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前等過一個意氣風發的小將軍,別人都說他死在了戰場,我固執的不肯退婚。
那日大雪紛飛,我終於等回了他。
他當著滿堂貴人笑說,他為一女所救,心從此有了歸屬。
我眼淚都不敢掉,還要撐著一身華服,臉面卻落在地上被踩了個乾淨。
我後來看他孤守謝府死守山河,倒希望他是真的心有所屬。
1
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說要退婚。
我等了他很久。人人都說謝小將軍死在了戰場上,這婚事由我們姜家退了,也不算是薄情寡義。我向來是姜家最好的姑娘,偏偏在這事上犯了倔,我溫柔地說,謝小將軍沒有死。我說我不信。
我分明記得呢,意氣風發的謝宴戈臨出征前,坐在他的黑馬上衣袂翩飛,日頭融化在他的眼裡。他說,姜家的小姑娘,你且等等我,我會在你及笄前凱旋,給你帶來這世上最珍貴的及笄禮。
彼時我矜於禮節,隔著層面紗臉羞得通紅,到底是半晌都沒有出聲。及笄呀,姑娘及笄之後便是待閣嫁人了。我現在是多麼多麼後悔,為什麼那個時候沒有勇敢地應他一聲?怎麼連一句好都沒有呢。
我及笄這天,下了大雪。捧雪替我描眉時,輕聲哄我:「小姐,瑞雪兆豐年呢。」
我抬頭往牖窗外看,飛雪堆下,白茫茫一片。來年大抵也確實是個好年。
捧雪從小服侍我,自然話也比旁人親近些,她勸我過了今日便成人了,小姐也不必被一個回不來的人絆住手腳,自然也該往前看。
長眉連娟,我瞧著銅鏡裡頭的自己,晃了晃神,我畫著繁美的妝容一言不發,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捧雪見了也知曉我的意思,只能暗暗地嘆了好大一口氣。
我和謝宴戈的親事還在,外頭隱隱約約傳是姜太傅家情厚,即使謝宴戈埋骨沙場,也不忍人走茶涼立刻解了婚約,唯有親近的人家才知道,這是姜家嫡長女姜琇難得的固執,氣得一直以好脾氣著稱的姜太傅摔壞了好幾套茶具。我眉眼低柔地說,他說會在及笄前回來,我等他到那個時候,他會回來的。這才算是達成了妥協。
一遍遍的禮唱過了,我微笑著聽著祝辭「眉壽萬年,永受胡福」,著了最繁重的大袖禮服與最繁複的釵冠已行了兩拜,來觀禮的京中貴人都不禁點頭稱讚,說姜家的姑娘儀態端莊、容顏姣姣,生養得極好,不愧是這一屆貴女的佼佼者。
只是隱約里可以聽見說,可惜可惜。可惜什麼呢?可憐我未婚的夫婿死在戰場,到頭來屍骨都尋不到嗎?
我的謝宴戈。我的及笄禮快要成了,你怎麼不回來?怎麼辦啊。我從日頭剛出一直等到日落,風雪颳得愈發大了,我無意識地扣著衣袖上的金線,從未覺得如此茫然。我的世界被風雪堆蓋了。
我端莊地跪坐著,鎮西王府的玉夫人為我去除頭上的髮釵,旁邊侍女手捧的案板上放置著精美的釵冠,再梳這一次頭,我便不是未成年的女孩了。再戴上這釵冠,我便已經及笄禮成了。
玉夫人是我的姑母,她為我梳發的時候,也輕輕地和我講話。
「阿琇,世上的好男兒這樣多,謝家的兒郎固然好,可你這樣年輕美麗呢,今日過後這門婚事便算作罷了吧。」
我沉默地聽她說。這世上的好男兒這樣多,可偏偏謝宴戈只有他一個。我十多年被鎖在閨閣,父母親格外重才行,我的儀態舉止、琴棋書畫、顏容德功規矩、標準得像教習書一般,我從不知曉什麼是恣意,是謝宴戈帶我知曉的。這十幾年來,我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因為這退婚的事情,和父親僵持不下。
人人都說他死了啊,明明屍骨都沒有找到,你們憑什麼說我的人死了。
謝宴戈,你說謊,你騙我,你沒有來。
贊者開始唱禮,玉夫人伸手要去拿那案上的釵子。四座的貴客因為即將見證禮成而蔓延著喜悅的氛圍,上首的父母也漸露微笑。
行禮的正堂大門「砰」的一聲被打開,遠歸的青年披霜帶雪,四座皆驚。我猛然轉過頭去,連指尖都在顫抖。
謝宴戈的殘破鎧甲上雪和血混在一起,隱約里有風沙磋磨的疲憊。他背後是漫天的風雪,大風吹著雪在他的足邊旋轉。一雙眼淋了風雪有如寒星,現下淺露了一點水光。他長身玉立,唇邊沾了星往日漫不經心的笑,放肆得像風。
「聽說姜家小姐今日及笄,特來送禮。」
