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姐姐,你長得真好看。」
這是我們初次見面時,袁廷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當時我看著他,卻不知,這小小的人兒竟然身中奇毒。
永安三年,袁廷只有十一歲,作為質子從西雲來到京城入住青暉宮,雖然他嘴上說著好聽的話,唇角彎出淺笑,琥珀色的眸子中卻全是敵意和桀驁。
我屈膝向他施禮:「奴婢映雪,參見世子爺,多謝世子爺誇獎,今日起便由奴婢照顧世子爺的飲食起居。」
不知哪裡說錯了,袁廷連表面的客套都不想再裝,他斂了笑容,冷冰冰瞪著我的眼睛。
「世子爺可是有話要吩咐?」
他緊抿著雙唇沒講話,然後邁步向屋中走去。
這時趙公公才走近,小聲對我叮囑:「你要時時跟在他身邊,無論他說了什麼、做過什麼,你要細細記下,每日呈報,若是發現有異,更是要刻不容緩的上報,懂嗎?」
我點頭稱是。
「還有……」
趙公公更進一步,肩膀挨到我的肩膀,抬手輕撫上我的後背,我被嚇得撤了半步,連忙蹲身行個萬福禮。
「趙公公有事儘管吩咐。」
我的聲音不小,還有禁軍在,趙公公沒有得寸進尺,將手背到身後,輕咳了兩聲,這才道:「近日天寒,仔細伺候著世子,」
這時屋裡傳來男孩不悅的聲音:「沒有熱茶嗎?」
我連忙應:「奴婢這就為您烹茶。」
趙公公給我遞了個眼色,便轉身帶著禁軍離開。
我快步來到屋中,袁廷已經脫下狼裘,正坐在炭火旁烤火。
屋中很暖和,可是這位世子爺身上卻透著一股寒氣,我連忙笑道:「奴婢這就為世子爺煮茶,今日雪大風寒,世子爺等會兒先喝碗熱茶暖暖身子。」
他不語,只看著炭火。
屋內水沸之聲,偶有炭火中發出「噼剝」響。
茶還未煮好,袁廷忽然發問:「姐姐叫映雪?」
「是。」
「姓什麼?」
「姓柳。」
「冬日所生?」
「是。」
「生辰何時?」
「今日便是。」
袁廷一愣,忽然開始手足無措。
他的反應我都看在眼裡,我沒忍住抿唇輕笑。
他沒好氣:「茶還沒有煮好嗎?你這婢女怎麼笨手笨腳的!」
他奶凶奶凶的樣子十分可愛,我還是笑,他卻惱羞成怒,站起身,一腳將煮著沸水的提壺踢翻。
小半壺的沸水濺進炭火中發出「呲呲」聲。
右手手背濺上了開水,我被燙了一個哆嗦,卻顧不上手背傳來的灼燒感,連忙跪伏在地請罪。
「奴婢該死,笨手笨腳惹世子爺不快,還請世子爺責罰。」
良久,無回應。
我額頭觸地不起,再次道:「請世子爺息怒。」
依舊無聲。
我緩緩抬眼看去,袁廷緊握雙拳盯著我,表情十分複雜。
「你何必對我虛與委蛇,我不過是敗國之君送來的人質而已,原本也是王室棄子,也不差你一個人對我以惡相待,你以後也不必裝樣子,你不嫌累,我還嫌煩!」
說完,他邁步想走,可剛來到青暉宮,哪裡都不熟悉,在屋內來回亂撞一番,最後負氣走出屋子。
未著狼裘站定在大雪之中,他茫然四望,唯有茫茫白色,院中房屋很多,卻不知該進哪一個。
他忽然怒聲大喊:「這是什麼鬼地方!連一口熱茶都喝不上的破地方,為什麼父王要送我來這裡!為什麼母妃會答應?為什麼不讓哥哥們來!」
我的手好疼,已經開始紅腫起水泡,袁廷還站在外面發瘋大喊。
我起身,拿著狼裘到了門外,將它披在袁廷身上,可是他卻推開我,又一把扯下狼裘,狠狠摔在地上,又踏上一腳。
我看著他用靴底將狼裘碾壞了一塊皮毛,忽然沒忍住道:「只會耍小孩子脾氣,算什麼本事。」
