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也告訴自己,他未必記得我就是當初那個小姑娘。
畢竟那時候我只有十四,蓬頭垢面,瘦到脫相,跟如今完全不一樣。
我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
勾唇一笑。
「可以呀。」
我聲音軟綿綿,也只有他能聽到。
徐瀟游沒再說什麼,走了幾個流程,就讓大家回去等結果。
我是最後一個收拾完離開的。
徐瀟游也沒走。
他站在電梯門口,仿佛在等人,又仿佛誰也沒等。
我上了電梯,他就跟了進來。
「感覺怎麼樣?有把握拿到資源嗎?」
我笑笑:「我說了不算。」
「你入行幾年了?」
「一年。」
他訝異:「一年就這麼厲害,很少見。」
「徐總說笑了,雖然入行時間短,但我準備了很多年。」
在覺醒後,我就開始為自己的人生做打算。
電梯門是一扇大鏡子,我們能看到彼此。
沉默良久後,他突然問:「眼角怎麼回事?」
「以前不小心戳的,上鏡會用遮瑕蓋住,完全看不出來。」
「為什麼戳那兒?」
「不小心的嘛……」
我打了個馬虎。
可徐瀟游下一句話,讓我徹底笑不出來。
「因為你覺得,有了那顆痣,就可以像妹妹一樣幸運,對嗎?」
這一刻。
我在他面前如同透明。
14
電梯從高層下降,漫長得仿佛過了八年。
我突然想起八年前。
他帶我去做 DNA 鑑定時,我們也是這樣站在電梯里,沉默不語。
可我已經變了。
我變得惡毒、虛偽、不露聲色。
我坦然地揚起笑臉:「徐警官記得我呀。」
「怎麼會忘?」他淡淡道,「你是我救出來的第一個人。」
「事到如今,還是要多謝您。」
他沒接話。
我岔開話題:「對了,你怎麼搖身一變,成了 ZAN 品牌的二老板?」
「這是我爸創建的牌子,但我從小夢想是當警察,大學背著家人填了警校志願,畢業後,為了進警隊,幾乎跟家裡決裂。」
「後來呢?」
「後來……父親去世,姐姐擔任 CEO,差點累垮,我就辭職回來幫她了。」
說話時,他抬眼看了看鏡子裡的我。
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臟一跳。
他好像……沒說實話。
似乎,另有隱情。
而且與我有關。
好在這時,電梯門開了。
臨別前,徐瀟游突然問我:「唐雪笙,你介意讓大家看到你疤嗎?」
「不介意。」
「好,回去等電話。」
15
我順利拿下這個資源。
業內一片譁然。
因為早在選拔當天,就有人對外放出消息,說我身上有疤。
那些需要露膚拍攝的品牌方都默認排掉除我。
可 ZAN 反其道而行,選中了有缺陷的我。
產品理念是:做最真實的自己。
海報一經推出,引發熱議。
網友說:「我第一次發現,身上有疤也並不難看哎。」
「臥槽,冷艷御姐,有疤更性感。」
「我也有疤,一直很自卑,但看了這個有點想去海邊衝浪了。」
我的海報鋪向大街小巷。
我相信,唐夏雯和父母也能看得見。
這才是最好的報復,在他們觸不到的高處,我變得越來越好。
許鶴一再來找我時,我明確回絕了他。
「許鶴一,我不打算復合,你不要白費力氣了。」
他眸光一暗,受傷又落寞。
「笙笙,真不能再給我機會了嗎?」
他如此懇求,我便也收起了玩笑之意。
「對不起,我沒法愛你。」
誰也說不清,原文中的劇情還會不會發生。
亦或是在某個平行世界照例上演著。
他勉強擠出笑:「那你答應我一件事,不要靠近廢棄工廠。」
「什麼意思?」
「你答應就是了。」
「許鶴一,你知道什麼?」
「沒什麼,」他垂下眼睛,「入冬後,很多無家可歸的人住進了廢棄工廠,他們鬥毆打架搶錢,很危險,你別靠近就是了。」
「知道了。」
最後,他說:「笙笙,祝你幸福。」
我聳肩:「像我這樣惡毒的人,可能不會幸福。」
「不,你會。」
他很篤定。
篤定得有些異常,就像他又一次看到未來似的……
16
事業風生水起後,我的身價也水漲船高。
慢慢的,我又變成了同學、親戚口中的優秀熟人。
曾經罵我不要臉的親戚,託人來問我要簽名。
這種轉變,唐夏雯自然也感受到了。
她不甘心被我搶了風頭。
有一次,徐瀟游約我吃飯——自從合作開始,我倆時不時就有接觸。
約個飯也很正常。
他跟我說,公司收到了唐夏雯遞來的簡歷。
我問:「應聘什麼?」
「模特。」
我差點一口茶嗆住。
「模特???」
「是的。」
徐瀟游手指修長,骨節間夾著煙。
煙草味極淡,有些冷冽,像是他身上的氣味。
「她似乎想要取代你。」
我明白了。
她長得與我一模一樣,憑什麼我可以,她不可以?