他朝我走過來,每一步好像都踩在心尖上。邊上好像嘈雜起來,他們這才從謝小將軍從戰場上活著回來的消息里反應回來,可算是喧賓奪主了。可我都聽不見了。
謝宴戈在我面前停下來,我的眼睛發澀,真好,你還在。他不在的時候我有許多許多話想說,寫成了信又不知道往哪寄,如今人在面前了才發現無話可說,只靜靜地說了句:「啊,你回來啦。」
謝宴戈沖玉夫人行了禮,很自然地接過她手中的髮釵,輕輕地「嗯」了一聲,極溫柔地幫我簪上,一寸寸推入髮髻,及此,禮成。
他又蹲下來,從靠近胸口的地方拿出了一個小囊,他身上髒破不堪,唯有這個鮫絲織就的小囊還完新乾淨,我握在手裡,是溫熱的。
「姜琇。及笄長樂,歲歲長樂。」
我望進他極黑的眼底,我感覺我要落淚了。
上首父親早已從驚中恍悟,從座中禁不住起身,也管不得他替我簪笄不合禮數的事了。
謝宴戈笑著沖他作揖:
「太傅,謝恰僥倖從沙場逃生,千里回京儀容不堪,勞您多見諒。稍後還需進宮面聖,便不在此多留了。」
父親到底也是為官多年的。
「回來便好,便好。你且去面聖要急。」
謝宴戈話頭一轉:「還有一事要告知:謝在沙場險些喪命,幸得一女相救。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只有相娶為好。與令愛之婚約,到底是某高攀,這門親事,便就此作罷。」
這門親事,便就此作罷。
他一揖到底。
我猛地抬頭。
什麼都聽不清,旁邊的人軒然大波,從「謝小將軍從沙場回來」到「姜琇被退婚」前後不過一炷香。我看不見父親雷霆大怒,聽不見周圍吵鬧,我只覺得靈台混沌,我一直知道他不喜歡我,我從小按著貴女標準長大,是他那樣放肆的人最討厭的規矩模樣。我一直心存僥倖。
我沒想到這樣發展。
他淡淡地對父親的怒氣道歉,但是看得出心意已決。他與他人情投意合,在那些我為他性命輾轉難眠的夜裡和他人花前月下,在我為自己的固執同整個家族違抗的時候為別人遮風擋雨。
我感覺我的血液一寸寸地凍結,穿著華服繁釵的身軀仿佛蓋上了風雪。我好像想要扯住嘴角彎上一個最好的笑,卻動不了,玉夫人把我護在懷裡,不忍心讓我再看再聽,好孩子別看。
我知道他說退親後從沒再瞧我一眼,我冷得發抖,是不是門開得大了,雪已經吹到我的裙擺啦。
他和父親告辭,父親砸了杯子在地上讓他滾。他路過我的身邊,黑色的披風和我八幅的湖色裙擺短暫相碰,白色的雪輕滾,他沒停,一瞬也沒有。
他路過了我,重新回歸到他的風雪裡。
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我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了他。他在全上京的貴人們面前,退了我的婚。
謝家的賠禮一抬抬地送到了府里,誠意很足,裡頭的東西珍貴程度與平常王孫的聘禮也不遑多讓。我一眼都沒有去瞧過。
庶妹姜珍在與我閒聊時無意中多說,彼時我正作畫,長絹鋪展開,墨色渲染出一副春日模樣。
「裡頭的珠子最不濟也有龍眼那麼大,那緞子就像是天邊的雲彩一眼耀眼。」她忍不住嘖嘖稱讚,「不知道是多少年存下的寶貝。旁的不知曉的人還以為是送了極珍貴的聘禮來。」
我手上無端一顫,大滴的墨滴落下來,暈染出一塊狼藉。好好的一幅畫,竟是這樣毀了。
姜珍年紀小,卻也自知失言,知道是勾起了我的傷心事,很是懊惱。
我悶咳兩聲,淡淡地說了句無妨。
牖窗外的雪霽了,只有零星的一點在飄。
半年前那場大戰,謝小將軍身先士卒,單帶精銳率先深入敵方腹地,燃軍草點營地,甚至單槍匹馬地取敵將首級,裡應外合地贏了這一場大戰。當時傳他死訊的時候,諸人還可惜一代名將初露鋒芒便隕落,現在他平安歸來,榮耀只會高不會低。
我聽說啦。他如今盛寵優渥,年紀輕輕也已經是職位不低,出身於世襲的武昌侯府,真的是封無可封。聖上便著眼於謝宴戈帶回來的那個孤女身上,御筆一點,她已經是個有封地的縣主了。日後成婚,也勉勉強強算是門當戶對。
我收攏了畫卷,從喉嚨里又溢出了些咳嗽聲。
姜珍眉露關心:「長姐咳得這樣厲害,吃藥了嗎?怎麼還費心畫畫?」
我擺擺手示意無事,藥吃了,藥不醫心。我把廢了的畫捲起來,這畫我陸陸續續畫了有幾個月,從入了秋就開始畫,謝宴戈很久前問我要的,現在毀了也好,本就是再也送不出去的東西。
廢了也好,我伸手丟進廢紙簍里。
2