「你敢如此對我講話?!」
他衝過來揮拳就想打我,我揚起已經腫脹起膿皰的手背,他身子一僵,拳頭又慢慢垂下。
「你委屈嗎?」我問。
「你委屈嗎?」他反問。
我點頭。
「奴婢委屈,可是奴婢知道委屈無用,亂發脾氣也沒有用。」
「那怎樣才有用?」他問。
我搖搖頭。
「奴婢不知,奴婢也想知道答案。」
又是良久的沉默,只有簌簌落雪聲,直到我們身上都落滿了厚雪,袁廷忽然開始咳嗽。
「世子爺,外面太冷了,我們進屋吧!」
袁廷沒說話,卻是越咳越重,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咳得換不過氣,他的臉通紅。
我察覺不對,連忙過去,想扶他進屋,可沒等我拉住他的胳膊,他瘦弱的身板便癱倒在雪堆里。
2.
袁廷發了一夜的高熱,退熱後又一直昏睡。
我去找掌事說了袁廷的情況,想請御醫來給袁廷診治診治,可是御醫沒有來,來的是趙公公。
他看過袁廷的情況,悄悄跟我說不用管,死不了。
可是我怕呀!西雲世子到青暉宮一日便出了事,我沒法交代。
趙公公擺擺手。
「別慌嘛!和你交個實底,西雲王雖然立他為世子,卻是沒打算讓他長命,不然也不會將他推出做質子,所謂世子名頭,不過是顯得他們西雲誠意十足,這些小聰明,皇上早就看透了。」
「可是世子爺不能死在我手上呀。」
「放心,他死不了,即便要死,也要拖上幾年才能死。」
我不解,什麼叫拖上幾年才能死?
「西雲兵敗,西雲王的狼子野心未泯,遲早要再戰一場。可他們經過一場惡戰,既缺人馬也缺糧草,再想舉兵就得緩上幾年。」
我還是不懂,意思是只要袁廷世子不死,這仗就不用打了?
趙公公對我笑得寵溺。
「你這丫頭,就是沒見識,他怎麼可能不死,臨行前,西雲王給他服了毒,加上這孩子本就體弱,最多四五年,他必死無疑。」
我震驚,都說虎毒不食子,西雲王怎麼能對兒子下得了這般毒手。
「可是陛下怎麼還會同意他來做質子?這豈不是給自己埋下了隱患?」
趙公公笑,滿是瞧不上的樣子點點我的腦袋。
「你這丫頭就是傻,話都給你說到這份兒上了,還不明白?」
我搖頭。
「因為陛下也想打這場仗啊!」
我恍然大悟,兩國都想開仗,一個因為國力虧虛需要休養生息,另一個擔心背上以大欺小的壞名,所以雙方君主默契的將開仗契機壓在一個孩子身上。
袁廷一死,西雲有理由起兵,將計就計,皇帝也有理由舉兵滅西雲、擴疆土。
好可怕!
我回頭看看還在昏睡的袁廷,他做錯了什麼?
「映雪,你不用害怕,就算打仗也打不到咱們京城來,你只要盡心伺候世子幾年,陛下不會少了你的賞賜。」
「可是,趙公公,奴婢聽聞,從前伺候過他國質子的奴婢們,除了被質子帶回國去繼續侍奉的,留下來的都會被刺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趙公公遲疑片刻,這才點點頭。
「這話倒是不假,不過也有例外。」
「例外?」
「別想那麼多,有雜家護著你,你死不了。」
趙公公意味深長的對我笑,緩緩抬起手,用食指在我的手背上摩挲畫圈。
我連忙撤回手,假裝疼痛道:「哎呀!奴婢昨日被滾水燙了手,現在還在打膿水,別髒了您的手。」
「呦!燙傷啦?這細皮嫩肉怪惹人心疼的,回頭雜家叫人給你送兩罐子治燙傷的藥膏來。」
「多謝趙公公。」
總算將趙公公送走,我衝進雪地里,用雪使勁搓洗自己的左手。
真噁心!
