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一年前阿林這樣問我,我定會毫不猶豫的回答他「要」。
可現在,我只能用沉默回應他。
「阿林,你還會鮮卑語嗎?」
他有些不自然地撓了撓下巴,「不太會了。」
「那你若是回了鮮卑,怎麼當可汗。」
「誰告訴你我要當可汗?」
「那不然你回去做什麼?」
他從我身上翻了下來,重重地躺回枕上。
「回去繼續做王子,現在的可汗是我的長兄。」
「我是父罕最小的兒子,我來的時候,族中沒有比我更小的王子了。」
周身的血液冷了下來,我此時才反應過來,我與他的仇,是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
若當今可汗是他哥哥的話,那當年被大將軍斬首於馬下的應當是他的父罕。
八歲那年,他親眼看到父罕被秦老將軍斬首,頭顱懸在城門上曝曬了足足一月之久。又被像囚犯一樣被押送到了梁都,被人摁著腿彎跪在父皇腳下向他俯首稱臣。
若說他對父皇沒有恨意,我是如何都不信的。
從他父罕死的那一刻起,冥冥之中,我們就已經成了不共戴天的敵人。
夜已深,阿林也已熟睡。我側身伸出一隻手去描摹著他的眉眼。
這樣一抬眼便能看到阿林的日子,只怕是過一天少一天了。
按照我與父皇的約定,阿林啟程之日便是我婚嫁之時。
阿林生辰後不久,幾幅畫像便被父皇差人送到了我的府上。
陳公公指著其中一幅,笑著說道。
「說起來,皇上是最中意秦小將軍的,特地讓咱家在您面前多替他美言幾句。」
我細細端詳了一下,又翻看了其餘幾張,便讓侍女把畫撤了下去。
「既然父皇喜歡,那便是他吧。」
我曉得父皇的意圖,秦小將軍的父親,便是將阿林從鮮卑帶到大梁來的人。
晚上阿林折騰了許久,力度也不似從前溫柔,齒尖啃咬到我的鎖骨甚至留下了一圈紅痕。
我蹙著眉頭輕輕打了他一掌。阿林便像受了委屈的幼犬一般將頭埋到了我的懷裡。
「不許嫁給他。」
「父皇中意他。」
「那你呢?」他抬起腦袋來用亮晶晶的眸子看著我。
「我……若不是你的話,誰都無所謂。」
聽完這話他又趴在我的耳邊輕咬我的耳垂低聲呢喃。「南初,給我生個孩子吧。」
我沒有回答,只是吻住他的唇迎合他的動作。
次日晨起,錦瑟照例為我端來一碗避子湯,阿林卻伸手將碗打翻,褐色的湯汁濺了他一手。
「別喝這個了,給我生個孩子吧。」
我不動聲色的吩咐錦瑟再煎一碗。
「阿林,若你還想在府中同我安穩度過餘下的日子,便莫要再提此話。」
阿林低垂著眉眼坐在榻邊,沒再說話。
6
這幾日阿林不知怎的迷上了寺廟,而我最不喜廟中供奉的香火味兒。
近來尤為過甚,就連阿林從廟中回來衣物間沾染了些許味道,都能讓我嘔上半天。
錦沅為我拆發時,小心翼翼的說道「公主,您的癸水已經月余未來了。」
聞言我一陣心慌,又在阿林靠近的時候嘔出一攤穢物。
「公主,奴婢去為您請個平安脈吧。」
「別請御醫,去醫館裡請個大夫蒙住眼睛帶來。」
等待的時間我滿心慌亂,卻見阿林面露喜色。我不禁生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這位貴人的脈象是喜脈沒錯。」
聞言我如同晴天霹靂,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醒來時,錦沅紅著眼睛跪在榻邊。
「大夫說前三個月以保胎為主,莫要大喜大悲,否則容易滑胎……」
「可是公主,這孩子留不得呀。」
阿林在一旁緊緊握住我的手,「南初,這是上天給……」
