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墨林生辰前夕,我在錦鯉池中一處石磚下發現了他繪製的梁京輿圖,還有宮中地圖,圖上甚至標註了父皇常去的地方,我雖不懂鮮卑字,卻也能猜得出他的意圖。
我頹然的坐倒在長廊的凳上。我為他委曲求全,卻換來他算計至此。
我臨摹抄錄了其中一些詞句,到後宮央求那位鮮卑美人辨識。
「暮秋之際,剷除,以煙為號,煙波寺,四十五萬。」
看著眼前人的唇不斷翻動,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那位鮮卑美人說,月余以後,鮮卑將有四十五萬兵馬來暗襲大梁,目的便是行刺父皇,企圖讓我大梁改朝換代。
而我大梁京中將士不過十幾萬,就算征齊各府府兵,急詔回臨近將士,也遠遠不及鮮卑兵士一半。
我心如死灰,萬萬想不到枕邊人竟算計至此。
壓下內心的不適,我趕忙求見父皇將此事講與他聽。
父皇不太相信鮮卑能調出如此諸多兵馬來襲大梁京都。
「南初吾兒,只要想法子多拖一個月,我們便能有應對之策,若是能再多拖些時日,就再好不過了。」
我強忍悲痛,「父皇,屆時能否留他一命,權當為了女兒。」
「南初,若我留他一命,今後便要將我大梁整座江山統統拱手讓他才行。」
回到府中,看著陳墨林那張令我沉迷令我麻痹的臉龐,我的心開始刺痛了起來。
若重新回到鳳鳴山重逢那日,我應該怎麼都不會相信,我與眼前這個溫柔清澈的少年,將會走向如此境地。
我攀著他的脖頸詢問他是否還會鮮卑語,在看到他躲閃的眼神時本就冰冷的心更是墜向了深淵。
他躲閃的眼神和閃爍的言辭給了我重重一擊,打破了我僅存的所有幻想。
接下來的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錦瑟丟掉了他偷換來的坐胎藥,我又如他所願假裝害喜,請來太醫假扮醫館大夫,說出那番三個月保胎的鬼話。
只為父皇爭取調兵和籌謀戰略的時間。
我們兩個都是一樣的人。一樣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一樣的隨意踐踏別人的真心。
他利用我的真心利用我的信任,來換取鮮卑所需的情報,為他的父罕報仇。
我也利用了他對孩子的渴求疼惜,換取了我想要的時間,來保護我大梁的安定。
8
戌時已到,隨著宮門落下,我的心也沉了下來。
久未歸去,不知陳墨林會不會發現什麼異樣。
我派錦沅回府通報,只說陪父皇今日多飲了幾杯,有些醉了,今夜就在宮中宿下,明早宮門一開再回去。
父皇派去的探子來報,公主府暗處早已被鮮卑人圍的水泄不通。
宮牆外有秦老將軍帶著一干十年前大戰過鮮卑的士兵嚴陣以待。
我和父皇同後宮眾妃嬪一起等在乾元殿中,等著那個時刻的到來。
秦小將軍帶兵守在殿前,固好這最後一道防線。
我深知,清晨在府前的道別,將是我與阿林的最後一見。
若到了這宮牆內,眼看兩軍兵戈相向,站在我眼前的少年便只能是拓跋舜了。
我垂下眼睫,回想起兒時他因名字與我發生爭執,將我推倒在地導致自己被貶去鳳鳴山一事。
若父皇不將他驅逐出宮,鮮卑人便無機會同他密切聯繫,我說不定也會只是單純把他當成玩伴、兄長。
世間的事大抵早都是註定好的,我們只不過在沿著這安排好的軌跡行動罷了。
戰聲久未傳來,殿內的人有些坐不住了。
還未等秦小將軍帶人前去宮牆外一探。
殿門就已打開,老將軍羈押著拓跋舜來殿覲見。
我那清秀矜貴的少年,此刻已是滿臉血污。
他同當年那個小男孩一樣,仰著倔強的臉盯著父皇。
又在看到父皇身後的我時低垂下眼帘。
內簾掀開,父皇的那位鮮卑美人被反剪著手推了出來。
鮮卑只派了三萬奇兵潛入大梁取我父皇首級,內應除了拓跋舜,還有這位鮮卑美人。
四十五萬,實則為指攻打邊境爭奪藩地的將士人數,她故意譯錯,只為混淆視聽。
我朝此番若是調兵護衛梁京,則正中了鮮卑之計。
邊境一旦被破,再有京中奇兵接應,亡我大梁指日可待。
鮮卑的謀劃很是周到,可他們忘記了我的父皇也是從馬背上打出來的梁京。
如此計謀,一識便破。
我帶著憐憫與悲涼走到他身邊,半蹲下身子挑起他的下巴與他目光齊平。
「拓跋舜,你說,負心的人會受到什麼懲罰?」
負心的人應當被萬箭穿心,用猝了毒的箭。
想起那夜他坦然的樣子,我不禁悲從中來。那雙不會騙人的眼睛,信誓旦旦地說出了這番話。是啊,他從未愛過,又何談辜負?