3.
袁廷醒來後身子一直虛弱,每日臥床,也沒法子去書院聽課受訓。倒是偶爾會有幾個年紀相仿的官宦子弟來邀袁廷出去玩。
他們見袁廷病重得下不了床,便放下禮品,說幾句好生養病的話便離開了。
我不知道這些少年人是真心想與袁廷一起玩耍,還是受家中長輩指使來探聽情況,但是他們每次離開,袁廷都會露出悵然若的神情。
我說:「等開春天氣暖和了,世子就和他們去踏青賞花吧!出去走一走,病也好得快一些。」
他卻一臉冷漠的反問:「你覺得我會好?」
「是病總有好的時候。」
「別再裝了,我是生病嗎!」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你的手好了嗎?」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問話,於是笑道:「已經結痂不流膿水了,趙公公送來的藥膏很好用,多謝世子爺關心。」
「誰關心你!我是擔心你手廢了,不能好好照顧我!」
袁廷說完,端起小桌上的藥湯一飲而盡,隨即便扭曲了五官。
我拿起一個柿餅遞到他的唇邊。
他向後閃躲,「什麼東西?」
「毒藥,可毒可毒了,敢不敢吃?」
他瞪了我一眼,然後將柿餅一口吞到嘴裡。
他鼓著腮大口咀嚼,眉眼間的憤怒卻隨著每一口咀嚼漸漸褪去,然後爬上了驚喜之色。
我伸手過去說:「好吃吧?就知道你會喜歡,快把柿子蒂吐出來吧。」
他眨巴眨巴大眼睛盯著我,片刻,臉上有了一抹緋紅。
我驚訝,「你不會連柿子蒂也吃了吧?不硬嗎?」
他板著緋紅的臉說:「嚼得動!」
我輕笑,他臉更紅。
我將藥碗端出去清洗,再回來時,袁廷已經恢復了臉色,但是見我進來,還是有些眼神躲閃。
「世子爺有話要說嗎?」
袁廷支吾了片刻,才問出口:「姐姐,以後只要我乖乖喝藥,是不是就能吃到一個柿餅?」
我笑。
「世子爺很喜歡吃柿餅嗎?」
緋紅又爬上袁廷的臉頰,他點點頭,「第一次吃,很好吃。」
我詫異地問「西雲國沒有柿子樹嗎?」
「西雲有柿子樹,有柿餅,也有很多果子和蜜餞,只是我沒吃過。」
「為什麼?」
「我從小身體不好,總要吃藥,大夫說甜食破壞藥性,不宜多食,母妃便叫人斷了我的零食,不許人往我宮裡送蜜餞果子。」
好可憐!
從來沒有吃過甜的小孩子,幼年該有多苦啊。
我心軟了,但是也不敢放縱他多吃,於是想了想,對他說道:「奴婢答應世子,世子乖乖喝下一碗藥,奴婢就給你一顆蜜餞果脯,等到世子可以下床走動,每日再多加兩顆。」
「真的?」
袁廷眼中閃爍出了光亮,這還是第一次從他眼中看到這樣的朝氣。
我笑著點頭,「真的!」
4.