馬車前進的時候遇到了些阻礙,捧雪出去詢問了一下,回來說是前面路上鬧了點事。
我又忍不住咳了一下,捧雪忍不住埋怨我:「小姐要澄心堂的紙,差了小廝跑腿便好了,何苦親自走一趟?」
我笑著搖搖頭。
捧雪又喋喋地說:「前面是個姑娘沾上李家的那幾個公子哥了呢。李大少爺硬說那姑娘偷了他塊玉佩,藉機上去揩油,剛碰到臉呢,就被那姑娘一口唾沫噴在臉上。這下子小廝都用上壓那姑娘了。」
我知道李家那幾個公子哥,家裡一代比一代破落,偏偏覺得自己沾了點兒皇家的血,功名才氣沒有,吃喝嫖賭樣樣都會。尋常姑娘遇到他們等同民女被惡霸欺凌的話本,沒什麼好結局。
我拿了姜府的牌子遞給捧雪。
捧雪會意。
她下了馬車,聲音不大,音色倒是清亮,一下子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我家馬車路過,不料遇上此事。我家小姐問,不知發生了什麼值得鬧騰的事,可有叫京城尹來查看的必要?」
這話不偏不倚,只把事往大了鬧,卻是沒理的最不敢的。
捧雪自幼在姜府長大,說話也氣派。我也就放了心,安坐在馬車裡撫平裙擺上的一絲褶子,略略有些心不在焉。
隱約聽見外頭聲音停卻,想必是看見了馬車上懸著的姜府牌子,避讓了一二。我才放下心,卻聽見李家那位浪蕩子的聲音穿過重青色的車簾。
他語氣里難掩輕佻:「不過是一些誤會,現下已經解除了。因為這檔子事阻擋了姜小姐的車輦,李某真是愧疚。不如您出來,我親自給小姐道個歉。」
聲音愈發近,聽起來像是往這邊走。尾音落下的時候,那個放肆的李家公子大抵已經跨上了馬車,令人生嘔的聲音只與我隔了一道車簾。捧雪嚇得一聲急呼,可恨我出門緊急未帶侍衛,不然一個破落戶的紈絝子弟何能近我身?
我眉梢帶怒,卻免不了生出一絲驚慌,下意識地往後仰,環佩相撞,我又生出些悲哀,徒然地見李興那隻髒手將要撥開我重青色的車簾。
然而下一瞬,卻聽見他一聲痛呼,緊接著便是身軀滾落入地的聲音。
我聽見來人氣極怒罵:「狗東西,你好大的膽子,誰都敢碰?」
我掀開車簾,正見到李興的手被一枚玉簪死死地釘在地上,心口因挨了一腳的緣故嘔血不止。我再看向來人,他眉眼間仍有未散去的戾氣。
我對上那人的眼睛。眼眸狹長,此刻因為怒氣眼角有些戾紅,幾縷髮絲從鬢角垂下。是謝宴戈。
謝宴戈靜靜地看著我,眼底藏有慌亂與關心。
我的手緊緊地攥著車簾。我怯懦,又懷有隱約的歡喜。謝宴戈啊謝宴戈,你的這滔天怒火、慌亂和關心,是否是因為我?
我以為再見他總歸是有怨有恨,誰知道我竟滿心都是卑微的苦澀。
我朝他笑,他卻避開了我的眼睛。
一個姑娘撲了上來,是那個被李興與他的一併小廝糾纏的姑娘。模樣實在狼狽,說不上多秀致,只是多了分嬌蠻,發間戴著鈴鐺,一動丁丁當當的。穿著窄袖的衣服,有些類似胡服,但現在裂了好幾處,玉白的手腕上累了好幾個寶石鐲子,整個人說不出的生動靈巧。
真要說特別的話,就是和上京,包括我在內的姑娘都不同。
她貼著謝宴戈說話,語氣驕橫,但到底是受了驚,一雙眼又蠻又嬌:「謝宴戈!你怎麼才來?」
謝宴戈解下身上的大氅,給她披上,又仔細地系了帶子。一向為非作歹、肆意妄為的謝家小霸王也任她埋怨,輕輕地「嗯」了一句。
「我的錯。」
我這才恍然大悟,這位驕蠻的姑娘原來就是謝宴戈帶回來的青鈴姑娘。
原來是她。
我這才明白呀,他的怒氣、慌亂,他的所有情緒,都和我沒有關係。
我抬手捂住嘴輕咳幾聲,我真怕咳嗽的時候咳出了淚,那可真是把顏面都丟盡了。
謝宴戈立時看過來,眸中情緒轉換了幾遭,到底還是什麼都沒說。
捧雪已經上了車,替我撫著背,一邊氣悶,看起來大約是在生自己的氣,怪自己多嘴讓小姐起了善心,誰知又沾上這兩個瘟神。
謝宴戈示意青鈴向我道謝。
我搖了搖頭說:「我並沒有幫上什麼忙。」
早知她是青鈴,我便不會出手了。謝宴戈一向把他的人護得很好,到頭來倒是我一個局外人徒增笑料。
我提出了告辭。捧雪為我解下了車簾,我端坐在馬車裡,裙擺在身旁一絲不亂,我看見簾外珠聯璧合,好一雙璧人。
車簾落下那一刻,我微笑說:「祝君安好。」
我想起母親梳著我的長髮說:「世上的好兒郎這麼多,我們阿琇與誰配不上呢?」
馬車軲轆軲轆地前進,捧雪握著我的手說:「姑娘,您哭一次吧,哭出來便好了。」到頭來我周圍的人都因為我落淚,我卻一滴淚都沒掉。
我咬著牙格的格的,明明是要開春的時候,怎麼冷得這樣厲害?
