弊!」
我被從考場帶走,在辦公室反覆盤問,事情結束時,最後一門考試都已經結束。
天色昏暗,校園裡已經沒剩下幾個人。
三模考試結束後,寒假就來了。
我麻木地回到空蕩蕩的教室,在座位上發了會兒呆,準備去廁所洗把臉。
閉上眼睛,冰涼的水流潑在臉上。
身後忽然傳來咔噠一聲響。
我警覺地直起身,不顧水滴進眼睛的刺痛,快步走到門口,用力往裡拉。
拉不動。
門被人從外面鎖上了。
緊接著,燈也被關掉了。
我站在一片黑暗中,恐懼如同潮水一樣湧上來將我淹沒。
我咬著牙,用發抖的手拚命捶打門板:「季淵!」
「你放我出去!!」
沒有回應。
手機還放在書包,而書包在教室里。
戀愛的時候,我跟季淵說過。
小時候我媽半夜去外地進貨,我一個人在家,陰差陽錯把自己鎖進了衣櫥里。
結果她半路碰上點意外,兩天後才回來。
我就在那個狹窄黑暗的衣櫥里,不吃不喝,被關了兩天。
所以我從小到大,都特別怕黑。
那時候季淵聽得眼睛都紅了,抱著我,親了親我發頂,說他會永遠替我亮著一盞燈。
而現在,校園裡空無一人,沒有人來救我。
季淵當然也不會來。
甚至,就是他授意別人把我關進來的。
我順著門板慢慢滑落下去,抱著膝蓋,在濕冷的地面上蜷縮成一團。
漫無邊際的黑暗化作怪獸的血盆大口,將要把我吞沒。
8
我媽帶著警察,在教學樓的廁所找到我時,已經是半夜十二點。
她憤怒地追問學校,得到的回應卻是,是學校的清潔工不知道我在廁所里,問了兩句,沒人應答,就把門鎖上了。
深冬天冷,我重感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一星期,才算痊癒。
我媽坐在床邊,問我:「妍妍,下學期咱就在家學,不去學校了,行嗎?」
這已經是她能想到的最好辦法。
學校擺明了要保季淵,他又還沒成年,警方也只能口頭警告一番。
再轉一次學也不可能,我已經高三了。
我媽也只是個普通人,光是養活我,就已經竭盡全力。
病好後,我在家埋頭苦學了幾天。
這期間,季淵給我打了很多個電話,也發了不少簡訊。
我沒接,也沒看。
那天下午,我發現家裡的理綜卷子刷完了,於是穿好外套,打算去書店買。
外面飄著密密實實的雪花。
我緊了緊脖子上的圍巾,走下公交車,目光掃過前面的路,忽然僵在原地。
是季淵。
他穿了件深灰色的大衣,正挽著一個女生手臂,走在雪裡。
那女生嬌小纖細,穿著一件很貴氣的白色大衣,留著漂亮的卷髮,偏過頭,笑著和他說些什麼,姿態親昵。
等我隔著雪花,看清那張嬌美動人的臉時,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臨近年關,街上人聲鼎沸,十分熱鬧。
我卻像被拋進無邊的冰冷深海里,記憶的浪潮漫灌上來,把我整個人都吞沒進去。
回過神時,那兩個人已經不見了。
我拎著沉甸甸的一袋題集回家時,在巷口看到了孟清華,一雙清澈的眼睛望著我,一言不發。
這一次,我主動在他面前停下,開口:「我剛剛在街上,碰到江珂了。」
他眼底的情緒劇烈地一顫。
「那一秒鐘,我一下子想明白了很多事。」
「比如我這麼平凡不起眼的一個人,怎麼剛轉學就能被人注意到,又為什麼明明做著十惡不赦的事情,偏偏卻說在幫我贖罪——」
我忍不住發著抖,扯出一個慘澹的笑,
「我已經轉學了,徹底逃離了她,為什麼還是不肯放過我?就因為她喜歡你,而你也因為你的前程,選擇了站在她那邊,所以該死的就是我,是嗎?」
說到最後一句時,我的嗓音驀然抬得高亢又尖銳。
旁邊幾個路人連忙皺著眉避遠了一點。
孟清華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他有些狼狽地沖我道歉:「對不起,阿妍。」
「嘴上說說有什麼用?」
我漠然地打斷了他,「如果真的覺得對不起我,至少你們這群兇手也該付出同等的代價,才算得上道歉吧。」
9
回家後,我媽正在廚房炸魚塊。
熱騰騰的香氣飄出來,劣質油煙機發出極大的轟鳴聲。
我把買的卷子一本本拿出來,在書桌上碼好,然後拿起手機。
十分鐘前,季淵剛發來一條新的消息:「妍妍,不回消息,開學後是要付出很可怕的代價的。」
我盯著那行字,嘲諷地笑了笑。
和江珂在一起的時候,還有空來威脅我嗎?
還是說,這條消息,就是在她的「指點」下發給我的?