進入臘月後,不用說皇宮中,即便是平民百姓家中也是忙忙碌碌,採買各種過年的東西。
可是質館中卻一片冷寂,只一道門,便將人間煙火隔離在外。
好在宮裡送來了年貨和吃穿供享。我領了青暉宮的那份往回走,聽到其他宮裡的人抱怨。
「怎麼分給青暉宮的東西比我們多那麼多,他們不就一個小孩、一個丫頭嘛,能用多少?!」
「聽說是趙公公特別吩咐的,你羨慕,你也憑本事去攀上趙公公的眼緣呀!」
「呸呸呸!真噁心!為了爭口吃的去當那下不了種的賤蹄子,還不如讓我死了。」
……
他們故意揚高聲音讓我聽到,我也確實聽得一清二楚,只是我並未理會,拿著東西回了青暉宮。
袁廷竟然裹著厚被站在寢殿前。
我連忙放下手裡的東西疾步走到他眼前。
「大冷的天,不穿好衣服鞋襪,怎麼就跑到外面來站著。」
他卻從被窩卷里伸出一隻手說:「兩顆蜜餞!」
頓了頓,又道:「以後每日多加兩顆!」
「好,我記得呢,快回屋裡去!」
把袁廷哄回了屋,他又開始咳嗽,我端藥來,他一飲而盡,放下碗,將我放在托盤裡的三顆柿餅握進手裡。
「明日大年三十,皇帝會給質館各宮賜宴,世子明日一早就要穿戴整齊等待領賞。大年初一一早,還要進宮向皇帝謝賞問年安。」
袁廷吃了一顆柿餅,用帕子將另外兩顆包好塞進袖子裡,問我:「你隨我進皇宮嗎?」
「奴婢不隨你進宮,質館會安排馬車接送。」
「皇帝會給我壓歲錢嗎?」
「會吧?奴婢也不知道。」
「你不是在宮裡待過嗎?」
「奴婢也沒在宮裡過過年,這個不知。」
袁廷又不講話了,許久後才問:「姐姐,你為什麼要進宮當宮女?」
我遲疑片刻才答:「奴婢進宮本也不是想當宮女的……」
永安三年春,我被家人送去採選秀女,我的父親只是外埠一名六品小官,雖然花了不少銀錢運作,盼著我可以靠容貌飛上枝頭變鳳凰。
然而到了京城之內,尤其皇宮之中,美女如雲,各有姿態,還有不少女子出自達官顯貴,我這張臉實在顯得微不足道。
不出意外,我沒能飛上枝頭,只遠遠偷瞧過皇帝一眼,便被分到了尚衣局,同年十一月,我和另外三位宮女被送來了質館。
「所以姐姐是想當皇后來著?」袁廷問。
我搖頭。
「奴婢不知,只是想,若是能入了皇帝或者哪位皇親的眼就好了,爹爹的銀子也算沒白花,說不定還能在仕途上幫父親一把。」
「那你呢?」袁廷又問。
「我?」
「你自己想要什麼?」
這個問題把我問住了,我答不上來,袁廷也沒有繼續追問,過了一會兒,他又咳,我便扶他去床榻上休息。
大年三十除夕夜,爆竹聲聲,皇帝賜宴,其實也只有四道冷食。
領過賞賜後,我又準備了幾個熱菜,然後帶著袁廷在院子中放了幾個爆竹,這才回屋吃年夜飯。
質館內只有青暉宮有爆竹聲,其他宮裡的人聽到響動後,紛紛想來索要一些。
我沒給,倒不是小氣,而是本來也不多,等守歲到交子之時還要放的,實在沒多餘的分給別人。
又是那個前一日明里暗裡罵我賤蹄子的小宮女,索要爆竹不成,瞥了一眼我們桌上的年夜飯,陰陽怪氣甩閒話。
「這飯吃得倒是香,也不怕沾了老太監的口水。」
袁廷執筷的手一頓,要追出去問問她什麼意思,我按住他,笑笑說:「不是說你,是在罵我。」
「憑什麼罵你?」
「因為她吃不到唄。」
「那她說老太監是什麼意思?」