我儘量挺直著腰脊,卻最終難受地彎下去,我猛烈地咳嗽起來,懸著的淚大滴大滴地掉了下來。
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捧雪哭著說:「姑娘您何苦呢,您什麼都沒有做錯!」
我想起十七歲的謝宴戈鮮衣怒馬,斜著一雙眼恣意地問我:「姜家的大小姐,時時守著規矩步子都精確得像量過一樣,你何苦呢?」
我何苦呢?
我用大袖遮住滿臉的淚。
姜琇,你自討苦吃。
3
我生了一場大病。
病前還見的著的雪色,病好了之後柳枝已經抽條了,卻是春色滿上京的時候了。
那些事情,像是漫天的雪落下來,卻又重歸不見了去。
等我痊癒出現在眾人面前時,除卻臉色還顯得蒼白,其他與從前再無二致。
孫宰輔的嫡孫女幼宜送來了個宴貼,正寫著個「春日宴」三字。每逢春日,京中總有大大小小的宴會來消遣作樂。
我看了「春日宴」三個字,寫得嫻雅、大氣,和幼宜素日往來也不錯,倒也應了下。
春日宴設在城外鄞水旁,我到的時候已經偏晚,人已經差不多到齊。宴主孫幼宜上來拉我的手,笑說:「怎麼瘦了這麼多,身體好些了沒有?」
我笑著說好多了。
幼宜話頭一轉,低聲和我說:「你可算來了,你不在,陸雙歡算出盡了風頭。你病的這段時間,她一會兒詠雪吹自己有詠絮之才,一會兒故意跑謝宴戈前頭采什麼雪水煮茶用,可憐謝宴戈帶回來的那孤女一腳踩她裙擺上,雪沒采成倒是摔了一跤。」
陸雙歡是陸侍郎家的姑娘,一直卯了勁和我爭個上京第一才女的名頭。況且,貴女圈裡誰不知道,她喜歡謝宴戈呢。
我和孫幼宜這邊說這話,卻聽到裡頭傳來了喧譁,怕是出了什麼亂子了。
孫幼宜扯著我往前看情況。
只見一個姑娘呆呆地坐著,桌上墨硯被打翻,墨水糟蹋了滿桌的東西之後,又沾了她一身。湖碧色的衣裙本來好看得緊,現在打翻了墨染上一片狼藉。她的臉上也劃了幾道黑痕,怕是沒想到會這樣發展,眼裡的淚與驚愕混在一起,反倒呆住了,滑稽地像戲台上唱戲的戲子。
這姑娘我認得。青鈴姑娘。
陸雙歡同她玩得好的姑娘本坐在旁邊,好像遇見了什麼洪水猛獸似的,遠遠地躲開。你一句我一句地幫腔。
「好好地作一幅畫,青鈴縣主啊,你怎麼就和嶺南的蠻人一般粗魯。」
「哎呀,可惜了這好筆,管夫人制的筆,真是糟蹋呀。」
「到底是出身低賤,和她一個宴會我倒覺得低了身份。」
陸雙歡欣賞夠了青鈴的模樣,好整以暇地開口:「青鈴縣主,既然是縣主,總要和這身份相匹配,連作個畫這樣對貴女實在平常的事情,怎麼就鬧出這樣的笑話?」
陸雙歡是篤定了無人會懟她,這個青鈴本來就出身低下,攀上了個謝家混到了縣主又如何?這是最講血脈與家世的圈子。若是別人也就罷了,我說不準會給她出頭,但這是青鈴。最多就是孫幼宜這個倒霉宴主出來和稀泥。
我瞧著青鈴一個人孤零零、狼狽地坐著,滿身的狼藉,又被這種話給諷刺,一雙眼蓄滿了淚。
倒是可憐。可是上京的規矩便是這樣,諸多規矩學不了便是要落得這樣難堪的下場。我縱然幫她一次,往後還有千千萬萬次這種場景。我倒是想,靈動的青鈴學了諸多規矩後,是不是也變得和我一樣無趣?我真是魔怔了,這樣想想,居然覺得暢快。
誰知道青鈴見了我,還認識我,一句姜姐姐帶了哭腔。周圍的人驚訝地看著我,不知曉的還以為我姜家又多了個女兒。
我笑不出來,謝宴戈將她保護得這樣天真爛漫,心裡到底還是酸澀。
孫幼宜看了我一眼,我搖了搖頭,意思是不必顧忌我。
她出面替我解了圍,懟了陸雙歡她們幾句,又安撫了青鈴,叫了侍女帶她下去換衣裳。
孫幼宜坐定後挨著我畫畫,輕聲和我說,謝宴戈極看重她,前段時間調戲了她的李興,李家現在已經被查下了牢獄,李興本人更慘些,被人蒙著打了一頓,幾乎送了半條命,被廢了一隻手。
我淡笑著「嗯」了一句,他向來是極其護短的人。至於專門廢了李興一隻手,大約是那隻手碰了青鈴,總不至於是因為那隻手差點兒掀起我的車簾。
宴會旁邊臨湖,湖上渺渺地有人聲傳過來,我抬眼望去,看見裡頭泛了幾舟。
孫幼宜捂著嘴笑:「裡面都是上京有名的公子呢,他們今日在這塊玩。說好了的,咱們的畫作畫了送過去,他們擇了喜歡的可以摘了蘭草,行洗沐禮。」洗沐禮每個春天都有,其實也就是拿了蘭草沾水在女孩子額前點兩下,意為驅散晦氣、祈福之類的。名正言順的機會和公子相見。