「阿林,你沒有換藥嗎?」我打斷了他的話。
「這是什麼話,這藥我哪裡能碰得到。」
阿林的眼睛最不會騙人,每當他撒謊的時候,總是不敢看著我。
「阿林,我最恨欺瞞。」
「昨日的大夫說了,避子湯也不是次次都管用的。」
我長嘆一口氣,「那你們都退下吧。」
晚上,阿林小心翼翼的撫著我的肚子,請求我將孩子留下。
我嗤笑道,「留下他,你走了,我又該如何自處?」
「那你們跟我一起回鮮卑。」
「南初,我保證回到鮮卑我會盡我所能對你們好。」
我蒙住了耳朵,「若他能平穩度過這三個月再說吧。」
阿林對待我肚中的孩子很是小心,寺廟也不去了,甚至差人來將院中的錦鯉池填平。生怕我再聞到些異味嘔吐傷身。
看著他忙碌的背影,我的眼眶一陣酸澀。若孩子能平穩降生,他一定會是一個好父親。
三個月轉瞬即過,我的害喜症狀也緩解了不少。
上次那位大夫把了把脈後捋著鬍子爽朗大笑,「貴人脈象平穩,小貴人很是健康。」
阿林站在一旁迫不及待的問可不可以經得住顛簸和活動。
我微紅著臉嗔怪了他一下。
大夫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至此算是可以安心了。」
阿林讓錦沅去寺中多貢些香火,祈求我們母子平安。
「可公主她素來不喜這些的……」
我擺擺手打斷錦沅,「無妨,照阿林說的做便是。」
第二日父皇急召我進宮,阿林卻有些擔憂。
「南初,皇上會不會知曉了此事。」
我摸了摸小腹讓他寬心。
「此事只有你我和錦沅知曉,父皇從何而得知?」
「那你早點回來。」
我捧著阿林的臉,輕吻著他的眼睫道別。
眼前的阿林嘴角含笑如砒霜,眼神溫柔卻似刀。
坐在馬車上,我深深的看著那張我愛慕了多年的清秀臉龐,看著他離我越來越遠。
7
馬車向宮中緩緩駛去,我放下帘子靜靜的閉上眼睛,準備迎接接下來的這場大戲。
其實我並未有喜,陳墨林偷偷調換的坐胎藥也早已被錦瑟扔掉。
這一出,也不過是我與父皇共同商議的計謀,為他上演的一齣戲罷了。
正如我的這段愛戀,也只是陳墨林謀劃的一盤棋。而我,是他下贏這盤棋的關鍵。
鳳鳴山重逢那日,便是這盤棋落下的第一枚棋子。
我是從什麼時候察覺的呢?
初次暖床那日,我便在陳墨林的左胸口發現了一枚奇巧的烙印,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枚烙印應當是在鮮卑男子年滿十四之際,由族中長者主持烙上去的。
這還要多謝幼時父皇的鮮卑妃子常常給我講他們那裡的奇聞異事、風土人情,我才得以知曉。
陳墨林八歲便被接來大梁,期間並未與鮮卑人有過明面上的交流。
他若不是在鳳鳴山時與鮮卑人有過私下的深入交集,又怎會出現在胸膛上出現這枚烙印?
當一個漏洞出現時,餘下的破綻便會接二連三的顯露出來。
那夜將陳墨林驅逐出去後,我回想起了鳳鳴山的重逢,迴廊轉角處的等待,以及賞星觀月時他有意向我傳遞的在鳳鳴山所受的苛待和他對我的思念。
少年已不再是懵懂無心機的孩童,他學會了隱藏自己的鋒芒和爪牙,也學會了不動聲色的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利用了我的愛慕和信任,回到宮中、進入公主府、最終又一步步爬到了我的榻上。
我不知他對我的愛慕有幾分是真,可我依然在賭,賭他會為了我放下仇恨,賭他在這積年累月的相處中學會了真心待我。
可惜我賭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