「聽她胡說什麼,我們過我們的年,吃飽了守歲,我還有好幾顆爆竹呢!」
交子之時,京城內幾乎同時想起爆竹聲,皇宮那邊更是有煙花綻放。
我和袁廷將椅子搬到院中,站在椅子上看皇宮上空綻放的煙火,激動得又笑又跳,尤其袁廷,好幾次險些摔下椅子。
煙火散盡,袁廷興奮地叫我快快把爆竹都拿出來。
我們的爆竹沒有煙花,只有聲響,幾聲過後,最後一隻也燃放完畢。
「映雪姐姐,我還沒玩夠呢……」
「世子可是還想再玩一會兒?」
袁廷點點頭。
「那世子等我一會兒。」
我鑽進了小廚房,然後端出一個大笸籮,將裡面曬乾的雞蛋殼、柿子蒂、碎秸稈倒在了地上,然後笑著說:「我們接著玩吧!」
袁廷有點懵,「這些是什麼?」
我把笸籮立在牆角放好,解釋道:「是奴婢攢下來,準備碾碎了來年當花肥的。」
「這怎麼玩?」
我笑了笑,邁步踩了上去,腳下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怎麼樣,世子爺,像不像爆竹聲?」
袁廷也上腳來踩,幾下過後,他歡喜道:「映雪姐姐你好聰明!」
「這個叫踩祟,有驅除邪祟的意思。在奴婢老家,有一種踩祟的說法,每年除夕夜都要鋪一層芝麻杆在院子裡,讓小孩子在上面跑來跳去,說是小孩子們踩過祟後,一年不會生病,而且個子長得快!」
袁廷聽後,興致高漲,腳下「咯吱咯吱」踩得更歡。
我笑,看著他賣力踩蛋殼的樣子笑得抿不攏嘴,他那麼用力的踩祟,是不是想康健的活下去呢?
「映雪姐姐,不如我們編一首童謠念吧,一定會更好玩!」
沒想到袁廷會如此熱衷踩祟遊戲,於是點頭道:「好呀,那世子可想好了?」
袁廷想了想,搖頭。
「映雪姐姐可有想法?」
我思考了一會兒,笑道:「世子爺聽好了,一踩福壽綿長,二踩健健康康,三踩身高體壯,四踩不悲不傷……」
我一下一下踩著蛋殼,一句一句念著現編的童謠,詞句粗陋,卻頗受袁廷喜歡。
他牽著我的衣袖,隨著我一步一步踩出「咯吱咯吱」聲,稚氣的童聲一句一句隨我念著,卻聲聲如刺,刺入我心。
多希望這孩子真能如童謠所願,能夠平安健康的長大。
第二日天光未亮,質館門前已經排好了幾輛馬車,各宮的質子被安排一同去往皇宮。
趁著這個空當,我將藥方稍加改動,然後跑去後門,找到常幫我跑腿抓藥的小乞丐,將藥方和銀錢交給他,又給他幾個肉饅頭,讓他幫我去抓藥。
可剛剛關上後門,便見那個陰陽怪氣的小宮女正叉腰瞪著我。
「好呀!你敢私自買藥!攀上了趙公公就是底氣足,連質館裡的規矩也不用放在眼裡,我倒是要去問問掌事,這事兒他管不管!若是不管,我便去問問皇上。」
我母家是藥材商,我懂一些藥理,所以嘗試開方抓藥給袁廷解毒。
說起來,質館內有人拿錢購置私物也不是什麼稀罕事,買些吃穿用度、誰頭疼腦熱去抓幾副藥,都是人之常情,就算掌事看見了,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是我偷偷抓藥給袁廷解毒這件事絕不能讓旁人知道。
我四下看看無人,不疾不徐道:「問皇上,你配嗎?」
既然她已經知道了,我瞧了瞧一旁廢棄的水井,那就只能請她永遠保守這個秘密。
5.