難怪今日貴女們穿的五顏六色的,也難怪陸雙歡她們要毀了青鈴的畫。
我無意送畫,但還是畫了。畫題與我丟的那副相似:春日宴。
我寥寥勾了幾筆,游湖、行舟與姑娘。
舟裡頭坐著鮮衣少年郎,岸這邊站了個姑娘,水吹著舟往前走呀,前面一片春色,岸邊結了霜雪。
少年郎,把姑娘丟在了冬日裡。
我題字:
「春日宴
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
二願妾身長健,
三願」
我頓了頓,這詞是馮延巳的,接下去該是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常相見。
我繼續寫:
「三願歲歲年年不相見。」
不要相見了。
姑娘們送去船上的畫很快有了迴音,難為青鈴,硬是把那副染了墨看不出來是畫的東西遞了出去,卻也是她的消息回得最快,小廝訕笑著說謝家的郎君對這畫中意得很。
陸雙歡的臉色難看得緊,枉費她一腔才華,竟然比不過一張黑紙。
幼宜直接笑出了聲。青鈴這才找回了主心骨,對陸雙歡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我倒早就料到了,他的偏愛如此明顯。
誰知道小廝又作了揖,轉向我:「二皇子問,怎麼不見姑娘的畫卷?」
我有些詫異,我確實沒有畫作外傳的習慣,不過這些畫卷都是不署名的,從中發現無我也是要廢工夫的。只當是順口提及,便也不放心上,回說等會兒送去。
小廝得到了滿意的消息,轉頭又赴命了。
我來時見宴邊有幾株桃花,喝了幾杯綠酒到底有些悶,就出來走了走。孫府的侍衛已經將這塊的危險清除了,像我這樣閒逛的也並不少。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確然是燃燒在枝頭的春。
我想著回去好同姜珍釀幾壇桃花酒,或許入秋了可以嘗。等我轉過去的時候,卻發現有人站在不遠處不曉得看了多久。
那人站在一簇桃枝旁,其色不遜桃花,青蓮為姿。金冠白衣,好像是久住桃林的桃花仙,靜靜地看著誤闖的我。
一片桃花旋轉落下,正巧落在他肩頭,卻少不得讓人艷羨那桃花。
二皇子周衍。
我本該行禮,卻難得地怔神。
周衍笑,漫天的桃花落在他眼底。
「姜琇,好久不見。」
確實呢,是好久不見了。
周衍從前是我父親的學生,天資聰穎,父親向來嚴苛,對他卻忍不住讚嘆連連。他母妃又是當朝聖上最寵愛的妃子,故而他也極受聖上的寵愛,勢頭比皇后出的太子還要盛,但那是他十五歲的時候的事了。在周衍十五歲的時候,燕雲十六州終於全部被北齊占去,朝里急急求和,聖上御筆一點,諸多城池和數不盡的金銀財寶,還有一個周衍作為聖上最疼愛的兒子,被一起送給了北齊。
這次謝宴戈參與的大戰就是和北齊打的。當時我父親還私下裡嘆了口氣,說兩國交戰,這在北齊當質子的二皇子可怎麼辦?但他卻平安地回來了,只是九死一生的,聽說頗慘,渾身血的在雪中爬到盧奇將軍馬邊,差點兒被當作姦細當場刺死。誰曉得這北齊一層層的城關、暗流涌動的黑水河、漫天的風雪和糾纏不休的追兵,他是怎麼渡過來的,大約只有他渾身的傷痕知曉了。
眼下看著他儀容堂堂、溫潤如玉的模樣,倒也悄悄地替他放了心。
我微笑著回他:「好久不見。」
他喊的是姜琇,我自然待他如從前朋友一般。從前他常在我府前庭讀書,落花就那麼散落,我捧著琴從廊前走過。他也喊我,姜琇。以至於他後來去了北齊,我每次路過前庭,看著滿地的落花,都想這裡缺了個讀書的白衣公子。
周衍清澈的眼神靜靜地看著我一會兒,桃花映著竟泛起水痕,極輕地瞥開眼去,許是我看岔了,我竟然疑心他要落淚。
我忽覺他大約有許多話想要說。
但他最後出口,含了淺淺的笑意:「三月洗沐過了嗎?」
我一愣,輕輕地搖了搖頭。
春溪浮柳,日光柔昭。
周衍折了枝柳,綠芽細細地啄了一枝,幾片柳葉細長。他沾了溪里的水,輕輕地在我額前點了三下。
溪水點額有些涼,我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是冷淡的梅香,卻意外的好聞。
洗沐禮意在驅散去年晦氣,賜予一年的好福氣。
他伸手輕輕地揉了我的發,我下意識地抬頭,見到他極好看的唇彎起。