鋼琴沒辦法一夜爆紅,她便想要換行當麼?
我立馬給經紀人發微信。
「給唐夏雯一點資源。」
經紀人:「???你瘋了還是我眼花了?」
「不要太好的資源,別讓她知道是我們給的。」
經紀人:「……懂了,還是你狠。」
我面露微笑。
徐瀟游問:「在和誰聊天?」
「經紀人。」
「男的?」
「女。」
「那就好。」
我詫異地看他,可他唇邊泄出一點煙霧,仿佛剛才只是隨口一說。
飯後,我們一同走出餐廳。
馬路對面的櫥窗,貼著男士內衣廣告。
模特身材練得不錯,有幾分誘惑力。
我盯著看了半晌,心想哪裡可以要到這個男模的微信。
我絲毫沒感覺到,身旁氣壓越發地低。
忽然眼前一黑。
是徐瀟游,伸手擋住我的眼睛。
他以前是警察,手掌磨得粗糲,蹭在我臉上,觸感微妙。
「小姑娘別看這些。」
我:「……我二十二了。」
「還是小姑娘。」
我:……
頓了頓,他沙啞地、低聲道:「沒老子好看。」
17
唐夏雯吃了我的資源,得意忘形,不惜鴿了幾場鋼琴表演。
主辦方和鋼琴協會很生氣。
可她不在意,模特來錢更快,也紅得更快。
這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她嘗到了甜頭,我便再給她一點。
都是一些跟鋼琴表演時間衝突的資源。
她一鴿再鴿,不知不覺間得罪了很多人。
網上亦是罵聲一片,買了票的觀眾說她不講誠信。
別急,先讓她做做夢。
沒有工作的時候,我喜歡逛街。
但這一天,遇到個意外。
我在咖啡廳坐著,忽然看到窗外,一個中年男子在和一個七八歲的小孩搭訕。
男子從口袋裡掏出糖果,孩子沒拒絕。
他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走,我帶你去找媽媽。」
那一瞬間,我汗毛都豎起來了。
這不就是拐賣兒童嗎?
那個小孩的身影,跟從前的我重疊了……
我下意識給徐瀟游發了位置共享,然後衝出咖啡店。
我跟在那個男子身後。
他東張西望,好像很戒備。
他問:「你今年八歲了吧?」
小孩說:「錯了,七歲!」
我呼吸一窒。
剛要上前,就看到他購物袋裡有把新買的刀。
不行,不能衝動,要等徐瀟游來。
那男人牽著小孩離開商場,向人少的小路走去。
也就是這時,徐瀟游到了。
「他,他……」
我不敢太大聲。
徐瀟游秒懂,抓住我顫抖的手。
「我跟你一起。他有刀,如果一會兒打起來了,你先跑,去搬救兵。」
我點點頭。
走進小路里,徐瀟游準備上去時,小女孩突然蹦躂起來。
「媽!」
媽?
我和徐瀟游都愣住了。
小女孩的媽媽抱著她,溫柔地問:「你有沒有鬧舅舅啊?舅舅好不容易回國一次,你可不能鬧他。」
原來是親戚!