畢竟,這也不是江珂第一次幹這種事了。
當初轉學前,她帶著她的小跟班們霸凌我的手段之一,就是無孔不入地給我發簡訊威脅,在各個社交平台發各種血腥恐怖的照片恐嚇。
這一切,大家都看在眼裡,卻沒人幫我。
因為在所有人眼裡,我都是個「平時默默無聞,實則一肚子壞水」的惡人。
剛上高中的時候,我在班裡交到的第一個朋友是孟清華。
他每次考試都穩坐第一,而我必須要竭盡全力,才能勉強保持班級前十的名次。
但我們身上有很多共通點。
比如,家境。
他和我一樣,家境清貧,學習是唯一能走的一條路,所以都卯足了勁兒,不敢有絲毫懈怠。
孟清華告訴我:「我唯一想考的學校,和我自己同名,其他的都算失敗。」
大概就是他身上這股勁頭,和優異的成績一起混合成出挑的氣質,會很吸引人。
總之,學校里眾星捧月的大小姐江珂,開始追求孟清華。
又因為我和他走得比較近,身邊人漸漸開始有意無意地針對我。
我用過的東西沒人再碰,走路時有男生不小心撞到我,會大叫著跳開,像碰到什麼髒東西一樣用力拍打著身上。
只是這樣的程度,沒影響到學習,我尚且可以忍受。
直到後面,孟清華遲遲不答應,原本只是玩玩心態的江珂覺得挫敗,認真起來。
她把孟清華約到湖邊,威脅他如果還不答應,就會跳下去。
那時候我正巧從湖邊路過。
後來江珂被人救上來,卻因為湖水太髒引發了肺部感染。
事情鬧大,驚動了她家裡人。
然後江珂告訴她爸,是我把她推下去的。
作為剩下的唯一在場的人,孟清華竟也站出來證明了她的話。
江珂出院後,站在教室里,落落大方地說:
「宋妍同學,你放心,我知道你家裡的條件不好,你應該也不是故意的,我不會報警追究的,你別放在心上。」
從那天起,我的噩夢就開始了。
因為是我先「害了她」,所以任何針對我的霸凌之舉,都會被定性為正義的反擊。
「法律不能裁決她,就讓我們來。」
課桌抽屜被灑滿碎玻璃,書包里的衛生巾被塗上膠水,放學後被拖進教學樓角落的雜物間拳打腳踢。
體育課跑完八百米回教室,最口渴的時候擰開杯子,一股濃重的腥臊味撲出來。
身後幾個男生猖狂地笑:「喝啊!喝啊!去廁所給你準備的特別套餐。」
我把那杯液體從為首那個的頭頂淋了下去。
然後就遭到了更嚴酷的報復。
周五下午放學後,老師們都離開了,我稍微晚走了一步,就被人拖進了體育器材室。
兩個男生死死按住我,而江珂取出一隻很大的透明玻璃盒,扯開我的領口,把滿滿一盒蜘蛛從我胸前倒了下去。
做這一切時,她臉上始終掛著嬌美柔軟的笑意。
我拼了命地掙扎、尖叫、聲嘶力竭地哭喊。
一陣強烈的反胃感湧上來,胃液倒流,嗆得我咳嗽。
像是覺得還不過癮,江珂又指揮著他們掰開我的嘴,讓一個男生對著我的臉,解開褲子。
夕陽血紅的光芒從高窗照進來。
耳畔嗡嗡作響,強烈的耳鳴過後,我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
事情鬧大後,我媽找到學校,然後那件「我把江珂推下水」的事情被再度提起,幾番爭吵和協商,我媽決定帶著我換城市、轉學。
臨走前,孟清華竟然來送我。
他不敢看我麻木無神的眼睛,只是盯著地面,小聲說:
「宋妍,我也沒有辦法。江珂威脅我,說她爸是個很嚴厲的人,如果我不幫忙作證,她就告訴她爸,跳湖都是因為我。我家裡還需要我好好讀書,考上最好的學校,經不起……」
我什麼都聽不清楚。
我媽拉著我的手往檢票口走,孟清華在後面遠遠地喊:「阿妍,你再等等,我會補償你的!」
搬家之後,我休學了整整一年,在家待著。
最開始那幾個月,我每天都會尖叫著從夢裡驚醒,我媽一邊辛苦地工作,一邊還要照顧我。
哪怕後面漸漸好起來了,回歸了正常的校園生活,還是時不時會做噩夢。
是季淵的出現,是他每天都反反覆復地告訴我,宋妍,你很好、很優秀。
漸漸地,我沒再做過噩夢了。
我是真的喜歡過他,也是真的以為,他是上天派來給我的救贖。
卻原來,不過是為了給我希望,再狠狠地打碎。
甚至在做這一切時,他都和從前那些人一樣,覺得自己站在正義的一方。
我盯著那條簡訊,緩緩咧開嘴角:「季淵,開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