周衍才反應過來似的,輕笑道:「呀,忘了我們阿琇已是及笄的姑娘了。」
我正想說什麼,餘光里見到個什麼人。
我轉頭望去。
黑馬停在垂柳旁,謝宴戈懶懶地靠著他的馬,手裡拿著節新柳,晃得和鞭子似的。他垂著眼,面上沒什麼表情,冷得好像還沒走的冬天全把雪堆上去了一樣。
周衍輕笑,笑得也莫名也有些冷。
謝宴戈抬眼,遙遙地望了過來。周衍把快落到我眉骨的水滴拭去,慢慢地和謝宴戈對視。
良久,周衍開口:「謝小將軍。」
謝宴戈隨意地撥手中的黑柳,也笑。
「我以為二皇子現下應該在陪伴宮中容妃娘娘與幼弟呢。」
我因見了謝宴戈不痛快,竟然不能言語,只低了頭去,瞧見周衍雲鍛做的袖子露出一截玉一般的手,好看極了。卻見到那手突然攥緊,筋絡發白,但不過一瞬,已恢復原本模樣。
容妃娘娘是周衍生母,多年來恩寵不斷,在周衍質在北齊的時候,容妃娘娘又生下一子,風光更是無限。
我下意識地抬頭看周衍,見到他唇畔仍然銜了絲笑,好像聽到的無關緊要。
周衍不答反問:「謝小將軍是在等青鈴縣主行洗沐禮嗎?」
謝宴戈臉色不大好看了,下意識地看我。我心裡看得難受,卻見周衍不著痕跡地往我前頭移了一步,恰好擋住他看我的視線。
兩三言寥寥。
謝宴戈嗤笑一聲,翻身縱馬,馬蹄碾斷地上的新柳枝,踏著春堤像風一樣去了。我看過無數次這樣的背影了,難免失神。
周衍轉過來,在我頭上輕敲了一下:
「姜琇呀姜琇。」他苦惱地皺眉,「你就這麼傷心?」
我輕輕搖了搖頭,說:「才沒有。」
周衍俯身直直地看著我的眼,他的眼睛像雪水洗過那麼透亮,輕聲說:「撒謊。」
4
後來我在府里又常見了周衍。周衍向來是我父親最喜歡的學生。
他從北齊回來之後,又很快地重新回到原來的位子上。聖上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又在今春治水患的問題上強壓了太子一頭,這風頭,唯有從戰場回來的謝宴戈可以和他相比。
我抱著琴從廊下路過的時候,又一次瞧見了他坐在庭中。正是梨花開的時候,白色的花瓣落了幾片在衣襟上,父親不在,就他一個人坐著。他不笑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他瞧著也是距離很遠的一個人。像是高山上的雪,漂亮又孤獨。
梨花吹了幾片在長廊,我小心地不踩這些花瓣。
本來要去母親那兒練琴,卻鬼使神差地向周衍走過去。
我在他對面落座。
「怎麼總是來這兒?」
他回來也不算許多時間,這段時間應該在宮裡與他的母妃、父皇多相處。畢竟多年未見。
周衍抬眼看我,眼裡才有了點兒神采,又聽了我的話,笑得像二月風。
「父皇有他諸多子嗣、妃嬪,母妃有幼弟相伴,我樂得清閒,借你家庭院躲個閒。」
我一面把琴放好,一面回他:「撒謊。不想笑就別笑。」
他這才沉默了,一點笑意淺淡下去。
「聽琴嗎?我前些日子恰好譜了曲。」
周衍不說話,我便隨意勾彈了。
梨花簌簌地落,他不聲不響地聽。
等琴聲停了好久,梨花在我膝上落了好幾片了,周衍才開口:「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梨花了,北齊地寒連花卉也不見得幾株。我有時會夢到上京。」周衍神思恍惚:「我剛到北齊王城的那個冬天過得不大好。漫天的雪落下來,我發著燒竟以為是梨花瓣落進了我破了的牖窗。」
「北齊有一高樓名摘星樓,我有一回登上去看過。樓很高,只是一重重的青山隔著,連北齊和大周朝相鄰波濤洶湧的黑水河都看不見,又罔論看得見上京城呢?又罔論上京城裡的......」他看著我,突然頓住。
我實在難言。
他從北齊一遭回來,一點銳氣終於被磨得像玉一樣周潤,愈發看不出心思。偶聞父親與叔父密聊時說這經歷未嘗不是福氣呢,太子庸碌,二皇子滿而不溢,恐怕有大造化。可是這些與我又有什麼干係呢,我只盼他淺笑,高興地再喊我一聲姜琇。
於是我說:「周衍,還有人一直等你的。」
容妃娘娘多年來盛寵不斷,除卻她天生美貌外,更有聖上愧疚於送周衍去當質子的緣故。京中貴女圈裡誰不知曉容妃娘娘一直思念兒子,以至於聖上下令移除宮中周衍物品,以避免容妃娘娘睹物思人、常日落淚。
周衍看著琴上落著的殘花,聽著話抬眼看我,彎起唇到底笑了:「是。」
我心稍稍落定,捧起了琴。