虛驚一場。
真是萬幸,萬幸。
「你可以放心了——」
徐瀟游話沒說完,轉頭一看。
我蹲在地上,哭了。
18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哭。
剛才,我太緊張了。
滿腦子都是曾經的自己,我迫切地想要救那個女孩出來。
最後發現是誤會時,緊繃的神經「啪」得斷了。
然後眼淚就再也止不住。
他是舅舅,不是人販子。
太好了,太好了。
小女孩聽到動靜,回過頭來。
「那個阿姨怎麼哭了?」
她蹦蹦跳跳著過來,從口袋裡掏出最後一顆糖。
「阿姨,給你。」
我把糖果攥在手心,指甲幾乎掐進肉里。
每一次崩潰,都是一場決一死戰。
是我和過往的搏鬥。
贏了,方能和解。
但至今,我還沒有贏過。
「笙笙。」
徐瀟游聲音有些滯澀。
我仰起頭,他逆光而立,一如當年。
「別怕,我在。」
19
徐瀟游一直陪著我。
他什麼都不問,就靜靜陪著。
我也突然想找個人傾訴,便把自己做過的事都告訴了他。
包括我偽裝唐夏雯,刻意接近許鶴一的惡行。
徐瀟游卻平靜地說:「我都知道。」
也是,他的身份,稍微打聽打聽,全都清楚了。
「我是不是很惡劣?」
「沒有。」
「你別安慰我了。」
「不是安慰你,笙笙,其實我……一直知道你的痛苦。」
我詫異。
他坐進皮椅里,濃黑的眉毛下,眼眸如深深潭水。
「之前,我沒跟你說實話,我不當警察,其實跟你有關。」
被我猜中了。
「笙笙,你十八歲那年,是不是在一個飯店裡打工?」
「你怎麼知道?」
高考結束後,我就著手準備脫離唐家。
我去打工,想攢點錢。
「那個夏天,我去了一趟江城,恰好在那個飯店應酬。我……遇見了你爸媽。」
徐瀟游緩緩道出一個我不知道的故事。
20
那一年,他還是警察。
到江城,不得不代替家裡去參加一個應酬。
地點就在我打工的飯店。
他討厭這種社交,推杯換盞,沒人說真心話。
於是他坐在角落裡,聽別人高談闊論。
我爸媽也在那個應酬上。
他們誇耀自己的女兒,考上國外的音樂學校,驕傲之色溢於言表。
有人問:「唐局長,聽說你還有個大女兒?」
我爸臉色一僵,擺擺手:「不提也罷。」
徐瀟游心裡一沉。
巧的是,我來上菜。
我爸很意外,脫口而出:「你怎麼在這兒?」
旁人問:「唐局,你認識這個服務員?」
慌張中,我爸撒了個謊:「朋友家的孩子。」
「哈哈,我就說嘛,唐局的孩子不可能當服務員。」
我一言不發地走了。
那一刻,徐瀟游全明白了。
也就是從那天起,他有了心結。
他懷著滿腔熱血把我救了出來。
他比任何人都期望我回歸幸福生活。
可事實卻如此殘酷……
再後來,碰上家裡變故,徐瀟游就辭職了。
說完,他抿了一口水。
「唐雪笙,我曾大膽設想你的處境,卻越想越難過。也曾夜夜苛責自己,真的把你救出來了嗎?我找不到答案。」
我說:「你別自責。我家人對我不好,不是你的錯。」
徐瀟游笑了,眸光溫潤。
「你看,你自己還沒和解,卻反過來安慰我,這算哪門子惡毒?」
他忽然伸手,指腹按在我眼角那顆小疤。
「唐雪笙,跟你打個申請。」
「你說。」
「讓我愛你。」
21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那些撩男人的技巧,好像這一刻都忘光了。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
「酒吧那天,也或許再早一點,你畢業典禮那天。」
「什麼?畢業典禮?」
「嗯,就是去年六月的事,我突然想起來,你應該要畢業了。我去了你的學校,沒想到真碰到了你。」
「然後呢?」
「我就站在離你不遠的地方,看你撥穗、拍照……坦誠地說,我那天心臟跳得很快,你長大了,長成了一個大美人,我根本挪不開視線。」
消化了一會兒,我下意識反駁:「我不信,你是不是騙我?」
——說的謊太多,我竟然忘記怎樣相信他人的真誠。
徐瀟游翻開手機相冊。
有一張照片,從側上方拍的,我站在畢業生中,是照片的中心和焦點。
很意外,這張照片上的我,笑得很燦爛。
是以前少有的燦爛。
我問他:「那你為什麼不來找我?」
他垂下眼睛:「因為你身旁有許鶴一。」
我緩了好一會兒,搖頭:「可你知道的,我不是什麼好人。」
黃昏落幕,屋內變得昏暗。
徐瀟游指尖夾著煙,猶如猩紅星點。
「唐雪笙。」
他緩緩叫出我的名字。
「你心思深沉、偽善撒謊,我見過你最落魄的樣子,也知道你的一切缺點。」
「可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