午膳前,袁廷回到了青暉宮,回來後便抱著手爐躺在榻上不講話。
「吃柿餅嗎?」我問。
他還是不語。
「世子爺可是在宮中受了委屈?」
「我聽聞三王兄年前來京上供,呆了十日之久,可是卻沒有來看我,甚至都沒有知會我一聲……」
「也許是聽聞世子爺病了,不想擾了你休息。」
袁廷又不講話了,這樣的寬慰實在沒有說服力,連我自己都不信。
不過午膳時,袁廷的胃口還不錯。
「我現在十二歲了。」
我沒懂他說這話的意思。
「姐姐幾歲了?」
「過了一個除夕,算十五了。」
他忽然盯著我的頭頂問:「你早晨戴的珠花呢?」
我心裡一驚,伸手去摸,珠花確實沒有了。
袁廷放下筷子,從懷裡掏出一支銀簪遞給我。
「正巧,這簪子是我在回來路上買的,珠花丟了,這個送你,算做及笄禮吧。」
我有些不敢相信,接過還帶著他體溫的銀簪,問道:「你哪裡來的錢買簪子?」
「你們的皇帝給的賞錢。」
說著,他又從懷中拿出兩個紅布包放到桌上。
「一個是太后給的壓歲錢,一個是皇后給的,你幫我收著。」
我笑,「好,我幫世子爺收著。」
……
這個年就算過了,但是還沒過初五,質館內便傳出有奴婢逃跑的消息,質館掌事被責罰革職,看守質館的禁軍重新換了一批,趙公公也連帶受到皇帝責罵。
找了兩個月,還是沒有將出逃的奴婢追回。
這事我和世子念叨時,他卻一臉漠不關心地說:「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世子爺說得是,與我們無關,我們不聊這個,不過從下個月起,世子爺就要去書院讀書了。」
三月到書院入學,袁廷似乎一下忙碌起來,每日上午到書院聽學半日,偶爾和同窗在外面用午膳,下午若是無事,他便坐在窗前溫書習字,若是有人來找,他也會在兩位禁軍的護衛下出去。
日子好像不太一樣了,袁廷的生活終於有了我碰觸不到的一面。
但好像什麼都沒變,他依舊每日喝苦藥湯、愛吃蜜餞果脯、不愛說話,偶爾和我聊上幾句,越來越多的是講質館外面的事。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一切按部就班,如車輪滾動,什麼都沒變,卻又變了很多。
有一次我想往樹上綁繩曬被褥,便像以往那樣踩著腳凳去夠柿子樹的樹杈,從書院回來的袁廷剛好看見,放下書箱,邁步過來輕鬆將繩子綁好。
我這個時候才發現,他已經那麼高了,我踩在腳凳上還要比他矮半頭。
見我發愣,袁廷問:「怎麼了?」
我笑,「世子長高了。」
「我已經十八歲了,還不該長高嗎?」
他轉身拿起書箱進了屋子,沒一會兒拿出一方用荷葉包裹的東西。
「映雪你會做鹿肉嗎?」
我搖頭,「沒做過,但是可以試試,哪裡來的鹿肉?」
「吏部尚書家的秦小公子給的,昨日他家長兄在城郊獵了一隻鹿,分給他半隻,他今日便帶來書院,給我們幾個交好的朋友分一分。」
袁廷在京城已經有了幾個朋友,誰的府上進了好東西都會拿給他一些,我也跟著沾光。
轉眼到了九月九。
吏部尚書家的秦小公子前一日來邀,請袁廷去城郊北山登高望遠。
袁廷欣然應允,待客人走後,他忽然問我要不要一起去。
細細想來,我已經有許多年沒有離開過質館。
「我可以去嗎?」我雀躍的反問。
「你願意去嗎?」他沒回答,把問題又拋給了我。
見我遲疑不答,他淡淡說道:「同去的都是世家公子,這種場合,出門都會帶女婢隨行侍奉,若是只有我不帶,會很沒面子。」
話已至此,我不想去都不行。
袁廷瞥了瞥我有些坐立不安的樣子,喝乾一碗藥,竟然沒有皺著眉頭去抓柿餅,而是咂巴咂巴嘴問:「又換藥了?」
「是。」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明日可是當日去當日回?」
「不知道,大概是吧,怎麼了?」
「若是住上一晚,明日你便只能早晨喝一次藥。」
他聽懂了我的意思,抓起一顆柿餅,沒有送進嘴裡,卻遞到我的唇邊。
「映雪,你操心的事可真多。」
然後將柿餅強塞進我的嘴裡。
我的話一定讓他掃興了,所以才拿東西堵我的嘴。
好吧!我不說了,我去收拾東西。
「映雪。」
「聽到了,世子爺有事請直接吩咐。」
「你不要如此緊張嘛。」
我滿腦子都是明日要出門的事,沒精力在意他的閒聊。
「世子爺不要吵我了,我再想想明天還要帶什麼,好久沒出過門了,我有點懵……」
他不再言語,安安靜靜坐在榻上看書、吃柿餅,我卻像個沒頭蒼蠅,又像個旋轉的陀螺,這一下那一下,出來進去拿東西。
終於,袁廷把書往桌上一放,對抱著枕頭的我說:「只出行一日而已,你要搬家嗎?」
最後袁廷吩咐,只帶一食盒果脯,其它什麼都不許帶,這鬧心的夜晚才終於恢復安靜。
6.