「我去練琴了,母親該等急了。」
他起身,替我捻去發間的落花,輕輕「嗯」了聲。
周衍身上的香比梨花的好聞,我有些不自在。
等我踏過長廊走到盡頭時,鬼使神差地回頭望,白衣金冠的青年站在梨花樹下目送我,我竟無端心悸了一下,很快地轉回頭去。
我抱了琴到母親院子裡的時候,才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母親和玉夫人都在。桌上有些畫卷還未收起,竟然是清一色的公子畫像。我急急地撇開眼去,羞得滿臉通紅。是了,若是和謝宴戈的婚事沒斷,我現下應該專心縫製嫁衣待嫁了。
母親和玉夫人把我喚到跟前,玉夫人半開玩笑地問我:「阿琇,幼宜辦的春日宴上可有遇見什麼好看的郎君?」
我半是羞惱,卻記起周衍在桃枝下微笑的模樣,到底還是搖了搖頭。
「不曾。」
玉夫人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
母親指了指擱置在桌上的一攏畫卷,因稟避了左右緣故,說得直白:「這些都是我與你姑母一同挑選的好兒郎,你且看看有無中意的。」
說完母親到底不平,冷笑道:「若不是那個謝家那個混帳東西,我們姜家的姑娘又怎麼會平白污了名聲?他倒好,春風得意馬蹄疾。」
我垂下眼,翻那些畫卷。
第一幅翻開,正是國公家的次子,樣貌尚可,品行尚可,是既不占長亦不占嫡,無法承爵。
第二幅翻開,書香世家柳家的長子,生得倒好,可惜畫下頭的小字寫了,房中居然已有兩房妾室。
我一目目地見過去,卻都是這種以前萬萬夠不到和姜家議親門檻的公子。我不再看,一轉頭髮現母親已經紅了眼眶。
我在母親跟前跪下,只難受地說道:「是阿琇給姜家蒙羞了。」
玉夫人嘆息著搖頭。
母親摸著我頭說:「你心裡何嘗不難受呢?可憐我姜家的女兒出落得如此動人,平白叫人潑上一層墨。」
其實在我十四歲議親的時候也曾有如此光景。
那時玉夫人和母親翻閱著如山卷宗,有意結親的人家甚至親自送來畫卷。母親和玉夫人探尋了半日,母親說:「城西王家嫡長子模樣清俊、家中太平、為人周正,可為良婿。」
玉夫人說:「郡主娘娘的次子慕琇已久,又下場考取了功名,譬如庭前芝蘭,前途不可限量。」
我卻難得說話:「謝家門風清秀,有子淇奧。」
但現下我只是淺淺地把頭磕在地上。
「親事但由母親做主。」
我走出門的時候,梨花鋪卷了滿地的白,像是冬日裡落的雪,我低頭捻起一片梨花,其實本該是這樣的,聽從父母的命令,從一個門踏進另一個門,再過著大抵一樣的日子。謝宴戈不招惹我,我卻也輕鬆了許多。
理當如此。
5
變故來得快,皇后召貴女入宮陪賞花,卻獨獨握著我的手誇讚個不停。
我的心頭一沉,面上卻還要笑得不出錯。
皇后是聖上的結髮妻子,如今已經四十有餘,不知什麼緣故,竟是老得如同五十歲一般。太子已經二十四五,府上已有正妃,側妃虛待。我心頭冷笑,皇后急著給太子找側妃的傳言竟然是真的。
皇后笑得眼角疊紋,我卻覺得她握著我的手愈發黏膩。
她說要賜一對玉如意給我。我連忙扯起裙擺跪在地上,自稱無德無功,愧不敢受。
皇后眯起眼,十指蔻丹長得出奇,笑里藏了分涼,卻是帶著久居上位者命令意味的語氣。
「本宮賜的,姜小姐受也就受了。」
一對皇后賜的玉如意,放哪一家姑娘出嫁都是可以放在嫁妝第一抬撐臉面的東西。可誰不知我現下議親,誰又不知太子側妃位空懸,這玉如意一送到姜府,皇后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這下怕是再歪瓜裂棗的公子也不願娶我了。
我恨得要死,指甲在掌心扣了兩下,正準備謝恩。卻聽見有聲音從殿門口傳來。
「你原來在這裡,倒是叫我好找。」
我轉頭望去,金冠雲袖的青年從殿口光亮處走來,朗朗如日月入懷。周衍含笑向皇后行禮,又旁若無人地順手把我牽了起來。
他又轉過身一作揖,面上含了分歉意。
「母妃尋了阿琇已久,衍兒要從您這兒借一會兒人了。」
皇后的蔻丹敲在案几上露了聲響,笑得卻還是祥和。
「既然你母妃急著要見,本宮也不卡著人了。」
我見到容妃的時候,才知曉她多年寵愛不衰卻是有道理的,與我站一塊還似姐妹一般。
容妃的容貌綺麗,難怪周衍的模樣生得那樣好看。