可我的小少年,卻忽閃著他清澈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公主,負了別人心的人,應當好好活在這世上,一輩子背負著心裡的虧欠。」
「南初,我利用你完成了這謀劃,可我並未想要傷你。」
「我是該死,但你要好好活著。」
他自然未想傷我,可他要傷的是我的父皇,要亡的是我大梁。
他應該想到的,他能為了他的父罕和鮮卑而戰,我又如何會獨活於世?
我可以愛陳墨林,但不能愛拓跋舜。
我們生來就是敵人。
9
阿林注視著我的眼眸緩緩開口。
「你最愛捧著我的臉端詳我的眼睛,說我的眼睛很漂亮,像琥珀。」
「可我不喜歡看你的眼睛。南初,你的瞳仁又黑又亮,就像一口漾著水光的深井一樣,若注視的太久,很容易被吞噬其中。」
「王兄派來的眼線曾叮囑我不可動情,我不以為意。你只是我復仇路上不得不用的一枚棋子,有誰會對一顆棋子動情?況且,你的父皇還是我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
「可時間真的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安逸的日子過久了,我好像有點忘卻最初接近你的目的了。」
「王兄催我動手的時候,我竟謊稱你的腹中已經有了我的骨血,這才得來王兄留你性命的恩典。」
「於是我偷偷將小廚房的避子湯全部換成了從藥鋪里抓來的坐胎藥。」
「你知道那大夫說你已有身孕的時候我多開心嗎?我想你的性命終於保住了,我會帶你回鮮卑,忘記梁京的一切,去過新的生活。」
「可他又說前三個月若經歷大喜大悲孩子和大人都會有危險。我只能去求王兄再忍耐些時日,等你腹中胎穩再舉兵。」
「王兄本不同意,說若因我的孩子誤了戰機,即便殺我千萬次也無法贖罪。我便主動放棄了父罕留給我的封地、牛羊和寶物,我把它們都送給王兄了,只為拖延一些時日保你和孩子平安。」
「夠了,拓跋舜。」
我強忍著悲痛打斷了他的深情自白。
「我為你強忍下厭惡,命人在府中建了那方錦鯉池。可你,利用我的喜惡,將你的謀劃藏匿在那裡。」
「共枕一年,我竟不知我的枕邊人在時刻借我之手謀划著讓我國破家亡。」
「若論起來,負心的人從來不是我。」
抽出小秦將軍腰側的劍,我踱回了拓跋舜的身旁。
「殿上沒有箭,就用這個代替吧。」
我顫抖著手提起劍來抵到了他的胸口前。
「南初,我承認。最初接近你確實是有所圖謀。」
「可現在,我確實已經全心全意地愛上你了。」
他伸出滿是血污的手撫了撫我的小腹,又覆上我顫抖的手。
「南初,我只想聽最後一句話,這裡,當真有我的骨血?」
在這最後時刻,我竟不忍說實話,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南初,我本想帶你們回鮮卑的。可惜了。」
「南初,你原本可以許一個好夫婿,生一雙活潑可愛的兒女,安安穩穩的度過這一生。卻因我的報復和仇恨而捲入了這盤棋中。是我對不起你。」
手中的劍一聲悶響,溫熱的液體飛濺到了我的臉上。
拓跋舜,不,是阿林。
阿林攥著我的手將劍用力一送,殷紅的血液便淌滿了我的手。
「南初,能了結在你的手裡,我下輩子便不用再背負著歉疚了。」
阿林哆嗦著嘴唇吃力地說出這句話來。
我抽出劍來,又在阿林留戀又驚訝的目光中,將其沒入了我的身體。
若負了心的人應該被猝了毒的箭萬箭穿心,那我與阿林這個結局,便不能算是負了彼此的心吧?只是這無法逾越的血海深仇蓋過了愛戀罷了。
大殿上傳來一陣驚呼,父皇慌亂的傳喚太醫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大殿。
我卻不想再聽這些嘈雜的聲音,奮力抬手抹了抹流到眼角的血水,努力地想要最後看看阿林那雙令我迷戀的琥珀色眸子。
我躺倒在血泊中,眼神幾乎已經無法聚焦。
隨著阿林的臉越來越模糊,我重重的闔上了眼。
這充滿仇恨和算計的一生,終於能結束了。
若真的有來生,真希望我不再是大梁公主,他也不是鮮卑質子。我們不再有什麼血海深仇和爾虞我詐,只是一對平凡人,平凡的相愛,再安穩度過一生就夠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