重陽一早,吏部尚書府的馬車便停在質館門前。
吏部尚書府的秦小公子一看到我們便笑了,調侃袁廷終於捨得帶侍婢出門,實在難得。
一眾車馬在山腳下聚集,見人齊了,秦小公子一聲令下,向山頂進發。
說是要登高望遠,但世家公子們沒走幾里山路便改乘了滑竿,真正用腳登高的,反倒是我們這些下人。
袁廷坐在最後一乘滑竿上,我拎著食盒隨行在側,許多年沒有爬過山、沒有走這麼多的路,我累得氣喘吁吁。
他忽然喚我:「映雪,我想吃柿餅。」
我腹誹,你倒是舒服得很,還有閒心吃柿餅,早知道我就不答應跟你來了。
我掀開食盒蓋子,摸出一顆柿餅遞給他。
他將柿餅捏在手裡看了看,又道:「我想吃的不是這一顆,這顆不好吃。」
國公府的吳二公子坐在前面一乘滑竿上,聽見了袁廷的話,開始笑話起他來。
「世子你何時變得這麼矯情了,柿餅還有什麼不一樣的,我看你就是誠心耍弄人家丫頭。」
然後又沖我調笑,「丫頭,你如何得罪你家世子爺了,讓他如此找你的茬兒?若是在青暉宮不好過,哪日我讓我祖父進宮,向皇上請旨,將你討到我們國公府上來,省得你受他沒來由的氣,怎麼樣?」
我施禮道:「多謝吳公子好意,奴婢在世子身邊服侍,沒有受過委屈。」
「哈哈哈,我看你是怕了他,當著他的面不敢吐苦水吧。」
吳公子調笑夠了,重新坐好,我抬頭去看袁廷,只見他手中的柿餅也沒去蒂,便一整個被扔進嘴裡,他狠狠嚼了幾口,然後伸手到我眼前。
「我就說這顆不好吃,你這丫頭總是笨手笨腳,把食盒給我,我自己挑!」
我將食盒送到袁廷手上,他接到手裡,打開盒子看了片刻,又將蓋子蓋上,也沒有將食盒再還到我手上,就那樣在懷裡抱了一路。
山頂之上有觀景台,秦公子已提前派人布置過,桌椅板凳、瓜果酒水、筆墨紙硯、遮陰傘蓋一應俱全,還有一眾僕從女婢在旁垂首侍立。
秦公子叫人給公子們發茱萸香囊,袁廷從托盤裡取了一個,湊到鼻子前聞了聞,然後蹙眉嫌棄:「什麼怪味道,秦小公子,不是駁你面子,我可不受不了這個味兒。」
然後隨手拋給我,「賞你了。」
我接住,謝過賞。
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仔細瞧了瞧,多好的針腳和面料,真好看。再聞一聞,這個味道很好聞啊,裡面應該還配了其它香料,袁廷可真不識貨。