容妃娘娘見了我高興,第一句話卻不是對我說的,側了臉和周衍說一句:「原來是她啊。」
周衍微笑說:「是。」
她從手上褪下一個紅珊瑚的手釧予我,想要同我多說些什麼,可惜宮中乳母抱著哭哭啼啼的七皇子上前,容妃再沒有精力招待我們,滿心哄著小皇子。周衍神色不變,行了禮告退。
容妃眼也不抬,只擺了擺手。
我與周衍踏出殿門,猶然可以聽見小兒哭鬧不止,隱約還有容妃柔聲哄七皇子的聲音。我忍不住看周衍,他神色淡淡的,好像並不在意。
正是天色漸暮的時候,他的側顏一半剪在了日落里,美得不像話。
周衍好笑地轉過頭來。
「我好心解你圍,你做什麼用可憐的眼光看我?」
我倒是誠懇地搖了搖頭,原是我從前想岔了,恐怕容妃娘娘也並非如同從前傳言一般多麼思念自己的兒子。先前在容妃殿里,分明兩人瞧著都是柔和的模樣,碰在一起卻是不溫不火,到底是疏遠了。
只可憐公子渡水沐雪地回來,兄弟父母俱全,闔宮之大,竟是沒有一個一心盼他等他的人。
周衍瞧不得我可憐他的模樣,湊近我,笑得越發柔和:
「姜琇,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這柔和里卻藏了十分的痛,「當初我當質子一事,可是我母妃哭著向父皇求來的。」
與北齊開戰之前,宮中最受寵的不是皇后,亦不是容妃,而是謝家的女兒、謝宴戈的姑母謝靈芸與北齊的王女齊纓,二女驚才絕艷,並分宮中春秋二色。一樁宮廷鬥爭讓聖上大怒,處死了謝靈芸與齊纓,卻被早有干戈之心的北齊拿住話腳,以公主之死問責大周,出師南下。
當初燕雲十六州淪陷,財帛城池填補了北齊的胃口,而一個比太子還要受寵的質子更是增添了北齊獲勝的顏面。北齊至此已經滿意,不再南下攻打。聖上已經滿意,至少江山短期內再沒有憂愁。皇后已經滿意,愚鈍的太子再沒有一個靈秀的皇子與其爭鋒。容妃亦是如此,帝王的愧疚比愛來得長久。
但周衍,是棄子。
是這人人圓滿里的唯一不圓滿。
我輕聲問他:「那你每次往摘星樓回看,看見的是什麼?」
周衍看著我,倒是沒有再笑,眼裡黑沉沉的,有一瞬間我以為他會說些什麼。可他只是沉默了一會兒,開口笑說:「我和你說過了,一重重的青山,什麼也看不見。」
什麼也看不見。
我嘆了一口氣,這才記起來和周衍道謝,只是如何避免與皇后結親,未免讓人頭疼。
我正伏身道謝,周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拎直了。
「姜琇,在我這兒,你永遠不需要道謝。」
我心一亂,正對上他的眼睛,白色的大袖與我碧色的袖子在風裡相碰。
我聽見他說:「恰好你退了親,恰好我正妃位子虛待,又恰好我向來和皇后太子過不去,再得罪一次也無妨。恰好你要定親,又恰好我母妃給我張羅要娶妻,你看,這麼多地恰好在一塊,我們是不是恰好?是不是?」
我的心亂得像被風吹過一樣,他逼我看他的眼睛。
暮色好像即將落盡,我半會兒才找回自己的魂,胡亂說道:「天色晚了,我該歸去了。」
我離開得匆忙,提著裙擺像逃一樣。
我上車輦的時候被叫住。
我沒想過「姜琇」這兩個字能再給他念出來。
我頓了一下,轉過身去,攏著袖展眉看著謝宴戈。
頭兩次見他沒有細看,原來時隔一年多,他已經長得更高了。從前我還到勉強到他肩頭,現下大約只有胸膛了。少年意氣仍在,還多了分沙場磨礪的冷氣。
他踏著暮光走過來,我只能,徒然地微笑。
他停在我面前,我下意識地往後退,我已經不能接受和他相距三尺之內。
謝宴戈將視線從我後退的足上收回,手搭在劍鞘上一噠一噠的,我猜想他生氣了,向來只有他嫌棄別人的,沒有別人嫌棄他的,他大概也難以忍受。
他看向我。
「姜琇,離周衍遠一些。」
我聽了兀自好笑。
「你見他面上溫潤,知曉他是什麼樣城府的人?在北齊四年,你又知曉他如何在北齊引得幾位皇子廝殺內鬥,自個兒又過得極其安適無恙的?」謝宴戈說著有點兒火氣上來了:「世上好兒郎這麼多,周衍你最不該近。」
這話聽得好似他做了多大犧牲一般。我眼裡酸,卻還要笑。
我說:「縱然千般如此,可是,這與你又有什麼關係呢?」
謝宴戈,我為草為螢,又與你何關?與你謝宴戈有什麼關係?
他一下啞住了,臉上霜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